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只是一个靠山的小镇,离乐清县尚有七八十里地,所以显得极为清静,整个的市镇,仅仅只有一家小客栈,设备极为简陋。
万斯同暂时就在这里留了下来,客栈虽小,却埋在红叶深处,一个饱经路途沧桑的失意人,在此是很能得到安静和憩息的。
傍晚的时候,他推开了窗户,一个人把盏望着红叶,饮了几杯老酒,仿佛觉得那先时的一腔豪气,此刻竟是一些也不存在了。
那习习的风抄着树梢吹下来,此时正有人用沙哑的喉咙在高唱着,他唱的是:
“征衫穿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声调凄怆,古意盎然,万斯同放下了酒杯,寻声望去,见一发色已斑的汉子,正以手击树,张着大嘴唱着这动人的歌词,身边树上,拴着一匹瘦马,人马俱带着浓重的风尘之色。
万斯同不禁心中一动,感伤地想道:这汉子满面风霜,独自感伤,看来和我的心情一样,可见人世上尽多的是失意人啊!
想着不禁喟然长叹了一声,那汉子本来离万斯同不远,听到了这声叹息,忙一偏头,正好和他目光相对。
万斯同只得微微一笑,道:“老兄,你这歌词太好了,再来一段吧!”
那汉子咧开大嘴一笑,由地上拍衣而起道:“见笑!见笑!俺只当这附近没有人,却不料惊扰了老弟你的清静。罪过!罪过!”
一面说着就要去收拾地上的杯箸,万斯同忙道:“老哥你太客气了,兄弟也是失意之人,因此听到了老哥的歌声,不禁一时神往!”
他说着一面站起身来道:“如果老兄不嫌弃,兄弟愿意移樽就教,咱们共饮几杯如何?”回
那汉子生着一张赤红的脸,颔下浓须绕口,身材高壮,望之有燕赵之风。
他闻言哈哈一笑道:“好!如此一来可就有人饮酒了,只是……”
他指了指铺在一张牛皮纸上的简陋酒菜道:“这些残菜剩酒,老弟你不嫌脏?”
万斯同已跃窗而出,一面笑道:“无妨。”
那汉子见此少年如此豪兴,遂不禁大喜,当下双手握住万斯同的手,寒暄说道:
“兄弟你贵姓呀?”
万斯同微笑道:“小弟姓万名斯同,老兄是……”
汉子用纯粹的家乡口音说道:“俺名马铁军,老家是江苏徐州府。兄弟,你请坐。”
万斯同含笑坐下,心忖久闻苏北之人,勤俭耐劳,雄健朴实,看这位老兄倒真是不虚。
当下这马铁军为他斟上一杯酒,万斯同见那下酒的菜,只是一包花生米,七八块豆腐干,可是他却吃得极香,酒已醉了八成。
本是萍水相逢,用不着彼此深交,二人你来我往,互相饮着酒,吃着花生米,豆腐干。
万斯同才知道那汉子是一个布商,专门跑布的生意,他由苏北家乡,自山东郯城、枣庄等地转载府绸土绸,到苏北贩卖,获利虽不多,一家老小却也不愁衣食,只是这种生意却是极为辛苦,在外的时候多,在家的时间极少,因此他才客中感伤,唱出了悲情的歌。
他又问万斯同的身世,万斯同只略略说了个大概,马铁军不禁十分吃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睁着一双半醉的眼睛道:“看不出来老弟你还是个身上有功夫的人,真是失敬了!”
万斯同不免客气了一番。二人正在杯酒交欢之际,忽听得岭陌上有一串铃声,哗啦啦的,直向这边驰来,那串铃的声音,极似在杭州道上,遇见龙十姑的小驴上发出的声音。
万斯同不禁吃了一惊,慌忙向岭陌上望去,但见两匹马,正飞快地向这边驰来,他们像是取道直上的样子,那铃声,正是自坐骑的颈上发出来的。
二马一黑一白,刹那间已至近前,万斯同见白马在前,其上坐着一个锦衣公子模样的少年,后面黑马上却是一个青衣小厮。
那公子身披银色羽毛披风,内着紫红色劲服,背插宝剑,生得长眉秀目,唇红齿白,十分俊逸,尤其是那匹白马的颈上,那一串铜铃,每一颗都有核桃大小,金光闪闪,煞是好看!跑动起来,铜铃一齐晃动,哗啦!哗啦!声闻数里。
万斯同本是随便地一望,只是这一望却令他心中一动,因为少年这份容貌,他竟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
忽然他就立起身来,脑子里顿时想起来,这个人正是在冷碧轩内墙壁上所悬挂的画中人物,就连他身上所披的这一领羽毛披风,也是极其仿佛,万斯同不禁心中立刻紧张了起来。
最奇怪的少年容貌,竟真的是和自己极为相像,万斯同与马铁军坐处正是这茶馆通道的道边,离着路边不过尺许远近。
那马铁军不禁口中“咦”了一声,他猛然站了起来,往前几步,睁大了眼睛道:
“这人怎么和老弟你……”
说着他又回过头来打量万斯同,又扭头去看那骑马的彩衣少年,愈看愈觉得奇,他的眼睛就愈发睁得大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么相似的人。
刹那之间,那两匹马已跑近了,马铁军口中啧啧地称奇,竟忘了自己所站的地方了。
等到他发现那彩衣少年的马已经到了眼前,才发现自己处身的危险,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万斯同这时才突然惊觉不对,他猛然伸手去拉他道:“小心!”
可是那彩衣少年放马如飞,竟是如人无人之境一般,万斯同伸手拉马铁军之时,也正是他挥鞭打人之时。
但听得他口中叱道:“该死的东西!闪开!”
“叭”一声,这一马鞭,抽在了马铁军的脸上,马铁军真想不到,对方少年竟是如此蛮横,居然敢下手抽打自己。
由于他是在无备之下,这一马鞭,正抽在他那大而红的脸上,立刻皮开肉绽,鲜血顺脸而下。
他痛得大叫了一声:“哎哟!”
那少年抽打了人,竟还似不能泄恨,只见他单手一带马缰,身子旁侧,猛地一脚直向马铁军头上踹去。
他脚下是镶有白钢扣花的牛皮短靴,这一脚要是踹在了马铁军的脸上,可是非同小可。
所幸万斯同此刻在一边目睹情形,他的怒焰激涨,这一脚是如何也容不得他踹上去了。
他在马铁军的身后,蓦然伸手把马铁军向身后一带,少年这一脚却踹了个空。
彩衣少年本有十分把握,这一脚一踹一个准,他万也想不到,这地方会有什么能人。
这一脚由于力道过猛,踹了个空还不说,自己身子却猛地向前一送,那只踹出去的脚,却正好到了万斯同面前。
万斯同一时怒起,哪里还顾到其他,只见他陡地一伸手,不偏不倚,却正叼住了少年的脚,就势向外一带,冷叱了声:“你给我下来。”
彩衣少年一身超人的武功,却因为一时太大意,才致眼前吃了大亏,万斯同伸手出去,他并非没有看见,只是由于身形前耸,再想收足,已是来不及了。
只听“噗”的一声,却为万斯同抓了个紧,那少年手中皮鞭“唰”的一声同时抡下来,他口中叱道:“小子你敢!”
结果呢,他的皮鞭抽在了万斯同的肩膀,而自己却也为万斯同拉下马来。
少年鲜丽的一领披风,也为鞍子挂破了,人也摔在了地下,还险些为马蹄子踩着。
这时他身后那个小厮也赶了上来,这小子仗着他主人的势力,又会些拳脚,一向是目中无人,这时眼见主人为人拖下了马,如何能依得?
当时由鞍旁“呛”的一声,抽出了一口刀来,自后而前地向着万斯同背上斩去。
万斯同如今功夫,要说对付那彩衣少年,或许不及,可是拿来对付这个小厮,却是游刃有余,太轻而易举了。
这一刀劈下之时,一边的那徐州大汉马铁军,吓得大声吼道:“兄弟当心呀,刀!”
万斯同也早已听到了金刃劈风之声,只见他身形向前一俯,那小子的钢刀,已离着他背上不及半尺。
马铁军已吓得哇呀呀大叫了起来,他以为万斯同再想逃得活命,真是万难了。
可是他估计错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间,就见万斯同陡然缩肩现掌,他并不回头看,只凭着特有的听觉能力,竟是认得极为清楚,这一掌正抓在了那小厮砍下来的刀背之上。
那小厮名唤魏七,外号叫“红眼七”,因其双目一年四季都是红红的,像害眼病一样,所以才得了这个外号。
至于那个鲜衣彩帽的美少年,正是如今冷碧轩主人葛金郎,也是花心蕊的丈夫。
他因每数月都需至天台山其父魔官去探望一次,也不过逗留几天就回来了,可是后来逗留的时间却是愈来愈长。
这一次他带着红眼七回返天台,因为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所以多逗留了些时间,而这件意外的事,却和心蕊有关,葛金郎十分愤怒,正打算回来之后,要好好地责问心蕊一番,共谋对策。
所以他们的马特别快,却想不到在自己已经到了雁荡家门的时候,竟会发生了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主仆二人都是素来欺人已惯,一点也不能吃亏的,如今怎能咽下这口气,俱不禁大怒。
那红眼七一刀砍下,非但没有砍着人家,却为人家把刀给抓住了。
这小子就知道遇见了厉害的人了,他口里还不干净地骂了一声:“他妈的!”
一面用力地往回抽刀,可是那口刀就像是嵌在了石头里一样的坚固,休想抽动分毫。
红眼七就知不妙,手一松回头就跑,可是敌人已如同旋风一般地转过了身子,一掌向他打来。
那一边的葛金郎蓦地腾了起来,可是却已经晚了一步,只听见“砰”的一声!
红眼七口中叫了一声,直跄出去八九步,才一交栽倒,他口中又叫了一声,就昏了过去。
这时候葛金郎身子已经落了下来,见状用力地顿了一下足道:“好小子!你敢下毒手?今天少爷要制不了你,也愧为鬼面神君的传人了!”
万斯同原想问问他和心蕊之间的关系,本不想这么贸然出手,可是此刻却是势成骑虎,再想善罢甘休,已是来不及了。
同时葛金郎这种气焰和狂横的行为,不禁激起了他的侠义个性。
当下冷冷一笑道:“这是他自己找死,怪得谁来?”
他说完了这句话,突然想起了“鬼面神君”这个名字,不禁大大地吃了一惊。
鬼面神君葛庭这个名字,他是很早就听说过了,知道此老乃是天地间的一个极怪之人,所练武功,无不是怪异绝伦,而且生性残酷,动辄杀人,武林中人提起他来,无不谈虎色变。
此刻葛金郎一提到他,万斯同心中怎不吃惊,当下冷笑了一声道:“久仰了,只是……”
他的话方说到此,那葛金郎已纵身而上,他再也忍不住这口气,当下抖手骈二指,直朝着万斯同双目上点去,这一招名唤“二龙抢珠”。
俗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葛金郎这一递招,在万斯同眼中看来,已知道此人受有高人传授,当下怎敢怠慢?
他慌不迭向后一撤步,同时,用“闲门栅”的硬功夫,把双掌向外猛地一推。
葛金郎心中也自吃惊,因为对方少年掌上那种充沛的掌力,他立刻就体会出来。
如果他不撤手,自己这两个手指就别想要了。
情急之下,他鼻中哼了一声,身形是“老子坐洞”式,向后一矮,同时右手化指为掌,倏地向右边一翻,这一招名唤“孔雀开屏”。
只见他五指箕开,和左掌遥遥交叉着,直向万斯同臂上划去!
他的指尖上可是透着功夫了,否则他是断断不能如此施展的。
万斯同心知厉害,他内力已自吐出,再想收回,却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当下口中“嘿”了一声,硬硬地把双手撤了回来。
二人这一动上手,直把一旁的马铁军看了个目瞪口呆,他脸上虽然还在淌着血;可是他却忘了用手擦一下,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二人腾跃着身子。
所幸这条后山的野道上,并没有行人,二人就在这生满了杂花和堆有乱石的岭陌上,展开了各人的身手,一时却也难分轩轾。
约有盏茶的时间,忽见二人身子各向两边一分,马铁军吓得叫道:“别打了!算了!”
二人又往里一合,马铁军又嚷道:“老弟,算了吧!俺认倒霉就是了!”
二人那种龙腾虎跃的身形,把他的眼都看花了,他真不知他们谁胜谁负。
忽然二人又分开了,马铁军就认准了万斯同,猛然扑过去想拉他。
可是二人这种分合,本是动手的一种转手功夫,也就是说有更厉害的招式要随之而出,这种情形意味着,不能善罢甘休。
马铁军还没有扑上前,二人却又互叱了一声,第二次往当中凑了过去。
也就在这第二次的合凑里,二人的胜负可就立刻分了出来。
暮色沉沉里,仿佛看见那羽衣少年右手向上一分,也不知他是挨着了万斯同没有;可是后者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呼痛之声。
他们蓦然地分开了,羽衣少年面带冷笑地耸了一下肩,却是二话不说地走上前去,把倒卧在地的红眼七给拖了起来,腾身上马。
两匹马在暮色苍茫里,得得地直向岭上飞驰而去。
马铁军心中怔了一下,他再去看万斯同,似乎是看不出什么不对来。
只见他身形站在当地纹丝不动,面色似乎有些发白,可是却不十分显著。
马铁军问:“兄弟,你怎么啦?”
万斯同眸子微微闭着,闻言却睁了开来,他面上带着一丝苦笑道:“没有什么!”
说着他就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原先喝酒的地方,坐下来,一面微笑道:“来,咱们喝酒。”
马铁军本以为他受伤了,见状才算放下心来。
他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血,嘿嘿笑道:“兄弟,你为我受累了。”
然后他又咬了一下牙道:“他娘的,那个小坏种。”
一面说着一面恨恨地坐了下来,掏出一块布巾,轻轻地在脸上抹着血。
万斯同这时却靠着一块大石,微微地闭上眼睛,马铁军擦干净了脸上血渍之后,忽然一怔,说道:“老弟……我看你是……”
万斯同忽然张开了眼睛笑了笑说:“没有事,咱们喝酒。”
说着端起了怀子,一仰而尽,马铁军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喝酒;只是万斯同为他和人家打了架,现在人家说要喝酒,他还能不奉陪吗?
当下苦着脸,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万斯同脸色铁青道:“刚才那个少年你认识么?
他叫什么名字?”
马铁军茫然地摇了摇头,又道:“俺没有见过他,瞧他小子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穿得花花绿绿的,不像个东西。”
万斯同闷不哼声地又喝了两杯酒,吃了几粒花生米,就推杯而起道:“老兄,我走了。”
马铁军忙站起身子发愣道:“不再聊一会儿吗?”
万斯同此刻剑眉微皱,闻言摇头一笑说:“不聊了,老兄,今日打架之事不要对人提起。”
马铁军又愣了一下,眨着眼睛说:“俺知道,那小子身上有功夫,俺惹不起他。”
万斯同冷冷一笑说:“倒不是如此,我只怕他此地党羽众多,老兄你身上没有功夫,难免会吃亏。”
马铁军别瞧他个子大,胆子可是真小,闻言吓得脸色如土,却又故作大胆地挺了一下肚子说:“俺不怕,俺与他们拼了,这是有王法的地方。”
万斯同笑了笑,就回过身来;可是,他才走了没有两三步,就咕噜一声倒下去了。
马铁军在后面看见吓了一跳,慌不迭地跳起来,一面叫道:“怎么了,怎么了?”
万斯同这时已挣扎着又站了起来,马铁军却用力地把他给扶住了,一面皱眉顿足道:
“唉!我就知道你不大对!这怎么是好?”
说着又叹息了一声,跺了一下脚道:“老弟,你是受伤了不是,要不要紧?”
万斯同咬着牙不语,可是头上却淌下大颗的汗,那马铁军又跺一下脚,急道:“事到如今,你老弟还不说话,老弟你太要强了。”
说着扶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又问:“是被那小子伤了不是?”
万斯同紧闭着嘴,勉强地点了点头,马铁军大口地叹气,又咬牙大声骂道:“娘那个脚!那小子可真狠呀,伤着哪儿了?”
万斯同挺了一下腰说:“不要紧,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还能走。”
马铁军仍紧紧地扶着他,一面哭丧着脸道:“兄弟!这事情你可不能充好汉,要是有内伤,你可得马上治,晚了就许碍事。”
万斯同只是叹气摇头,马铁军一面扶着他往前走,一面道:“咱们快进去,我给你瞧瞧去,早先没卖布之前,在老家我是专门给人看病的,专看跌打刀伤,骨头折了我也能给你接上!”
万斯同闻言倒不再坚持了,他点头叹道:“既如此,就麻烦老兄给我看一看吧,大概我身上有伤。”
说着二人已行至店前,万斯同不愿叫人看出他有伤来,到了客店前,他拼命地撑着离开了马铁军,大步地向里面走,马铁军紧紧地在后面跟着他。
二人进房之后,万斯同单手按着桌子,还要强忍,马铁军却硬把他扶上了床,道:
“老弟,可是委屈了你了,你快躺下吧!”
万斯同和衣躺了下来,可是他脸上仍然带着笑容,马铁军忙坐下来给他看脉。
茶房进内倒茶之后就走了,马铁军关上门后就问:“兄弟你伤着哪里了?”
“大概是三里穴。”万斯同说。
马铁军“噢”了一声,皱眉问:“是内伤?”
万斯同又点了点头,遂道:“并不太重,我幸亏是运着气,要不然……”
马铁军皱了一下眉,点头道:“老弟,你知道,我虽不会武,可是这种情形我知道。”
说着偏头咧着嘴道:“倒看不出,那小子娘儿们似的,还有这种好功夫。”
万斯同惭愧地叹了一声道:“这人内功果然是好,他只是以二指戮了我一下,否则我只怕……”
马铁军立刻又吓得脸色一变,忙站起来把窗子关上了,一面却道:“怕风吹了你。”
万斯同知道他是害怕,却故意掩饰,当下并不说破,只是皱眉不语,同时之间,觉得左肋十分疼,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时马铁军把灯光移近了些,一面为他把身上衣服解了开来,露出胸脯,他就用灯光去细细地瞧着,又问道:“是这里么?”
万斯同指了一下说:“这里。”
马铁军把灯往下移了一点,忽然吓得“啊”了一声,灯也跟着一抖,险些落地。
原来就在左肋第六根骨下,有两个红点,色作紫红,那形状就和人手指形状是一样的。马铁军在徐州为走方郎中时,什么病伤都见过,这伤迹他一看,顿时就知道万斯同是为人点伤了内里脾肾了。
一时吓得他面色如土,他说:“老弟,你张开嘴来看看。”
万斯同张开了嘴,又伸了伸舌头,马铁军忙把灯光就过了仔细地看了一下,不禁叹息道:“老弟呀,你的话不错,错非是老弟你有极好的内功,要是换了另外一个人,这条命可就完了!”
然后他搁下了灯,面色稍缓地道:“不要紧,中气你算是封住了,没有散。”
万斯同总算放下了心来,他哼了一声,道:“只是喘气就痛,老兄,你再看看吧!”
马铁军又仔细看了一下,又在他四周按了一会儿,说:“老弟,你再运运气。”
万斯同立刻把内力运行了一遍,马铁军用手重重地推着他的肚子,数下之后,他住手道:“没有事,中气没有散!”他擦了一下脸,吐气道:“吓了我一跳。”
“要紧么?”万斯同又问。
马铁军摇了一下头,说道:“要紧是不要紧,不过你一天半天还是得在床上躺着。”
万斯同不禁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声,马铁军发了一会儿怔,又道:“我得亲自给你抓药去。”
万斯同感激地道:“你只开张方子,叫店小二去就行了。”
那马铁军似乎也怕在外面又碰见了那两个人,闻言之后就说:“也行。”
他说着就出去找店中人开方子去了,万斯同独自睡在床上,内心却不禁暗暗想道:
“好险呀!看那羽衣少年确实是受过高人传授,我武技远不如他。”
想到此,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忽然他又想到,那少年如真是住在冷碧轩中之人,这事倒令人有些费解了,他是什么人呢?
“莫非这人,就是她们所谓的葛少爷么?”
他这么想着,内心不禁又动了一下,忽然忆起那天台山的鬼面神君不是姓葛名鹰么?
那么这人如姓葛,或许是他什么人吧!
这么想着,心中打了一个冷战,就对方才少年所说是鬼面神君的传人,有几分相信。
可是他并非是一个软弱的人,尤其是那羽衣少年这么伤了自己,这口气他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的。
自然比这个更痛苦万分的却是那花心蕊,一想到了她,他全身直冒冷气。
现在又多上这么一个羽衣少年在其中,他真不知道这少年和自己心上人花心蕊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倘若他二人已经……”万斯同这么想着,顿时昏了过去。
这个谜底,他必定是要揭开的,而且实在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觉。
正在他愤愧交加之时,那马铁军推门而入,他脸上涂了一些药,走进来,弯下了腰,轻声地说道:“刚才已经打听过了,这个人他们都不认识,大概是一个新来的,我看也许是白莲教的人。”
万斯同只苦笑了笑没有去理他,马铁军又笑了笑道:“我在这附近也看了看,他们人是走了,大概不会再来了。”
说着就坐了下来,只是端着茶杯发愣,万斯同见他胆小至此,不禁好笑,却也不便说什么。
一会儿茶房在外面叩门道:“大爷你的药来了。”
马铁军忙起来去开了门,见那茶房手中大包小包提着好几个,一面对马铁军道:
“这些药叫我好找,药店里说这些药很少有人买。”
马铁军一面点着头,赏了他几个钱,又道:“烦你给弄个火来,再弄个药罐,我自己煎。”
茶房点着头答应着走了,须臾就把这几样东西弄来了。
马铁军倒是很仔细的,他亲自一样样地检视着下锅煎熬,有的还另外加纱布包扎起来放下去。
万斯同见他如此费心,不禁十分感激,在床上道谢不已。
马铁军叹了一声道:“老弟,你不要客气,要不是为了我,你能与人家打吗,不打架你哪能受这个委屈?唉!这都是我害了你。”
说着用筷子翻搅了一下药罐子,又扬了一下眉道:“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已看出了,你老弟是一位身负奇技的少年英雄,快客,我真佩服你。”
说着还伸了一下大拇指,万斯同不禁面色一红,苦笑道:“算了,老哥你少挖苦我吧!”
马铁军这时似乎忘了脸上的痛,站起来大声道:“这算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今天你别瞧他打了你,往后就许你打了他,老弟你有这身好功夫,再好好练几年,那小子准不行。”
这几句话虽是信口而出,却不能不说没有理由,听在万斯同耳中,不禁动了一下。
真的,这些时间里,常常会令他觉得技不如人。尤其是在遇见十姑和现在这个人之后,他的好胜心不禁油然而兴。
不过他听了马铁军的话,并没有回答,只叹息了一声,就闭上眸子休息不语。
马铁军又同他说了几句别的话,药煎好之后,他亲自喂万斯同服了下去。
服下之后,他就说:“最迟明天晚上你就能下床了,我这药是专门为你活气调血的,准灵。”
万斯同连连点头称谢,马铁军看了一下天色,说道:“今天我也住在这里了,我看……”
他四周看了一眼,又讷讷地道:“我看……老弟要不嫌弃,我就和你住一个房吧!”
万斯同因为自己夜里也许需要有个人招呼,再者也知道他是害怕,当下就点了点头。
马铁军于是很高兴地出去招呼茶房,叫他在这间房里又搭了一张竹床,又叫来了饭,万斯同却只能吃稀饭。
饭后,因为万斯同要休息,所以他们很早就睡觉了,一夜无语,尤其是万斯同,自服药之后,那伤处果然就不再痛了。
想不到马铁军的药竟会这么灵验,次日天亮之后,马铁军先是看了看他的伤,他的脸色立刻就和缓了下来,含笑道:“行啦!老弟,你的伤是好了,只是还不能下床。”
万斯同点了点头,伤势既去,他那要强好胜的雄心,不禁又高涨了起来;只是当着马铁军他却不愿表露出来,只淡淡笑了笑道:“这要谢谢你才是。”
这时候伙计送来了一盆水,马铁军侍候着万斯同洗了脸,又叫了两碗面吃了。
饭后,万斯同默默地运功调息,他已确知自己是无碍,想到了昨日那羽衣少年,对自己“三里穴”上按指之时,分明他是想制我于死地。只看他胜利后那种眉飞色舞的样子,真是令人痛恨。
“他必定是以为我死了,或者重伤在床上,才能泄除心中之恨。”
可是他又想到了那羽衣少年的身手,他和自己对敌时,那种从容不迫的情形,静如山岳,动如狡兔,确实是一个厉害的对手。
于是他就暗暗嘱咐自己,在下次再见他的时候,务必要提高警觉。
他脑子里简直是乱七八糟,一会儿想东,一会儿又想西,想到了那少年的容貌,却也是一个令人奇怪的事。因为世上尽管多得是相似的人,可是那么惟妙惟肖之人,确是绝不多见。
这少年看来,就好像和自己是孪生兄弟一般,莫非我和他在血统上……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失笑了,心忖我简直是瞎想,可是由此却令他想到了自己的辛酸身世。据师父讲,他老人家是在雪地里拾到自己的,那时还在襁褓中。
师父还告诉自己说,唯一的一项证物,就是一块翠玉牌。
想到这里,他不禁探手到内衣里,把那块翠玉牌拉了出来。因为这是他自幼就戴在身上的东西,所以他始终佩在身边。
那块牌子绿光晶亮,只是式样十分特别,是月牙式的,一旁还有锯齿的裂碎痕迹,那下面有“骨”、“平”两个雕凸出来的字迹。
每当他看到这两个字,总不禁引起一层莫名的费解和伤心,这两个字,固然是一个谜,自己的身世又何尝不是一个谜?
马铁军这时也看见了,他就趋前弯下腰道:“哟!这是翡翠的吧?”
万斯同忙收了进去,一面笑了笑道:“戴着玩的。”
可是马铁军这种老于世故的人,焉能会看不出来,他知道这块翠玉牌,定隐藏着一段隐秘;只是他自知和对方不过是陌路相交,不便“交浅言深”,所以他就笑了笑不再多说。
为了万斯同的伤,马铁军又多耽搁了一天,万斯同十分过意不去,所以非逼着他走。
马铁军一来归心似箭,再看见万斯同伤已不碍事,他也不愿再多耽误,勉强又留了半天,吃过午饭以后,他又为万斯同详细诊断了一会儿,才向这位少年侠士道别而去。
万斯同对他这种古道热肠十分感激,当下留下了他的地址,以便日后有机会去拜访他。马铁军知道他是一个侠士,所谓四海为家,自不会有什么固定居处,所以也没有问他居处。
他们在这荒凉的小客栈里,殷殷话别,店外却下着丝丝的细雨。
那个贩布的徐州客马铁军走了之后,万斯同这间房子,顿时安静多了。
整个下午,他都在静静调息养伤,其实他现在已经完全复原了;可是他脑子里却有另外的一个决定,他要为今夜的行动而“养精蓄锐”。
天黑了,那毛毛细雨也停了。
万斯同把自己整理停当,只见他身着那袭得自大木上人的紧身内衣,头扎英雄巾,足下是一双黑缎薄底快靴。
他的目光灼灼,精神抖擞,只见他身形一弓一蹿,已快如脱弦之箭,“嗖”一声,蹿上了屋顶。此刻风声唰唰,飘下了一天的红叶!夜凉如水,此时此刻,该是人们好梦方酣的时候,谁又会注意到,这个夜行人的去留呢!
万斯同是必定不会甘心的,倒不是要报昨日的二指之仇,实在是他对那个曾有婚约的心上人放心不下,他要去探一个水落石出。
这条岭道他是熟悉的,像他这种一路纵跃如飞的脚程,半个时辰后,他已经来到了“小刃峰”的峰头之上。
那所庞大的建筑物,已经展露在他的眼前,在沉迷的山雾里,那是黑沉沉的一片。
万斯同望着这高大的围墙,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记得当初自己把花心蕊安置在此处时的情景,光阴弹指,却想不到如今门面依旧,人物已非。其实“门面依旧”这四个字已很不妥当,因为今日的冷碧轩,已非当年的冷碧轩了。
他在墙外感伤了一阵之后,遂腾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围墙之上。
展目向墙内望去,只见墙内静悄悄的,几棵柳树被风吹得飘飘起舞,看来十分萧索。
万斯同怀着万分沉痛的心情,飘身而入,院子里的形势,他白天来过,还大致有个记忆,当下就纵身循着那条通廊直扑了下去。
冷碧轩内传出微微的灯光,这证明其中的人尚未入睡,轩窗大大开着,只见室内却下着帘子。
万斯同用“燕子飞云纵”的功夫,一连几个起落已扑到了窗前,微微用手把帘子拨开了些。可是这一眼,已令他吃了一惊,慌忙把身子蹲了下来。
原来室内的摆饰,像是一间书房,壁上悬有书画,一张黑漆楠木长书案,文房四宝齐列案头,另外有一皮凳长有一丈,可供人小憩之用。
那个前晚同自己动手的羽衣少年,正半倚在那张皮凳之上,身着一袭绿绸肥大的便衣。
那个叫“小碧”的丫鬟,正蹲在地上,用两只小拳头,在他的腿上来回地捶着。
万斯同心内更加气愤了,因为如此一来,确实证明了这少年是宿于此处的了。
“那么心蕊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内心激动地想着,真恨不能扑进室内去问一个明白。
这时就听那小碧道:“奴婢也不大清楚。”
少年道:“你不大清楚,你们在家都是管什么的?”小碧吓得低着头,似乎十分害怕地说:“自从那个姓万的来过以后,少奶奶就变了,整天不出屋子,奴婢也不敢问。”
少年两道长眉猛地一挑,冷冷一笑道:“那姓万的小子和她说了些什么?害得她如此伤心?”
小碧用惊吓的眼光看着他道:“啊哟!少爷,可不能这么说,少奶奶连那个人见也没见呀!”
少年只是连声冷笑不已,忽然他咬紧牙道:“那小子要再敢来,我就杀了他!”
小碧绷着小脸道:“他来之后,少奶奶就传下话说不见他,可是那小子却硬往里闯!”
“你们就让他闯进去?”那羽衣少年问。
小碧连连摇着手道:“没有,奴婢二人就动手和他打;可是那小子本事很大,我们都打不过他。”
羽衣少年脸上又带了一个冷笑,小碧又道:“那人长得和少爷是一个模样,声音也像,我们都差一点儿为他给骗着啦!”
少年十分气愤地道:“不用说了!”
说着还紧紧地扭着手指,万斯同从二人对话口语中,已探知二人所说的那人,正是自己;而那所谓的“少奶奶”,不用说正是花心蕊了。
听到此,他的脚都几乎软了,只觉得全身都在冒着虚汗。
“完了!”他对自己说:“心蕊竟是真地嫁给了这个人了,我来晚了。”
想到此,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一时真差一点儿要倒了下去,可是他到底知道此刻自己身在敌境,一个不好,可就有性命之忧,因为那羽衣少年的手段,他是领教过的。
可是如果叫他这么就走,他是不会甘心的,当下蓦地把身子退了出去。
他伫立在一棵柳树之下,凝神地想了想,心想听方才那丫鬟说,心蕊自从自己走后,这几天来像是十分悲伤,由此看来,她对我当是旧情未忘。
她之所以如此,定必是为这恶少所逼,如今我回来了,她大约羞见故人,所以才不敢见我吧。
这么一想,他内心不禁大大地动了一下,同时先前对心蕊的一番怨恨,减除不少。
“好!”他内心想,“那么我就去见她一下,如果这些都是实情,我就把她救出去;至于这个登徒恶少,以后再谋对付他的方法。”
他内心这么想着,立刻热血激动,觉得极为有理,当下他再也不犹豫,身形一纵,已蹿上了屋檐。这几间石室,都经过葛金郎美化过了,檐上铺着亮光闪闪的琉璃瓦,人行其上,十分滑溜。
万斯同小心地踏着瓦面,如同狸猫似地,很快地向前蹿过了两间!
这时候他就看见一扇窗户内有灯光照出来,万斯同拔身而起,如一片落叶似地落在窗前。
似乎是一种直觉,认定了花心蕊必在这间房内,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在窗上叩了一下。
室内立刻有女子的声音低声问道:“谁?”
万斯同听到了这声音,虽然那是疏远已久的声音,可是他也能立刻断定出来,那声音必是发自花心蕊的口中。
于是他激动地道:“我!”
“你……你是谁?”那声音抖擅着说道。
万斯同咬了一下牙,痛苦地道:“心蕊,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啊……”那声音擅抖一下,遂道:“你是万万……斯同吧?”
“是的!”万斯同说道:“你开窗子。”
心蕊忽然绝情地道:“姓万的,你来这里作什么?我如今已是葛家的人,你莫非不知道么?”
万斯同打了一个冷战,他冷笑一声道:“我怎么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必定不是心甘情愿,我要你把实在的情形告诉我。”
万斯同说着,整个的身子在发抖,他内心几乎寒冷了。
因为他想不到心蕊竟会对自己这么说,他说了这句话之后,本能地去推了一下窗子。
可是里面却有人用双手抵着,并且他听到隐隐有哭泣的声音。
万斯同内心难受极了,他冷冷地道:“你为何不开窗子?我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
心蕊忽然狠心地道:“现在我们没有话好说了,莫非你那个姓郭的朋友没告诉你?
你何必还要再来?”
万斯同怔了一下,道:“郭潜他来过了?”
心蕊冷笑道:“你找他去吧,你要给他报仇也行,反正我……”
说着她似乎又哭了,万斯同也是顺着眼角往下流泪,过了一会儿,他又推了一下窗子,里面还在用力地推着。
“心蕊!”万斯同说,“现在,我才发现你真的变了,这一年来我想你想得好苦。”
他忍着伤心继续道:“可是昨天早晨我来,你竟忍心托病不见我。”
“哼!”心蕊冷笑了一声道:“我如今已嫁给葛金郎了,还见你干什么?”
说着她又哭了,并且抽搐着道:“你快走,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见你了!”
万斯同听她哭得伤心,不禁心如刀割,当下用力地推了一下,窗户开了半尺,又关上了,发出了“哐”的一声,二人都吃了一惊。
万斯同慌忙回身看了看,见并没有惊动别人,他才放下心来;并且冷冷一笑道:
“其实你有你的自由,我自然管不了你,可是你要知道,那姓葛的乃是出自天台魔宫的子弟,你怎能……”
心蕊不禁哭了起来,她用力地拍着窗子道:“我知道,我高兴,你管不着,你走,快走!”
这几句话说得很绝情,万斯同脸都白了,他拼命地忍耐着,冷笑一声,道:“我要见你一眼,你不敢见我,就证明你言不由衷。”
他方说到这里,那扇窗门忽然开了,万斯同差一点身子都要冲了进去。
当他惊慌地站定之后,他看见迎窗站着一个绝色的少妇,那少妇正是心蕊。
只见她头梳叠螺发式,前面留着刘海,发上插着一珠一钗,宫样娥眉,郁郁秋水,虽然带有一丝憔悴和忧愁,可丽姿天生,看来只是更增艳丽。
她双目平平地凝视着万斯同,眼泪已经淌满了粉面,颤抖着道:“万斯同,你看见我了,你走吧!”
万斯同脸色惨白地点了点头道:“很好……”
心蕊却冷冷一笑道:“这只怪你当初逼我太甚,现在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万斯同蓦然掠身而入,花心蕊想挡着他,已经来不及,她不禁面色大变,讷讷道:
“你……你想怎么样?”
万斯同忽然跺了一下脚,厉声说道:“我要你跟我走,那姓葛的,让我来对付他!”
心蕊擦了一下脸上的泪,苦笑道:“太晚了。”
她说话之时,仍然面对着墙,万斯同忍不住拉着她,道:“为什么?为什么晚了?”
心蕊颜色惨变地用手一挣道:“你干什么?”
可是万斯同在她身形半转之时,已看见她鼓鼓的大腹,他就像触了电似地退后了几步,口中“啊”了一声。
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就是花心蕊,那是一点儿也不错的。万斯同不看则已,一望之下,只觉得一阵步履踉跄,差一点儿倒了下去。
他勉强扶墙站稳,痛苦地点了点头,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经……”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走吧,万斯同真有些举止失措了,心蕊这时忽然大声哭道:
“看见了吧,你可以死心地走啦!”
她忽然又把身子转了过去,面向着墙,同时更大声地哭道:“这都是你逼我的,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你快走,要不然我可要叫了!”
万斯同见她此刻竟无情至此,一时血气冲动,真想上去打她一掌;可是见她哭得就像是一朵带雨的梨花一般,似有无限心酸,他的怒恨一时发泄不出。
当下为难了好一阵子,才重重地跺了一下脚道:“好!我走!”
说着转身向窗前行去,忽然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回头冷笑道:“花心蕊,我这次在洞庭曾遇见了你姐姐心怡,可能她和你母亲已出来找你,你应该想办法和她们见见面……”
说着由不住叹息了一声,自忖道:“我真是太痴心了,又何必再说这些呢?”
想着就用眼睛去望心蕊,内心凄怆万分,花心蕊这时也不哭了,她睁着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望着万斯同,讷讷唤道:“斯同……”
万斯同心中不禁一软,暗想道:“她仍然未忘旧情,方才我倒是把她想错了。”
“斯同……”心蕊抽搐道:“你可不能糊涂,我如今既已嫁了葛金郎,他就是我的丈夫!”
说到此,她咬了一下牙道:“谁要是他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到时候你可不要说我翻脸不认人。”
万斯同狂笑了一声,退后了一步,阵子里精光四射,道:“谢谢你的关照,我知道了。”
从花心蕊口中,他知道了那少年的名字叫“葛金郎”,于是牢牢记在心内。
他推开了窗子,正要腾身而出,心蕊却又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已和我母亲姐姐脱离了关系,她们已不是我什么人了,这一点我也告诉你。”
万斯同吃了一惊,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很好,你真有志气!”
心蕊叹了一声,期艾地道:“你也别挖苦我,我们女人就是这个样子,嫁夫随夫。”
万斯同此刻对她已寒心得很,听她这么说,只微微冷笑了一声,理也不理。
心蕊又说:“你还是去别的地方好了,走远一点,去边疆蒙古怎么样,你知道,金郎是放不过你的,他武功比你高。”
万斯同听得透心地凉,忍不住冷笑道:“谢谢你!”
可笑素日玲珑剔透的花心蕊,此刻竟看不出万斯同的脸色,她继续说:“我这是为你好,天下女人多得是,你可以去找花心怡。”
万斯同几乎麻木了,他真想不到花心蕊会说这话,花心蕊接道:“真的,她对你很好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现在还来得及。”
说着就微微一笑道:“今天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现在话就说到这里,你快走吧!”
万斯同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他望着眼前这位绝色的佳人道:“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完了,我绝不抱怨你,只怪我自己;至于这别后一年的经过,我也用不着再对你说了。”
“你快走吧!”花心蕊皱着眉说。
“我当然走!”万斯同剑眉一挑道:“可是我要把话说完,我走之后,你转告葛金郎,就说我今后誓必要找他报二指之仇!”
“二指之仇?”花心蕊不明白地问。
万斯同说完了话,不愿在此多留,冷笑道:“我走了!”
忽然一阵大笑之声,自窗外传进来,道:“万斯同你好大的胆子,滚出来!”
花心蕊啊了一声道:“不好了,是葛金郎,我来与他说话,你快逃吧!”
显然的,她多少还有些不忘旧情,可是斯同七尺之躯,岂能受一妇人保护?
他当时脸色一变,也狂笑了一声,说道:“好!今天我倒要再好好领教领教了。”
他说着把挡在身前的花心蕊,向一边一推,就势纵身而出,同时他已把束在腰上的那口寒铁软剑抖了出来,夜色沉沉之中,这口剑就像是一道闪电似地,蓦地闪出了一道白光。
他持剑在手,身形向院中一落,大喝道:“葛金郎小子在哪里?”
“哈……”又是一阵狂笑,就在一行松树影里,走出了那个意态轻狂的葛金郎。
他离万斯同约有十步,站定了脚步,手指着万斯同冷笑道:“前日在岭下所遇果真是你,你家少爷当时手下留情,饶你不死,想不到今夜你居然还有胆量私问我这冷碧轩,擅入妇人闺房。你好大的胆子,今夜若不叫你死在我宝剑之下,谅你不识我葛金郎何许人也!”
说着反手后背,按动宝剑哑簧,只听“呛”的一声,已把长剑抽了出来。
当下平剑当胸,冷冷笑道:“快来受死!”
万斯同冷冷地道:“葛金郎,你好大言不惭,这冷碧轩是我天南派清修之处,本派宗师三盒老人已移交由我掌管。是你这小辈,不懂武林规矩,擅自占据整修,已有违我天南门规,却说我擅自闯入,真乃恬不知耻!”
葛金郎被他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恼羞成怒,啐了一口道:“这冷碧轩乃是古人留下的遗迹,又非你天南派的财产,你们住得,我就住不得么?”
说着又嘿嘿一声冷笑道:“那么你暗入我妻闺房,又待怎讲?”
万斯同为他这么一问,一时倒也不知如何解答,微微顿了一下,才冷笑道:“她原是我万斯同的妻子,只是未正式结婚而已!”
说了这几句话,不禁触动伤怀,一时唏嘘不已,葛金郎闻言大喝了一声:“你是满口胡言,看剑!”
他说着身子已飞纵了过去,掌中剑“春水试寒”,抖起了一点银星,直向万斯同咽喉上刺去。
万斯同这时早已恨不能与他一拼,当时用剑向外一拨,葛金郎只是把剑向后一吞,容得万斯同剑过,仍然原式刺出,剑势颇为疾劲。
可是万斯同这一个招式,也是一个虚式,在掩饰其下的一招“秋扇挥萤。”
葛金郎剑尖方到,突然见到万斯同右臂一展,剑光倏地一闪,剑刃已临右腮,一时冷气侵面,剑芒逼人,他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对方所持,竟是一口削铁断金的宝剑,当下慌不迭地向左一个蝶翻。
万斯同这一招虽是走了空招,可是那锋利的剑芒,已把葛金郎那袭肥大的衣袖,划开了三四寸许的一道口子,直把葛金郎吓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万斯同却也暗惊这葛金郎果然是身怀绝技,一时抖擞精神,挺身而出,把一口宝剑展个风雨不透。只见他左插右盖,前盘后舞,吞吐如意,力贯剑锋,凡是剑诀指处,剑锋必定走到那里。
这是他知道葛金郎身法不凡,所以才这么使尽了身手,可是对方也不是弱者。
他此时因见万斯同剑法高深,再加上他手上那口宝剑,自己更不敢丝毫轻视了,所以把其父秘授给自己的“大罗十八剑”,立时展了开来。
一时之间,但见剑光闪闪,人影憧憧,这套剑法的妙处是在予敌以错觉,一待展了开来,敌人很难分出对方的身形来。
二人这一动上手,可谓之棋逢对手,将遇良村,剑光环绕中,二人那沉浮的身子,时分乍合,看起来真有所谓的“虫蝇不能落,一羽不能加”之势。
这时花心蕊也站在一边,她秀眉微皱,手中也持着一口宝剑,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碧和小蓝也都叉腰站在一边,不时地打量着场内,想助主人一臂之力。
忽然“呛啷”一声,二人各自跃身腾开,万斯同俯视掌中那口爱逾性命的宝剑,见它依然光华夺目,剑身如一弯秋水似地颤动着,并无一丝损坏,心中不禁宽心大放。
可是葛金郎一看自己掌中那口剑时,却发现已少了半尺多长的一截,他不禁心中大寒。
万斯同冷笑了一声,未曾发话,葛金郎却恨声叫道:“你倚仗着宝剑锋利,算是什么英雄?如有本事,可敢与我换剑敌过?”
他说着,愤怒地把手中那半截宝剑往地上一掷,花心蕊这时却走上,把她自己那口剑递给了葛金郎道:“金郎,你用我的剑!”
葛金郎冷冷一笑,把宝剑接了过来,二人目光同向万斯同望去。
花心蕊轻轻挽着葛金郎一臂,微笑着对万斯同道:“万斯同,方才你二人比对之时,我已看过了,你的剑法虽高,比起金郎来,还是略差一筹,你不过是占了一口好剑的便宜。可是你要削我这口剑,却不容易,怎么,你还要再打么?”
万斯同目见此状,一时内心真是无比难受,葛金郎面带冷笑望着他,他之所以不如先前那么盛气凌人,可能是心中顾虑对方手中的宝剑。
虽然他自信在招式上幸不输他,可是对方有一口好剑,在内心上却威胁自己很大,他才暂时没有作声。
在万斯同来说,他本存胜之心;可是现在目睹花心蕊的情形,他的斗志可说是全消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不值,为这么一个女人,实在是不值。
“我何必这么认真地为她厮拼呢?”万斯同不由这么想,“如他伤我,自非我所愿;如我伤了他,令心蕊会更加仇恨于我,总之,我是太不值了。”
想到此,他苦笑了笑,把掌中剑束到腰上,道:“这地方我以后不会再来了,祝你二人快乐幸福。”
说完这两句话,他伤心到极点,这地方他实在是不愿再多留一分钟,遂纵身而去。
他的身形,方腾纵上了一堵假山,未及下飘,却听得葛金郎一声狂笑道:“万斯同慢走,小弟送你一程。”
接着一条人影,自后紧扑而上,万斯同心存厌恶,哪里愿意叫他送自己。
当下闻言之后,足下更加快捷地向前纵去,这冷碧轩自改建以后,庄园范围扩大,万斯同施出轻功绝技,十数个起落,才来至围墙附近。
“喂!慢走一步!”葛金郎自后赶上来。
万斯同足尖用力一点,身形上了墙头;可是,这时那葛金郎,却也以“一鹤冲天”
的轻功绝技,拔上了一堵假山石之上。
只听见他口中狂笑道:“万兄你走好了,小弟不远送了。”
葛金郎口中这么说着,只见他右手霍地向外一推,隐隐听得“崩”的一声轻弹。
那墙头上的万斯同心中正自奇怪,这葛金郎怎么对自己如此客气了起来?心中尚还不解,此刻闻声知道不妙,他还不及回头细看,只觉得背后一阵奇痛,似被无数暗器打中,只痛得他在墙头上身形一晃,直向下栽去。
同时间,一股极为尖锐的风声,自他颈旁划过,痛得他打了一个寒战,身形也随之下坠。
隐闻得身后的葛金郎,狂笑而去。
万斯同由墙上栽下,倒是没有摔着,试着用手摸了一下颈后,不胜疼痛,这才知道右耳根下,竟为暗器擦伤了。那暗器虽没有打中自己,却划了一道血槽,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吃夜风一吹,痛得他银牙紧咬不已。
他忍着痛摸了摸后背,并未见有伤痕,心中大为奇怪,因为方才明明觉得背后中了不少暗器,怎会不见伤痕呢?猛然忆起了自己所穿,是大木上人所赠的那件紧身风衣。
如此看来,这件风衣,分明能避一般刀剑暗器,倘非如此,自己这条命,今夜休想再要了。
当下真恨不能回过头来,重新再找葛金郎拼命去,可是转念一想,他就停止了这种冲动。
一来这葛金郎武技不凡,似在自己之上,回去再打不见得就能取胜;再者自己此刻受有暗器轻伤,尚不知伤势如何。
这么一想,他就感伤着,直向山下行去。
那颈后伤痕,本有些疼痛,此刻行了一程,忽觉得风吹得十分难受;而且颈项觉得湿湿的,像是流了不少血。
他就在一座石峰背风处停了下来,摸索着把自己内衣撕了一条,想暂时把伤处包扎一下,不想手方抬起,忽觉得那受伤的地方,竟有一种麻痹的感觉。
万斯同不禁大吃一惊,这才想到了,葛金郎所用的暗器,竟是染有毒药的。
他吓得全身打了一个寒战,慌不迭站起,可是任何受伤之人,都是一样的。如果你自认为能支持下去,或许就真能支持下去,反之,你是必定要崩溃的。
万斯同此刻正是如此,如果他不知那是毒药暗器,或许还能支持一些时候;可是当他已经想到了之后,他就支持不下去了。
当下他只觉得双腿一阵发软,头脑一阵昏晕,由不住“咕咚”一声倒在地下了。
多灾多难的万斯同,这一次毒发山途,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可是“吉人自有天相”,一个不该死之人,处处都能逢生。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仿佛觉得身子为人转动着,同时鼻中嗅到一种令人发呛的气味。
“噢”他翻了一个身,由不住睁开了眼睛。“好啦!老天爷呀!”一个人在他身边这么说着,万斯同心中一惊,正要挺身坐起,却为这人又把他按住了。
万斯同也就借机把这里情形打量了一下,自己是睡在一张铺有厚毡的木板床上,这间房子并不大,一边一个箱子盖上,有一盏油灯,黄黄昏光里,看见在自己眼前,是一个佝腰干瘦的老婆婆。
这婆子一只手拿着一卷干草似的东西,一头已经燃着了,冒着淡黄颜色的浓烟。
那种令人发呛的气味,正是这些烟雾所造成的。
在老婆婆身边,另有一个头扎大辫子的姑娘,这姑娘长得十分胖蠢,肥脸小眼,还是重下巴。
她此时来回地在推动着万斯同,就像是和面一样的,万斯同为那浓烟呛得直咳,一面喘道:“大姑娘行啦!不要……再推了。”
胖女嘻嘻一笑,对着那老太太道:“这小子醒了,在说话呢!”
她说着话,手下仍是不停地推着揉着,万斯同觉得难受得很,就伸手把她一推道:
“不要再推了!”
那婆子这时才笑笑说:“喂,别动……好了,我们婆孙两个,是救你的。你脖子上是中了毒药镖,要不给你放血,你就死啦!”
胖女身子被他推得退后了三四步,想是吃惊于万斯同有这么大力,一时呆住了。
她的话很难懂,大概是牙都掉光了,说起话来有些漏风,可是万斯同还能勉强听得懂。
他这才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当下好不惭愧,就在枕上点了点头道:“谢谢你们了,我……”
这一点头,才知道右颈下面十分酸疼;并且好似还有一个什么热东西罩在上面一般,忍不住就想用手去抓。
那老太婆马上按住他的手,道:“不要动。”
万斯同忙缩回了手,一面皱眉道:“老太太,这是……”
老太太用手指了那胖姑娘一下说:“这是我孙女。”
万斯同忙点了一下头,道:“谢谢姑娘!”
胖姑娘本来在一边不说话,这时候见万斯同对自己说话,她就咧开大嘴先笑了两声,走了过来。
那婆子又接下去道:“我孙女牵着驴要去拉柴禾,不想半路上看见了你,就把你给驮回来了。”
万斯同一边点头称谢,心想这可好,我成了柴禾了。一时只觉得这房中十分气闷,就四下看了看,只有左上方开着一个小天窗,另外两扇窗子都关着,他就道:“好热!”
胖姑娘就过去推开了一扇窗子,万斯同忽然想起了藏在自己身畔的那三卷《合沙奇书》,不禁口中“啊”了一声,一面就伸手去摸。
老婆婆见状噗哧笑了,就说:“你不用怕,你的东西,我们原封没动,都给你存着呢!”
万斯同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心中不禁对这婆孙二人十分感激。
这时那个胖姑娘就拉了一张凳子坐在万斯同床前,老太太却打了一个呵欠道:“咱们为了你可是一夜都没睡,来,四妞,把罐子给他卸下来,时候也差不多了。”
胖姑娘闻言答应着,并且用两只手,按在万斯同的双肩上,那个老太太就弯下腰去摸他的脖子。
万斯同想问干什么,就觉得颈后面“波”的一声,顿时感到伤处十分清爽。
再看那老婆婆手中,却多了一个竹筒儿,筒内热腾腾地还在冒着烟。
那个叫四妞的胖姑娘赶紧从地上端起了一个盆,老太太就把竹筒子向盆里一倒,万斯同才看出了,由内中倒出的,却是一块红颜色的血块。
老婆婆又亲自把灯拿过来,低下头在盆里瞧了瞧,一面点头笑道:“好了!你看看。”
万斯同忙坐起来,仔细地看了看,就见那盆中,一块块全是紫黑颜色的血块,只有上面六七块是鲜红颜色的,老太太就指着对他说:“黑颜色的就是有毒的,红颜色的就是毒已经没有了。”
万斯同连忙称谢,他真想不到,这种乡下的土法子,俗名“拔罐子”的玩艺儿,居然还有此功效。当时就要下床,那个胖妞却按着他道:“你的脖子还有血呢,我给你擦擦!”
万斯同虽是不大好意思,但也无法,就见那个姑娘找来些干布,为他擦去了血渍,又为他细心包扎上,就道:“现在你可以下床了。”
万斯同翻身下床,对着她二人弯腰一拜道:“小可多谢二位恩人救命大恩,尚未请教二位大名,贵会主人是否在家呢?”
老太太嘿嘿笑道:“不客气了,唉!我们可就两个人……”
说着用手揉了一下眼睛,一指那个胖姑娘道:“她爹娘在老家都死啦,我带着她到了江南,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啦!”
万斯同伤感地点了点头,一时却也不知怎么安慰她们好,这时他才注意到,房中堆着不少的干柴,一捆捆都堆在一起,心知这婆孙二人定是以打柴为生,心中就更加同情。
除自己睡的这张床上,另外在几张板凳上还架着一张大木床,被褥虽破旧,看来倒还干净。
这时候窗户上已露出了微微的白色,天已经亮了,几只小鸟正在窗前的树枝上跳着叫着。
老太太哈着腰,上了床,一面道:“先生你再坐一会儿,叫四妞给你熬点稀饭,你吃饱好上路。我的腰不太听使唤,要休息一下了。”
万斯同就把她扶了上床,感激地道:“老太太你好好歇着吧!”
这时那个胖姑娘已把他的一个革囊给提了过来,万斯同就过去从其中取出了二十两银子,双手赠予那老太太道:“这是在下一点小意思,老太太你和姑娘留着花吧!”
不想那老太太却翻身起来,推着手道:“我们不要钱,先生可别客气。”
胖姑娘也红着面在一边道:“我们卖柴禾,还剩有钱呢,你收回去吧!”
万斯同如何肯依,推了半天,二人因见万斯同十分坚持,只好收了下来。
万斯同肚子也是真饿了,胖姑娘煮好了稀饭,他吃了两大碗,那老太太熬了一整夜,这时呼呼地睡着了,万斯同也没有吵她,就别了胖姑娘,一个人走了出来。
胖姑娘一直送他走到了路边,她又指给他一条通往山下的道路,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远处的山尖上,已露出了一些旭日的光彩,疲倦的人似乎也得到了复苏。
在路边的一块小石山上,他怔怔地坐了下来,心中想道:“我这么匆匆忙忙地赶路,又是上何处去呢?”
这么一想,他不禁暗暗地发起愁来,这一路急匆而驰,总算找到了雁荡,也找到了心蕊,可是又有什么用?早知如此,自己这一趟也就不必再来了。
他又想到昨夜的一些情形,花心蕊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一时不禁痛心欲裂。
尤其是葛金郎那种狠毒的手段,更令他切齿痛恨,他不禁暗自咒诅着,有一天自己必定要算这笔仇恨的,想到恨处,真令他银牙咬碎。
可是当他想到了葛金郎,他那一身武功,又确实令自己佩服,由此看来,他那父亲葛鹰,尚不知道是如何厉害的一个人物。
“难道说我这一身武功,就能报仇了么?”想到这里,他由不得从汗毛孔向外冒凉气。
又想到了心蕊轻视的嘴脸,那种样子,似乎早已注定了自己不是葛金郎的对手。
“唉!”他重重叹息一声,这时候东方的太阳忽然跳了出来,把大地渲染成一片红色。
经过长途跋涉,历经千辛万苦的万斯同,在他已经达到了一个目标之后,他显然是再也走不动了。虽然他并没有真的达到那个目标。
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武技实在是太差,比之龙十姑固是不如,连眼前的葛金郎也是差得远。
“我非要再下一番苦功不可!”万斯同重重地捶了一下石头。
“我身边既然有现成的《合沙奇书》,还有大木上人送我那本剑诀谱,何不照着痛下功夫?”
这念头本来他早就埋藏在内心了,只是那时他一心一意地记挂着花心蕊,只打算和她作长久夫妻的事,并未深思这个问题。
可是这时候情形就大大不同了,花心蕊这一边,可以说是完全死了心了。
同时却自葛金郎身上,受了这种奇耻大辱,忿激得令他感觉到自己是非要再下苦功锻炼不可。
他有了这种想法,当下就站了起来,这雁荡峰回极多,觅一静处,实在并不费事。
于是他就开始留意这附件的山峰,费了整整的一个上午时间,果然他发现了一座无人的石洞。洞内光线很好,地势颇高,里面也很干燥!
他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一个曾经过这般痛苦遭遇的人,是很难安定下来的。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理。”
“黑夜”至“天明”,是要经过一番蜕变的!
冬尽到春来,亦需要耐心和期待!
紧紧地咬着牙,在痛苦的深渊里,他期待着那一声“惊蛰”的春雷!
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他相信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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