雪花片片,石头岭飘雪了。
伫立在禅房里,麦小乔向着窗外的穹空张望着,迟滞的眼睛,轻颦的黛眉,散乱了的发丝……显示着她内心的不开朗,这般心情之下,人可是消瘦多了。
满以为进了庙,出了家,古佛青灯,日诵经文,便能一了百了,谁知道却不是这么一回事,无边思绪,深深情孽,更是得寸进尺,有如水银泻地,敢情是无孔不入,便这样,她跌入了痛苦深渊。
来庙的日子不少了,总共才见了老方丈出云和尚三回,每一次当她向和尚表明出家的决心,要求落发剃度时,老和尚总有他的一套托词,以至于到如今,仍然被戴着来时的三千恼人情丝。
其实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又云佛在心中生,一个人的情绪完全取决于这个人的个人意志、毅力与智慧,但是却有一个先决的条件——你必须,拿得起,放得下。
“拿得起,放得下。”说来容易,不过只是短短的六个字而已,做起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首先你当有一副铁石的心肠,那意思便是你必须绝对冷静,做一个无情的人,只这一点,便不易为。
堂前燕子,水上鸳鸯,皆为有情之鸟,无边翠柳,似笑桃花被形容为多情之树,其实放开视野,一切万物都为有情而生……明乎此,池边小草,枝上闲花,一滴水,一点露……怅怅秋风,絮絮春雨,一人有情之目,皆为有情之物,这个世界上如果一朝失去了情,真不知何以为物了,是以,除非你“天性凉薄”,想要作真正的无情该是何等之不易?
一个即使真正出了家的人,也未必便真的四大皆空,君不见天下多少庙宇,僧侣成群,能够成佛,皈入正果的又有几人?
麦小乔这才是真正的自己找罪受,越想忘掉的事,越是忘不了,越欲无情,偏偏更为有情,正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老方丈所能传授给她的,仍然只是“持斋念佛”四字而已,“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不知念了千万遍,仍然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赌气,佛也不念了,改为读经,这读经更非有万般毅力不可,头几天,苦心钻营之下,为她理解出几段奥秘的经文,接下去便是了无头绪,味同嚼蜡。
人便是这样清瘦下来的。
昨日,出云和尚来了一趟,问知了一下她的近况,麦小乔再一次表示她的出家意愿,老和尚只是微笑。
“大师父,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让我落发吧!”
“再等等看吧!”
老和尚很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脸,又翻看了一下她的眼皮,一声不吭地走了。
晚上服待她的小沙弥明法来了,带来了一大碗药汁,说是老和尚的关照,要她喝下去,又关照她说这两天要静居休息,不要出去。
老和尚的意思,很明显地是在暗示她生病了。
麦小乔却丝毫也体会不出病态来,只是一种懒懒的倦态而已,尤其是整天闷在房子里不想念佛,又不想读经,剩下的便只是淡淡的遐思——这才是她的病根子,挥之不去,驱之不离,眼巴巴地看它往心上钻,血里流,终于占满了她整个的躯体、思维、灵魂……
“当当……”庙院里传过来宁静的钟声,钟声何以被称为宁静?只因为它确有镇静情绪与神魄、清心涤俗的功效,即使你是一个不经一智的狂野伧夫,在你聆听着钟声的这一霎,也会有所领受,那便是去腐生新,唤回你内在良知的一霎。
麦小乔轻轻叹了一声,在位子上坐了下来。
明法小沙弥在门外探了一下头又收回来,然后咳嗽一声:“姑……姑……”
小乔道:“进来吧!”
明法小和尚这才迈步进来,一张脸臊得就像块红布那个样。
“姑……姑娘,好些了没有?”
两只手干搓着,脸上是说不出的那种腼腆。
麦小乔道:“我没有病呀……”
明法说:“不……老师父说姑娘病得不轻……要我小心侍候着……姑娘,你要喝茶……吗?”
小乔摇摇头,不自禁地看着这个小和尚笑了。
她倒是很感激这个小和尚,这些日子以来,亏了他照顾自己,送茶送水,嘘寒问暖,真够尽心的。
“姑娘……我这就给你沏壶茶……去。”
他几乎连眼睛也不敢瞟她一眼,说了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去。
小乔道:“你别走,我不喝。”
“是……”明法又回过身子来。
“你坐下……”小乔打量着他道,“你今年十几了?”
“十……五了……”
一面说,只敢压着椅子一角坐下来。
“进庙有多久了?”
“才……一年多一点……”
“念过多少经了?”
“没……没有……只是念佛。”
小乔点点头,心说,原来跟我是一样的。
再看看这个小和尚的长相,豹头环眼,浓眉厚额,好端庄朴实的外貌,正是出世人的写照,心里不禁盘算着,老和尚目力不差,所物色的几个三代弟子,一个个都别具异质,最难得的是一个个质朴性纯,年纪既轻,更不知人世烦恼为何物了。
她不禁又联想到了自己,过去多年以来,一直在九华山随师练功,快乐得就像是一只小鸟,从不识感情为何物,也从不相信自己会跌进感情的漩涡里。
就只是那一次邂逅……
那一次午夜的邂逅,在麦家祠堂临时改置的书斋里,关雪羽便轻轻地踏进了她的心扉,从此以后,这个人的影子便一直占据着她整个的心灵不去了。
像是乱红影里的秋千,一下子荡起了无边的涟漪,万紫千红,五彩缤纷,一霎间她心如飘絮,荡漾在扑朔迷离的云雾之中,四顾茫茫,一颗心却扑嗵嗵跳得那么紧,这才知道,来庙日子饶是不短了,可并没有收住了自己的心。
说不出的自怨、自恨、自怜……却赚得莹莹热泪,只是在眸子里频频打转。
“姑……娘,你怎么了?”
小和尚的一句话,才又把她由无边的遐思里给拉了回来,四目对看之下,小和尚的迷惘与真挚忽然让她感觉到无比羞愧,霎时间羞红了脸。
面对着的是胸无城府、一片纯朴的向佛童子,处身之地更是无比庄严,宝相万千的灵隐古刹,自己亦曾诵经千遍,发誓向佛,原以为每日来的结果,总能使自己渐归于平静,谁知道依然是如此脆弱,不堪心魔作祟,真令人好生不解了。
明法小和尚眨了一下眼睛,讷讷道:“姑娘……你哪里不舒服么?”
小乔苦笑着摇摇头说:“没有……都没有,你不要乱猜,我只是想着过去,心里很乱……”
“那就念降魔咒吧,灵得很。”
一面说时,小和尚手捏中指,呢嘛哪哞地念了一遍。
麦小乔摇摇头,自忖着这咒儿早先不知念了千百遍了,只是念的当时有用,一下口头,便上心头,看起来,自己真是情孽深重,所谓去山中之贼易,去心中之贼难,就是较诸眼前这个小和尚,也还差得远呢!
这么一想,更觉气馁,转念又想,老和尚显然是早已看出了自己的重重孽障,才会迟迟不肯收容,怪在每一次向他苦苦要求时。对方总是笑而不答,似乎早已认定自己不是佛门中人那般模样,抑或是别有所知?真正令人费解得很。
她心里这么盘算着,不由暗暗对自己落了个狠,哼!老和尚你不是想撵我走,我就偏偏在你这庙里住定了,你认为我不是佛门中人,我就偏偏要出家给你看,你认为我挨不下去,我就偏偏挨给你看……
明法小和尚不明究竟,在一旁见她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只当是病情发作,吓得着实不轻,讷讷道:“喂……姑娘,你别是真的病……病了吧?”
小乔道:“没的事——”冷笑了一声,她看向小和尚道,“是老方丈说我病了吗?”
明法连连点着头:“是呀!”
“你放心,我压根儿一点病也没有,你去告诉他说我好好的,哼!我呀,我在这个庙里出家出定了……”
“可……”小和尚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这里是和尚庙呀……你一出家不就是变成了尼……尼姑了吗?”
这尼姑两个字,对小乔来说,显然还不大习惯,怪刺耳的。
“那有什么关系?不都是一样的出家吗?”
“是……”小和尚跟着连连点头,“说的也是。”
小乔冷笑了一声道:“老方丈还跟你说我些什么没有?”
明法小僧道:“有……说是姑娘病好了,就要走了……姑娘,这是真的么?”
麦小乔怔了一下,忿忿道:“你看怎么样?我就知道他是盼着我走,这一次可是对不住,请神容易送神难,是他把我接来的,想叫我走,可没那么容易,你把我说的这些话转告他去。”
明法涨红了脸道:“我……可不敢……还是你自己说吧!”
“他很凶么?”
“不……是……”小和尚吞吐着道,“反正我不敢……一看见他,我就说不出话来……”
麦小乔一笑道:“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明法小和尚点点头,转身而出,却又回过身来,脸上讪讪的,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小乔道:“怎么,还有什么事么?”
“是……”小和尚说,“是我两个……师兄,要我代问姑娘好……”
短短两句话,他却说得异常吃力,说完了合十向麦小乔深深一拜,掉过身子即匆匆去了。
麦小乔微微一笑,知道他说的两位师兄,就是那天为自己带路的两个小和尚,想不到他们还一直关怀着自己,茫茫人世,除了远在四川的父母之外,又有谁还在挂念着自己?这么一想,直觉无限凄凉。
耐着性子,她诵了两卷经文,只觉得腰酸得很,全身上下像是一点劲头儿也提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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