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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太苍之龙》->正文
第一章 龙潜太苍(1)

  永乐四年。

  广西龙州,八达岭。

  盛夏。

  申时前后。

  天热得真“罩”不住……

  连点小风都没有,山门头上那一簇盛开的马缨花,连须子都不动一下,真他娘热得够呛!

  都什么时候了,太阳还这么大?白花花的,不经意瞄上那么一眼,也刺得眼珠子生疼。

  “太苍古刹”。

  四个金漆大字,在阳光交炽下闪烁出一派金光,满山满树的蝉鸣,真能把人耳朵都给听麻了。

  这个时候,庙里的和尚……

  别说是念经了,怕是连打坐也碍点事吧。

  北斗小和尚趴在石头台阶上,正在睡觉。

  瞧瞧那个睡相?四脚八叉,大趴虎似的,好一阵子了,还是睡不安宁,心里头乱七八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哈拉子(北方土语,口水)淌了一脖子,不经意地翻了个身子,劲头儿却又用猛了,差一点滚了下来,吓得他赶忙翻身坐起。

  脸上又麻又痒,摸一把瞧瞧,不得了,全是蚂蚁!

  “我他娘,这是不叫我睡啦!”

  管不了什么杀不杀生啦,先把这些小王八蛋一个个活活捏死再说。

  就在他“大开杀戒”的这当口儿……嘿!可是瞧见了一件新鲜事儿。

  先是,那头上生满了牵牛花的一扇木门,“吱呀!”一声半敞了开来,露出来一个脑袋。

  左右打量了一眼,这个脑袋瓜子可又收了回去。

  北斗小和尚情知有鬼,赶忙把身子向后收了一下,一个闪身,贴向山门一旁。

  这么一来,可就不虞为对方所察,看得更清楚了。

  那边上,木门大开。

  一个头陀装束,蓄有长发的汉子闪身出来,紧接着回过身于,招了招手,却由里面走出来一个花不溜丢的女人。

  “好家伙!”

  小和尚直看得眼冒金星。

  和尚庙里居然藏着女人?这还得了!

  散发头陀十分张惶地左右看着,频频向那个女人催促道:“快着点儿,我的姑娘,这边走……别让人看见了!”

  女人嘴里“咯咯”笑着,一面扭着细细纤腰,媚眼斜飞地向那个头陀打量着道:

  “怕什么呀!敢叫条子,就别怕人家知道!也不是贼,偷偷摸摸的……怕什么?”

  声音越说越大,妖姿艳态,直把面前头陀吓了个魂飞魄散。

  “我的奶奶……你……轻着点儿哪……这要是让人看见,传到方丈耳朵里,我这条命可就别想再要了……”

  一面说,这个散发头陀,只是向着那女人频频打躬作揖不已。

  “瞧瞧把你吓的!”

  女人媚态十足地伸着胳膊:“我的轿子呢?”

  “就在下面,你……你快走吧!姑奶奶。”

  “我可走不动!”女人撒娇样地扭着身子:“你去把轿子给叫上来……”

  “这……”

  头陀脸上直冒汗,两只眼贼也似地四下瞧着,还算好,佛门静地,鬼影子也不见一个。

  女人咯咯笑着,由花手绢包里拣了块银银子,塞向头陀手里:“努!这是给你的赏钱,算是吃红吧!”

  “这一一”

  半笑不笑,一脸的腼腆样儿,头陀收下了银子,顿时面现轻松。

  这当口儿,一乘青顶小桥,颤颤悠悠已自山下出现,忖思着不大会的工夫,就可来到眼前。

  头陀一颗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儿,脸上一阵子白,可是吓得不轻——

  “我的个老天,这要是……”

  “瞧把你吓的?哼!没出息的样子!”

  头上挽着个“杭州攒”,翠插花钿儿,青宝石耳坠子,后颈插着五颜六色的一簇小灯笼儿——这是如今最讲究风行的发式了,衬着姐儿白生生的那张嫩脸,细黑细黑的两道水眉,好俊好俊的一副小模样儿……真能把人眼睛给瞅花了。

  再瞧瞧身上的穿着,可也是不含糊。

  上身是蝴蝶白纱衫儿,银红比甲,下面是玉色挑线拖地裙子,脚下一双粉红花罗高底鞋儿,衬着腰上的销金纱巾,把个小腰勒得那么细,那么高挑婀娜的身子……即使看上一眼,也销魂蚀骨……

  “这是谁家的姐儿?我的个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宗!”

  北斗小和尚瞧得傻了,嗓子眼儿里直发烫,由不住一个劲儿地直咽唾沫。

  “一个骚娘儿们!准不是好货!”小和尚肚子里嘀咕着:“说不定是哪个堂子里的窑姐儿,这么骚!”

  他还真猜对了。

  姑娘叫甜甜,龙州城“庆春坊”第一块招牌,最叫座的当红姑娘,今年十八岁,去年下海初露头角,已艳名远播,要不然,又怎么会连庙里的和尚都知道她了?

  甜甜人长得甜,一张小嘴更甜,能说能唱,更会撒娇,凭着这些天生的本钱,自当大红大紫,平素应酬,尽是些达官贵人,说到“行碟召唤(俗称“叫条子”),除了客人的阔绰出手,更要看看人头儿,设非是新科进士便为王孙公子,一般等闲,万难屈就,更甭说爬山越岭来到庙里了!

  “问你句体己话儿!”甜甜打量着面前的头陀,“你要是说了实话,我再赏给你一两银子!”

  说着,她由小手绢包里又拈起个银锞子,放到了头陀手里,这个不算,只是个馈头。

  “这……你……”

  高个子头陀忍不住嘿嘿有声地笑了。

  打量着那乘小轿总还有阵子磨蹭才到跟前,这一小会倒是可以说上几句话儿。

  “姑娘你忒客气了!这可就不敢……嘿嘿……”

  头陀抹了一把嘴上乱草也似的胡子,银子可就又收了下来。

  似乎是头陀与和尚略有分别。

  这个头陀并且蓄有长发,法号“大空”,来寺总也有六七年了,许是尘缘未了,到今天也没有落发,而且俗务特多,老方丈因材而用,打发他在偏殿服事,一些对外接洽买办俗事,概由他负责。上上下下提起空头陀的大名,无人不知。

  却是年初庙里来了个朝香拜山的居士,说是居士,随从可还真不少,一住经月,占住了整个两边偏殿,老方丈谁也不遣,指定了空头陀驻殿服侍,他的俗务琐碎平白加了几番,这份子忙可想而知。

  说到飞牒召妓这档子事,就算他空头陀再能,也是手生得紧,却也一生二熟,眼下总也能应付裕如了,至于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劲儿,总是难以撑平,谁教他半路出家,向佛不专呢!

  “我问你……”

  甜甜的小嘴几乎都快挨着了头陀的胡子脸,那么娇滴滴地在他耳边上说着——

  “这个主儿他到底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这……”空头陀可真傻了脸,摇摇头愣是不知道。

  别说是他了,这庙里上上下下谁也不知道。

  “你不说?”甜甜的小嘴一噘。

  “不是不说……是不知道!”头陀直着两只眼:“龟孙王八蛋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样可不像是撒谎,甜甜莫名其妙地向他瞧着:“怪事……人总得有个名字呀!他是哪里人?打哪里来的?”

  头陀还是摇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是个新科的举子,进士?”甜甜煞费思索,仍不死心:“再不是谁家的王孙公子?

  手面儿好阔,好大方……就是……脾气大了点儿……”

  “嘿嘿……有钱人家哪!”头陀说:“管这么多干啥呀!反正有钱就好了,再说,长相总也不赖吧?”

  “那倒也是……”甜甜笑了,一时绯红了脸,“要不然我也是不来……别瞧他有钱,钱再多要是人讨厌,我也犯不着……”

  空头陀嘿嘿笑了两声。一眼瞅见了对方姑娘胸前的大串明珠,不由为之一怔,这玩艺儿记得来时不曾看见,不用说多半是得自庙内恩客的赏赐。

  好阔气的出手,怪道小丫头片子直夸他大方,敢情是每次来都从不落空。

  想向她要点什么,却是“庆春坊”的那乘小轿子来到了,押轿的老妈妈花枝招展的打扮得怪模怪样,老娇精似的,这阵子山坡台阶,爬得她直喘气儿,不等到跟前就坐了下来。

  一看见她空头陀简直都怕了,生怕她上来噜嗦,慌不迭揭开了轿帘,把甜甜让了进去。

  “姑娘你请吧,不送你啦,下一次是……”

  “十四……忘不了……”

  甜甜的声音,听着也是舒服。紧接着放下了帘子,小轿抬起来打了个转儿,一径地向山下去了。

  空头陀这才似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眼巴巴地瞧着轿子走远了,刚要转向回去,却是有人放他不过。“呔!空头陀!你干的好事!”

  空头陀吓了一跳。

  面前人影一闪,跳出来个小和尚。

  “啊!北斗小师傅,是你……”

  “是我,怎么样?”

  小和尚手叉着腰,满脸气愤,大声叱道:“你干的好事,居然把女人带到庙里来了,看我不报告老师傅打断你的狗腿!”

  “嗳呀……”空头陀只吓得脸色惨变,“小师傅你可不要胡说……什么女人不女……”

  “你还耍赖,”北斗大声嚷道:“当我是瞎子吗?赫赫……老师父果然聪明,就猜出了你们有鬼,才叫我守在这里,果然……”

  空头陀又自“啊!”了一声,“你说什么?是方丈师父要你……”

  “那可不是!”北斗和尚冷笑道:“老师父说这几天庙里有邪灵作祟,要我守看山门,哼哼,你看怎么样,果然被我捉着了你这个色鬼,没有什么好说的,走!跟我去见住持师父去!”

  说时当胸一把抓住了头陀的僧衣。

  空头陀“唷!”了一声,满脸堆笑道:“这又何必?小师父有话好说,何必……”

  一面说,顺手把先时得自甜甜的一个银锞塞向小和尚手里:“这个嘻嘻……小师父高抬贵手!”

  北斗小和尚怔了一怔,看着手里银子,呸了一声道:“你……好!还敢用银子买通我?看我不……”

  刚要大声喊人,即见山门当前人影晃动,一连闪出了两个僧人。

  前面一个,体态粗壮,生得浓眉大眼,年约四十上下,正是本庙住持和尚,法号“阿难”,一身武功了得,庙里和尚人人怕他,出了名的疾恶如仇,最是难惹。

  后面和尚,皓首银髯,一身杏黄袈裟,法号“少苍”,却是本庙方丈师父。

  眼看着庙里两个当家的高僧同时现身,只把空头陀吓了个魂飞魄散,“啊呀!”一声,便自愣在了当场,泥人似的不做声。

  北斗小和尚乍看之下,也不禁全身打抖。

  “啊……原来方丈……住持师父来了……弟子……他……他……”

  一面说,手指向空头陀,却是说不出话来。

  “这里的事,我们都看见了——”住持师父沉着脸向小和尚道,“没有你什么事,下去吧!?

  “是。”小和尚皇恩大赦般地磕了个头,刚要离开。

  “且慢!”老方丈唤住他嘱咐道:“到山门站着,不许任何人出来!”

  “是。”

  再次应了一声,小和尚才自转身一溜烟也似的跑了。

  看着小和尚背影消失离开之后,阿难和尚霍地面色一沉,怒叱道:“大胆空头陀,你可知罪!”

  身势一闪,“呼!”地一声,一阵风也似,纵向空头陀当前,手势乍举,待向空头陀脸上掴来。

  却是方丈师父的一声:“阿难!”唤住了他。

  阿难大师停住了手,奇怪地向方丈回头注视。

  “老师父……这厮……”

  “阿弥陀佛!”少苍方丈双手合十,长长颂了声佛号,喃喃道:“这件事怪不得他……

  怪在那一日的贵人挂单,既收了他,便有今日之事……阿难,你空自随我参佛多年,恁地还是如此火爆脾气!南无阿弥陀佛——”

  一面说时,老方丈竖起了右手,又自颂起了佛号,手上一百单八颗黄玉挂珠,随手而垂,一颗颗黄光净亮,耀眼生辉。

  阿难和尚轻轻一叹,说了声:“弟子知罪,是弟子莽撞了……”便自后退一步。一时目光灼灼,直向面前的空头陀逼视过来。

  空头陀脸上饶是挂不住,呐呐地说了声:“我……弟子……参见两位师父……弟子知道错了!”

  话声出口,双膝一屈,便自跪了下来。

  眼前衣袂飘风,噗噜噜长桥卧波般掠过一人,瞧了瞧,正是少苍方丈,起落如风,落地无声。老和尚好俊的轻功!

  只以为他的来意不善,空头陀只吓得打了个哆嗦。

  “方丈师父……饶命……”

  “阿弥陀佛!”老方丈望着他微微点头,“你起来答话!”

  “是……”空头陀叩头站起。

  “我只问你,这事情有多少次了?”

  “这……弟子……”

  “实话实说!”

  “是……”头陀呐呐道,“总有五六回了!”

  “好畜生!”阿难和尚咬牙切齿道:“你干的好事……是谁要你做的?”

  “是……”头陀颤抖道:“弟子是听令叶先生、宫先生……”

  “大胆!”阿难和尚圆瞪两眼道:“不是关照了你,要称呼他们师父么?”

  “是……弟子忘了……弟子对外面人一直都没有提起过……”

  “还要提起什么?这种事情都做了,还要提起什么?还要提起什么?!你说,你说?!”

  越说声音越大,阿难和尚眉剔目张,声色俱厉地直向空头陀大声逼问。却是老方丈的一声“阿弥陀佛”,使得他陡然忆起,身形微欠,向后退了一步。

  老方丈慨叹一声,呐呐道:“是老衲关照他,要他今后一切,俱得听令两位居士行事的……”

  “是……”空头陀总算抓着了救星,“是方丈师父这么关照弟子……来的!”

  阿难和尚冷笑道:“你还要嘴硬,方丈师父要你听令行事,是要你听这个令么?你……”

  老方丈叹息一声:“这也罢了,我再问你,这事情可有外人知道?”

  “什么……外人……”头陀呐呐道:“除了庆春坊的人……并没有外人……知道……”

  “阿弥陀佛……”老方丈点头道:“记住,今后不可,你下去吧!”

  想不到如此轻松,空头陀心里一喜,磕了个头忙自站起来跑了。

  “老师父!”阿难和尚大是不解望向方丈:“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算不算与他无干。”老方丈银眉频眨,冷冷哼了一声:“来,你跟着我,我们瞧瞧他们去!”

  话声方住,便自又宣起了佛号: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推开了爬满牵牛花的一扇边门,这便是本寺号称“北园”的偏殿了。

  少苍方丈与阿难师父进了院子。

  “老师父”阿难和尚站住脚手打问讯道:“这些人太过冒失,说话傲气得很,回头要是冲撞了……依弟子看这件事就由弟子去处理吧!”

  少苍方丈清癯的脸上兴起了一丝苦笑。

  “依你说,又待如何处理?”

  “简单!”阿难和尚挑动浓眉道,“给他们三天的时间,叫他们走!一了百了,从此干净!”

  “阿弥陀佛——”

  少苍方丈银眉频眨,深深以为不可地摇着头。

  “既是如此,何必当初?”老师父话声里透着寒意,“这因果二字,看来你还不甚明白,这件事万万不可。阿——弥——陀一一佛——”

  “这……”阿难眸子里大是悬疑:“老师父……今日事非比等闲,弟子以为非从严办不可。”

  “不要再说了!”

  少苍方丈面色微愠道:“你如此疾恶如仇,大非问禅之坐,须知一恶一善,皆非佛意所喜,重要的只是在一个原来自我。”

  阿难和尚应了个“是!”后退竖掌念佛。

  少苍方丈冷冷说:“不要以为你我身在佛门,天天吃斋念佛,便比别人明心见性,早登彼岸,须知佛祖看重的乃是一个赤裸裸、活生生的生命,准此而观,一个女人的闯入佛门与一个和尚的‘枯坐青灯’都无非是一种‘性’的展现,这当中只是认识层次的区别而已,只要不失其真,一样有其可爱之处,妙在接下来的‘证’不‘证’而已。”

  阿难和尚额上青筋暴露,一连应了许多个“是”字,金色泛红的脸上,已见了汗珠。

  老方丈看得出他的倔强,心知不是眼前三言两语,即可收教化之功,惟其倔与强不失其真,亦有可爱之处,便自不再与他多说。

  “这件事……我自能处理,你只随去一观便了!”

  阿难和尚又应了个“是!”字。

  少苍方丈看着他叹息一声道:“当日这位施主来庙之日,我就知道有许多不妥,却是一个‘难’字!”

  阿难道:“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说是住到开春就走……如今都夏天了,难道还要再住下去?”

  少苍方丈看着他,犹豫了一下:“你还不知道么?他们是……”

  才说到这里,却是有人来了。

  却只见先时的那个空头陀在前,身后跟着两个素衣俗士,一路大步而前。

  这两个俗人,他们却是认得的。

  前面那个留有黑须,身着灰绸直裰的四旬文士是叶先生,后面那个矮胖矮胖,着月白衫子的三旬汉子是宫先生,这个人最难说话,却是一并来了。

  老远的就定下了脚步。

  叶先生双手抱拳,赔着一脸的笑:“这可是不……敢当,方丈师父住持师父都来了?

  里面请,里面请!”

  “阿弥陀佛!”

  像是句开场白,不来上这么一句老和尚就不会说话似的。

  “二位施主近来可好,多日不见了……”老和尚单掌打着问讯:“有僭、有僭!”

  叶先生说:“里面请吧!”

  除去空头陀以外,四个人来到了殿里。

  一进去就觉出了气氛不对,正面的三尊大佛,敢情全都由布幔子给盖住了,里面的摆饰也都给移动,换成了一般俗家待客的堂屋模样。

  老方丈四下打量一眼,颂了声“阿弥陀佛”的佛号,银眉频频眨动,只是像对座叶宫二位频频打量不已。

  “贵上主人近来可好?”

  “啊!好!好!”叶先生满脸堆笑道:“两位大师这是……”

  阿难和尚“哼”了一声:“你还要明知故问么?……你们要大空干的好事!”

  “阿难!”老方丈低声一叱,止住了住持和尚的话头。随即转向叶、宫看道:“二位施主知道?”

  在他慈祥却不容狡辩的目光之下,叶先生颇似尴尬地笑了,抬起一只手,捋着下巴上的黑须,叶先生“咳”了一声:“原来是这件事,哈哈……”

  阿难和尚忍不住道:“这件事还小么?传扬出去,我们这太苍古寺以后谁还敢再来烧香了?不来烧香,今后的香火账可就……”

  “阿难!”老方丈再一次压住了他的话,却是该说的也都说了。

  “噢!”叶先生笑了:“原来如此……这就不劳挂心了!”

  说着仰起头来,眼望殿梁一派自负地笑了,抬起来摸着胡子的那只白皙素手上,戴着个碧绿碧绿的翠玉“扳指”。神态里涵蓄着十足的官人习气,与今日庙里循佛念经的隐者身份,却是大相径庭。

  “这件事,今天早上我家主人原是关照过了!”叶先生微微点了一下头:“其实二位即使不来,回头我也要打发人去请。”

  老方丈“嗯!”了一声,又是一句“阿弥陀佛”。

  叶先生这才微微一笑,看向宫先生点点头道:“拿来了没有?”

  宫先生“嘿”了一声说:“有!”站起来,一只手抄向里衣,肚子往前一挺,由里腰抽出了个黄绸子包儿,长方形,小枕头也似的,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叶先生两只手接过来,看样子分量不轻。

  “我家主人关照,多有打扰,这里是三百两银子,就算是布施贵庙的香火钱吧!”

  说时双手奉上。

  老方丈“阿弥陀佛”了一声:“这就不敢当了!”

  话声未完,阿难大师却已把银子接了过来。入手分量极沉,足证所言不虚。

  两位高僧尽管平日吃斋念佛,却也不能免俗,对此“阿堵物”亦有偏爱。

  银子一到手,脸色可就缓和多了。

  阿难大师把银子放置几上,双手合十道:“请问贵主上大名……”

  宫先生道:“姓朱。”

  叶先生忽然咳了一声,接道:“诸葛一一赫赫……是个复姓,‘诸葛’先生……”

  “啊!是是……”

  只要银子到手,管他什么姓都好。

  阿难和尚笑得眯起了眼睛:“凡是于敝寺有大布施的善士,我们都要把他老人家的大名刻记在后面佛塔,长受本寺的供奉,请转告贵主人诸葛先生……阿——弥——陀—

  —佛……南无阿弥陀佛——”

  一面说,他犹自不放心地解开了面前绸包。

  呈现在眼前的,是十五锭大小光泽同一式样的官式元宝,用一个特制的银盒盛着,崭新耀眼,这类出自朝廷府库,非自各省藩库的供银,一般民间很少过手,自是通用如常。眼前银锭,格式一致,圆圆团团,十分光滑,像是出自山西的官银,俗称“光锭”,显然还是全新的。

  两位和尚不约而同地一齐颂起了佛号。

  一锭二十两,十五锭便是三百两之数,一望即知。

  叶先生似笑不笑地道:“我们一行,一时半时还动不了,以后怕还多有打扰,尤其占用了贵庙的偏殿……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家主人关照,如果贵寺如有开销,我们会按时布施,这一点大可放心。”

  “阿弥陀佛!”阿难大师双手合十道:“贵主上太客气了……”看了方丈师父一眼,正自盘算着先前的那档子事,一时不知如何出口。

  怪在老和尚更似一团和气,心里压根儿就没这件事似的。

  当初来的时候就莫名其妙。

  也是这位叶先生接的头,布施了二百两银子,说是开春就走,一行人二十来口子,老的老、少的少,虽是衣着朴素,却是举止不俗,派头十足。看在那二百两银子的份上,便自胡里胡涂地收留了。

  后来打听出来,说是来自安南的一帮子珠宝客商。朝山进香来的。再住住,发觉到味道不对,敢情是这帮子香客派头好大,并不像是买卖商人,更不像什么虔诚礼佛的善士,大块吃肉,大坛喝酒,经常是筵开不夜,只差着没有女人。实在不像话,老方丈忍无可忍,亲自过来交涉了一次,安静了几天,又自故态复萌。

  终致于落到了今日田地。

  老方丈可也不是傻子,几经观察,旁敲侧击,乃自断定了此一行的大有来头,据他看这伙子人多半是来自京师的官宦人家,说来可笑,那个被称为“诸葛”先生的对方主人,直到如今,他还不曾见过,有人说是个翩翩公子,又有人说是个老头儿,无论如何,这类人家出身自是开罪不得。至于又为什么住在自己庙里,冒充朝山拜佛的香客,且又久住不去,可就讳莫如深,耐人寻味了。

  三百两银子的突如其来,再一次平息了和尚心里的怒火。

  只是身为本庙的方丈师父,庙里发生了这种事,不能不管。

  “阿弥陀佛!”老和尚竖着右掌,颇似为难地道:“刚才发生的事情,施主谅是知道的了?这事情……若是为庙里僧人悉知,可就不好……”

  叶先生应了两声“是”字,半天才呐呐道:“我家主人年纪还轻,山上住确是太寂寞了一点……”

  顿了一顿,叶先生含笑道:“再说当日住进来时,方丈师父也曾说过可以便宜行事……。”

  一旁的宫先生大声道:“哪个庙里不来女人?又何必大惊小怪!”

  两个和尚对看了一眼。

  老方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终是不要过于招摇才好。”

  阿难大师道:“方丈师父说的是……阿弥陀佛——贵主人既有此好,何不每隔时日,到外面走走?这样双方两便,岂不是好?”

  宫先生“嘿嘿”笑道:“和尚说得轻松……要是能这样当然是好……”

  叶先生沉着脸,没有说话,那样子显示着有几分不耐。终于老方丈叹了口气道:

  “若是有所碍难,也应在夜里……”

  “对了!”住持大师说:“夜里大家都睡了,总比大白天叫人看见的好!”

  叶先生这才笑了,习惯性地端起了茶碗,却无人为他高呼一声“送客”,毕竟是年月不对了。

  俄顷间,叶先生白皙的脸上,显示着一丝落寞的伤感,都已经快四年了,他仍然还不能完全平静下来,那就更遑论他嘴里所谓的那个年轻气盛的主人了。

  “我知道了……”

  放下了手里的茶碗,叶先生苦笑着点点头说:“二位师父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不送你们了!”

  话声方住,却自里面闪出了个人来。

  猿臂蜂腰,精瘦偏高的个头儿,一身青绸子长衣,却在腰上扎着根白玉闹腰,黑亮黑亮的眼睛,极是有神,年岁总也在三十上下,却是唇上干净,连根胡碴子也没有。

  “慢着!”

  这人轻叱一声,上前儿步,转向叶先生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叶先生怔了一怔,道:“这个……怕不大好吧?”

  精瘦汉子道:“先生是这么关照来着,说是这几天气闷得很……”

  人这么高,岁数也老大不小的了,却是声音透着尖细,清脆一如妇人。

  两个和尚原待告辞离开,此人的突然闯入,出声呼止,不由得心里大是存疑,便只得坐着不动,面面相觑。

  叶先生想了一想,叹了口气道:“好吧!”

  这才转向少苍方丈含笑道:“我家主人静居不耐,忽然动了禅心,要请方丈师父入内一晤,请老师父你就劳驾一趟吧!”

  少苍老和尚“啊!”了一声,面现笑靥地颂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随即站起身来。

  对方这个年轻主人,他早已心生好奇,难得是他有此一请,自不愿失之交臂,倒要会他一会,若能就此点化,使他归心佛祖,也当是功德一件。

  阿难大师只以为自己亦可同往,喜孜孜地也自站了起来。

  却是后来的那个长身青衣汉子,把身子一横道:“先生只宣见方丈和尚,你就不必去了!”

  阿难和尚不由脸上一红,哈哈一笑道:“好!那么贫僧不便打搅,这就告退了!”

  一面说,收拾了桌上银子,仍用原来的绸子包包好了,提在手里——

  宫先生嘿嘿笑道:“大和尚走好了,我送你一程!”

  阿难和尚道:“不敢劳驾。”合十向方丈、叶先生一挥,随即转身步出。

  却是宫先生也跟了出来。

  “大和尚,你可走好了。”

  宫先生快走几步,凑近了阿难和尚身边,笑道:“银子拿好了,重得很,我代你拿着吧!”

  一面说,伸手向着对方手上银包就抓。

  “嘿!”

  阿难和尚陡地把银子向后一收,就势一个快闪,掠出四尺开外,脸上神色大是诡异——

  “阿——弥——陀——佛——宫施主这是……”

  矮壮外形的宫先生,一脸堆笑道:“和尚不必多心,我家主人开的是独门大买卖,有的是银子,既然给了你,便不会无缘无故收回来,只是怕和尚你手劲不够,拿不稳!”

  说着姓宫的便自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往日相处,这个姓宫的最是不好相与,据知有几次庙里和尚误闯到了他这偏殿,无不遭受他的毒口凌辱,什么“秃头”“狗日的”不绝于口,听在阿难和尚耳里,大大不是滋味,早就有心要会他一会,想不到今天他竟然消遣到了自己头上。

  一霎间,怒由心起。

  “施主你这是狗眼看人低!”阿难和尚冷冷一笑道:“怎么!讥讽我出家人没见过银子么?”

  宫先生霍地脸上变色,怒叱道:“大胆!”

  话出人起,交晃间,已到了和尚当前,五指分开,陡地直向和尚脸上叉了过去。

  掌风疾劲,力道万钩,敢情是个练家子。

  大和尚浓眉一挑,说了个:“好!”脑袋瓜子一晃,硬生生把脖子向右面错开了半尺。

  宫先生的这一掌可就落了个空。

  他却是不甘心,冷笑着叱了声:“接着你的!”

  身子骨陡地一拧,硬生生把出去的手又自收了回来。

  一收即吐,“嘿!”第二次反摔而出,向对方和尚小腹上力推过来。

  阿难和尚在庙里是个出了名的好身手,想不到今天竟遇见了敌手。

  “这是何苦?”

  话声出口,一只右手已自挥出。

  施展的是佛门的“大摔碑手”,头也不回地反摔出手,不偏不倚地与对方手掌迎在了一块。

  “噗!”

  两只手掌会在了一块。

  两个人都“铆”上了。

  不要看这么轻轻的一接,却是双方内力的总结所在,随着彼此内力的一吐——“嘿!”

  和尚“哼!”了一声,纵了个高儿,足足蹿起来一丈七尺,落向了山墙一堵。

  宫先生也不轻松,脚下连打了两个踉跄,吃醉了酒样的,踏出了五六步,才自拿桩站稳。

  “好——你个贼秃。”

  话声未已,只觉着脸上一热,竟自涌出了一口浊血。

  向和尚哼了一个“好!”字。坏在出了口气,嘴里一甜,情不自禁地也自呛出了一口鲜血。

  半斤八两,谁也没有落了便宜。

  竟然是势均力敌,两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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