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昆奇怪地问:“反潮?”
老和尚肯定地点着头道:“这种现象在他失血六个时辰之后一定发作,那时候……
即使他有托天拔地之能,亦将百骸尽酸,行动不得。刘施主若要将其拿下送官判罪,岂非正是时候!”
刘昆一怔道:“大师之言当真?”
老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自然是真的了!”
刘昆大喜,道:“好,在下这就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静虚上人见状,忙唤道:“施主且慢!”
刘昆回过身来:“大师还有什么嘱咐?在下恨不能马上就把这厮擒到手上,才息我心头之恨!”
“不——施主你暂时还不能走!”静虚上人讷讷道:“再说这件事亦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刘昆问道:“怎么?大师的意思是……”
静虚上人道:“施主双目泛红,分明也中受了向阳君火毒。虽不若雷施主那般严重,一经发作却也非同小可。目下既然来了,老衲就便为你去了身上火毒,再为你接好断腕,亦不为迟!”
刘昆听了,不禁暗吃一惊,深深一躬道:“大师对在下也太厚爱了,只是这么一来,岂不耽误了捉拿那厮的时刻?”
静虚上人摇摇头,道:“时间足足有余,老衲预计他就算是功力再高,要想从容化解这段‘反潮’,时刻,至少需要十个时辰。换言之,在明日午时以前,他都难以行动,如果此人没有元胎照命的功力,很可能难以渡过这十个时辰——也许等不到天明前,他就命丧黄泉啦!”
刘昆听到这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当下面现笑容,道:“大师这么一说,在下就放心了!”
静虚上人道:“话虽如此,如果这个向阳君果真功力达到了元胎照命地步,那么十个时辰之后,他必能回复功力,又将是一条生龙活虎。刘施主,你务必在明日午时以前下手将他擒住,才不至于误事!”
刘昆点头道:“大师放心,在下已掌握他的确切行踪,可以说是插翅难飞!”
雷金枝亦大感兴奋地道:“大班头,你莫非已经知道他住在哪里?”
刘昆嘿嘿笑道:“那还用说,此人一出岳阳楼,即被我手下人紧紧跟上了。他果然行踪谨慎,最后藏身在洞庭湖边李氏祠堂之中。确知他在那里落身之后,为恐打草惊蛇,乃将跟踪之人撤开……如今大师这么一说,在下才算明白。看来,他果然是自知伤情,才选择了那个清静罕见行人的偏僻所在,以期渡过难关。”
静虚上人缓缓点头道:“看来确是如此。刘施主——你且记住,这人虽然在‘反潮’时全身骨节呈现一片酸软,动弹不得,却也有几点不可不防。”
刘昆点头道:“大师请关照,在下一定谨记不忘。”
静虚上人道:“这个向阳君老衲虽不曾见过,但是听你们所言,已可确定他内外功力俱已臻至极高境界,即使他身处绝境,亦不能稍有大意。再者,他既习有太阳元罡之功,必有护体内潜之力;如果施主正面与其接触,很可能为他口中真气所伤,万万切记。”
刘昆不禁为之一惊,道:“若非大师指点,在下决计不曾防到还会有此一着。这么说,当由他身后接近,方可以下手了?”
“不然。”静虚上人讷讷道,“只是后面出手,也有几点须注意。向阳君元罡封穴,刀剑不入,这一次必然不会再失之大意。你须记住,只其顶门‘上星’,一穴可以下手——在那一穴道上轻下一指,他必然全身疲软,任你处置了。”
刘昆听一句应一声,心里暗暗叫道:“向阳君呀向阳君,此番你落在我刘昆手中,我当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该知道我刘某人的厉害了!”
心里想着,不禁笑逐颜开地对静虚上人道:“大师父这番指点,在下感激不尽;果真擒住了这个人,大师论功居首。那时,在下必请府台大人,为大师你这庙里多多布施,铸金挂彩,以谢今日指点之恩。”
静虚上人摇摇头,道:“刘施主万万打消此念,老衲此举全是为报答施主多年爱护情谊。老实说,对于那位向阳君却深具歉心……阿弥陀佛——但愿我佛慈悲,垂鉴老衲这一点不仁之念……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雷金枝把二人一番对答听在耳中,禁不住心惊胆跳。她脑子里不禁浮起了那个向阳君的影子——粗犷豪迈的造型、杀人时的狠厉手段,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感触……
人的思维实在是极其微妙!
在此之前,她一想到向阳君这个人,必然会产生深入骨髓的痛恨,恨不能一刀杀了他为哥哥报仇。可是,当她获悉向阳君即将遭遇到不幸时,内心竟然萌发出淡淡的伤感——这真是十分微妙的一种心理。
不可否认,向阳君是她此生所罕见的一个英雄人物,只是其心性失之于偏激狠毒……
以他这样一个天地间奇人,一旦为霄小所乘,其命运之悲哀,可是预卜难定的了……
雷金枝缓缓抬起目光,注视向刘昆。他那眉飞色舞的表情,令她十分厌恶。
在刘昆得意的笑声里,她恍然回到了眼前的现实——暗吃一惊,忖道:“我这是怎么了?居然会为那个杀人魔王惋惜起来!杀了这个人,为江湖除了一大害,难道说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禁不住长长吁了口气,似乎松快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不合情理的思虑。
雷金枝偶一抬头,看见了静虚上人那一双慈祥而智慧的眸子,正在注视着她!
此刻,她心里一惊,就像作了亏心事似的,下意识地红了脸。
静虚上人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你心里在想什么?”
雷金枝的脸上又是一阵子发热——尽管她不擅说谎,可心里所想的是万万不能据实吐露的。
所幸,就在这一霎,听见了雷铁军在内室发出的一声叹息。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站起来道,“雷少施主醒了。”
雷金枝这才心情一松,跟着静虚、刘昆匆匆步入禅房,即见雷铁军正自蒲团上站起来。观其面色一片红润,较诸来时之白里渗青,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长宣一声道,“少施主稍安勿躁,须待老衲再施以金切玉膏之术,才算大功告成。”
雷金枝忙上前扶着哥哥坐好,不胜欣喜!
铁掌刘昆笑道:“雷大侠果然是好多了,真可谓‘吉人自有天相’。恭喜,恭喜!”
对于雷铁军来说,自是对静虚上人感入骨髓。当下站起来,向着静虚上人深深一揖,道:“老师父活命大恩,弟子没齿不忘,大恩不敢言谢,只图来日感报鸿恩于万一了!”
静虚上人含笑道:“少施主不必客气,出家人慈悲为怀,只论因果不计其它。说起来,这也都是施主你的功夫底子好,再者令妹从旁相助出力不少;否则,只凭老衲一人之力,亦是难以奏功。少施主你且坐好,待老衲运施金切玉膏之术,即可大功完成!”
雷铁军情知老和尚所说的金切玉膏之术,乃是门几乎绝传的罕见医术。一经施展,可使碎断的筋骨一一接拢,更可令白骨着春,有生死人,肉白骨之神奇。想不到面前这个静虚上人竟然精通,自是不胜惊奇、欣慰。
静虚上人如先前模样,在他对面盘膝坐好,两只手频频搓动不已,目光视向雷金枝、刘昆,道:“二位请暂时退后几步,容老衲且行献丑。”
刘昆、雷金枝方自后退,即见静虚上人脸上蓦地飞起一片红潮,瘦削的面颊像是肥胖了许多。雷金枝与刘昆虽是看得不解,阅历丰富、技艺高超的雷铁军却是一看即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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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知和尚此刻正在运施五行真气——原来,凡是特殊上乘的医术,莫不与精湛的内功有关联。眼前和尚所施这种金切玉膏之术,亦不例外。
一念未完,即见静虚上人原已肿胀而起的面颊,又渐渐恢复如前。雷铁军明白,对方所运施的五行真气已经完成归位的过程。
却见静虚上人已自蒲团上站了起来,那双白瘦的手掌频频搓动不已。
忽然,两只手掌猝出如电地按在了雷铁军背上,即听得后者全身骨节起了一阵子密响声。雷铁军只觉得全身百骸酸楚,简直难以挺受,忍不住地哼了一声。
所幸那阵子酸痛感觉来得急去得也快,却见老上人那一双瘦手倏地抡起,即在雷铁军后背脊椎骨上拿捏起来。那副样子确是怪异之极,看起来老上人像在玩弄一具古筝。
尖瘦的十指,配合着一定的节奏,各有动作——捻、捏、搓、拍、点、捶,快慢有度,恰到好处。
这一番奇特手法连续进行了约有小半炷香的工夫,老和尚的双手,又移向了雷铁军的双肩,继而四肢……
刘昆与雷金枝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莫测高深,只听得雷铁军全身骨节在静虚上人运行的十指下,各有响声。随着老上人十指动作的轻重不同,骨节声响也大小迥异。
经过一番拿捏打敲,静虚上人停住手,即见雷铁军全身近乎瘫软模样,脸部表情却精神焕发,那双眸子更隐敛着炯炯光采,凡此,足以说明了他的功力已经渐次恢复。
静虚上人看着他,兴出了一声浩叹:“少施主你如今功力总算恢复了,只须好好睡上一觉,明日此刻,当可一切如常。无量佛——善哉,善哉!少施主,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雷铁军面现感激,频频点头不已。他满心充满了感戴之情,只是太疲倦了,那双眼皮像是有千斤重力坠着,只要一闭眼,即可沉沉入睡。
静虚上人微微一笑,道:“少施主什么都不必多说,老衲与你夙缘深厚,略尽薄力,亦算是了却一件善事。令祖当年有恩于我,今日偿还在少施主身上,亦为一段因果。你兄妹好自为之,且自行返回休息去吧。”
说罢不待对方答话,伸手拿起身旁一盏银铃,轻轻摇了一下,即由外殿进来一个中年和尚,双手合十道:“老师父有什么差遣?”
静虚上人道:“至善,你好生照顾着雷少施主与这位姑娘离开,这就去吧。”
至善和尚应了一声,即上前搭住雷铁军,道:“施主与姑娘请——”
雷金枝一心惦念着哥哥的伤势,对于静虚上人的肃客,倒也不觉奇怪。当下即向上人深敬谢忱,拜别离开。
“铁掌”刘昆跟着出去,关照手下备车护送,彼此告别之后,再行转回。
当他再次步入静虚上人禅房时,却见老上人在一盏古灯映照之下,似乎正陷于苦思!
刘昆轻咳了一声,静虚上人忽然警觉过来。
他苦笑了一下,道:“他们兄妹已经走了?”
刘昆抱拳道:“已经走了,多谢上人慈悲,雷少侠有生之年,不啻大师所赐……在下也总算对他兄妹有所答谢了。”
静虚上人道:“你与他们兄妹过去就认识么?”
刘昆道:“不认识……是因为这一次的事才认识的。”
他发觉到上人口气不对,不禁心里一动:“怎么?老上人莫非认为……”
静虚上人摇头道:“你不必误会,据老衲观察,他兄妹俱是十分正直纯情之人……
只是那位雷姑娘命属火星,与老衲元星犯剋……有她在场,老衲即潜生六神无主之感,这是老衲自皈依佛门之后,未曾有过的现象,诚百思不得其解!”他那双银眉频频眨动不已,又道:“莫非丙子之难恰逢阴人而变迁,应在了此女的身上?阿弥陀佛——果真如此,老衲对此女却不得不刻意防范了。”
刘昆在一旁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一时不知何以置答?
静虚上人目光一转,落向刘昆身上,道:“适才我关照你下手对付向阳君之事,切记不可假手他人,更不可为外人所知,你要记住……”
刘昆躬身道:“大师放心,在下返回之后,即刻与舍弟亲自下手,将那厮手到擒来,明正典刑,消解心头之恨!”
静虚上人叹息道:“这件事千万不可太急,老衲虽不识向阳君其人,但此人既然具有如此功力,当然绝非寻常之辈。老衲遁世之身,实不愿为此而有所牵连。刘施主你若为老衲惹祸上身,达云寺百十名弟子未来祸福与佛祖基业亦深所系之。”
这一番话出自上人之口,语深意重,使得刘昆心中怦然一惊。他忽然体觉到一种不祥之兆——惊心之下,遂向着静虚上人脸上逼视过去。
四只眼睛相对之下,刘昆发觉静虚上人眉目之间,郁结着一层阴影,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却也说不出何以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使得先时触及的不祥之兆更为明显突出了。
这种纯属灵性的第六感,自非刘昆所能深入洞悉。以他平素之脾性,更不会为此在心上留下任何痕迹,只不过当时略为一惊罢了。
反之,静虚上人一念及此,显得很不开朗。他到底是佛门中深有修为之人,即使有所逆心,亦能处之泰然。当下打点起精神,重施金切玉膏之术,将刘昆一双断腕重新接好。待一切就绪,天光已依稀透曙。静虚上人由于连番运功,确已相当累了!
刘昆心里惦念着擒拿向阳君的大事,不敢多有逗留,遂向上人请示告辞。
老上人一袭袈裟,踏着黎明前的昏暗,步出殿外,原是古井无波的一颗心,不知怎么一再显现出忐忑难安的情绪。
“阿弥陀佛——”他怅望着东方天际,喃喃自语道,“莫非当真有什么不幸之事,要降临到老衲头上不成?”
老上人一念及此,顿时觉得左边眉头一连跳动了三下,右手无名指抽动个不止。
“啊——”静虚老和尚,猝然神色大变!
四十年来,他早已养成了一颗不动之心,类似今日之一夕数惊,简直绝无仅有。悟及此情,顿时大生警惕,预料到大难或将来临?
面向着即将黎明的当空,他发了一阵子呆,决计要将此一番预感所显的吉凶祸福求诸神佛,无比虔诚地上体天心,而予以证实。
偏殿外,站更的至善和尚,远远持灯走过来,打着稽首道:“老方丈,天已快亮了,你老还不休息么?”
静虚上人长叹一声,道:“至善,你哪里知道本座心中所想?本座是在为达云寺这爿数百年佛祖基业而有所担忧……却因眼前有一道冲不破的关隘……此事关系本寺百十名僧众祸福生死,我怎能脱下仔肩?”
他说到这里,双手合十,低声宣道:“吾佛慈悲,南无阿弥陀佛——”
至善和尚闻言,吃惊地道:“请恕弟子愚昧……老方丈是说本寺即将有一场避免不了的劫难?”
静虚上人道:“正是如此——”
至善和尚登时一呆,说道:“啊——这……”
“你不必惊慌。”静虚上人讷讷道,“这件事尚未证实,且随本座至大雄宝殿一行。
我要亲自佛前上香,静悟一个更次,参透一些未来祸福。你且为我殿外站更,不许任何人入殿打扰——且随我去吧!”
至善和尚答应了声“遵命”,遂持灯前导,直向大雄宝殿而去。
洞庭湖边——李氏祠堂。
两扇绘有威武将军门神的门掩闭着。天近黎明,院子里却不曾现出丝毫亮意,仅有的一线曙光都被那棵占有甚大空间的黄果树遮住了。祠堂恰恰就被掩盖在黄果树下,远看上去像是一个矮小老人持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
频鼓的蛙声、虫鸣,形成了一曲嘈乱的乐章。对于这种人类几乎无法避免的噪音,大多数人都已习惯,非但不以为其乱嚣嘈杂,反而把它当作宁神催眠的和谐乐章了!
然而,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些和谐而有节奏的乐章,却足以形成他们心理上的魔障,成为德业功力进展的最大障碍!
这些人包括修养心性者、上窥金丹大道的丹士、苦参入定的佛门高僧,以及那类修养上乘心法的武林奇人异士——在一定情形下蛙声就给予他们心情困扰,阻碍其功业之进修,为害之大,实在是难以估计!
就拿眼前这个人——向阳君来说,蛙声使得他心情沮丧。他情绪之低落,几乎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如非亲眼看见,简直使你难以置信——总共相隔不过几个时辰,看上去他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除了那条盘缠在脖子上的大辫子,依然黑光油亮以外,包括他那张飞扬跋扈的脸在内,俱萎糜不振。全身上下,简直一点儿生气都不复存在!
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干稻草,双膝盘坐在上面。身边是一个破了一半的瓦罐,瓦罐里有一些清水,他就是靠着这半罐子清水维持着体力,使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神案上燃着一盏灯,跳动的灯焰,放射出一片昏黄凄迷的灯光,灯光自高而下,将那截雄大的坐姿阴影映在地面上。由地上阴影看,仍然是罕见的好汉一条——猿臂蜂腰,说不出的英挺豪迈。
正如达云寺的静虚上人所说,他在遭受雷金枝刀伤之后的六个时辰开始,即兴出了那种可怕的“反潮”现象:起而全身瘫痪,继之百骸尽酸。极度的、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楚,一直持续了三个时辰;如非他具有元胎照命的精湛内功,在发作之初就会死于非命!
对他来说,眼下虽然度过了最危险的一段时间,然而那种“反潮”现象,并未完全消除。他必须全神贯注,守护着位属“丹田”的三处要穴,只要稍一分神。仍有致命之危!
长夜漫漫,由黑夜到天明,对于一般人来说,多半在甜美的睡眠中度过,而他——
向阳君——这个神威不可一世的武林怪杰,却是在一点一滴的痛苦之中挨过的!
抬起头来,他迷蒙的视线投向窗外。
他多么渴望着黎明的曙光在眼前出现,让他感觉到光明已经来到——事实上,他只需要再挨上三四个时辰,过了午时后,这种足以危害他生命的“反潮”现象即可完全消失。那时,他即可恢复昔日的豪迈雄风,又是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子了!
他脸上布满了汗珠,汗水早把他身上的绣有大太阳的绸衫湿透,全身上下水淋淋的,简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个活人,形容为落汤鸡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这还是他生平从来未曾领受过的一段痛苦经验,一切的痛苦折磨,都是心狠厉手的姑娘雷金枝造成的——
如不是她猝然出手的那一刀,使自己失血过多,万万不会形成现在的“反潮”现象,万万不会使自己濒临死亡的边缘。
“雷金枝!”
一想到这个名字,他脑子里就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那个姑娘娉婷的倩影——包括她当时出刀的狠厉情景。
在他的印象里,那个纤弱如嫩柳扶风的少女,无论如何是不会这么狠心厉手的,正因为这样,他才对她毫不提防,以至于吃了大亏。
奇怪的是,那个姑娘虽然对他构成了致命伤害,他却轻而易举地把她放过了,没有对她施以报复加害——这一点也许令人费解,但是却毫无疑点地标明了这个怪人的英雄作风,具有强者气度的侠士风范。
时间在蛙鸣声中一点点地磨了过去,终于,他窥见了薄薄的一线微曦!
微曦穿过了老黄果树茂密的枝丫,就在这一霎儿,那片躁人心神的蛙鸣趋于静止!
代之而起的,却是蓦然飞临的满空麻雀。
成千上万的麻雀,在极为短暂的一瞬间落满了树枝,兴起了荡人心魄的雀噪声。
向阳君未曾松下一口气,立刻又面临到另一番困扰。他长眉频眨,目光摇曳,又陷于极度痛苦之中!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轻捷如同飞鸟般地纵上了墙头,紧跟着飘身而起,有如秋风中的一片黄叶落在了院子里。
晨曦映射着她婀娜修长的身子,细细的腰肢,轻柔细长的黑发披散在肩上,一袭鹅黄色的劲服,再加上露出肩后飘有同色穗子的那口长剑,看上去益加清新脱俗,于娇柔洒脱之中别具英秀侠女气息!
她践踏着满地的枯枝落叶前进了几步,一直走到了祠堂的正前方。
抬起头,她打量了一下悬在祠堂正面风檐下的那方长匾——李氏祠堂四个金字,在晨曦微光里闪着点点金光。
一点都不错,就是这个地方。
一丝欣慰而又含有冷酷的笑容,闪烁在美丽的脸颊上。她娇躯轻扭,毫不迟疑地向门前步入。随着她前进的势子,玉掌轻挥,两扇虚掩的门扇应手而开。
四只眼睛,在同一个时间对在了一块。
其实,在这个黄衣少女方自现身纵落于院墙的一刹那,向阳君已有所觉察了——
虽然他此刻处身危境,全身近乎于瘫痪,动弹不得,但是仍然能保持着过人的敏锐。
在他坐身附近十丈方圆之内,那怕一片落叶飞花,亦休想瞒过他敏锐的观察力!
虽然这样,在四只眼睛对视之初,他仍然难免惊恐、忿骇。
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竟然是她!
雷金枝!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刹那间,向阳君的两只瞳子睁得极大,在他目睹着雷金枝突然现身之下,整个身躯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
“你……雷姑娘……”无比的惊骇、忿恨,现在他冷汗涔涔的脸上,“你……怎么会找到了这里……”
只不过说了两句话,汗珠便顺着一双眉梢涟涟地淌流下来!
雷金枝冷冷地哼了一声,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迫近在向阳君坐处丈许处。
“向阳君!”她冷漠地笑着,“你也有落在姑娘我手里的一天,你的死期到了!”
纤手轻抬,龙吟声中,已把背后的一口长剑握在手中。随着长剑前指,一股冷森森的剑光直射向阳君面颊,使他再次打了个寒噤!
“你——”向阳君无奈豪气不继,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一时面色黯然。
雷金枝身躯疾转,极其快速地在他身侧四周转了一圈,最后依然站立在原来的地方。
“雷金枝……”向阳君面容冷森森的,“岳阳楼我一念之仁,饶你不死——莫非你现在乘我之危,置我于死地不成?”
雷金枝眼睛里含蓄着隐隐仇意,冷哼道:“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一定没想到吧!”
向阳君苦笑了一下:“我确实没有想到,是令兄示意你来的?”
“那倒不是,”雷金枝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哥哥的伤势已经完全好了,这必然是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不是?”
向阳君淡棕色的脸上,现出了一片灰白——他是在忍受着刻骨的痛楚,否则是不至于如此的。
听了雷金枝所说的话,他摇摇头,现出一丝冷涩的微笑:“那是不可能的,令兄中了我的火龙毒掌,设非由我本人亲手解救,普天之下会解救者,不超过五人;你怎能在短短半天之内,物色得高人?太不可能了……”
雷金枝眉尖一耸,道:“不可能?天下不可能而变成可能的事情也太多了,你怎么会知道我找不着那种奇人异士?”
“雷姑娘……你这是在强言巧辩!”一面说,向阳君兴起了微微苦笑,“老实告诉你,对于伤害令兄之事,我一直心存歉疚……你们兄妹的出身来历,我并非不清楚——
东海七巧岭雷氏武林世家,天下听命,尤其是令祖青蟒客雷……蛟……”说到这里喘息了一阵子。
他脸上果真现着深深的歉疚,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才微弱地接下去道:“他老人家是我深深敬重的一位前……辈……只是令兄不该乘我之危,猝然向我要害上出手……他出手太狠了,才迫使我不得不使出重手法伤了他……”
雷金枝听了这些话,一时有些出乎意料,但她绝对不会轻信他的话。
她冷笑道:“你以为这么说我就能饶得过你了?哼——我看你是枉费心机!”
向阳君喘息了几声,道:“姑娘误会了我的意思……我金某人生平从来不曾向人说过软话,更不会向你一个女孩儿家出口讨饶……”
他冷笑了一声,那双收拢的眸子陡地睁圆了。
“雷姑娘——”他语气沉着地道,“你以为我现在身处危境,一时行动不易,就可任人欺凌,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你不相信,可以出手试试看!金某即使坐着不动,你也不能伤我分毫!”
这几句话,陡地激起了雷金枝好胜的情绪。
“啊——”她冷笑道,“那我倒要试试!”
话一出口,举步踏进。
她哪里知道,足下方自踏前两步,猛可里一片无形劲道扑面而来——
由于这股子无形劲道来得突然,其势也猛,不禁使得雷金枝回想起岳阳楼的惨痛教训。她遂向后速退三步,定住了身子。
这一尝试,大大削减了她的锐气,一时不胜惊异地打量着对方,心中忐忑不已!
“怎么样?”向阳君冷笑了一下,“雷姑娘你是没有办法能够伤得了我的,岳阳楼一时凑巧,被你伤了一刀,那是因为我毫不防备。哼哼……现在你连我身边也凑不上!”
雷金枝一扬剑身,娇嗔道:“我偏要凑上来给你看看!”
话声一顿,正待再次扑上。
“且慢!”向阳君忽然涨红了脸,“姑娘何必以身相试?你且闪开一旁!”
雷金枝心中一动,不知他话中之意,随即闪身一边——不意她身子方自闪开的一刹那,突见向阳君蓦地张开了嘴,上腹翻涌之间,“呼”然声中,喷出了一口内家罡气!
似有一缕白蒙蒙雾气,出自向阳君开合的唇齿之间。雷金枝方自一惊,耳听得身侧“波”的一声碎响,即见置立身侧不远的一具青瓷香炉,忽作解体粉碎,连同炉内所盛置的陈年香灰,顿时散置了一地,其势着实惊人!
暗付着对方这口内家罡气,如非喷向香炉,而选择雷金枝为对象,那还得了?
一念及之,雷金枝被吓得面色惨变!
惊魂之下,目光再转向盘坐地上的向阳君,不禁心中怦然一动——原来向阳君鼓力作势,喷出了这口罡气之后,顿时大现疲惫,脸上的憔悴配合着他频频的喘息,使他难以掩饰住狼狈形态!
目睹着他的这番狼狈,雷金枝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达云寺静虚上人对铁掌刘昆的一番嘱咐,顿对心中大悟:“好个向阳君,我竟然差一点上了你的当,被你唬住了。”
想到这里,她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笑容。
“向阳君!你这一口丹元真气,果然厉害——”她边说边放胆地向前踏进数步,“不过——我相信你已经没有能力再喷出第二口了——”
向阳君神色一凝,未再发言。这时,雷金枝已记起静虚上人的关照。于是,身形一转,绕到了他的后面。
果然,向阳君大为紧张,只是在他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之前,雷金枝已切身而近,依在他背后贴身之处,左手突然递出,玉指轻着,点在了他顶门“上星穴”上!
这一手,简直出乎向阳君意料——对方显然经过高人指点,这一指虽然力道不大,向阳君却是吃受不起。他宛若一条毒蛇,猝然为人拿着了七寸一般,登时通体上下一片松软,形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全身突地瘫成了一团,身躯一缩瘫在地上!
雷金枝剑尖一指,比向他前心部位——向阳君忽然睁大了瞳子,由不住兴出了一声叹息!
“为什么叹息?”雷金枝冷冷地道,“莫非你心有未甘?”
“那倒不是——”向阳君徐徐地道,“也许是我命该如此……半生称雄武林,临了却死在你的手上……”
雷金枝恨声道:“你自恃武功高强,杀人如麻,为恶多端,莫非还不该死么?”
向阳君冷冷哼了一声,道:“杀人甚多倒是属实,为恶多端却恕我不敢苟同——”
“哼哼……”雷金枝扬动娥眉道,“我也用不着给你废话,先杀了你再说——”
长剑一举,正待落下!
“慢着——”向阳君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并无丝毫讨饶之意,“在我临死之前,心中却有几句话,想要向姑娘问明,否则死不瞑目!姑娘可肯赐答?”
雷金枝想了想,点头道:“好吧,你说!”
向阳君冷冷地道:“姑娘此来,显然是经过高人指点,特意来加害我的性命。这人居然对我的功力动态摸得如此清楚,显然是一罕见奇人。我虽索遍枯肠,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曾经开罪过这么一个奇人……只请姑娘将此人姓名赐告,也令我死后作个明白鬼儿!”
雷金枝呆了一呆,心中想到了静虚上人的嘱咐,一时确是难以出口。
然而,转念一想:我既已决心将他杀死,又何必隐瞒他什么,不如实言相告,叫他死得明白!
这么过想,就点头道,“你的请求倒也不算过分——虽然那位老前辈曾令我再三守口,可你既然已是将死之人,倒也用不着再瞒你……”
话声微顿,她忽然下意识地触及了一丝怜悯,垂目对向阳君道:“其实你能死在我的手里,还算是幸运;要是落在了岳州府那位三班大捕头刘昆的手里,只怕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向阳君极其冷静地道:“姑娘之言我不明白——刘昆是何许角色?焉能近我身边?
我又怎会落在他的手里?”
雷金枝无奈地道:“你哪里知道!刘昆听了一个老和尚的嘱咐……”
话声出口,忙即吞住。
“老……和尚?”向阳君脸上现出了一片迷惘,“姑娘何以欲言又止!莫非对我这将死的人,还有所顾忌不成?”
“唉——”雷金枝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向阳君……你虽有盖世神威,却没有想到临终会栽在一个空门老僧之手……这一切都是那个老和尚算计好的,包括你现在的‘反潮’,现象在内。那和尚确是无所不知,你总算遇见了能制服你的厉害对头!
好了,你总算知道了一切,可以死了!”
在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早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些伤感——那是因为自她第一眼看见向阳君开始,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现在,当她的眼睛再次飘向他的时候,这种奇妙的感触,又袭上了心头——她确知,如果现在自己狠不下心向对方挥剑,那么越迟出手越困难。
她心里想着,再次举起了长剑!
然而,在向阳君那种无惧却遗憾的眼神之下,空中的长剑又停住了。
她几乎不敢再与对方那对眸子接触:“你干嘛这么盯着我看?莫非你还想要知道些什么?”
向阳君道:“姑娘的话只说了一半,关于那个老和尚,他……又是谁?”
雷金枝放下剑身,轻叹道:“你这个人真是死心眼儿,干嘛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向阳君冷笑道:“致我于死的杀身仇人,我焉能有所不知?这个老和尚想必……在武林中……是声望卓著之人吧!”
雷金枝点点头道:“我干脆告诉你吧,这个老和尚,就是达云寺的静虚上人——也就是四十年前名满天下、人称红叶居士的任秋蝉老前辈!”
向阳君听后,着实吃了一惊,颓然叹息一声道:“原来是他……这就难怪了!”
“你可曾听说过这个人?”
“久仰之至——”
说了这四个字,向阳君脸上兴起了一片阴森,缓缓地道,“在过去,我风闻此老姓名,深具敬仰之心,却没有料想到他竟然会是一个乘人以危、阴谋陷人的老贼……可笑,他还是出家之人!说他是佛门的败类,倒不过分……”
雷金枝摇头道:“你不能因为这一点就这么刻毒地批评他,在我眼睛里他是个不失仁慈侠义心的有道高僧!”
“有……道高僧?”向阳君笑得那么凄凉,“一个有道的佛门高憎……岂能做出这等险损有昧良知之事……只可惜——唉,不说也罢!”
雷金枝道:“可惜什么?”
向阳君冷冷一笑,道:“可惜,我今世已不能生见其人,只得来世再向他讨还公道了!”
雷金枝不知为什么,心里黯然不已。
向阳君忽然冷笑道:“话已说完,姑娘请下手吧。你既承那个老和尚指点,当知我全身刀剑难入,只是眼前情形不同,只消轻轻一剑,即可取我性命,你也就不必再耽搁时间了!”
雷金枝盯着他,紧紧地咬了一下牙,第三次抡起了长剑。寒光一闪,直往向阳君当头劈下去!
然而,就在剑锋即将与他头颅接触的一刹那,她忽然定住了剑身,脸上蓦地现出了张皇犹豫。
向阳君原已闭目受死,这时情不自禁地睁开眸子,见状冷冷一笑,道:“为什么不下手?”
雷金枝瞅着他,狠狠地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向阳君冷哂道:“在姑娘来说,杀一个人不应该是一件难事,何以如此举棋不定—
—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雷金枝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你这个人,莫非连一个名字也没有么?”
向阳君哂道:“人非禽兽,怎会没有姓名!”
雷金枝点点头:“这就是了,我已经知道你姓金,在你临死之前,总该报个真实的名字吧!”
向阳君点点头,道:“我名金贞观,冀州人士。因家门不幸,早年为洪水冲散失离,无亲无故,师承自然——”
他长叹一声,微微感伤地道:“像我这样一个人死着活着,可以说与人无关痛痒,倒是我生平酷爱自然,死后弃之荒山,或是抛尸洞庭,也算还我自然之身了!”
雷金枝听了这番言语,一双盈盈秋波的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叹了口气,然后向前踏了几步,侧过脸来打量着他,冷冷地笑道:“你真地想死么?”
向阳君金贞观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能想死?”
雷金枝又叹了一声,道:“老实说,我现在真地遇上了难题,只觉得杀你固是不忍,不杀你却也不好……真叫我左右为难!”
向阳君冷笑道:“姑娘有此顾虑,也在情理之中……天已经亮了,此处虽然地处偏僻,到底并非人迹不到之处,姑娘还是快作决定的好!”
雷金枝一哂道:“你这个人真奇怪,难道你从来就不曾向人家说过一句软话么?尤其是眼前,你的生死完全操在我手里,也许你只要向我开口求饶,我就会放过了你……”
向阳君淡然一笑,道:“我不会向你讨饶的!”
“为什么?”雷金枝有点气忿地问,“人死不能复生,说句软话,难道会降低了你的身价?”
雷金枝这几句不脱稚气的话,向阳君忽然觉得对方还是一个孩子。
“话不是这么说!”向阳君道,“我是不愿使姑娘因我之言而心生偏差,这等大事,理应由姑娘自己酌量!”
雷金枝果然现出为难神态,她徐徐步向窗前,望着外面发呆——
只见她一忽儿娥眉轻颦,一会儿又作态发狠,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真是拿不定主意了。
老黄果树上的大群麻雀仍在吱吱喳喳地噪嚣着,她的心更像是绕乱了的一团丝,压根儿找不着头绪。
就在这时,耳边上响起了一声清楚的马嘶声!
这一声马嘶,顿时使得她心头一惊,有如“醍醐灌顶”,立刻突有所悟!
当下宝剑入鞘,身躯一转,来到了向阳君身边!
向阳君道:“姑娘决定了?”
雷金枝盯着他冷哼了一声,轻嗔道:“这件事咱们等会儿再说,先得换一个地方。”
向阳君苦笑道:“是有人来了?”
“不错。”雷金枝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来人一定就是那个岳州府的三班大捕头刘昆!”
向阳君冷笑不语。
马蹄声已清楚入耳,雷金枝无可奈何地叹道:“你倒是还能沉得住气,真佩服你!
你还能走路么?”
向阳君摇摇头,苦笑不已!
雷金枝轻轻叹了一声,双手把他托起来——向阳君这般壮大的躯体,托在腕子上可真是不轻。
眼前情势急迫,雷金枝已顾不得授受不亲了,只顾抱着向阳君的壮大躯体迅速向后门遁出。
后面一片荒凉,在遍生着矮树的一片坡地里,看不见一户人家。黎明的雾气,随着晨风由洞庭湖面上吹飘过来,停滞在这片坡地里打转儿!
雷金枝抱托着向阳君,一时情急,慌不迭地转向一排矮树后,将腕上的向阳君放下来。她虽是内力充沛,却也觉得大不轻松,额头上现出了汗珠!
向阳君一双炯炯瞳子,直直地注视着她!
雷金枝被他看得怪不得劲儿,把脸转向一旁。几根细发散置在前额上,她抬起手轻轻掠了一下,眼波侧转瞅着地上半死不活的这个冤家,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懊恨,对于自己眼前这种自作主张的莽撞行为,感到不能自释!
向阳君眸子里显示着一种奇特的光彩,他似乎正在运用智慧分析眼前的这个姑娘。
无论如何,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雷金枝被他看得脸上挂不住,微微嗔道:“你干嘛老盯着我?哼!我真后悔……其实,我应该把你留在李家祠堂才对!”
向阳君冷冷一笑,讷讷道:“如果姑娘真后悔,现在尚不为晚!”
雷金枝就气在对方这张嘴,好像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开口说上一句软话。
听他这么说,雷金枝心里好不着恼,冷哼一声道:“你倒说得好,把你救出来了,反倒不领情!”
向阳君冷哂道:“金某人一身傲骨,此生从来不会开口示弱,更不会出言求饶。还是那一句话,姑娘如果后悔的话,现在一剑将我结果,较诸先前并无不同,我也绝不会口出怨言!”
“好嘛……”雷金枝脸上一红,一把握住剑柄,道,“你真当我不敢么?我就……”
向阳君锋芒内敛的一双眸子,直直地逼视着她,丝毫不肯示弱。雷金枝剑拔一半,一赌气又放回去。只见她胸膛起伏,娇喘吁吁——真是气得不轻!
向阳君轻轻叹了一声,欲语还休。
雷金枝侧过脸来,微嗔道:“你还叹气?”
向阳君微微颔首道:“看来,你是个外刚内柔的姑娘。以你这般性情,是极不适宜在江湖上闯荡的——”
雷金枝睨着他,心里矛盾极了,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听了他的话,懒得答理他,垂头不语,因为她心里乱极了!
一阵风吹过来,树帽子索索直响。
向阳君忽然冷笑道:“姑娘将我搁置在这里,到底作何打算?”
雷金枝斜过眼睛来瞟着他:“我当然有我的打算——哼!我只是不愿意让他们看见我在这里就是了,倒不是为了你!”
向阳君冷冷一哂,道:“刘昆虽然无能,倒也不是一个草包,你以为这样就能避过他们的耳目不成?”
“他们?”雷金枝一怔道,“难道他们来了很多人?”
向阳君道:“人数倒也不多——大概是三个人吧!”
“三个人?”雷金枝惊讶地左右看了一眼,道,“一个人也没有。”
向阳君冷笑道:“我虽然暂时身子动弹不得,可是耳朵还不聋。你等着看吧,他们马上就出来了!三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说的神气活现,好像他亲眼看见了似的。
雷金枝疑信参半地四下里看了一眼,只见山坡上下布满了雾气,目光再好的人,顶多也只能看个十来丈,再远可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哼!”她心里倒是放宽了许多,“你大可放心,就算他们是三个人,也不会发觉你我的!”
“那可不见得!”向阳君缓缓吁出一口气,道,“如果刚才姑娘能翻过这座山坡,情形就大有不同,可是现在——我看是空用了一番心机!”
雷金枝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向阳君道:“背山一面满是石林,边接洞庭,进退皆宜,就是藏身在石林之中,只要不露痕迹也不易被人发觉,这里情形就不同了!”
“怎么不同?”
向阳君撩起目光,看了一下当头的雾气:“这片雾气眼前即将消失无形,只凭矮小树丛如何掩身?”
雷金枝一听有理,呆了一下,立刻站了起来。
向阳君叹息道:“太迟了——姑娘还是稍安勿躁为好!”
雷金枝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坐下来:“既然这样,刚才你怎么不说呢?”
向阳君讷讷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愿左右姑娘的心意,一切当你自行主张!”
雷金枝转过脸来,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人,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了声音,忙转过脸寻声望去——透过眼前这片隐隐约约的雾气,果然看见了几条闪动的人影,仔细辨认之下,正是三个人!
她心里一惊,赶忙伏下身子,与向阳君挨在了一起。
向阳君讷讷道:“姑娘如不愿与他们三人见面,即请自去,现在走还来得及?”
雷金枝道:“你不是说,已经来不及了吗?”
向阳君道:“有我同行,自是来不及;如果姑娘独自一人,当然方便得很。”
雷金枝气馁地白了他一眼:“废话,我真想放下你,还救出你来干嘛?”
向阳君轻轻一叹,道:“这么说来,姑娘苦心白费了,因为最后我仍然要落在他们手里——”
微微一顿,他又接道:“不过,对于姑娘的善心,我还是由衷地感激——姑娘你眼前的处境,实不便与他们见面;为免你们彼此误会,姑娘还是自行走吧。”
雷金枝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不想走——再看看吧。”
她说着,伸手拨开眼前的树枝,心中不禁一惊——
原来,只是说话的一会儿工夫,那三个人已来到了山坡前面。虽然隔着一层雾气,雷金枝却可以由他们的动作猜测出都是些什么人。
一只手叉着腰的那个是铁掌刘昆,那个拿着长刀的是他三弟刘吾,另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却不认识。
三个人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什么,向着这一片山坡走了过来。
雷金枝心里一动,遂低下头,换了个地方,继续伏下来,默默向三人暗中窥视。
三人往前面走了一程,又停了下来。
一阵晨风吹袭过来,弥漫在附近的雾气顿时被吹得扩散开来。一片阳光由后山升起,直射下来,眼前顿时亮了起来。朝阳下,矮小的灌木树丛里,到处点缀着亮晶晶的露珠,山花迎风招展,小鸟振翅啁啾——好一个清鲜明艳的早晨。
雷金枝伏在暗处,目睹着这一片清明景象,心里叫苦不迭。
却见铁掌刘昆等三人站立在一片矮树边,非但三人容颜清楚可见,即使他们之间的对答也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身着蓝色官衣的人,模样儿十分彪悍,生得豹头环眼,勇猛异常。
这人背上背着一柄虎头单钩,个头儿本来就高,还站在一块石头上伸着长脖子,不住地东张西望着,一面看一面不停地唠叨着。
“这个玩笑可开大啦——”,打着一嘴的山西官话,“刘大班头,你倒说说看,他会跑到哪里去啊?”
“铁掌”刘昆那张赤红的脸铁青着,冷笑道:“马头儿,你放心,他跑不了的。我看他一定是听见了人声,临时躲了起来——老和尚的话准没错儿……”
刘吾点着头道:“大哥说得对,刚才我摸了一下,那小子坐的地方还是热的呢。再说,灯还点着,可见他刚出来不久。”
穿着蓝色官衣的那个彪悍汉子,姓马名云程原在邻府当差。这一次是承岳州知府之请,专门为缉搏向阳君会同办案来的,晃以派头十足,看上去似乎连“铁掌”刘昆的账都不买!
听了刘氏昆仲的话,马云程嘿嘿笑道:“刘大哥,我看这件事有点靠不住,这地方哪有什么人?再过去就是洞庭湖了,就算他身上真带着伤,他难道不会雇上一条船?我看,人是走定了。”
刘昆冷笑道:“我就不信这个邪,他一定跑不了!来,老三我们往上面搜。”
说着他就率先往山坡上面大步挺进,刘吾答应着跟上去——姓马的撇了一下嘴,无可奈何地跟在最后面。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雷金枝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这种情形之下,自然是无能为力。
铁掌刘昆再向上走了几步,一眼看见了倒睡在地上的向阳君,不禁突地一愣。他大喜过望,嘿嘿冷笑一声,欺身向前道:“在这里!”
身后二人听了不禁俱吃一惊,双双抬步上前,见状不胜欣喜。
马云程反手撒下了背后的虎头钩,立刻就要下手,却被刘昆一把托住:“慢着,你这是想干什么?”
马云程嘿嘿冷笑着,一双鹞子眼频频在向阳君身上转着:“一点不错,就是他,让我先废了他再说!”
铁掌刘昆“哼”了一声,道:“对不起,你还不能动他。再说,这件事你还作不了主。”
马云程察觉到铁掌刘昆的脸色有异,不禁怔了一下。刘昆已经缓缓向前,走到了向阳君身前丈许处站定。
刘昆拱了一下手,脸上生起了一片阴森:“相好的,金砖不厚、玉瓦不薄。想不到吧,咱们竟然又在这里遇上了——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向阳君原来闭着的一双眸子,忽然睁开来,两道锐利的目光在三个人身上一转,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
“刘昆,你不必多说!”向阳君冷冷笑道,“姓金的落在了你们手里,算我命该如此,尽管下手就是了,何必多费唇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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