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城山以北,龙溪之南,有一个倚伴着岷江的小镇,名叫“玉盘”。因为这小镇中柳暗花明,湖溪众多,所以有当地文士合议,取了这个文雅的名字。它离青城山不过三数百里,而又紧偎着岷江,可以说得上是背山面水,风景更是秀丽异常。
这时已是初夏的时候了,太阳还没有升起,静荡荡直如匹练也似的岷江,被天上的皓月亲吻了一夜,它似乎还没有醒过来,懒洋洋的,一展百里,像一匹白布,又像一条玉龙。
突然,一颗石子投入江面,泛起了无限的涟漪,层层扩延,愈来愈大;一圈圈浑圆的水波,层层追逐,最后终于合而为一。
但是又有一颗石子投入,波纹又起。于是一颗颗的石子,继之而入,把朦胧的岷江惊醒了,江面上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在江边堤上的一颗杨树下,促膝坐着一个少年,他不过才十七八岁,一对洁亮的眸子,斜挑出颊的两道剑眉,确是称得上是一个英俊的少年。
这少年痴望着江面,就像弹琉璃球也似的,把一旁的小石子,一粒粒的弹向水面。而每粒石子落处竟是同一地方,手法奇准。于是这少年不由带着天真的笑容,似这样一粒粒没完的弹着。
过了一会,他停止了,却静静的望着江面,晨星也似的一对眸子,只是痴望着圈动的水面,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似的,偶而皱一下眉。
忽然一双玉手,由这少年身后兜过,抚住了他的双目,接着是一串娇笑道:“梧哥哥!你猜我是谁?”
这少年不由笑着怒道:“除了我那个宝贝妹妹还有谁?这么大了!唉!一点样也没有!……”
紧跟着这少女松开了手,抖笑道:“哎唷!有多神气嘛!你自己也不过现在才老实一点,小大人!最讨厌了!”
这少年不由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可真把你没办法?小凤!是娘叫我不是?”
说着回过头来。在他背后立着一个湘绸长裙的少女,她有着乌黑如云的秀发,用浅绿的带儿扎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是两波秋水,似乎比岷江的水波还要明静清澈。
微微上翘着的鼻子,代表着这少女是好强任性的。殷红的小嘴,薄薄的嘴唇,和她掀浮起的笑涡儿,以及睡意尚未全消的姿态,未散尽的红晕……散布出青春美丽的浓厚气息,可以使每一个人陶醉,这女孩太美了!
她弯腰笑道:“你倒蛮惬意的,一个人坐在这里弹石子玩,把鱼都给吓跑了!……”
这少年回身站起,边拍着身上的衣裳,笑道:“你怎么也起这么早?……娘呢?”
这少女以手抚着嘴,打了个哈欠道:“娘才没叫你,还没起呢!怎么我就不能起早了?”
待这少年一立起,才看出他们竟是一对同胞的孪生兄妹,也就是甘如石的遗孤,甘子梧和甘凤怡,如今他们都已经是十七岁了。
甘凤怡遂道:“我们快把船推到江里去玩,好不好?”
甘子梧摇头道:“娘和尹公公都在睡觉,莫把他们吵醒了……我看我们还是到前面林子里,把公公传的功夫练一练,要不然忘了又要挨骂了!”
凤怡闻言点头道好。当下二人一同沿着江边跑去,直跑出了二里,才双双停住了步,眼前是一片小竹林,林外有一方草坪,翠草如茵,约有里许见方,若在此练习技击,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二人一前一后,风驰而至,甘子梧猛然一招“怪蟒动身”将身形突然扭转,笑道:“妹妹!不是我吹,让你三招绝没问题!”
凤怡闻言啐了一口,笑嗔道:“谁要你让?看掌!”
说罢,倏地腾身而起,直如玉鸟穿林,在空中一勾莲足,已欺近子梧身侧,跟着一抖玉臂,骈食中二指,照准甘子梧眉心正中的“眉心穴”上,疾点而去。
甘子梧见其妹这一招来得好快,口中哈哈一笑,容凤怡指尖已到,蓦地向左一滑步,甩肩错脊,甘凤怡这一招点穴手已走空。
突见他绕步盘身,“野人抱影”,刷的一声,已转在凤怡背后,口中叫了声:“让了你一招了!”
凤怡笑嗔道:“别神气,还有哩!”
这姑娘话一完,猛然向后一仰身“寒江独钓”,一双玉掌就势一合,随着翻身之式,娇叱了一声:“打!”
竟然双掌向外一抖“云龙抖甲”,暗合着“小天星”的重掌力。
这一招可谓之又快又疾,掌到身到,劲风猛疾,确实是一绝招!
这一招,掌进身转,直往甘子梧两肩“肩井穴”上猛袭,捷如电闪,甘子梧身方一定,凤怡玉掌再到,掌未至已有两股劲风,侵肌而入。
子梧不由一惊,知道这一招虚实莫测,如向左右闪避,她定会以“桃开双枝”的手法,分双掌点自己“笑腰”,想着不住左右闪避,容凤怡双掌指尖已临肩下,蓦地一点右足尖,全身向后一塌,一平如板,仅离着地面不及四五寸,借着右足尖为支点,偌大的身体,噗噜噜一阵猛旋,就像风车也似的转了半周。
这种“铁板桥”“蜉蝣戏水”的绝技,练来惊人已极!由此也足见这甘子梧,虽然年少,这一身功夫,确实了得,不可轻视了。
甘子梧身形旋出,凤怡双掌抖空,子梧口中又喝了一声:“妹妹!第二招了!”
凤怡想不到,这么快的身手,一连双招,居然连哥哥的身边也挨不住,不由玉脸羞得通红,娇性大发的叱了声:“还有哩!”
向左一晃玉肩,侧目处,见哥哥身形尚未站定,不由暗喜,笑道:“梧哥!你别先高兴!”
随着莲足向外错开二尺,“斜身挂掌”向外一沉玉掌,娇躯已再度欺近,如影附形的向甘子梧身侧一偎,“侧身打虎掌”,倏地以掌缘直往甘子梧腿上骨臼处切了下来。
这一式真令人防不胜防!子梧身形未定,弯身欲立之际,想躲开她这一招,可不大容易了。
然而甘子梧身手毕竟不凡,身形尚未上翻,凤怡的一只玉掌已猝然切下,甘子梧口中笑喝了一声:“来的好!第三招了,妹妹!”
“金鲤倒穿波”,他那塌着地面尚未立起的身子,就像一支箭也似的,“嗖”的一声,倒穿出了四五丈,口中嘻叫了声:“好厉害!”
待身形立起,甘凤怡已用“海燕掠波”的绝快身法,跟纵而至,满面娇羞的不发一语,然而却向下一塌腰,出掌如电,以“剪梅指”的手法,直向甘子梧右胯上戳了去。
甘子梧身形猝然向后一拧,用回环献掌的身法,闪开了凤怡的剪梅指,已飘身一旁,满面春风的笑道:“妹妹!已经三招了,再来我可要不客气哩!……你那点鬼心眼,我一看就……”
话未完,凤怡脸已绯红,嗔道:“知道你聪明,神气个什么嘛!你也没有赢我,我非要打你几掌,煞煞你的威风不可!”
子梧哂然笑道:“你呀!试试看好啦!这一次我可不让你了!”
凤怡笑骂道:“不要脸!我也没叫你让!自己要称英雄,现在被我打怕了吧?”
说着身随掌走,再扬玉掌,“玉女投梭”,骈指如戟,直点甘子梧后背“灵台穴”,然而凤怡玉掌方才递出,轻风起处,竟失去了哥哥的踪影。
心中不由一惊,蓦觉身后冷风袭背,知道子梧已临背发招,当时倏地一个猛转,正逢其兄双指戳来,这甘凤怡面上娇笑道:“哟!好厉害!”
玉腕一翻,用“钢剪手”手法,向外一翻玉掌,一双掌缘直往甘子梧手腕子上绞去,甘子梧一笑,倏地收回手,绕步盘身,已欺近了凤怡的右侧,再出二指直往凤怡“臂儒穴”上点去。
凤怡一翻玉臂,“香妃卸衫”,向后挪出了三尺,一提左掌,自胸前向外一翻,“金豹现爪”,用蛇行式向前进步欺身,这一掌挟着疾劲之风,直往甘子梧前胸猛按了去,端的神速无比!
这时旭日东升,天边映出了片片红霞,真个是万紫千红,绮丽的彩云,和橘红色的日光,照射在清澈如镜的岷江水面之上,映出了瑞气千条。
就在这黎明的初晨,这两个浑金璞玉的少年,正在龙腾虎跃的过着招,他二人爽朗的笑声,划破了这静穆的气氛,就连那一群戏波的鱼儿,也不禁纷纷探头水面,向这一双少年点头微笑。
子梧功力原在凤怡之上,可是他知道妹妹素来好胜,自己又怎好折她的面子。片刻之后,二人已经过了二十余招,犹是不分胜负。
凤怡求胜心切,不觉有些着急起来,正逢其兄身形腾起,以足尖双点凤怡的双肩,凤怡缩顶下蹲,顿觉头上一阵劲风擦肩而过,遂听子梧哈哈大笑。
甘凤怡倏地回身,见哥哥双目注定自己,正自浅笑,以为有机可乘,一翻玉腕,已捞起了子梧左腕,骈食中二指向他脉门上微微一扣,娇笑道:“输了吧……?还吹不吹牛了?”
甘子梧挣脱了凤怡的手,面带浅笑的一伸双掌,笑了声道:“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凤怡不由仔细一看,顿时面红如火,一把抢过哥哥手上的东西,竟是一对翠玉耳环,不知何时竟到了哥哥的掌中,当时连哼带叫的道:“不行!……你欺侮人!这不算输!”
说着就往甘子梧身上扑去,甘子梧退后两步,皱眉笑道:“好呀!还会耍赖?……”
他话才一完,凤怡身已扑至,二人方闹作一团,突闻得一声佛号:“善哉!善哉!”
这一声起自远处江面,声如弄铮,极为悠柔,随继闻道:“小娃娃有如此功夫,真不容易……”
二人蓦地一惊,听这声音,起伏不定,竟不见人。再向那发声江面上一看,这一看,不禁把二人吓得脸上猛然变了色。
原来在上流江心处,有一老尼随波起伏而来,两下相隔甚远,看不清老尼面容,只见其一身灰色肥大僧衣,白袜芒鞋,被晨风吹逐得飘飘欲仙。
最奇是其双足仅点在一手掌大的木板之上,那木板被她偌大的身体压于其上,非但不沉,竟随波飘逐而下,一霎那,这老尼已临近二人四五丈。
凤怡此时不由一怔,遂拉着子梧一臂,惊问道:“哥哥!她……是谁?”
子梧见状,知道这老尼定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异人,自己仅听闻轻功臻于极上顶点之时,可“一苇渡江”,但那也只是限于纵身点苇,借一点之力,就势渡水,似此老尼这么把整个身子都站在这么一小片木板之上,竟是不沉,这种轻功,真是骇人听闻了!
此时被妹妹一问,方欲作答,就见那江面老尼,蓦地一曲双膝,那方小木片微微向下一沉,她的人就像一头巨鸟似的腾身而起,在空中大袖后甩,就像一支灰箭也似的一闪,已落至二人身前。
凤怡不由惊得啊了一声,此时就近一打量这老尼,见其头如扁斗,齐左目一半,像是刀切的一般平削,一双秃眉,却是其白如雪,岁数已是七十开外,一身瘦骨,僧衣被江风一吹,愈显出瘦如鸡肋!插在颈后的一柄白丝拂尘,非金非麻,也看不出是何物所制。而她那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开合间神光外露,这老尼真是好一付怪相,直把二人看得毛骨耸然!
子梧此时因不明这老尼来历,见状心内虽惊吓十分,但到底有几分胆力,此时心神略定后,不禁勇气大增,一撒步,已把剑撒出了鞘,口中喝了声:“何方高人,请速报名,尹先生舍前,却不容你如此肆威!”
此言一了,那老尼平空一翻大袖,哈哈一阵大笑,声如鸣钟的道:“娃儿们莫惊,师太就是为着你兄妹练功夫来的,我可不管什么尹先生在不在此!……”
言到此又是一阵大笑,遂用一只瘦如鸟爪而其白如玉的手,一指子梧笑咪咪的道:“男娃娃到底没有女娃娃乖,动不动就拔剑,我试问你那两手,贫尼就怕了你不成?”
子梧一听老尼出言,居然连师父也不放在眼内,不禁大怒,此时再被老尼当面这一叫阵羞辱,不由脸红,当时也没考虑到其它,用眼瞟了妹妹一眼,意思是想叫凤怡也一同出手。
不想那甘凤怡自老尼一出现,双目就像磁石引针也似的瞪住老尼,目不少瞬,满面企冀之容,竟连哥哥的动作,也未看清。
甘子梧当时再不犹豫,冷笑一声道:“老尼姑欺人太甚!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惊人的功夫,敢如此目中无人。”
说着话揉步进身,掌中剑“玉女投梭”,直往老尼当胸扎来,其势若电,剑光一闪,已临老尼衣边。忽见这老尼面带微笑的向上一翻大袖,以那肥大的衣袖,直向甘子梧剑锋上卷来。
甘子梧就觉有一股极大的罡风,自老尼袖中传出,逼得自己掌中剑,差一点把持不住,不由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老尼确实有不可思议的功力,吓得急速抽剑盘身,已临老尼左肋。
此时见这老尼大袖卷空,左肋全露,以为机会难得,当时一分左臂,“大鹏单展翅”,猛骈左手食、中二指,向老尼肋上“期门穴”上猛点了去。
老尼似无知觉一般。子梧方喜这一招施上了,不怕她不倒地昏厥。当时尚恐下手太重,不管如何,对方和自己总没有深仇大怨,故此中途减了三分劲。随着这一指已点上了,子梧口中方哼了一声:“躺下!”
不觉指上一软,就像点在了一块棉花上似的,当时不禁一惊,暗忖一声不好,遂觉有一丝极冰之气,自指尖传入,不禁打了个冷战。方施了一招“缩步移形”,身形一晃,斜纵出了两三丈之外。
这老尼见状,也不由暗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娃娃年纪轻轻,倒有这么一身好功夫!由是不由尘心大动,存心想显露几手功夫,将他败之手下。
方大笑一声,口中喊道:“娃儿莫跑,你还没有败呢!”
跟着竟施了一招“野鹤冲霄”的身法,一双大袖两下一分,全身就像脱弦强弩也似的,平空拔起了数丈高,在空中“饥鹰搏兔”,直往甘子梧身上扑来。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侧林后一阵大笑,一苍老口音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芬陀道长掌下留情!莫把我那男娃儿吓坏了……”
老尼身未落下,闻声就空一个倒转“倒赶云波”,身子倒翻了四五尺,就像一片枯叶也似的,轻飘飘的落身于地,忙扭颈向发声处望去。
只见由那槐树林内,踱出一人,年逾八旬,发白如霜,一披齐肩;颔下长髯也是其白如雪,随风飘扬;清癯的面颊,一双细目,神光外露;一望即知,这老人是一个世外高人。
这老尼仔细又看了这老人一眼,不由一展秃眉,呵呵大笑了起来,声停遂道:“我道这两个娃娃有此功夫,原来是你的传人,这就难怪了!”
遂单手朝老人打了个问讯,笑道:“一波道友,湘江一别,匆匆三十年,我们都老了……难得你竟有此一双传人,晚年授徒,好不清闲,真个羡煞贫尼了!……”
这时子梧及凤怡见老人一现身,俱扑近老人,各执起老人一手,各叫了一声公公。
只是甘子梧满面红晕,低头不语,生怕师父责骂自己。
那老尼见状又是一阵大笑。一面走近三人,看了甘子梧一眼,微带惊异的微笑道:“原来是你一双孙儿,这真是更可喜可贺了……”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道:“大师休再打趣,请至舍下一谈如何?”
老尼一笑道:“正要打扰!”
此时甘凤怡仍拉住老人一手,娇笑道:“公公!今天怎么不打坐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呢?”
老人不顾答她的话,仅用手轻拍着她的背道:“你们这一双痴儿,差一点得罪了我的故人,还不快和哥哥见过大师!”
凤怡闻言,忙上前一拉子梧。甘子梧不由红着脸,低头随着妹妹双双行近老尼。
那老人此时又笑道:“大师法号芬陀,三十年前,以一柄铁拂尘,打遍大江南北,做过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绿林道上,提起大师来,无不望风披靡。就是公公我,也畏大师三分呢!”
此时二人已下跪老尼身前,芬陀大师一面合十还礼,挽起二人,一面笑对老人道:“尹兄好一张锐口!贫尼真是说你不过。你的清居何处?我们还是里面去谈吧!”
老人闻言抚髯大笑。芬陀大师一面随老人前行,一面扭脸对甘氏兄妹面泛笑容道:“好孩子!难为你们有这么一身好功夫,贫尼差一点连你们都斗不过了呢!”
说着用目看了子梧一眼,甘子梧不由面红如赤的道:“弟子先前无知,大师万勿再存介意才好……”
芬陀大师又是一阵呵呵大笑,连道:“好说!好说!”
说着一行人已穿出这片槐林,眼前现出精舍。
原来那老人,正是甘如石临终修书幼梅,嘱其投奔的老夫子尹一波。可惜甘如石仅知这尹一波是一介文士大儒,却不知这尹一波,是一个身怀绝技,轻不显露的风尘侠隐,否则早年定会拜他为师,而不致寄入叶宅,而酿成后日的一番血泪了。
这尹一波非但是文通四海,满腹经文的儒士,更于早年随钢冠叟练就一身绝顶的武功。内功已到了三元集顶,八步齐趋,五合三催的极点。(手与眼合、眼与心合、肩与腰合、身与步合、上与下合,谓之五合。手催、身催、步催,谓之三催。)自从三十年前,隐居岷江,一向鲜问外事,饮酒吟诗,自称岷江老人,渐渐地武林中已把这位不可一世的老人给淡忘了。而这玉盘地方都知老人为一醇儒,却不知他有一身惊人武技。
此时四人已行出槐林,眼前是一座平顶的白石精宅,被一丛茂密的修竹围绕着,清逸雅致,不着尘意。二老二小一路谈笑着,踏着和煦的晨曦,行近这座精舍的宅门,老人回身延臂对老尼道:“大师里边请!想不到在此能逢故人,老朽真是太高兴了!……”
芬陀大师微笑打着问讯,正要进内,却见入室小径内站着一个妇人,年约四旬。
这妇人一张清水脸,两弯细眉,显得很憔悴,但是这并掩不住她原有的美容。然而由于她过度的忧虑和哀伤,已经失去了她往日的光彩。她是消瘦的、孱弱的,但是她还是坚强的活下来,她并没有听甘如石的话而去改嫁。因为这妇人是有所期待,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就是甘如石的遗孀冷幼梅。
子梧与凤怡一见,早已笑着跑了上去,甘凤怡拉起她的手笑道:“娘!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幼梅脸上露出一丝安慰的笑容道:“傻丫头!太阳都这么高了,还早呢!”
子梧在一旁笑道:“娘身体不好,以后还是多睡一会才好!”
说着话,岷江老人和芬陀大师已行近,老人见状笑道:“幼梅!快来见过芬陀大师!”
幼梅忙趋前见礼,芬陀大师合十还礼,面上似有诧异之色,老人笑道:“大师不必诧异,少时容我再把详情告诉你。”
说话间众人一齐进了宅内,入门便是一间正堂,布置古雅简朴,一色红木家俱,四壁悬有不少书画,多为老人自己书画,落款俱为岷江老人。
芬陀大师笑指一付对联,对老人道:“一波道友好指力!多年不见,书法更有出尘之感了……”
那对联竟是两方青竹,分镶门沿两壁,色成黄蜡,华润异常。其上写着:
“日落倚杖柴门静
月出临风竹坞喧”
下款竟是“一波指书”四个草书,竟是老人以指力书写那枯竹之上,笔力苍劲,入竹分许。而老人偌长的指甲,竟有此指力,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了!
老人闻言,不由哂然一笑道:“暇来运指,倒叫大师见笑了!”
说着,二人已各自落坐,甘凤怡此时已自后献上了茶,芬陀大师接过略一嗅,遂笑道:“尹胡子!想不到你仍留有如此上好的松果茶,真是好口福了!晚年更收这一双金童玉女,难怪你数十年来,不离岷江了……”
岷江老人闻言,苦笑了一下道:“大师!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之所以久恋岷江,不作他行之想,实有不得已之苦衷!……”
言罢不禁喟然长叹一声,看了一旁的子梧兄妹一眼,微微的摇了摇头。
芬陀大师一偏那像剑削的半边脸,面现惊奇,仍是笑着问道:“往昔江湖上一般同道,独你一人出落得最为干净,不料你竟也是有所待也!莫非那口‘屠牛剑’尚未收芒,而有所动么?”
老人哈哈一阵大笑,遂即改容,冷哼了一声道:“那倒不见得,我久居此不作他图,实有两桩心愿,此二事不了,我是死不瞑目!……”
芬陀大师一怔道:“什么事?可否见告?”
岷江老人闻言,回头看了子梧兄妹一眼,微笑道:“你二人出去练你们的功夫,少顷我还要考你们那套散花掌呢!”
子梧兄妹答应着,不由对视了一眼,相继出室。他们心知公公定有话要对这老尼说,而不便为自己兄妹听见,当时怀着奇异的心情,出室而去。
岷江老人待甘子梧兄妹出去后,遂长叹了一口气,对芬陀大师道:“大师今天来此,真是再巧也不过了!否则两月之内,老朽定也会去访你,也许大师是尘缘未了,天遣你来此助我一臂之力呢!”
芬陀大师连忙问故,岷江老人遂又扫视了室内一周,见子梧兄妹已出室,这才道:“我方才所言两件心愿,第一恕我暂不奉告,至于第二件……大师,你看凤怡这孩子如何?”
芬陀大师不由一怔道:“谁是凤怡?”
岷江老人一笑道:“就是方才那女孩子,大师看她尚称聪明伶俐么?”
芬陀大师此时已知他的用意,不由笑道:“你可是嫌我一人清闲,想要我收个徒儿么?”
岷江老人点头道:“大师所料不差,待我把详情告诉你吧,这一对孩子,遭遇实在太惨了!”
随着这岷江老人,慢慢把十八年前甘如石的一段遭遇,及冷幼梅持信拜访的一段往事道出,芬陀大师听得连连叹息,也不禁同情万分,当时叹道:“这真是一件令人动心的往事,太曲折不平凡了!尤其是那位冷姑娘,有此高尚贞节,真太难得了!尹兄却不可辜负她呢!”
此时一旁的幼梅,早已泣不成声,十八年前的旧事,不由在她眼前一幕幕掠过,青城山再没有吹笛声了,自己恋人的墓上,恐怕荒草已过人了。此时一闻老人之言,似有意要把自己女儿推介到那老尼门下,此时私窥老尼双目神光外射,再加上见连尹老夫子都对她敬重十分,知道定是一世外高尼,当时不由下位对老尼一跪,眼含痛泪的道:“大师就看在尹老伯的份上,成全凤怡这孩子吧!”
说着正要叩首,忽见老尼单掌向外一伸,冷幼梅顿觉有一股极强的劲风,逼得自己不能弯身。
此时老尼已下位双手搀起幼梅,正色道:“甘夫人!你太客气了!贫尼岂敢担受如此大礼?方才由尹兄口中,得悉你一番经历,就连贫尼一介出家人,也不禁感动十分。夫人请放心,甘凤怡这孩子,自贫尼一见她,就喜爱她十分,就是尹兄不言,似此美质,贫尼也不能轻易放过呢……”
岷江老人闻言,不禁大喜。连道:“这就好了!大师如肯成全这孩子,正是她的造化。老朽也了却一桩心事,真是大快人心了……”
芬陀大师此时扶冷幼梅落坐后,不由皱眉对幼梅道:“不是贫尼多事,方才尹兄所言,贫尼以为甘夫人还是不要把真情告知他兄妹才好,否则他兄妹定会操之过急,尤其……”
说至此,岷江老人不由点头道:“大师有言,但说不妨,幼梅也不是外人。”
老尼这才皱眉道:“方才由尹兄口中,听出那甘如石结仇之人,竟是一对孪生兄弟,又是姓叶,倒令贫尼突然想起两个人来了……”
此言一出,岷江老人和冷幼梅都不禁大吃一惊!
幼梅不由抖声道:“大师莫非知道这叶氏兄弟的下落?……”
芬陀大师不由长叹了一口气,看了岷江老人一眼道:“所以这事就令贫尼不解了……”
岷江老人急道:“你就快说罢!到底有什么令你吃惊不解至此?”
芬陀大师遂道:“尹兄,你是三十年不出岷江,如今武林中这般后起之秀,你是不知,就拿方才所言的叶氏昆仲,如贫尼所料不差,那正是如今名震武林的洛阳双英,叶之文、叶之武,这一双孪生兄弟,各有一身惊人之技,一剑一箫,这十年来,在江湖中真做了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而且……”
“而且这兄弟二人,一向是仁厚好施,颇有侠名,和贫尼亦有一面之交,却不失为一双正人君子,怎会……怎会做出那么狠心之事?……所以我以为,那甘如石之死,恐怕别有隐情,决非是叶氏兄弟下的毒手。故此依贫尼看,此事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尚要再事推究,以正真情,否则难免有所冤屈……甘夫人以为贫尼之见对么?”
冷幼梅闻言不由一怔,当时含泪点了点头道:“后辈正是对此揣摸不透,更以先夫临终留书,嘱后辈万不可将此事告知他兄妹。故此这十几年以来,未敢对他兄妹透露只字,唯恐他兄妹不明事情真相,冒失为父寻仇,恐怕报仇不成,反送性命……”
岷江老人闻言,也不由连连点头,遂抬头目视着芬陀大师有所感触道:“这事经大师一说,可真就对了,我夙日每思也是不解。那甘家贤侄,定是别有死因。”
遂扭脸向幼梅道:“你是否亲自收的尸?可看清如石的伤痕么?”
冷幼梅不禁泪流满面的道:“后辈确是亲手为先夫埋尸,只见其扒俯血泊中,一剑贯胸而过,那剑竟是先夫自己所带之物……所以后辈一直猜测他或许是自刎也不一定……只是……他为何要如此……真令人不解了……”
说至此又不禁泣出了声。岷江老人与芬陀大师,不禁都“哦”了一声。
良久,那芬陀大师才道:“这就不假了。我是想那叶氏兄弟一向为人正直,见义勇为,决不致妄杀好人。经贤契这么一说,此中就大有文章了。此事请放心,日后定有交待。你千万不要伤心,甘先生虽死,有此一双佳儿,承欢膝下,也可告慰了。此事依贫尼看来,在真象未明之前,万不可令两小兄妹知道,否则少年人气盛,难免会惹下大祸了。”
岷江老人不由连连称是。
冷幼梅此时闻言,也擦净了脸上的泪,强颜为笑道:“二位老人家,对后辈恩同再造,此事但听作主,但求这两个孩子各能学得一身功夫,后辈总算对先夫有所交待。至于报仇一事,既有先夫遗书,嘱令万不可报复,而且仇杀之事,怨怨相报,后辈实不愿令他兄妹再走上这条路上,不报也就算了……”
说话间,远远听到子梧、凤怡兄妹对言之声,三人各看了一眼。少顷,二人已推门进室,对三人恭行一礼,遂笑着走近。
岷江老人暗视二人,子梧面现微笑,凤怡却是满面红晕,一脸不悦,知道二小一定又比了功夫,想是甘凤怡一定又是吃败仗了。
二人一进室,都发现母亲双目红肿,不由大吃一惊,各上前问故。甘凤怡倒底是女孩子家,此时眼圈一红,拉起幼梅一手道:“娘!你又怎么啦?一定又是想起爸爸了……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仙逝的?娘!今天你非说个明白不可!”
此言一出,岷江老人和芬陀大师俱是一惊,冷幼梅不由佯怒叱道:“不要胡说!娘只是想起从前的事伤心罢了,你爹好好的病故,有什么好问的?以后你要再瞎猜,娘就不理你了!”
凤怡碰了母亲一个钉子,感到面上讪讪,方要落泪,倒是岷江老人见状笑道:“小凤!你可别哭!有一个大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保险你高兴!”
甘凤怡不由转喜道:“公公又骗人了,有什么好消息嘛?”
岷江老人笑骂道:“你这丫头!公公几曾骗过你来?怎么又骗人了?告诉你,你的造化真不浅,大师竟肯破格收你为徒,日后你随大师,定有惊人成就,你说这难道不算是好消息?”
甘凤怡闻言不由又惊又喜,当时一睁秀目道:“公公!这是真的?那……”
言到此,她不由低下了头。她此时内心真是又喜又悲,喜的是:自己蒙老尼垂青,日后定有惊人成就;而悲的却是:以为公公不要她了。多少年来,她和哥哥母亲及公公,几乎没一天分开过。既然自己随了老尼,定会远离他们,这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事!
然而使自己奇怪的是,自从一见芬陀大师,竟会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好似和这老尼有无限的缘份似的,一颗芳心,竟是对她有极好之感!此时突闻此言,那能不喜?所以此时她内心真是又酸又甜,真非作者秃笔所能刻划形容。
芬陀大师此时不由口念了一声佛号,笑道:“姑娘!莫非不以贫尼为意么?”
甘凤怡闻言,不由早朝老尼下跪,泣道:“师父在上!受凤儿一拜,凤儿只是……”
说罢竟是泣出了声。岷江老人和老尼,都不由大为动容,相继搀起了凤怡。
芬陀大师不由面现慈容的叹了口气道:“好孩子!师父明白你的心意,难为你有此真情,其实你尹公公岂舍得你?只是你究为女生,还是随我习技,较为得体,否则有些武林绝学,你就不便练了。傻孩子!你明白么?”
此时岷江老人也抚着她头上秀发,连声叹息。
凤怡这才恍然大悟,忙收敛泪痕,笑对老人道:“公公!这是真的么?”
岷江老人笑道:“自然是真的了。好孩子!你放心!日后就是随了大师,顶多半年,一定要叫你回家住几天,否则我老头子还真不给她呢!”说罢连声大笑。
芬陀大师也不由笑道:“依你!依你!”遂对凤怡道:“好了,这总该笑了吧!”
凤怡早娇笑着扑近老尼,执起老尼一手道:“师父!你真好!”遂笑对子梧道:“哥哥!以后你还敢不敢欺负我了?哼!”说着皱着小鼻子,逗得全室哄然大笑。
子梧闻言,尚未答话,那芬陀大师却岔言笑道:“这倒好得很!你们兄妹这一调笑,倒令贫尼想起一件趣事来了,有此一约,不愁你们兄妹不下苦功夫习武!”
说着,不由目视着岷江老人微笑点首道:“尹胡子!咱们不妨一言为定,一年后我带凤儿至此,彼时可令两小兄妹一较身手,看看到底谁胜谁败?有此一约,不愁他兄妹不用心习武,也不愁我二人不用心相授,尹兄!你意如何?”
岷江老人闻言,不由哈哈大笑,连道:“好计!好计!老尼姑!我们就这么说了,一言为定,一年后看他兄妹为我二人吐气扬眉了……”
老尼遂笑对二兄妹道:“如此你二人,现可随我们同至院中,一较身手,定了高下差别,一年后再较,就可分出彼此长进了……”
甘凤怡不由脸一红。子梧却笑道:“妹妹走呀!”
话未完,凤怡已红着脸,羞视着老尼道:“师父不用看了……反正现在我是打不过他就是了……”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就连甘凤怡自己,也不由尴尬的笑了起来。
芬陀大师边笑道:“小凤,别气馁。打不过也要打呀!有师父给你助阵,你吃不了亏,走!到外边去!”
一旁的岷江老人,不由呵呵大笑道:“这么说,小梧子也不能泄气呀!走,外面去。我老头子跟大师较上了,就去给小凤比划比划,看看她一个长辈,敢在一旁施什么鬼计?”
一行人说着,俱出了门,来至院中——
此时一行四人来至院中,甘母也随后而出,芬陀大师边行边笑问凤怡道:“方才你比武,输在他手中么?”
甘凤怡羞涩的点了点头,老尼一笑又道:“你们比的是什么?”
甘凤怡红着脸瞟了哥哥一眼,见他正看着自己在笑,不由连哼带笑的道:“师父你老人家别问了嘛!是比的掌法……”
芬陀大师又是呵呵一阵大笑,遂扭脸对着岷江老人道:“我以为一个女孩子,不能光由内功掌力方面来衡量她的武学,尹兄以为如何?”
岷江老人闻言呵呵一阵大笑,遂拍了一旁的子梧一下道:“小梧子听到没有?大师的意思,是要你给小凤比一场轻功呢!你愿不愿意?”
甘子梧一笑道:“公公你问她呀!我是随她的便。”
甘凤怡此时明知轻功仍不是哥哥的对手,但大家都这么说了,她也莫可奈何的红着脸点了点头道:“比就比,有什么了不起嘛!”
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
此时一行人已走近江边,那里有一片颇为平坦的沙地,沙地上却满插了一色的青绿竹片,每根都有七尺来长,入土二丈许,晨风中这些竹片在不稳的沙地面上恍来恍去,作状欲倒。
芬陀大师遂含笑停步,一数那竹片,共为六十四根,占地仅一丈七尺五寸,不由笑道:“这梅花竹刀阵摆得太好了,你二人不如就在这上面较量一阵如何?不但可看出你二人的轻功,亦可分辨你们的掌法,真是再好不过了!”
此言一出,甘子梧和凤怡都不由互望了一眼。岷江老人见状笑道:“无妨!上去试试手!这和竹刀换掌差不多,只要凝神定气就不怕。这也不是考你二人,只是看看你二人身手如何。尤其是小凤,大师要看看你尚堪造就否?”
芬陀大师闻言,微笑不语。
此时甘母冷幼梅也走近,见一双娇儿要上阵较功,也不由面带微笑。场边有数方平石,岷江老人让大师和冷幼梅坐下。
此时子梧和凤怡,一个在竹桩之北,一个在竹桩之南。
甘凤怡见哥哥正含笑的望着自己,不由面带娇羞的道:“请吧!”
只见她一扭娇躯,已用“蜻蜓点水”的绝技,上了竹刀阵,偌大的身子,把那厚如小指的竹片,压得向下弯似一面弓也似的,一任她身子晃来晃去,却是足下不移分毫。
甘子梧此时也在同时一甩二臂,以“八步凌波”的身法,跃上竹刀。
脚尖一着竹尖,他竟毫不迟豫的身子向后猛一个倒翦,展动身形,兔起鹘落的往阵中点踏了去。
甘凤怡此时也是轻点莲足,倏起倏落,往阵中纵去,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各人全是活动步法,在竹刀阵上,眼光只能顾四方,却是不能看脚下。
二人这一展开身形,就使芬陀大师也不由暗暗吃惊,这兄妹小小年纪,竟有此轻身功夫,真是难以令人置信。
就在她尚未想完,两兄妹已围着走了一周,各自往中央凑来。
甘凤怡求胜心切,一开式就是自己最拿手的一招“金豹掌”,直向子梧两肋击去。
甘子梧用“抱虎归山”来拆妹妹这一招。这竹片上施展拳术,多一寸不能递,少一寸打不上,须一粘即吐,不粘不吐,忌打空招、施浊力,一个收式不住,对方不须打你,自己也会落下阵去。
这时二人发招后,递上手就是一招两式,只要一合,即须分开,挨好了步眼,再往一处凑。这就是打梅花桩和竹刀阵的诀窍。
两人一换式,甘子梧跃前一竹,猛出二指,虚点凤怡双目,甘凤怡明知这是虚式,可不敢不封,如要大意,这一式很可能就是实招。
她急忙往右一斜,伸左手,以“金剪手”猛切子梧的手腕。奈何这甘子梧确实有精纯的功夫,左脚往右一迈,出左臂疾如电闪,甘凤怡若不是撤招得快,腕上险些竟被哥哥捋住,不由急往旁一躲,一连晃过四五根竹片来,真气一散,就觉脚下竹片一软,方暗道了声:“不好!”
谁知猛觉那竹片本是微向一边倒下,此时竟似有一股大力,硬往回推了一下,由是甘凤怡竟借得这突来之力,将身形向前跃进二竹,方定住了身子,也不由得脸一阵红。
遂向一旁三人看了一眼,心中觉得奇怪,却见芬陀大师正自缩手入神,看着自己微笑道:“没掉下来不算输。小凤!你再打呀!”
说着旁视了岷江老人一眼,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倒是那甘子梧眼看妹妹真气一散,落阵已成定局,竟不料最后竹刀竟是未倒,也不由心里暗惊。当时尚不知竟是芬陀大师以“芬陀指”力,趁凤怡眼看掉下阵来之霎那,弹出了数粒沙。
这数粒沙,正打在凤怡足下的竹片上,由是这竹片本已要倒了,竟自反往回一挺,算助了她一臂之力。
甘凤怡本想下阵认输,由不得师父这么一说,只好重新翻回。正逢哥哥以“飞虎步”法向自己欺来,二人往内一合,这才各展所学,似飞龙又如凤舞,倏离骤合,时腾又落。看得一旁二老连连微笑点首,那冷幼梅却是惊得目瞪口呆。
此时甘凤怡见哥哥露了个空招,忙用“白鹤亮翅”直往子梧前胸打去,掌势如电。
子梧口中叫了声:“好厉害!”
向前一进步,遂用“搂膝海底针”的招数,右掌直击甘凤怡下膝。
甘凤怡不由一惊,右脚往梅花桩上一点,躲开一掌。两人这一错身的时候,忽听甘子梧口中笑道:“小凤!你输了!”
凤怡方自一惊,子梧已用“翻天掌”式,向凤怡臂上一推,凤怡方想回抗一下这掌力,可是脚下已用不上力了,急切间借势一点竹片,娇躯上拔起来了八九尺,直向阵外落去。
身方一定,确见哥哥也是刚刚落身在地,口中尚笑道:“妹妹好厉害!这一阵我们是平手。”
甘凤怡此时已知哥哥是知道自己爱面子,所以竟装着被自己回抗之力震下地,不由回眸又羞又笑的看了哥哥一眼,竟是没有说话。
此时芬陀大师已呵呵笑着走近二人,一面拍着凤怡背道:“好孩子!师父已很满意了!”
说着笑视着子梧道:“难得你哥哥如此厚道,年青人真难得!”
此时冷幼梅和岷江老人俱已行近,岷江老人边行边对大师笑道:“如何?我介绍的徒弟还可以吧?”
此时大师面视着凤怡正色道:“从今天起,我就算收你为徒了!”
话方一完,凤怡已笑着扑近,方道了声:“方才不是已经收过了么?……”
却不知老尼闻言一笑,却冷冷的道:“你先别慌,我收虽是收了你,可是在你尚未入我门中正式行礼之前,你却要为我做一件事情,你可愿意么?”
此时众人闻言,都不由一怔。
甘凤怡不由点了点头道:“师父有事请明言,小凤万死不辞!”
老尼呵呵大笑,笑完,拍着凤怡的背道:“师父怎会叫你去死?这事情做好了,不但对你无害,反而有益……”
说到此,看了一旁的岷江老人一眼,又向凤怡道:“不过是什么事,现在却不能告诉你,因为我怕你尹公公知道,又大惊小怪,不放你去。等会进室后,再告诉你。”
岷江老人见状不由笑道:“你这老尼姑花样可真多!我告诉你,磨练她到是可以,可不许害她受罪呢!……”
芬陀大师一瞪那双怪眼,似怒又笑的道:“这个我知道,现在徒弟是我的了,你还是少管点好!……”
岷江老人不由哈哈大笑连道:“依你!依你!反正是交给你了,只看你以后是如何教她吧……”
说着话,一行人又回至室中。才一进门,老尼却向凤怡招了招手,凤怡微笑行近,老尼遂与其耳语了一阵,凤怡连连点首。
最后那老尼却道了两声:“切记!切记!事成后可至黄山找我……”
说着由中指上取下一古铜色指环,交与她道:“此乃我在江湖上信物,必要时可出示,对方如是知名之士,定会对你有所方便……”
说着话竟自面对岷江老人一笑道:“我因有事,也不在此打扰你了,此行能晤故人,更收佳徒,真是大快人心!尹兄,我这就告辞了……”
说着又走近甘母,执起幼梅一手慨然道:“令嫒明日起,即出为我办一事,事成即访我,你大可放心,至多一年,定令她回此见你一次,你要好好珍重自己……”
冷幼梅闻言,不由感激落泪道:“小女年幼无知,今后大师要多担待她才好……”
子梧此时也上前欲留大师多住些时日,奈何这老尼姑生性怪异,说走就走,就是岷江老人也是留她不住。
无奈何,一行人送她至门外,老尼又叮嘱了爱徒一番,这才道了声:“诸位请回,贫尼去也!”
遂见她一双肥大僧袖向后一摔,整个身子,竟快如飞矢也似的直往江心落去。
双足在江面上一点浮物,身形而度腾起,如是这般几度起纵,已驰向上游,霎时无踪,看得诸人无不惊心。
岷江老人待老尼走远后,这才随着母女三人转回。就在老尼走后的第二日,甘凤怡就拜别了他们,开始取道鄂省而去。
在武林中当时极具势力的一共有五大派:一为嵩山的少林派;(分南北二派,一在河南,一在福建。)一为峨嵋派,居蜀;一为玄真派,居鄂省;另二派,一为先天无极派,一为金叶派,散布两江。
这五派都为武林中所推重,各派掌门人都是年长名高,各有一身独到惊人的功夫。而且五派弟子遍天下,已构成极大的势力范围。
年来相传,鄂省武陵山下的玄真派,因收徒不慎,而至收罗了不少江洋大盗,还有一部分为各派见弃的门人弟子。因此不但招致当时政府所不容,且为其余四大派掌门人所见怒,合力铲除之下,这玄真派大是不敌,前辈七子,竟死其四,余三人一伤二逃,整个道观,几为官兵焚踏为废墟焦土,弟子死的死,散的散。
由是这玄真派——往昔震撼武林,以七子二老称雄武林的一大派,竟在这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宣布闭坛封门,从此就烟消云散了。
掌门人,也就是所谓七子之一,外号人称玄真子,俗名司空晓,在受到这一次史无前例的惨祸之下,仅伤腿幸保残躯,在一片破瓦残砖的道观中,将养了半年多,总算伤已痊愈。
从此他雄心顿减,更因这一次浩劫之下,丧失了他门下历年所受藏的拳经图谱,先典章规。故使他不得不灰心失意之余,永绝复派之想。
他只随着几个香火道徒,就在那武陵山下废墟中,建立起一座小小的寺院。
这寺院取名“思悲寺”,那仅是一座拥有一堂六室的小寺院。比起往日碧瓦金砖,一展数里的“玄真观”来,真可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掌门人玄真子司空晓未死的消息,很快的传遍武林。但因各派鉴于这玄真子夙无大恶,而且年事已高,犯不着为他再开杀戒,同时对他封教遣众的那种痛心举动,也不由都生了钦敬同情之心。
司空晓就如此幸保残生,平安又恬静地在这座小寺院——思悲寺中,住了下来,再也不想别的一切了。即使有往日同门以及弟子,得悉他尚在人世,赶来投奔他,也都被他逐之门外,永不延接。他永远忘不了先人留下的这门门派,因而深深的恨着自己。
但是武林中,谁都知道这玄真子其人。
这位老道士,以掌中那口“龟纹剑”,和“痛掌十八式”,几可说是打遍大江南北,找不到第二个敌手。
最令人瞩目的,还是他那口龟纹剑,和一本“痛禅掌谱”。相传这两件东西,至今还在这玄真子的身边,并没有因为劫祸而焚失遗落。
非但如此,而且如今江湖上盛传着这玄真子竟因年岁太高,失望痛心之余,有意把这两件他最心爱的东西,悬赠于一人。
这人的条件很平凡,只要年岁在十六岁至三十岁之间,性别不拘,而且凡是爱好武功者,都可以前去应征,由玄真子亲自分别询视,而鉴察其中一人赐赠。
这一消息散出后,各派门户中,都遣出了他们最有希望,而武功最高的弟子,希望能得到这武林怪人,退休的掌门人垂青,能把这两件东西赠给他们的门下,那无异为他门户中增加了一份极大的势力。
但是奇怪的很,这些所谓高门年少有为之徒,从络绎不绝的四方,向思悲寺聚集以来,竟是无一人能合了这道人的意,而把这两件东西送给来人。
因此龟纹剑剑鞘上,布满了尘埃;痛禅掌谱,也束之高阁。和道人的皱纹,日渐增加……
人们真怕:这年已近百的玄真子,如果一旦撒手西归,这两件东西的结局,又如何呢?是随他入土?还是……
渐渐地去的人越多了,那思悲寺下的小镇“明恩”,竟以此而日渐繁华,客栈俱满,饭铺的生意,也因此大大增加,往昔冷清的市面,竟会因此而大为繁盛。这是事实,也确实不由你不信。
这一日,太阳还没有下山以前,有一匹火榴红的快马,由远处驿道,直向这明恩镇上驰来。
马上坐着一位绮年玉貌的佳人,她像是首次出门,镇市上的一景一物,都令她感到很新奇。
她在马上东张西望,脸上带着纯真的微笑,心里却在想着:“也不知到了那明恩镇没有?……看这地方,倒有几分像呢……”
她又想着师父令她去做的事,不由脸上感到热热的,她心里想:“那口剑不知是一把什么样的剑,居然会吸引了这么多的人?这么多有大本事的人,都没到手,我又有什么希望呢?要是得不到那口剑和那本书,我又有什么脸去见芬陀大师……”
想到此,这女孩在马上黛眉微蹙,确实感到此行战战兢兢,因此,她又那里还有心观赏这沿途景色?
正在一个人低头沉思,徐徐策马之际,忽听身后一声马嘶,这女孩吓得忙一把带过马头,却见身后驰出一匹白毛花斑的骏马,马上挺坐着一位年青的公子。
这公子长得好一付仪表,一身紫绸长衫,头戴一顶双翎分翅的紫缎小便帽,帽中心却镶着一颗孩儿红的宝石结子,再衬上他那挺高的个儿,一双光亮的眼睛,那么神光外露,那么黑白分明,确实好俊的一份仪表!
这公子像是猛然勒马,过于急促,马首竟然差一点闯在那少女的马上,因此使得少女跨上那匹胭脂马蓦然一惊。若非这女孩带缰的手法灵活,差一点竟由马上栽了下来。
这少女不由蛾眉,一竖,方叱了声:“你找死……么?”
不想当她目光一接触这年青人的身上,她的语音,竟变得低了。
倒不是那公子英俊的面貌使她如此,而是那少年人手上的一口黑鲨鱼皮鞘的长剑……。
虽然是在匆匆的目光里,她已明显的认出,这口剑是自己的……只是如何会到了他的手上?
正当她尚未开口,那公子已微笑道:“对不起!姑娘你的剑失落了……”
说着,隔马把剑递上,马上少女不由脸一阵红,方要伸手去接,这少年竟像想起一事,猛的又把剑收回,呐呐的道:“可否请教姑娘芳名如何称呼?……”
这少女本来羞涩的脸,被对方这一问,一双秀眉微微一扬,看了他一眼,显得微愠的道:“这口剑是我的,你还我就是了……何必……”
她本想说:“何必管我叫什么名字?……”
但是少年人那份真挚的表情,竟使他下面的话,无法出口,因此一时竟自没有答上话来。
这少年人闻言也是脸色一红的道:“因为我不知道这口剑是不是姑娘掉的,而剑上却有名字……”
这少女闻言,愈法显得不胜娇羞,只是对方竟这么问,却不容自己不答,只好红着脸道了声:“我姓甘!”
那少年遂双手将剑持上,面上讪讪的道:“如此说,姑娘确是这剑的主人甘凤怡了……尚请原谅小生的冒失!”
马上少女接过剑,感到十分羞涩,她并没有道一声谢,虽然她心中想这么说一句,然而却没有……只是匆匆的看了对方一眼,掉过马头,策马而去……
当她的马跑出一段路之后,她竟不由自主的又回过头看了一眼。
而这一眼只给她带来了失望,因为已失去了那年青人的踪影,她因此感到十分后悔。
她想着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这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是从来未有过。她觉得自己太不对了,竟是连一声谢也未道……
看这人年纪轻轻,文皱皱的……不知他会武不会?
甘凤怡这么想着,那苹果也似的双颊,飞起了一阵红潮。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而那年青人的英俊影子,开始爬上了她的心谱……
晚上,她在那小客栈里翻来覆去,自从离开那岷江畔的小镇以后,她从未有过这种情形。而今夜她反复的念着那少年的影子,直到天快亮,她才入睡。
一觉醒来,日已偏西,甘凤怡翻身下床,唤来店伙,洗漱完毕后,也顾不得吃饭,就令那店伙为她备好了马,问清了去思悲寺的路,一路策马而去。
她策马如飞的一路疾驰,渐渐驰出了这繁华市面,费了不少时间,在武陵山下,果然找到了那思悲寺,那仅是一座普通的寺院。
乌黑色的大门敞开着,有一个小道士正在扫着地上的枯叶,不时的抬头看着天,因为天上刮着很大的风。
甘凤怡远远的下了马,把那匹马牵至寺前,对着那小道士笑道:“请问这里是不是思悲寺?”
那小道士仅看了她一眼,用手指了一下悬在堂前的一方黑匾,那匾上清清楚楚的三个金字“思悲寺”。
甘凤怡不由脸一红,心想这小道土真怪,问他话连说也懒得说一句。当时不由又笑道:“请问一声,有一位玄真子大师父可在寺中?麻烦你代我通禀一声,好不好?”
这小道士停帚又看了甘凤怡一会,好像无闻的又低下头,仍旧扫着地。
甘凤怡不由突然大怒,一扬秀眉,忽然她想到此行自己是客,求人尚且不及,哪里再敢得罪人家,想到此,只好强忍不快的叹了口气。心想这人也许是哑吧,要不然他为何一言不发呢?
想着不由又强作笑脸的道:“这位小师父,你是不是不懂我的话?还是没有听见,我问你:‘有位玄真子老前辈可在寺中?’”
这小道士又放下扫帚,看了甘凤怡一会,只是咧着嘴笑了笑,依旧扫他的地。
甘凤怡心想这人一定是聋子,只好我自己进去了,她想着,就拉马往寺内走进。
想不到那小道士一横扫帚,将正门拦住,口中冷冷的道:“谁叫你进去的?”
甘凤怡闻言脸一红,遂含笑又道:“我是去找你们主寺人玄真子,你去通禀一声可好?”
这小道士闻言冷哼道:“我们寺里,没这么个人……”
甘凤怡闻言一怔,心想你这人真奇怪,明明不是聋子,为何方才一直不回自己的话?当时不由强忍着气,同时感到十分奇怪,看了这小道士一眼,见他身穿着一件千疮百孔的杏黄色道袍,一双破芒鞋,脸上油泥少说也有一半铜钱厚,本想说他一句,回念一想,自己何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既无此人,自己不妨再到别处找找去,也许另外还有一所思悲寺,也未可知。
她想着,强忍着怒火,尚对这小道士点了点头笑道:“既如此,我再到别处找找去,麻烦你了小师父!”
说着正欲返身而去,却听见那小道士冷冷的道:“你说的玄真子,如今已不叫玄真子了,已改名叫思悲子,你是不是想见此人?”
甘凤怡闻言,不由大喜,忙回身道:“正是此人,麻烦你代我通禀一声,就说黄山芬陀大师弟子甘凤怡,拜谒他老人家……”
话尚未完,这小道士冷冷的插言道:“今天天晚了,明天再来……”
说着又弯下腰,依旧扫他的地。
甘凤怡见状,真是气炸了肺!要不是看在自己此行是客,早就忍不住狠狠的将这小道土痛打一顿。
当时闻言,只好答应了声,反身正拉马走了几步,却听见那小道士口中笑唤着:“甘小姐,请回来!”
甘凤怡闻言一怔,奇怪的转过身,没有好气的道:“今天不是天晚了么?那我明天早点来好了……”
这小道士闻言,丢下扫帚,嘻着一张大口道:“方才是有意骗你的,我问你,你此来见师祖思悲子,是不是想得那两件东西?”
甘凤怡闻言,不由一怔,遂即不自然的点了点头道:“不瞒小师父……”
这小道士不待其说完,即笑道:“这就对了,你的涵养功夫很好,而且人也厚道,请等一下,我这就去为你通禀一声,看看你的运气如何。师祖是不是肯见你,就不知道了,不过第一关,你是通过了!”
说着,拖着两只破鞋,直向室内走进。
甘凤怡闻言,不由大喜。这才知道,那小道士所以如此,竟全系装作。所幸自己没有动怒开罪于他,否则略有简慢,定是先就通他不过,自己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想到此,方自又惊又喜,猛听到身边一丝异音,音同蝇鸣道:“你这小孩,人很好!不必再通禀,可入我室。一直走,最后一间……”
甘凤怡不由一怔,心说:“这分明是内功极上的一种秘功,名叫千里传音。能到此地步的人,如今天下,听公公说尚无几人。这玄真子老道士竟有此高奥玄功,真令人惊讶不置了!”
想着又惊又喜的忙跨足进内,果见正堂后有一列五间静室,各室门前都挂有青布门帘。那小道士方由最后一室中走出,远远的对凤怡招手道:“师祖叫你进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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