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颜色,才不过有上那么一点点明亮的意思,麦家门前已挤满了人,长龙排出去少说也有半里地长,而且陆续的还有人来,队伍越排越长。
每月逢五日,照例是麦家开仓放粮、赈粥的日子。
今天是八月初五,正逢放赈日,贴出的红纸,写明了每人粥一碗另馒头两个,对于众多饥民来说,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莫怪乎消息一经传出,附近的灾民就扶老携幼全都来了。
麦家特地在大门外搭了一座席棚,厨房就设在棚子里,三个大火灶上,热腾腾地蒸着馒头,熬着粥,七八个小伙计忙得团团打转。
人太多了,八方杂处,良莠不齐,打架生事自是难免。一些无赖混混掺杂在人群里惹事生非,更是时有所闻,对这类事,麦家也作了准备。今天由麦家帐房麦七爷负责主持,他特地挑选了三名年轻力壮的护院,真要有人惹事生非的,讲打,麦家也不含糊。
席棚的两扇大门,缓缓地打开来,人群像潮水似的忽然涌了进来。
麦家的二管事苗武大喝一声,手持齐眉棍横着向前一推,大声道:“各位乡亲听着,大家遵守秩序,先来先进,拿了就走,一人一份,不可贪多,谁要是乱来,不但拿不到吃的,还得送上衙门打板子治罪。”
他人高体大,加以自幼年起在麦家就练过功夫,这一亮相,立刻生出了吓阻作用,乱嚣的人潮立刻被压了下来。
一个老婆婆同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妇人,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那妇人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孩子。老婆婆手上捧着砂锅,激动地叫着:“老爷们行行好吧,我们婆媳快三天没吃饭了……要饿死了。”
年轻的妇人更是眼泪涟涟地道:“我们昨天就来了,在外面坐等了一夜……”
麦七爷喷出了一口烟,关照分粥的伙计道:“每人算双份的。”遂向那对婆媳说道,“小心别撑着了,在这里吃饱了再走吧!”
婆媳二人嘴里千恩万谢,感动得简直要跪下来磕头,一个伙计立刻把她们引到了大桌子旁坐下来。
接下来是一个满脸风霜的瘦黄汉子,睁着一双大而失神的眼睛,空着两只手,只是频频苦笑。
分粥的伙计奇怪地问他道:“你的碗呢?”
瘦黄汉子目光发直地道:“她们婆媳三天没吃饭了,俺黄通七天水米未曾打牙,却强行了六百五十余里——”
一面说伸出了两只手,合成一棒,向着分粥的伙计道:“身无长物,麻烦这位兄弟,就往这里招呼吧!”
那个伙计吓了一跳,道:“你……你疯了么?”
稀饭锅开得哧哧作响,一勺粥下去,怕不把这汉子双手烫得稀烂?
莫怪乎分粥的伙计心惊,在场各人无不被这黄脸汉子失常的举止吓了一跳,一时众皆哗然。
分粥的伙计,只是拿着粥勺发愣。
那汉子苦笑着道:“怎么?这里还有规定,一定要有锅有碗,才给粥么?”
眼前人影一闪,二管事苗武已来到了跟前。
“朋友,我看你是存心来找碴惹事的吧?既然没有家伙,你就先到一边凉快凉快吧!”
嘴里说着,苗武一伸手抓住了对方手腕子。
他自幼习武,又练过三年横练功夫,素有大力之称,满打满算对方一个饥民瘦汉,能有什么能耐?还不是随手就倒,哪里知道情形却并非如此。
随着苗武的手势向后一带,固然是力道惊人,可是眼前的那个黄瘦汉子,却有如打进地层的一根石桩,竟然丝毫不为所动。
苗武一惊之下,二次运力,向后一带,但依然如故。心头一懔,这才知道眼前来人,敢情大非寻常。
黄瘦汉子叹息一声,苦笑道:“俺久闻临淮麦家仗义疏财,义结天下,这才急行六百里,前来投奔。今天看来。为求一饱尚不可得,也不过是徒有虚名耳,也罢,算俺黄通白来一趟,贵当事既然吝于施舍,黄某人不敢打扰,这就告辞了。”
说罢向着眼前的苗武揖了一揖,转身就走。
“慢着。”
唤住他的,显然是主持赈粥其事的麦七爷——他是旁观者清,自信老眼不花,苗武刚才那一手固然不动声色却是瞒不过他的眼睛。眼前这个汉子何许人也,倒也不可轻视。
“这位朋友请了。”
麦七爷放下了旱烟袋杆子,拱拱手来到了眼前,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心中着实纳罕。
那汉子一身黄茧布衣衫,年岁当在二十七八,岁当赤荒,连年歉收,脸上带几分菜色,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显诸在这个人身上的那种风尘气息和目神里的那股子倔强,却令麦七爷不可轻视。
麦七爷轻轻一咳,抱拳道:“黄朋友既是多日未曾用饭,何不吃饱了再走?”回头招呼一声,“来人,拿大碗侍候。”
在麦七爷力请之下,那汉子慨叹一声,道了声惭愧,这才随着麦七爷来到了一隅坐下来。须臾间,粥食齐备。
黄通看了桌上一眼,咕噜空咽了一声,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饥饿的表情。
“不瞒贵管事说,七天七夜不着水米,这还是头一回,俺就不客气了。”
一面说,伸手拿起了一个馒头,三口两口就吃了个精光,第二个馒头也是一样,接下去端起了粥碗,只听见呼噜连声,满满一大碗小米杂粮粥也吞了个干净。
麦七爷点头示意,大盘馒头,大碗稀饭又端了上来,也许是苗武的惺惺相惜,外加咸菜一碟,对于一个受施的饥民来说,这可真是格外的恩宠了。
“这——”黄通不胜汗颜地道,“这就不敢当了。”
麦七爷点点头,微微笑道:“人是铁,饭是钢。岁月饥年,没有好的招待,惭愧,惭愧。黄朋友请尽量用吧,别的没有,稀饭馒头还多得是。”
黄通点点头,苦笑道:“这么说,俺就不客气了。”
接下去是一阵风卷残云——大馒头又下肚了四个,稀饭共喝了四碗。
姓黄的再要伸手去拿第七个馒头时,忽然目注棚外,叹息一声,收回了手,一笑道:
“我已吃饱了。”
麦七爷看得真切,凭着对方的食量以及显示的眼神,只怕再有七八个馒头,也照样下肚。忽然停止了进食,必有原因。
“黄朋友不必客气,一餐饭又值几何?你就敞开了吃吧!”
黄通摇头道;“不不不,吃饱了,吃饱了……”说话时,瘦黄的脸上现出一种悲悯表情,透过隐约的泪水,他打量着眼前的灾民。
“没有吃的人多得是,俺黄通不能独饱,一饭之恩,今生不敢稍忘,这就告辞了。”
说罢向麦七爷推桌站起,深深一揖,便待离开。
“黄兄留步。”
麦七爷上前一步,面现诚挚地道:“我家主人求贤若渴,在下老眼不花,黄朋友你分明身怀武功,刻下四方干旱,哀鸿遍野,朋友你又往哪里投奔?不如暂时屈就一下,容在下回禀家主人,就在敝宅住下来,朋友你意下如何?”
黄通睁着一双大眼睛,在麦七爷脸上转了一转,黯然一叹,说道:“七爷这几句肺腑之言,黄通再要拒绝,便是故作矫情了,无奈目下尚有急事一行,最快也须七日夜方可转回,那时如果贤主人尚有见爱之意,在下便暂时留下来,尽力报答便是。”
麦七爷顿时大喜道:“这样甚好,黄朋友请稍留片刻,内里去去就来。”
黄通忙抱拳一拱,面现疑云地坐了下来。
麦七爷不及半盏茶时又转回,手上拿着一个布袋,内里胀鼓鼓的装满了什物。
见面之下,麦七爷满脸堆笑道:“我家主人果有见爱之意,只是有官方贵客在座,不便分身,特嘱在下转告朋友,那边事情一了,即请转回。这里备有干粮一份,饮水一袋,零钱少许,另有快马一匹,就在户外,黄朋友你这就上路吧!”
黄通呆了一会儿,苦笑道:“原来贵家主人果然是义气中人,在下方才多有冒犯,尚请原谅,大丈夫知恩必报,东西我收下了。黄通此去,多则十天,少则七日必定转回。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俺拜受了。”
说着接过了胀鼓鼓的布袋,往肩上一搭,便转身大步踱出。麦七爷、苗武在后面跟送,不料黄通面对着大片灾民望了一阵,忽然面色有异,转身向着树阴下走了过来。
麦、苗二人见状心知有故,忙自跟了过来。
苗武道:“黄兄莫非还有什么放心不下之事么?”
黄通迟疑了一下,讷讷道:“在下初临贵地,这里一切尚不熟悉,不知尚称太平否?”
麦七爷怔了一下道:“你是问这里有没有闹强盗土匪?”
黄通点点头,麦七爷长叹一声道;“唉!这就别提了,日子简直越来越不好了,连番的打家劫舍,死了好些人了——咦!老兄何故问起?”
黄通顿了一下又道:“既然如此,贵上有见于此,想必有所准备了?”
麦七爷又叹了口气,点点头道:“这话说来就长了……黄朋友有事这就快去吧,但盼早去早回头,敝处或许多有借重,我也就不多送了。”
说罢,拱了一下手,正待同着苗武告退。
黄通忽然在后面唤住他道:“七爷慢着——”
麦七爷奇怪地打量着他道:“黄朋友有事只管吩咐,不必客气,只要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黄通苦笑了笑,摇摇头道:“七爷错会意了,在下七日夜未曾好睡,现下腹中一饱,反倒精力不继,只想借贵处一张靠椅,略微打上一个盹儿,待精力稍一恢复便即告辞。”
麦七爷一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如此,就请跟我入内,好好睡上一觉再走不迟。”
双方对答之际,黄通一双眸子有意无意地总似在注意着什么,当下三人步入席棚。
黄通径自走向方才的座处,坐了下来道:“不劳费心,在这里坐一会儿也就是了。”
麦七爷正要劝他进入内宅,忽然间却为一阵乱嚣的声音所吸引,敢情是有人在惹事生非了。
一个叫高明的伙计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向着苗武他们道:“七爷快来看看,这家伙是存心找事来了。”
麦七爷向着座上的黄通点头道:“失陪!”同着苗武匆匆来到前边。
一片乱嚣之中,只见麦家的护院刘长泰,不知怎地,忽然自人群里被人给抡了起来,“啪嚓”一声摔在了一张长桌上——这一摔之力过于强猛,以致整个桌面全都塌了下来,桌上的馒头滚了一地。
众灾民一阵呼啸,纷纷扑倒地上,抢食馒头,席棚里秩序顿时为之大乱。
苗武大惊道:“反了,反了。”
麦家家人护院,十数名一拥而上,好不容易,才把眼前这阵子混乱情势给镇定了下来——
麦七爷惊心之余,自然忘不了肇乱之因,注意的焦点,即落在了那“始作俑者”的身上。
四十左右的年岁,中等身材,一身土夏布汗衣褂,看上去全身没有四两肉——这家伙翻着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也正在打量着麦七爷。
有眼睛的人,刚才都看见了,这家伙刚才活摔麦家护院刘长泰那一手功夫,硬透着古怪高明。
当时情形是这样的———
刘长泰想把他摔出去,不想两只手方一接触到对方身上,只见这个人伸了一下手,似乎是用了一手巧劲儿,刘长泰偌大的身子,就像空中飞人也似的摔了出去。
如此一来,麦家的另外两位护院可就不敢贸然出手了,大伙一股脑儿地团团把他围住,打是不敢打,却又生怕把他放跑了。
麦七爷与苗武已来到了眼前,众人自然让开了一条路。
眼前这个人一点也不紧张,两只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滴溜溜继续在麦、苗二人身上转着,老长老长的那张瘦削马脸上所显示的,只是看不起人那种鄙夷的笑。
——一丝穿棚直下的阳光,正把着这人的脸,可就让人很清楚地看见了他脸上的那一道暗红颜色的刀疤。
比之上一次黄通事件,似乎不可同日而语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家伙是找碴儿来的。
虽然明知道如此,麦七爷也不愿失了规矩。
“这是怎么回事?”麦七爷回头看着身边的伙计高明,“不会办事的狗才。”
“嘻嘻!”说话的竟是对方那个刀疤汉子,“一点也不错,一个个狗仗人势,老子看不惯,代主人出手,先教训教训他们。”
麦七爷心里可是老大的不高兴,脸也一沉道:“尊驾是——”
他身边的伙计高明上前一步,愤愤地道:“七爷别信他的,这家伙分明是上门惹事来的,给他粥和馒头他都不要,说什么要布施几两银子……”
“岂有此理!”苗武插口道,“也不是庙里的和尚,布施什么银子?”
“嘿嘿!只有和尚才能化缘,要银子么?”
来人露着一嘴被烟熏黑了的牙齿,带着一睑暴戾和不屑的神情说道:“老实说,这算是瞧得起你们——哼哼……”
这几声冷笑,笑得人的心眼儿里直发毛——
“六十年风水轮着转——这是老天爷帮忙,姓麦的发了几辈子的财了,如今也该倒下来了。”
那是一口听来刺耳的赣南口音,嘴里说着,这人那一对白眼珠子不时东瞟西看,像是在察看麦家的家业到底有多大。
一听这话,苗二管事的可就火了。
“反了,你想怎么样?你还能抢……抢?……”
“唉,算了。”
麦七爷忽然阻止住苗武,所谓“光棍一点就透。”来人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处事老练圆滑的麦七爷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尊驾贵姓?”
“不敢!”来人闪着那对白眼珠子,耸了一下肩,“有个姓多年不用了,你也就别问了。”
苗武真恨不能扑上去照脸上就是一拳,偏偏麦七爷好涵养,聆听之下竟然没有发作。
“好说,好说——”麦七爷皮笑肉不笑地抱了一下拳,“适逢荒年,早已谈不到收成,这几年我们东家已不比从前,开仓放粮、赈粥,不过旨在服务乡里,有饭大家吃……
尊驾既不屑这区区粥饭,想必是缺少回家的川资,是这样吧。”
微微一顿,这位麦家帐房才又接下去道:“听尊驾口音,像是外地来的,我这里有纹银半绽,就算七爷助阁下回乡的川资吧——”
一面说,麦七爷立即由身上取出了小半绽银子,约莫二两来重——这个出手在他来说,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
他这里双手送上,来人“嘻嘻!”一笑,接过来看了一眼,说道:“你可真是大方。”
一面说,只见来人双手一搓,张开手来,那半锭银子已成了滚圆滚圆的一锭银珠。
目睹者无不大吃了一惊。
这人紧接着双手一按,张开来,那锭银珠,却又变了样——变成了扁扁的一片。忖思着,他这两只手掌上如果没有千斤的力道,外加上炉火纯青的气功,万难臻至。
苗武是练武出身的,自然知道这手功力的厉害,一时吓得脸上变了颜色。
对方这人玩了这一手绝活儿,冷森森地笑了笑,那只握银子的瘦手,一阵子搓动,手中银锭,立即又变成了一撮细小的银渣子,纷纷洒落在地面。
麦七爷直看得脸色发青,既惊又气地道:“你……你……太欺侮人了……”
一面说,脚下由不住通通一连后退了几步——
麦家的两名护院尚三雄与王猛一个亮出了护手棍,一个探手抽出了匕首,作势从旁扑上。
人群里一阵子哗然,都当是要动手了,纷纷让了开来。
“你这是在打发一条狗吧!”这个青皮少肉的汉子一面抖出了一张桑皮纸,“我这里有一张单子,贵管事的拿过去瞧瞧,转交给老麦——”
一面说,顺手一幌,这张纸飘然而起,敢情不偏不倚,轻飘飘地正好落向麦七爷面前,后者情不自禁地伸手托住。
麦七爷只向纸上看了一眼,已由不住神色大变,再看下去,禁不住全身发抖,大喝一声道:“反了,反了,把他给我拿下来。”
尚三雄、王猛早已作好了准备,麦七爷一声喝叱之下,两个人同时扑身上前。
尚三雄是一对护手棍,王猛是两把小匕首,一个奔上一个奔下,骤然出手,电闪而至。
刀疤汉子一声怪笑道:“好。”
——两只瘦手猝分之下,身子骨轻巧地滴溜溜打了一个转儿,“噗噗!”两声,已分别抓住了两个人的手腕子,紧接着来了一个“大鹏展翅”,尚、王两个人一声惊叫,双双腾空而起,就像分飞的一双燕子,作两下里摔了出去。
这人圆瞪着两只白眼珠,直盯向麦七爷道:“就凭你们这两手三脚猫,还想在我面前递爪子?差远了——嘿嘿,今天出门时,我家主人关照,就是信交到了,要你家交下个凭证。也好,我就取出你这老小子一双贼眼回去交差。”
话声出口,这个人肩头轻晃,有如清风一阵,“呼!”地一声已到了麦七爷身前。
倒是说干就干,随着这人一只鸟爪般的怪手起处,施了一手双蛇出水式,两根手指疾点如电直向着麦七爷一双眼睛上点挖了过去。
这个突然的动作,简直大出各人意料之外。
麦七爷简直傻了眼,眼看着这人的一双手指几乎已经触及自己的眼皮,就在此危急一瞬间,眼前人影猝闪,一个人疾如电闪地已来到了近前。
好快的身法。
随着这人的猝然现身,石火电光般地已介入他们两者之间——这个人敢情是个大行家,身形未经站稳以前,一只右手已在探出。
说来也是有趣,白眼珠的刀疤汉子一出手就向麦七爷眼睛珠子上招呼,这个临时现身的人,以其人之法反治其人,同样地也向对方眼睛上招呼。
“哧!”两股尖风中,一双指尖,已向对方眸子上点了过来。
眼前情势是,刀疤汉子如果真的要取麦老七的一双眼珠,那么他自己很可能也逃不开这猝然现身的第三者之手——结果是他自己的一双“招子”也将难保,正所谓“现买现报”。
聪明人是不会吃这个亏的。
刀疤汉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只得硬生生地把出手之势收了回来……
他当然不甘心受制于人,乘着收手之便,五指箕开,施了一手“按脐力”,陡然力聚五指,直向着来人——第三者面门上击去。
猝然现身的这个人,当然不是好相与的。
撒手、吐掌,看来与刀疤汉了一般的灵巧,紧接着两只肉手立即迎在了一块儿——
双方的力道都用得够猛,却又似谁也不愿把招式用老了,一触即分,“刷!”地左右向两下分了开来。
由于事发突然,直到这一霎,大家才看清了第三者——那个猝然加入的是个甚么长相。
一身黄茧布长衫,浓眉、黄脸——不正是麦七爷刚才赠食送客,临去又回在一边睡觉的那个叫黄通的瘦汉子么?
麦七爷、苗武这一忽然发现,心里既惊又喜——惊的是对方忽然介入,喜的是毕竟没有看错了人,看来这个黄通果然身负奇技,大可应付来人,尤其是这当口的突然介入,解了麦七爷的一时之危,更为难能可贵。
刀疤汉子一下子拉长了脸,满面惊罕的表情,那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事——麦家竟然会藏有如此高明身手的能人,这便不得不令他刮目相看了。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有如磁石引针,眨也不眨一下。
“朋友,你出手太毒了。”黄通冷冷地说,“有我黄某人在,就容不得你在这里撒野逞凶。”
刀疤汉子一对白眼睛珠子闪闪冒着凶光,那副狞厉样子简直像是要把对方生吞下去。
“相好的,你是要蹚这趟混水?”
“还没这个意思。”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跟麦家沾亲带故?”摇摇头冷笑道,“那也犯不着。”
“那是我的事。”黄通冷冷地道,“你今天认栽了吧!回去捎个信儿,劝你主子打消这个念头吧!”
“哼……那也行,你得先露一手儿给爷儿们瞧瞧。”
话声微顿,这个刀疤汉子身子已斜着急切而进——人到手到,手到力到。
箕开的五根手指,活像是五把钢钩,直向黄通前心上抓来,尖锐的指力在手指未能接触到对方肌肤之前,先就透衣直入,显示着这个人手指上的力道。
黄通自然知道对方不易打发,然而既然已经插手管了这件事,就不能半途而废,也只得勉力而为。
就在这人钢钩似的五指几乎要碰到黄通的衣边时,黄通陡然击出右手——这一掌是贴着小腹向上猝然提起来的。
两只手掌“噗!”地合在了一块儿。
紧接着双方的身子籁籁一阵子疾颤——这人咆哮一声,左手忽然疾出如电,直向着黄通咽喉上戳去。
黄通甩首滑足,“嗤!”一下由对方足前滑过,虽未被对方指尖所中,却是擦面而过,看情形是险到了极点。
两个人合在一起的右手在这一霎间倏地分了开来。
动手过招,讲究的是制敌以先机。
这人在一式“分花手”失误之下,已自知失了先机,紧接着施了一式“浪卷旋风”,有如翩跹猝起的大雁,身子诚然是够快的,然而黄通眼明手快,在这节骨眼上,尤其不会轻易放过。
双方的身形看上去几乎是一般的快——像是重叠过空的一双大禽。
席棚里如何容得下这般身手,骤然间卷起了一片狂风,胆小的人忍不住都失声大叫了起来。
——叫声未歇,两个人已双双落地。
黄通直挺挺地站在地上——他左足虚点,气定神清,显然是有再次出手的准备——
对方那个人却高高落在白木长案的角边上,弯着一条腿,双臂平伸,脸上表情极其狰狞,却隐隐显现出一种灰色,额头上已现出了黄豆大小的一滴滴汗珠子。
“好朋友,搁着你的,今天我认栽了。”这人由鼻子里哼出一股长气,故作从容地道,“报上万儿来吧,我们结了亲,散不了啦!”
黄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徐徐道:“不辞风霜行万里,眼看黄河盖顶来。”
那人陡然为之一惊,禁不住肃然起敬地抱一下拳:“尊驾原来就是鼎鼎大名的‘万里黄河追风客’黄——”
黄通不待他说完,即插嘴道:“知道就好,相好的,我已对你破格留情了。”
那人自悉对方身分之后,确实吃惊不小——然而他亦不是弱者,尤其是不敢坏了身边那位主子的名头——
“嘻嘻……好说,好说,”这人牵强地笑着,“姓祝的今天败在你这成名的侠客手里,虽说是面上无光,倒也没有怨恨。还是那句老话,麦家的事你少管,无论如何,这个梁子你结下了。”
话声甫落,姓祝的已飘身下地——身上固然有伤,他却偏要逞能,一点也不现出来。
黄通肩头轻晃,翩如白鹭,已拦在了他身前。
姓祝的一翻白眼珠,后退一步,凌声笑道:“黄大侠这是不叫我走路?”
黄通抱拳道:“岂敢,足下身手不凡,黄某险胜半招,不敢托大,祝朋友也报上个万儿吧!”
姓祝的冷冷怪笑一声,声如怒鹰地道:“黄大侠这两句话,真比骂我还厉害——好吧,既然如此,祝某人有两句知心话见告——”
黄通道:“洗耳恭听!”
姓祝的冷冷一笑道:“今天你赏了我一掌,只怪姓祝的学艺不精。刚才我已说过,你我已结了亲,这个梁子解不了啦!只是麦家的事,祝某人仍要劝你,你少管!哼哼,说一句不怕你黄大侠见怒的话,只怕你也管不了。”
黄通寒下脸来,频频点头道:“这就很承情了,祝朋友你报个万儿吧!”
姓祝的冷森森笑道;“败将不敢言名,再说姓祝的今天是为人当差,吃人家的饭。”
“那么请教贵主子的大名——”
“黄大侠你是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了?”
“人去留名,总不枉你我二人幸会一场。”
这句“人去留名”显然触了姓祝的神经,他脸变得铁青,点了一下头道:“黄大侠苦苦逼我说出,不敢不遵,但只怕我这一说出,尊驾与敝主人便将难免一见了。”
这“难免一见”实在是“结上梁子”的意思。
黄通很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箭在弦上”不容不发,他已无能脱身。
冷笑了一声,黄通道:“我足领盛情,你说吧!”
姓视的点头道:“我家主人也同尊驾一般,忌讳别人直呼其名,江湖上倒也有两句诗歌影射他老人家——”
“洗耳恭听。”
姓祝的嘴角牵出了一丝神秘的冷笑,随即缓缓向外步出——
在场各人目睹他如此身手,哪一个敢与招惹,黄通不阻拦,便再无一人敢以挺身而出,一时纷纷闪身让开,眼看着这个姓祝的踽踽身影,步出棚外。
他脚下边走,嘴里边歌,唱的是——
“夜来细数坟头鬼,金鸡三唱早看天。”边唱边走了。
在场各人都不明白他唱的是些什么,当然更难以琢磨出两句诗歌的含义——惟独黄通例外,他竟然呆呆怔住了。
大伙忽然间发觉姓祝的走远了,爆发出一阵子骚动。
麦家的二管事苗武闪出来道:“那个老小子溜了,黄大侠可要留住他?”
他竟然也称呼黄通为“大侠”了。
一时间几十张嘴便都开了腔,有人叫着要去报官,有人责备黄通不该把对方放回去,这叫“放虎归山”,再想擒他可就难了。
黄通只是频频苦笑,他一声不哼地由一旁拿起刚才麦七爷给他的布袋子搭向肩上,转身步出,一直走向老槐树下拴住的那匹马。
麦七爷一声不哼地跟了过来。
“黄大侠你救了我麦丰的命,也解了麦府一次大难,我给你磕头——”说着就要跪下。
“不敢——万万不敢。”
黄通一只手拉住了他,麦丰可就跪不下去了。
“黄大侠——”
“七爷不要这么称呼我——就叫我黄通吧!”
“喔喔……不敢,不敢……我就称呼你黄先生吧。”
黄通勉强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同意了。他的脸色一直很沉重,心里像是压着一块千斤巨石。
“请转告贵宅主人,尽早提防。”
“这……”麦丰敢情还不明白,“真有这么严重?”
“比你想的还严重得多。”
说了这句话,黄通已翻身上了马背。
麦丰扣住了他的马缰绳,暂时不让他走。
“这……黄先生,你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点……”
一面说,麦丰回过身来,连连挥手,把四五个看热闹的人撵开,才又回过身来,向着黄通苦笑道:“是……哪道儿找上咱们了?”
黄通点了一下头。
“是哪道上的?”
“哪一道都不是。”黄通语音冰冷,“却比哪一道都厉害。”
“这……老天……爷。”麦丰的嘴张得老大,“他总得有个名和姓吧?”
“当然有……只是我说出来你也不知道。”顿了一下,黄通才又接下去,“不但你不知道,这里只怕没一个人知道……”
吟哦着,他略一犹豫,目注向这位麦家帐房道:“也许你家姑娘有所闻……”又摇摇头,“不……她太年轻……无论如何,请你们姑娘这几天不要出门,她总还算是一把手,比起官府那帮子酒囊饭袋要强多了。”
麦丰一个劲儿地点着头——也只有点头的份儿,心里却不禁在犯着嘀咕——她一个姑娘家还能有什么大能耐?——只是时方既这么说,他也只好听着。
“刚才那个姓祝的曾经交给七爷一张素帖。”
“啊——不是你说,我倒忘了。”
一面说,麦丰匆匆由衣袖里取出了姓祝的交来的那张素帖。
黄通接过素贴在马背上展开。那是一张在桑皮纸上用红笔书写的字帖,细读之下,竟是一首打油诗,写的是——
coc1“黄金万两命一条,
算算一共有多少?
秋分白兔实可爱,
张得金鸡振翅来。”coc2
没有上款称呼,却在尾句之下盖有一个朱砂印迹,竟是长尾展翅的一只雄鸡。
黄通读罢神色益见沉重,久久不发一言。
麦丰眼巴巴地道:“前两句我省得,不是一万两黄金买命一条吗?后两句我可就不明白了。”
黄通叹息道:“说得已经够清楚了,‘秋分白兔’指的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末尾那句‘引得金鸡振翅来’,便明说了对方要亲自来府上提取了。”
麦丰顿时一惊道:“这……是这个意思吗?”
“错不了。”黄通发愁地道:“今天几号了?”
麦丰屈指一算道:“四号……啊……不,五号了。”
“还有十天的时间,确是够紧迫的了。”黄通在马上轻轻叹息一声,道,“此事不便声张,否则有不测之灾,只宜暗中进行,快快禀报你家主人,着手准备一切吧!”
麦丰惊得半天才合上了嘴:“这个人准是疯子,我家老爷就算有两个钱,就是变卖家产,也难凑黄金万两之数呀,我是帐房,再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三两千也许能凑出来,这万两黄金,简直是做梦……咳咳……这是无论如何也凑不出来的,这不是存心活摆治人吗!”
黄通冷笑着摇摇头道:“据我所知,此人生平行事,手狠心毒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麦七爷,你就赶快通知你家主人,仔细盘算,商量对策吧!”
麦丰点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忽然垂下泪来道,“黄先生,你可要设法救救我家主人一命呀!”
黄通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大丈夫言出必践,七天之内我必定转回,至于是否能救得了你家主人,却是没有把握……总之,我必当尽力而为就是了。”
麦丰听了他这个口信儿,情知他们武林侠义道中最重诺言,料必当无反悔,无论如何,总算于万般绝望之间,得有一线希望,心里也就略现轻松。
经过这么一耽误,黄通是非要走不可了。
在马上抱了一下拳,黄通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驹长啸一声,即绝尘而去。
麦丰只是看着他渐远消失的背影发呆,忽然身后传来苗武的声音道:“黄爷走了么?”
说着,他已匆匆来到眼前。
“走了!”麦丰心情沉重地说道,“不过,他答应七天后再回来……唉……今天,要不是遇着他,简直是不堪设想。”
“七爷,快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嘴里说着,苗武匆匆拉着麦丰进席棚,又转到麦家大门,用手向着门上指了一下道:
“呶——你看。”
不知什么时候,黑漆描金的大木门上,竟然印上了一只金羽展翅雄鸡,其模样竟是与那封素帖上所印的一般无二。
麦丰心里有数,想必是方才乘乱之时,那个姓祝的留下来的,只是不知道此举又有什么含义。
苗武道:“这又是什么玩艺呢?擦也擦不掉。”
麦丰叹了口气道:“就让它留在这里吧!”
言方到此,只见麦玉阶匆匆步出,向着麦丰走来,苗武便不再多言,垂手侍立一旁。
麦丰拱手道:“东翁来了……”
麦玉阶眼睛四下转着道;“那位黄壮士呢?”
“已经走了。”麦丰道,“东翁有事要差遣他么?”
麦玉阶怔了一怔,摇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想见识一下罢了,走了也就算了。”
麦丰即把方才黄通仗义勇为,击退姓祝的一段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待他说完,麦玉阶惊得呆住了。
这件事来得突然,也正击中了他内心的要害。这些日子他所最担心的正是这件事,刚才公门的几个来客正在谈这件事,想不到他们才一走,立刻便发生了。
麦大爷的脸忽然变白了。
“糊涂。”他注视着麦丰厉声道:“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一声……
还有,既然这样,便更不该把这位黄朋友放走……你!唉!糊涂,糊涂!”
麦丰被主人责备得脸上怪难看的,怔怔道:“那一刻东翁正有客人,再说也不便惊动……”
“好糊涂的东西。”
还想再狠狠地骂上几句,看看附近的家人,麦玉阶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东翁请息怒。”麦丰解释道,“那位黄先生临走之前说过,七天之后,他必定转回……看样子是不会错的……”
“唉!”麦玉阶叹了口气,摇摇头,冷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心里却不这么认为——是么?有马有钱,他还会回来?那简直是在作梦。
听麦丰说到大门上的那个洗刷不掉的标志,麦大爷信步走过去要看个清楚。麦大爷一走过来,站在门前的一干闲人全都走开了。
端详着门上那个标志——展翅金鸡,麦爷心里一下子变得更沉重起来了。他虽然不清楚这个标志有什么含义,但是却可以确定是一门江湖黑道人物的信号。
看着,想着,麦玉阶再一次陷入了沉思,直到麦丰恭敬地呈上来人交来的那张素帖,麦大爷才像是忽然由梦境中醒转过来。
“黄金万两命一条,算算一共有多少?秋分白兔实可爱,引得金鸡振翅来。”——
当然,他并没有念出来,只是每一个字都清楚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然后,他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着麦丰,后者不愧是他的心腹之人,立刻就明白了麦玉阶的意思。
“刚才那位黄爷说了……”他趋前小声地向主人解说着“秋分白兔实可爱,引得金鸡振翅来”这两句暗语的寓意,麦玉阶这才明白了。
“哼哼,好大胆的强盗。这是公然上门抢劫,反了,反了,还有王法没有了。混帐的东西,可恶,可恶!”
一连骂了好几声混帐、可恶,却也难以抒出内心的仇恨,麦丰苦着脸道:“这件事黄爷还说过要东翁赶快设法防范,八月十五的日子可是近了。”
麦王阶沉声道:“这件事不许声张,你关照下去。另外,你这就拿我的名帖到衙门去一趟,找一位省里下来的阮捕头,就说我请他们过府一谈,你这就去吧!”
麦王阶虽然如今已不在官场了,可是早先做过京官员外郎,算是有四品的功名,儿子在四川干着外官,又是临淮地方的首富,所以算是这地方最有身分的人物,凭他一张名帖不要说一名公门捕快,就是当今府县正堂,也得移樽就教。
麦丰答应着,匆匆接过了名帖立刻就走了。
怀着满腔的心事,麦玉阶回身步入大门,家人忙把门关上,暂时隔开了乱嘈嘈的人声。
站在廊子里,看着院内盛开的黄菊和一簇簇紫色的海棠球,两个花匠正在泥土里挖掘着残留在地下的水仙、秋牡丹、郁金香等的根球,以备贮藏来年再用。虽然是十足的大旱荒年,麦家总算侥天之幸,宅子里的三口大井,还没有枯死,水量虽然不足,一家人倒还够用,只是却不能再用来浇花浇草了。想一想开得如此美好的花树,立刻就得面临着枯死的命运,不免怅然。再想回来,多少人命都无以继,徒恋花草,那才是作孽呢!
麦玉阶哪里还有心情观赏这些,整个的心都被方才那件突发的事给弄乱了,脑子里混沌一片,只盼着那位来自卢州府的大捕头金刀震九州阮大元快点来,好为自己拿个主意。
听差的打起了细竹缕花的湘帘,麦玉阶迈进了花厅——正在窗前学做针线的大姑娘麦小乔,赶忙站起来叫了声爹,收拾着就要离开。
“嗯,你在这里?”——像是有好几天没看见她了,这时看上去,自己这个女儿出落得更标致了。
一袭水青绫子窄腰长裙,衬着她亭亭玉立的身材,雪白的皓腕上,佩带着绿油油、亮晶晶的一只翠镯子,真是我见犹怜。
麦玉阶长长吁了口气,在一张藤椅上坐下来,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心情像是开朗了一些。
大姑娘一面把针线收在笸箩里,怪不好意思地向父亲笑道:“是娘逼着我学的,七大婶子的手巧,昨儿个跟她描了两个花样子,正学着做呢!”
听说女儿居然学起女红来了,这倒是一件新鲜事。
嘴里一连赞了两声好,麦玉阶笑着走过去,想好好瞧瞧,大姑娘赶忙把描绣了一半的活儿抓起来,藏在身子后面——一
“您可不能瞧,人家不会绣嘛。”
“你这孩子,爹都不能瞧了,拿出来给我瞧瞧。”
“不嘛——您又要笑话人家。”
说着一个转身,滴溜一下子就跑了,身后那根大辫子甩起了老高,却被她爹顺势抓在手里。
麦小乔叫了一声,回过身子撒娇地叫道:“爹—一人家不来了,您欺侮人。”
看着女儿这副娇憨的样儿,麦玉阶愁云暂去,由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都说你练了一身好功夫,瞧瞧,爹只一伸手就抓住了你的辫子,这要是跟人动手打架还得了么?”
——麦玉阶一面说,手上用力把小乔的辫梢攥紧了,想瞧瞧她怎么脱身。
麦小乔身子一转,正过身子来,一只手已扳在了辫子上,只不过那么抖了一抖——
“你撒手吧!”
一股巨大的力道透过辫梢,麦玉阶只觉得那只紧攥着的手,手心里一阵子发热,力道之猛不容他不立刻松开手,要不然似乎这只手就别打算要了。
惊愕之际,麦小乔已夺出了辫子,笑嘻嘻地站在一边。
“好!真有两下子。”麦玉阶继而笑道,“爹今天总算见识了,佩服,佩服。”
麦小乔扬着眉毛,向着父亲得意地挤了一下鼻子,正要转身离开。
“慢着。”麦玉阶忽然叫住了她,“我几乎忘了,你过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看。”
说话之间,他十分安然地坐了下来,由身上取出了刚才麦丰交给他的那张桑皮纸素帖。
麦小乔放下手上的针线活儿,走过来问:“这是什么?”
“你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小乔接过那素帖,十分疑惑地缓缓打开,一眼看到纸上那个鲜明的展翅雄鸡印记,接着,她默默地把那四句打油诗句念了一遍,眼睛里充满了惊异与震惑——
“爹——这是哪里来的?”
“我正要告诉你。”麦玉阶面色凄苦地道:“我们家马上就有一场大难了。”于是把刚才麦丰告诉他的事向女儿诉说了一遍。
麦小乔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睛里充满了震惊。
良久之后,她才微微点了一下头:“这个人我知道——”
“你是说——”麦玉阶下意识地用手指了一下印在桑皮纸上的那个展翅雄鸡的印记。
麦小乔缓缓地点了一下头,牙齿轻轻咬着下唇,脸上现出如谜的神思。
“不过我还不敢确定是不是他。”
“是谁?”
“一个极厉害可怕的黑道人物……”
说了这句话,她忽然发觉父亲脸上的惊悸,立刻把话顿住,只是却不能不继续说下去——
“爹,我离山的时候师父特别嘱咐我,要我小心一个人,这个人外号叫金翅子,又称夺命金鸡,出身辽东,武功高强,据说手狠心毒,杀人无数。他原是一派武林宗师,立门辽东,后来因为开罪了官府,剿了他的家,封了他的门。这个人一怒之下,才落草为寇,专做杀人放火的坏事,辽东地方被他闹得翻天覆地,现在又来到中原。”
麦玉阶听得脸色发青。
“老天,难道他就是你所说的这个人?却又为什么会找上我们……”
坐在椅子上,麦玉阶那副模样简直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想着即将来到的这个大难,心里一急,真差一点昏了过去。
“爹,你也用不着发愁,好在还有十天的时间,我们得尽快设计——”
才说到这里,家人在门外报告道:“阮大爷来了。”
“阮大爷”就是金刀震九州阮大元——来自省城卢州府的名捕头。他上午同着杜、侯二人已经来了一趟,刚回去就接着了麦大爷的名帖,又匆匆地赶了来。
一听说阮大元来了,麦小乔自动避向里面,这边听差的打起了湘帘,即见麦七爷同着阮大元、神眼杜明二人匆匆走进来。
双方乍见,阮大元大声道:“说来就来,可就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大人你受惊了。”
麦玉阶早先为官,曾有过四品的顶戴功名,沿照官场的习惯,阮大元仍以大人见称。
双方落座之后,麦玉阶向麦丰道:“你已经跟他们二位都说过了?”
麦丰点点头道:“都说过了。”
阮大元向着麦玉阶抱了一下拳道:“大人不必焦虑,这件事卑职刚才已经盘算过了,现在卑职的拜弟已去神机营请讨火铳,有了这个东西,咱们就不必害怕他们,从今天起这位杜兄弟以及另外六名捕快,就暂时在大人府上住下来,大人请放宽心。”
麦玉阶叹息了一声,抱拳道:“仰仗,仰仗,这就不敢当了。”
微微一顿,麦玉阶随即问道:“有关这只金鸡,阮头儿,你可知是怎么一个典故呢?”
阮大元皱着眉道:“不瞒大人说,有关这个人的传说,卑职也是最近才听人说起,卑职判断,顾家桥王大人那一家子血案,很可能就是他干的。”
提起了顾家桥,麦玉阶打心眼儿里生出寒意,轻轻地“啊!”了一声,就没有再吭一气了。
阮大元轻咳了一声,眼睛看向他的同伴,随即又道:“倒是我这位拜弟,出身辽东,对于此人曾有过耳闻。喂!兄弟,你就把这人的一切,大概的跟大人报告一下吧!”
神眼杜明应了一声,向着麦玉阶抱了一下拳——
“这个人姓什么,卑职还弄不清楚……”他神色十分沉重地道:“恐怕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辽东地方只称呼他是金翅子——”
这三个字一入麦玉阶耳中,不禁心里为之一动——可见得女儿判断不差,果然就是那个要命的主儿,他嘴里重复着金翅子这三个字,心上像压了铅块般的沉重。
神眼杜明冷笑了一声道:“这个人在辽东横行一时,官府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受他害的人太多太多了,欠下的血债,少说也有七八十件。”
麦玉阶道:“难道官府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杜明摇摇头苦笑不言。
一旁的麦丰插口道:“这人是个什么样?多少年岁了?有多少党羽?”
杜明道:“这可就不知道了,有人传说他已是八十开外的老人,可是也有人说他只是四十来岁。不过在下二十几年前在辽东绥署当差时,他已横行多年,可见年岁是不轻了。至于谈到他手下一共有多少个人,更是众言纷坛。有人说他只是来去一人,有人又说他是父子二人,那意思是说他还有一个儿子,像今天代他下书的那个姓祝的,以前倒是没有听人说起过,也许是以后才收下的。”
麦玉阶叹息一声道:“家门不幸,遭此横祸。除了仰仗二位大力之外,老夫别无良策了。”
阮大元欠身道:“麦大人,您太客气了,这是卑职分内应为之事,自当效犬马之劳。”
几个人又商议了很多应付之策,足足耽搁了一个时辰,阮大元才独自告辞。自当日开始,神眼杜明以及陪同而来的六名捕快,就在麦家住了下来。
对于金刀震九州阮大元来说,他实在裁不起这个筋斗。顾家桥王大人那件案子就差一点令他去职降罪。如果眼前麦家再有不测,他这个皖省第一名捕,可就别想再干下去了。丢职事小,这一世英名可就付于流水。基于此,阮大元怎敢掉以轻心?势将奋力以为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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