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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雪落马蹄》->正文

  晏星寒打了一个寒颤,他退后了一步:

  “大师的意思……”

  剑芒大师嘻嘻一笑:

  “谭相公是一个身负奇技之人,这是很明显的,老朋友你受骗了!”

  她微笑着,指了一下那窗上的横栏:

  “请看!方才他就是在这支横栏上栖身的,他有惊人的轻功,这是断断不会错的!”

  晏星寒大梦乍醒似地张大了嘴:

  “哦……哦……不可能吧?”

  剑芒微微笑了笑,温和地看着晏星寒道:“方才我已看出了此子不凡之处,现在果然不错,他实在已引起了我的兴趣。来,把他的情形讲出来听听吧!他为什么要这么伪装自己呢?”

  天马行空晏星寒不由神色陡变,他看了睁着大眼睛的女儿一眼,挥手道:“小真!

  你先出去,我有事与你两位前辈商量。”

  晏小真带着疑惑的神色,低低地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晏星寒待她去后,把门关上,背过身来,面色一片铁青。

  剑芒皱了一下眉:

  “怎么回事?你何至于如此严肃?”

  晏星寒走到二人近前,紧张地低声道:“莫非这孩子是铜冠叟……”

  才说到此,就见剑芒面色一阵苍白,倏地自位子上站了起来,她张大了眸子,讷讷道:“啊……是了……是了,一点不错。”

  她口中念了一声佛,又道:

  “这一笔冤仇,果然应在了今日!”

  白雀翁耸动了一下眉毛:

  “大师认为他就是……”

  “不错!他正是那个孩子,贫尼第一眼就看出了有些面熟。晏施主如此一提,一切就像天上星月一样明亮清楚了……阿弥陀佛……这笔血恨要到何日方休?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晏星寒十指紧紧地互握着,发出了一阵喀喀骨响,冷笑了一声:

  “这才是上天有路他不去,入地无门自来投,也怪不得我们要斩草除根了!”

  白雀翁嘻嘻一笑,翻了一下三角眼:

  “大师,这话怎么说呢?想当年我和裘道友,早已料到有此一日,所以才主张斩草除根,是你二人百般阻挠,立意放虎归山,嘿嘿……至今可又如何解说?”

  剑芒和晏星寒都不由面色一红,那老尼姑笑了一下,伸手摇了摇道:“且慢动怒,容贫尼再仔细想想那孩子面容,或许不是也未可知。”

  可知晏星寒却叹息了一声:

  “大师不必再苦思了,这孩子正是罗化后人,一点也不会错了!”

  剑芒大师怔了一下:

  “你有何凭证?”

  晏星寒紧紧握拳,讷讷道:“他言词之间,时时透露出他有杀祖之仇,只是他把他祖父说成一个乡农,是为争水田而死,唉!唉!我当时竟这么笨,会没有想出来。”

  朱蚕目射凶光道:“这更不会错了!哼!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能再插翅飞逃!”

  他站起身子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要亲手去把他除了。”

  剑芒微微一笑,摆了一下手道:“朱施主请坐,你还是遇事过急的老脾气。”

  朱蚕一翻小眼不悦道:“大师,事不宜迟,一旦被他发觉,那可就讨厌了。”

  剑芒冷目一扫,唇角带着不屑道:“我们怕的是不知其底细,既然知道了,这事可就好办了。让我等再从长计议,须知凡事欲速则不达。”

  晏星寒点头道:“大师之言极是。朱兄稍安毋躁,先坐下吧!好在敌明我暗,这一次他是再也逃不开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一面搓着双掌,恨声道:“好大胆的小子……你真是吃了熊心豹胆了!”

  白雀翁朱蚕坐下身来,显得很不安宁。老尼耸了一下银眉:

  “可怕的倒不是此子,而是那个胆敢传他功夫之人,才是我等劲敌。”

  她翻了一下眸子,冷笑道:“晏施主,你忘了你在那孩子内衣上留下的字了?”

  晏星寒怔了一下,讷讷道:“是的!是的!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白雀翁朱蚕咬牙切齿道:“天下还真有这种硬骨头的人,我们有盲在先,对于此人却不得不依言而行了。”

  剑芒大师冷冷一笑道:“所以贫尼才劝你稍安毋躁。”

  晏星寒怅然道:“那么大师的意思是……”

  剑芒脸上飘过一层微笑,目光炯炯道:“此子能乔装卖痴潜入此宅,定也安有深心,所幸我等窥破先机,否则敌暗我明,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为今之计,贫尼以为……”

  她说着目光向窗外一转,白雀翁一按桌沿,已如怪鸟似地落在了窗前,向外顾视了一番,回头道:“大师放心说吧!没有人。”

  剑芒大师含笑点了点头,她说:

  “一待我等察明此子真是那罗化后人,说不得……”

  她说着两手互握着,那原本很慈祥的脸上,浮上了一层阴霾:

  “唉!说不得只有狠心对付他了,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把这孽障除了……”

  说到此,微微冷笑一声。晏星寒点了点头,微带疑惑地问道;“可是他师父是谁,我们却不知道。”

  剑芒目光扫了他一眼,长叹了一声:

  “施主此言差矣!此子一除,其师自来。”

  朱、晏二老仍带着三分不解,剑芒嘻嘻一笑道:“还不懂么?他死之后,我等可散布消息,说其已被擒遭囚,那时他师父如闻消息,不会不来。只要来了,以我四人之力对付他,定不令其脱逃手中,那时,何愁大患不除?”

  白雀翁朱蚕小三角眼一翻,笑道:“好计!好计!我看事不宜迟,现在就下手吧!”

  晏星寒叹了一声:

  “你怎么这么急?你不知道凡事欲速则不达么!一次不成,打草惊蛇,再想下手,可就不容易了!”

  白雀翁冷笑了一声:

  “他一个毛孩子还有什么难对付的?我们三个人要是连他也除不了,干脆也就别活了!”

  剑芒连连摇头,微笑道:“朱施主,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只看他能潜伏此宅数月,在咫尺间瞒过晏老友耳目,只此一点,岂是一般人所能作到的?这事情不可草率,有了安排,除他不难!”

  朱蚕失意地坐了下来道:“我看你们真是小题大作,一个毛孩子也值得大费周章?”

  剑芒只淡淡一笑,不再去理他,晏星寒在一边低头盘算着心事。

  客厅里顿时显得十分静寂。

  晏星寒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炬:

  “我看这事情,就定在明晚下手吧!那时裘道长可能也来了!”

  朱蚕附和道:“对!先用酒灌醉他!”

  晏星寒摇头道:“他是滴酒不沾的。”

  说到这里,他不禁突然想到了谭啸为什么不喝酒的原因,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剑芒大师点了点头:

  “好!就定在明天,为免惊俗骇众,还是晚上下手为妥。倘使我佛有知,他会不会宽恕我这个出家人的阴损呢?”

  正在这时,厅外有了声音,晏星寒站起来,去开了门,来人是府内的仆人高升,他向晏星寒行礼道:“禀老先生,门外有一老道士求见!”

  晏星寒不由大喜道:“快请!”

  剑芒大师和朱蚕都站了起来,三人一齐步出了客厅,向厅外行去,待走出前院时,已见那高大的红衣上人,正自穿廊踏步而来。

  他仍然穿着一件血红的大肥道袍,面上的虬须就像海狗似的倒卷着,可已是全都白了,眉毛就像两团棉花球似的,猛然一看,倒真不容易认出他了。

  他右肩上斜背着一个长形布袋,大概有随身衣物,露出一个剑柄,显得满面风尘之色,晏星寒老远就叫唤道:“是裘道兄么?”

  红衣上人怔了一下,向前看了看,才看出三个老朋友全到了,当时声如洪钟似地大笑了一声道:“是老晏么?哈!好家伙,你们全来了。”

  说着连忙大步上前,和晏星寒紧紧地握手。这时白雀翁朱蚕也赶上了两步,和裘海粟紧紧握手寒暄不已。剑芒太师在一边手打问讯道:“道兄别后可好?”

  裘海粟慌忙还礼道:“多谢大师关怀,贫道这多年来,倒也一切粗安,老健不死。”

  他边说着边自大笑,目光在晏星寒身上转着,用很羡慕的语气道:“老晏!你倒还是从前那个样子,一点也不显老。”

  说着目光又瞟着朱蚕道:“朱矮子可老多了!”

  晏星寒呵呵一笑:

  “你也不怎么显老呀!来!老朋友,你们进里面谈去!”

  朱蚕嘻嘻一笑,缩了一下肩膀:

  “等会儿还有好消息告诉你,保险叫你舒服!”

  红衣上人呵呵一笑,看着他道:“真的?什么好消息?”

  晏星寒苦笑道:“听他胡说,什么好消息!走!我们到里面谈去!”

  红衣上人由每个人神色上,似乎体会出一种莫名的伤愁,他心中不由十分惊奇,只是才一见面,也不好问,当时随着三人进入了大厅。

  这老道永远是一副不在乎的劲儿,吊儿郎当的,笑道:“喝!还是老晏行,这么大的家当都置起来了,我那红衣观的观门破了都没钱修!”

  晏星寒微笑道:“别说笑话了,凭你裘海粟,想要钱,多少钱没有,到这里来叫什么穷?又没人要向你借钱!”

  红衣上人大叫道:“厉害!厉害!晏胡子这张嘴还是不减当年!”

  说着就随三人进了客厅,一进门,他立刻就被壁上的五彩壁画惊得怔住了,口中连连叫道:“哟!好家伙,这是谁画的?”

  白雀翁缩头一笑,看着晏星寒:

  “那话儿来了!”_

  晏星寒本来遇此情形,乐此不疲,可是此刻闻听人家这么赞许,反倒脸色一红,讪讪笑道:“你先不要问,一会儿就知道了。”

  红衣上人目光向剑芒一扫,却见大师正自闭目念着:“孽缘!孽缘!”

  他再一看白雀翁朱蚕正对着他频频苦笑不已。裘海粟立刻发觉到事情不妙,不由怔怔地道:“喂!晏胡子,后天可就是你八十大寿的日子了,你怎么不大带劲似的!到底有什么事?你们都怎么啦?”

  说着睁大了眼睛,在各人脸上望着。天马行空晏星寒淡然一笑:

  “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在小弟贱辰之日,有些事未免扫兴而已。”

  裘海粟翻了一下眼皮急道:“到底是为什么?怎么不说呢?”

  这时剑芒大师在一边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这事情是贫尼当年一念之仁留下的结果,裘道兄听后尚请不要动怒。好在如今补救,并不为迟,唉……”

  裘海粟疑惑地笑道:“这更令贫道不解了,大师何出此言?”

  晏星寒知道事情不能瞒他,当时长叹了一声:

  “道兄!你可知罗化的孙子如今找上门来了么?”

  这一句话,就如同一根针似的,猛刺了裘海粟一下,他不由动了一下身子,口中“哦”了一声,一时目如铜铃似地瞪着晏星寒,脸色一片铁青。

  多少年来,他对这件事一直没有放下过心,总觉得当年事情处置得不大妥当,想不到今日竟成了事实。他讷讷问道:“这是真的?找上……来了?”

  白雀翁冷笑了一声道:“那还假得了!”

  裘海粟桀桀一笑道:“好得很!叫他来吧,他现在在哪里?”

  朱蚕尖声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要慌,早晚你就能见着他,你不找他,他还要找你呢!”

  裘海粟翻了一下眼皮:

  “矮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近在眼前,莫非他在肃州?”

  朱蚕嘻嘻一笑道:“要是在肃州也就不叫近了。老实告诉你吧,那小子就在晏老哥的家里!”

  裘海粟张了一下嘴:

  “开什么玩笑!”

  朱蚕矮小的身子,由位子上一跳而下:

  “谁给你开玩笑?这是真的!你看这墙上的画,都是他画的。他不但有一身好功夫;而且人长得俊,字写得好、画画得好、学问也好!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小冤家!”

  红衣上人皱了一下眉:

  “你说些什么,我一句也不懂!他怎么会……”

  朱蚕龇牙一笑道:“你当然不懂,任谁谁也不懂!”

  裘海粟没头没脑地听得直翻白眼,晏星寒这才一五一十把谭啸如何倒卧雪地,自己如何试探,进了府内之后,表现如何,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非但红衣上人裘海粟听得暗自惊心,就是先来的朱蚕和剑芒大师二人,也不禁听得直如大梦初醒,纷纷点首叹息不已。晏星寒说完了经过,望着裘海粟冷笑道:“我们已商量好了,明日午夜下手,道兄之意如何?”

  红衣上人哈哈笑了两声:

  “这事情我早就料到了,却想不到此子有这么大胆子,既是他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也不过了!晏老哥,你和大师再没有什么意见了吧?要是当初……”

  朱蚕一摆手:

  “过去的都别提了,先顾眼前要紧,要依着我,不如现在就下手,免得夜长梦多,心里疙瘩。”

  红衣上人一向是大牛脾气,可是这一次倒能平下心来。他皱了一下眉,徐徐道:

  “可能错了也说不定,我总想这小子没有这么大胆子。”

  剑芒点首道:“道兄之言,贫尼甚以为是,这事情还是留待明日细细看他一看再做决定较好!”

  裘海粟点头附和,白雀翁朱蚕却冷笑道:“你们死了这条心吧!我保险你们当面是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孩子真有股子装劲!”

  红衣上人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

  “晏兄,此子在何处?我们何不现在就去一趟,看看此子真面目。”

  白雀翁点头道:“对!看看他在房子里干些什么,要是验明正身,就下手把他除了岂不是好?”

  晏星寒目视剑芒,似乎想看看她有何见解。这位沙门中动了“杀”念的老尼,脸上带着一丝轻蔑的浅笑,目光看着白雀翁,徐徐道:“朱施主,你不要把此子看得太不中用了,他既擅摄精敛锐,内功定有非常的造诣。我们不可草率行事,要事先有一个详细的布置策划才好下手,否则一击不成,后患无穷!”

  裘海粟赞同道:“大师所言极是,那么我们就定于明夜动手好了。总之,决不能叫他溜了!”

  晏星寒星目半睁,阴森森地一笑,点了点头道:“这事情我已想过了,事情因我而起,自然由我来了结。下手的任务就由我来负责好了,三位俱是远道而来,现在请休息吧!宅内已为各位备有住处,午夜之后,俟三位用功完毕,老夫再趋前造访,商讨明夜对策。总之,绝不能因为他的突然介入,而败坏了我们的兴头。来!各位老朋友,请随我来。”

  三人听他这么一说,知道此老一向是心思深秘,他既如此说,定然胸有城府,俱都把这事搁置一边,相继含笑而起。

  天马行空晏星寒带着三人,步出客厅,穿过一条窄廊所通的月亮洞门,来至一梅花园内,园内有精致厢房一排,另有一朱漆六柱小亭,置梅树之中。亭边六角,各悬一面大红纸糊就的风灯,被夜风吹得晃来晃去,照得这附近光亮十分。北地酷寒,百十株老梅多已盛开,红白相间,累累蓓蕾,给这萧条的小院,带来了无上的高雅气氛。

  风尘仆仆的三位老人,乍看见如此情景,禁不住都同声夸赞了起来。

  晏星寒手指那排厢房道:“我暂陪三位居住于此,三位老友,你们可喜欢这地方么?”

  剑芒大师连连抚掌道:“太好了!太好了!”

  白雀翁朱蚕却眯着一双三角眼,打量着那些梅花道:“唔!白的我知道是梅花,红的是桃花吧?”

  晏星寒笑道:“红的也是梅花,只是红梅较珍贵,本不易植,故市上多以桃花充数,非内行人不易看出!”

  朱蚕脸色微红地笑道:“我是老粗,不懂得赏花;不过,我总觉得桃花、梅花都差不多,白梅、红梅也一样!”

  晏星寒道:“兄弟!你又错了,白梅和红梅也有分别的,白梅较瘦,蕊长;红梅较肥,蕊短,这几株红梅,是我好不容易托人弄来的。你如果喜欢,走的时候可带两株小梅回去栽栽!”

  朱蚕摇头笑道:“那可犯不着,一路上弄两棵树多别扭呀!”

  二人说笑时,剑芒老尼同红衣上人散步于花丛之中,互相指评欣赏着走了过来。裘海粟呵呵笑道:“晏胡子清福不浅,能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养老送终也不错,等我回去以后,也把道观搬到这里来……”

  晏星寒笑了笑道:“欢迎之至,来!老朋友,请看看我为你们准备的住处如意否?”

  说着引导三人至那一排厢房之中。一共是五间净室,每室之内都有一几一案,一张红木床和一个大大的蒲团,地上都铺着五色斑斓的西藏地毡。几上古瓶内插着白梅、红梅,阵阵清郁,令人神清气爽;一盏琉璃灯散发着清白光华;雕花的窗格两边,杏黄色带穗子的窗帘,半拢半垂着,一派静雅,予人一种安适感觉。

  红衣上人裘海粟不由笑道:“有了这地方,我真不想回去了……唉!老晏,我们之中,你顶会享受,羡慕!羡慕!”

  晏星寒微笑答道:“我特地准备好,就是招待你们的,你们如喜欢,就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我天天陪着你们好不好?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欢聚的日子实在也不多了!”

  说着遂唤了两声司琴,就见由一边一间小房里,跑过来一个十六七的小僮,笑道:

  “老先生,客人来了么?”

  晏星寒指着三人道:“这不都来了?我叫你准备的点心和茶,都备好了没有?”

  司琴朝着三人弯腰行了一礼,一面笑道:“都备好了,老先生,你看我剪插的梅花好不好?”

  白雀翁嘻嘻笑道:“好极了!你几岁了?”

  司琴弯腰说:

  “我十五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着朱蚕,好像暗奇他那矮小的身材,神情想笑又不敢笑,样子十分滑稽。朱蚕立刻发现了,不由一翻小眼道:“是笑我矮是不是?”

  司琴红着脸摇头道:“不……不是……道爷!”

  朱蚕哼了一声,引得三人都笑了,那僮子也不禁低着头笑了。晏星寒笑道:“不要淘气,小心道爷揍你!你下去吧!把点心送上来。”

  司琴弯腰道:“要不要弄火?”

  晏星寒摇头道:“不用!我们都不怕冷,快献茶来!”

  司琴鞠了一个躬,正要下去,剑芒大师含笑道:“小施主,我要松子茶有没有?”

  司琴连道:“有、有!”

  红衣上人哈哈一笑:“我要菊花茶!”

  司琴又答了声是,方转过身来,朱蚕的左嗓门尖声道:“我要普洱茶,滇南的!”

  司琴回过身来翻着眼皮,讷讷道:“什么普洱茶?”

  晏星寒笑向朱蚕道:“抱歉,这种茶没有,你再换一种吧!”

  朱蚕脸色一红道:“那么杭州龙井总有吧?”

  晏星寒方点头微笑。司琴却笑道:“正好没有,道爷一定要喝的话,我可以骑马到镇上张回回铺子里买去!”

  朱蚕摆手道:“算了,算了……你随便泡就是了!”

  司琴嘻嘻一笑道:“那么我给道爷沏一杯四川来的砖茶吧!”

  众人都不由笑了。朱蚕一翻小眼,晏星寒挥手笑道:“去!去!给道爷沏一杯铁观音去吧!”

  司琴这才笑着出去。白雀翁叹了一声道:“人长得矮,到处都吃亏,你看他就不敢与你们闹!”

  红衣上人不由笑道:“你倒真有闲心,不瞒各位说,我自从听说那孩子来了,心里可一直没有松下过,明天晚上一个拾掇不下来,后果不堪设想。要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要是安心想报仇,往后可够讨厌的呢!”

  晏星寒冷笑了一声:

  “裘道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明晚此时,就在这小院之中,我定叫他血溅梅园!”

  这种杀人的勾当,他们四个近二十年来,可都生疏了,晏星寒这一句血溅梅园,不禁令各人都打了一个寒颤,剑芒大师不禁连连念着佛号。

  晏星寒闪亮的眸子,看了三人一眼,微微一笑道:“这梅园四面皆有高墙,素日没有兄弟关照,宅中不许任何人出入,所以这里下手最好,不愁消息外泄。”

  这时司琴托着茶盘,由廊下过来,晏星寒把话停住,等献好茶退下,他才继续道:

  “到时,我只以赏梅为由,诱他来此,即可合力对付他。三位只在侧防他越墙逃避,兄弟一人,已足够索他性命,不愁他插翅飞逃!”

  裘海粟哼了一声道:“好!就这么办吧!我们四人要是连一个孩子也除不了,那才叫笑话呢!”

  白雀翁呷了一口茶,皱着眉毛道:“他要是不来呢?”

  晏星寒微笑摇头道:“不会,以赏梅为由,他不会不来。”

  他说着站起身来道:“你们远道而来,我不打扰你们了,等一会儿司琴送点心来,各位如需别物只管吩咐他就是了。”

  说着即回到隔壁一室。白雀翁和红衣上人,也各自归到另一房中。短暂的几句话,似乎已经决定了那个可怜孩子的命运,看来谭啸真是凶多吉少了。

  心猿意马的谭啸,这两天显然感到有些不安,那是一种大难将临的预兆,尤其是今天——红衣上人裘海粟来到的次日。

  晚饭之后的谭啸,怀着满腔的忧怨,在书房内来回踱着,内心的莫名惶恐,更令他益形烦躁。他走到窗前,看着沉沉的夜幕,心中暗暗想道:“我的仇人都来齐了,该是我下手的时候了,我应该怎样对付他们呢?”

  他记得临走时,师父对自己的诫言,只可智取不可力敌,确是如此,他自问敌人之中,任何一人,都非自己所能对付,更何况四人合力了。自己要想一个办法,分散他们,离间他们,叫他们自相火拼,而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可是,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一条计策啊!想到此,他不禁又发愣,昨日和那老尼见面时,对方那双深锐的眸子,在自己脸上扫视时,那种搜索的神色,似乎已在疑心自己的身份了。

  “唉!这四个人之中,真是没有一个容易对付的,那红衣上人更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想到这里,不禁剑眉微皱,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方转过身来,却听见门外传来晏小真的声音:

  “谭大哥在么?”

  谭啸赶忙去开了门,欠身谦让道:“姑娘请进!”

  晏小真神色黯然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黑色衣裙,脸色很苍白,秀发微嫌蓬松。

  进门之后,一双光亮的眸子注定着谭啸,满面惊疑之色,讷讷道:“大哥……大哥……

  你……”

  谭啸怔道:“姑娘有何吩咐?”

  晏小真脱口道:“你原来会武功啊!”

  谭啸不由大吃一惊,神色一变:

  “姑娘你说的什么?我……不懂!”

  晏小真见他如此失态,更知所料不差,只是当面又恐羞恼了他,遂不再逼问,只叹了一声道:“大哥!你能把你真实的来意告诉我么?”

  谭啸一笑:

  “姑娘今夜是怎么了?怎会有此一问呢?”

  晏小真目光转向地面,伤感地道:“我知道你是不会把实话告诉我的,可是我却不忍心看着你……看着你……”

  谭啸内心怦怦跳着,表面仍带着微笑:

  “看着我如何?哈!姑娘,你太多心了!”

  小真叹息了一声,抬起了头,苦笑道:“但愿是我多心,否则……”

  她匆匆顾视了一下左右,进一步道:“大哥!今夜你答应我,不要……”

  才说到此,却听见门外一小僮的口音道:“谭相公在里面么?”

  谭啸不由一怔,小真更是神色大变,她口中“啊”了一声,忙后退了一步,站在壁角。谭啸转身去开了门,见是府内书僮司琴,不由笑道:“司琴!有什么事么?”

  司琴请了个安,笑嘻嘻道:“老先生在梅园之中,请相公前去赏梅,那几株红梅都已开了!”

  谭啸窘笑了笑道:“哦!可是现在是夜里,怎看得见呢?”

  司琴笑道:“梅园之中,已加了十几盏灯笼,看来更是美,老先生还说请相公带着纸笔,要请相公画几枝梅花呢!”

  谭啸不由笑着点了点头:

  “好!请你回去,我马上来。”

  司琴鞠了一躬道:“小的领相公一块去吧!老先生交待的。”

  谭啸想了想,点头道好,遂道:“那么你在门口等一等吧,我换件衣服,拿了东西就来。”

  司琴道了声“是”,退身而出。谭啸心中动了动,暗忖:

  “我正好借此机会,摸一摸他们的底。”

  想着走进房内,小真忽地迎面走来,她脸色更苍白了:

  “是爹爹请你么?”

  谭啸微微一笑:

  “在梅园,唤我去赏梅画画,令尊真雅人也!”

  小真不由抖籁籁地道:“大哥……你去么?”

  谭啸心内虽有些不解,可仍没想到其他,当时淡然一笑道:“怎么不去呢!姑娘,你有事么?”

  小真苦笑着摇了摇头,当时唇角微颤,似有话要说,却又不便说的样子。

  谭啸转过身来,在桌子上收拾着画笔纸张,忽然他发现上次小真所画的那张梅花,一半展开在抽屉里,不由抽出一看,脸不由红了红,回头道:“谢谢姑娘赏赐!”

  小真不由面上更是讪汕,她笑了笑,急把头低下了,原来那张画,本为小真撕成了两片,经谭啸贴补好后,另题了一首诗在其上,遂搁在画瓶之中。此刻却在抽屉中发现;而且上下款题着:

  谭啸大哥法家雅正

  晏小真敬赠

  谭啸羞于自己诗中心意已为对方看破,更不敢在此多留,匆匆卷好了画,转身一揖道:“姑娘如想作画,请随意留此,令尊见召,我这就要去了。”

  说着匆匆向室外行去。曼小真不由颤抖地唤道:“大哥……”

  谭啸已行至门口,又回过身来,却见晏小真秀眉浅颦地走前几步,她手中拿着那赠予自己的梅画,苦笑道:“大哥把这个带在身边,不要为人看见了!”

  谭啸接过插入袖中。小真忽然秀眉一扬,抬起了头,苦笑道:“梅园之中四面高墙,唯独假山石后有窄门,直通后面桑园……大哥!你去吧!”

  谭啸不明不白地点了点头,含笑道:“姑娘不去赏梅么?”

  晏小真轻叹了一声,苦笑道:“我不去……”

  这时门外的司琴叫道:“相公换好了衣服没有?快点呀!”

  谭啸答应道:“来了!来了!”

  遂朝着晏小真欠身揖了揖,转身出门而去。晏小真呆若木鸡似地望着他的背影,口中讷讷道:

  “只怕你这一去,再想出来是不容易了……”

  想着她匆匆夺门而出,亡命似地直向桑园奔去,在那里,可由半堵矮墙内,隐隐偷窥梅园的一切情形。

  谭啸随着司琴一路走着,想到了小真方才的举动,不由暗暗生疑,忽然他心中一动,忖道:“莫非那晏星寒等,已经看出我本来的身份么?”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顿时停步不前。司琴不由好奇地望着他,眨着瞳子问:“相公是忘了东西吧?”

  谭啸没有回话,心中不禁又想到,自己太多疑了,试想昨夜他还亲热地向自己打招呼呢!怎会于一夜之间,就有所改变呢?再说自己一向谨慎,掩藏锋芒,他绝不可能看出什么来!

  这么想着,不由又随着司琴继续前行,一面笑问道:“老先生另外还请有什么人么?”

  司琴笑道:“一个矮老头、一个老尼姑,还有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老道。相公!这几个怪人,都是哪来的呀?”

  谭啸暗惊道:“是了,那红衣上人也来了,今夜,我要好好观察他们一番。”

  想着遂答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大概都是老先生早年的朋友吧!”

  司琴皱着眉道:“那个矮老头子最难侍候,夜里还要打水给他洗脚,他喝茶热一点不行,冷一点也不行,又要茶泡开,还又不许水太烫。相公,你看那个老头子不是成心找我麻烦么?可是老先生倒很听他话,他说什么,就听什么,今天早上就为他要喝真正杭州龙井,竟让我骑马给他现买去。”

  谭啸微微一笑道:“小孩子跑跑腿有什么关系?”

  司琴嘴里仍自一个劲咕哝着。说话之间,已到了梅园,谭啸见正面砌有一堵高墙,一个月亮洞门开在正中,上面刻着“梅园”两个篆字,一条圆石头铺成的婉蜒小道,由洞门直伸了进去,无限风光,映入眼帘,那羊肠小石道婉蜒深入,道边每二十步左右,插有一个圆团团的灯笼,照着园内盛开的梅花,乍看起来,真有点置身仙境之感。

  谭啸爱梅成癖,此刻见状,一时几乎得意忘形,脱口赞了声:

  “好美的梅花!”

  司琴率先跨入洞门,招手道:“相公请进!”

  谭啸迈步入内,这才看清这条弯弯曲曲的小道,直通到一个六角小亭,亭边悬着四盏红纸灯笼,随风摇来摇去,景致更是迷人。

  司琴指着小亭道:“他们都在亭子里呢!”

  谭啸点了点头,遂加快了脚步,远远见亭中似置有酒菜,晏星寒正陪着白雀翁朱蚕和剑芒大师,及一个高大的红衣道人,在亭边谈着话。

  谭啸远远道:“有劳东翁久候,晚生来迟了!”

  晏星寒这才发现他来了,哈哈大笑道:“谭相公才来呀!快快!快来!”

  谭啸加快足步,行抵亭边,对着晏星寒及剑芒、朱蚕等弯腰一揖道:“晚生谭啸,给各位请安。”

  白雀翁嘻笑道:“啊哟!谭相公不要客气,不敢当!不敢当!快清起来吧!”

  谭啸含笑上了亭子,此时司琴尚侍立一边,晏星寒忽然怔了一下,咳了声道:“司琴,这里没事,你可以退下去了,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呆上一夜呢!”

  司琴弯腰道了声“是”,转身离去。晏星寒回头对谭啸一笑道:“相公请稍候,容老夫把门关上,以免别的人贸然而入,破坏了雅兴。”

  谭啸微笑欠身道:“东翁请自便。”

  晏星寒遂自去,谭啸这时才看清了那红衣上人的真面目,不由含笑欠身道:“这位道长法号是……”

  红衣上人声如洪钟似地大笑了一声:

  “谭相公,贫道姓裘名海粟,道号红衣上人,对于谭相公大名已是久仰了!”

  他慢慢走过来,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谭啸,又哈哈笑了几声:

  “相公画得一手好丹青,贫道真是拜服不尽,故此才请求晏老哥务必邀请相公一见。”

  谭啸见这道人说话时,一双眸子闪闪生威,再衬上他那半截铁塔似的伟岸身材,看来真有些怕人。当时淡然哂道:“道长夸赞了,其实晚生只是随意涂鸦,哪里有什么深奥功夫?倒令道长见笑了!”

  红衣上人目光迟迟地在这少年身上转着,暗暗惊赞着,这少年好一副丰神秀质!不由一时默默地呆住了。剑芒大师走近一步,微微叹息道:“适才听晏老友谈起,原来少施主身世甚为悲惨,贫尼不胜悲感!贫尼佛门中人还要奉劝一句:凡事自有天定,不可人力强为之。相公,你以贫尼之言为意么?”

  谭啸不由脸色一红,他目光很快地在三人脸上扫了一转,并未看出什么不妥之处,才黯然地苦笑了笑:

  “大师有所不知,灭祖之仇不共戴天,晚生只要有三分气在,此仇务必雪报的。大师,晚生谢谢你的好意相劝了!”

  剑芒大师不由面色一沉,目光很快地在朱、裘二人身上转了一转,朱蚕面上微微带出了一丝冷笑,可是这丝冷笑很快就消失了。

  他抖了一下长仅及膝的短袄,嘻嘻一笑道:“相公乃文质彬彬之人,想报仇谈何容易?”

  谭啸冷笑了一声,全身热血为之沸腾,面对着这三个杀祖大仇家,他实在很难再保持镇定了。他脸色极为难看地苦笑道:“今日为晏老先生暖寿,晚生家门不幸,还是不提的好,否则……”

  他觉得全身打了一个冷战,忽然身后冷笑了一声:

  “谭相公,你也太会藏拙了!”

  谭啸不由吃了一惊,猛一转身,不知何时,晏星寒已进得亭中。只见他此刻脸色极为难看,一双瞳子,更是凶光毕现,一扫他素日神色。

  谭啸一时尚不明他言中之意,窘笑道:“东翁何出此言?”

  晏星寒上前几步,呵呵大笑了两声:

  “谭相公!俗话说,光棍眼中揉不进沙子,老弟你装得虽像,可是到头来仍露了马脚!”

  谭啸不由打了一个冷战,手中画笔落地,他装着不经意地弯腰把笔拾了起来。这一霎时,他似乎已预感到一种大难来临的前兆!

  “谭相公!你的仇人,现在可都在你的眼前了,你还不下手对付么?”

  谭啸后退了一步,尴尬地笑道:“东翁何必开玩笑,这玩笑开得太大了……”

  晏星寒哼了一声:

  “是的!谭相公,你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

  说到此,这老人头上青筋毕现,猛地厉喝了声:

  “说实话,罗化是你什么人?”

  红衣上人裘海粟嘿嘿一笑道:“老哥哥,这还用得着问么?”

  谭啸心中不由大吃一惊,后退了两步。可是,白雀翁朱蚕那矮小的身子,却如一只怪鸟似的,腾身而起,正落在了谭啸身后丈许以外。

  谭啸往左跑了两步,红衣上人比他更快地飘出亭外,哈哈大笑道:“谭相公,当年我们手下留情,今夜却不会再留情了!”

  谭啸倏地转身,那素衣的剑芒老尼,正自双手合十,面对而立,口中讷讷道:“少施主,今夜就是你解脱的日子,不必再妄想逃跑。”

  谭啸面色一阵惨白,口中“哦”了一声,一直退到一根亭柱旁边,喃喃道:“你……

  你们原来都知道了?”

  晏星寒狰狞地笑了一声,进退了一步:

  “这么说,你承认了?”

  谭啸心中暗暗叫道:“此番休矣……”他挺了一下腰,朗声道:“不错,我正是十八年前,被你们逼死的那个铜冠叟的孙子!晏星寒,你们要怎么样?”

  天马行空面色一沉,嘿嘿冷笑道:“你承认了?很好!小子!你胆子太大了,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深谋远算,可是,小伙子!你仍还是落在了我们手中,今夜你必须死了!”

  他又逼进了一步,阴森森地笑道:“听到没有?像你爷爷当初一样的死。小伙子,你有这个种么?”

  谭啸只觉得由脊椎骨间向外丝丝直冒冷气,面对着这四个大敌,他一时失去了主张。

  可是他那好强的嘴,有力的膝盖,绝不会允许他向敌人屈膝求饶。

  这一霎时,他作了一个明智的考虑,知道自己只有死命一拼了。如能侥幸逃出晏宅,或许这条命尚能保全,否则简直是不堪设想了。

  想到此,他冷笑了一声:

  “我还不想死,晏星寒你们以众凌孤,岂不可耻?”

  天马行空厉声叱道:“小子!你休想再逞诡计,就算是以众欺寡,以大压小,今夜你要想逃得活命,是难比登天!”

  他说完这句话,身形向前一伏,轻轻地一抄,已来到了谭啸身前,双掌向外一递,用翻天掌势,照着谭啸“心坎”、“肺腑”两处大穴上打去。

  谭啸容得他双掌指尖已堪堪逼近身前,口中冷哼道:“晏老贼休得欺人太甚,谭啸并不怕你!”

  他口中这么说着,右腕一抬,用南海一鸥桂春明亲传的分翅手,向外一分,中、食、拇三指,如鸡啄似的,直向晏星寒“曲尺”穴上拿去。

  晏星寒心中一惊,向后一拂双袖,闲云野鹤似地飘出丈许以外。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谭啸只一递招,四老都不禁暗吃了一惊。

  晏星寒冷笑了一声,二次腾身。蓦地,一边闪出了剑芒大师,她轻叱道:“且慢!”

  晏星寒陡然在空中一折腰,轻飘飘落了下来,奇道:“大师有何吩咐?”

  剑芒大师身形一晃,已来到了谭啸身旁,口中念着佛号:“阿弥陀佛!相公如能将令师之名道出,我等或可网开一面,不一定致相公于死命,如何?”

  这老尼说着,一双凤目精光四射地注定着谭啸,面上冷若冰霜。谭啸面色苍白地后退了一步,苦笑道:“老尼姑,你想错了,谭啸并非怕死贪生之辈,卖师求生,恕不为之。”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往后退着,陡然长啸了一声,拔身而起,直向梅林丛中纵去。

  可是他身形方一落下,一边的白雀翁朱蚕,已如同蝙蝠似地窜了过来,这矮老头子,冷叱了一声:

  “你还想跑?”

  随着他翩翩的身势向下一飘,正好够上了部位。白雀翁在同道之中,素以心黑手辣著称,此刻更不会再手下留情,一出手即是最狠毒的分心掌,斜兜着直向谭啸心窝上打来。

  谭啸身处在这么些个高手之间,自问实难幸免,可是要他俯首待毙,却是万万不能。

  白雀翁掌到,他不得不抖擞起精神小心应付,当下双臂交叉着向外一分,用“进身逼虎退”的绝招,一屈左膝,十字叉手已临朱蚕两助之下。

  朱蚕怪笑了声:

  “你还真敢递爪子?”

  这小老人确实有一身惊人的功夫,只见他一举双手,双足轻轻跳起,复往下一挥两腕,整个身子已由谭啸头上掠了过去。足尖一落地,刷地一个疾转,已到了谭啸身后。

  这老儿狞笑了一声:

  “打!”

  双掌齐出,用“小天星”掌力向外一抖!他这种落身、拧腰、抖掌、现力,几乎是一气呵成,尤其厉害的是快如疾雷奔电,绝不容你稍缓须臾。

  谭啸只觉后心一阵发冷,双方掌中劲大,已侵衫而入,他怎会不知厉害?

  当时猛地向前一跄,身形向前一伏,拧身现腿,“秋风扫落叶”!这一腿挟着强烈的劲风,直向朱蚕双腿上扫去!谭啸五岁随南海一鸥桂春明习技,十五年的浸淫苦练,可说是已登武功堂奥,举手投足之间,满是真实功夫。这一腿实有扫断三根柏木桩的功力,老智如朱蚕者,岂能有不识之理?

  他不由冷笑了一声,向外一翻,错出六尺,正好躲开了谭啸一腿,他回头冷笑道:

  “晏胡子别看着啦,早一点拾掇了他算了!”

  晏星寒应了一声“好”,由旁边陡然拔起。可是谭啸自知远非四人敌手,时刻转着逃走的念头。晏星寒身方拔起,他即用“八步赶蝉”的轻功绝技,嗖!嗖!嗖!三个起落,已逼向了梅园右首。正在打量眼前地势,忽听左侧一人朗笑道:“你死了心吧!”

  跟着红影一闪,一条高大的身影,正由第七杆灯笼梢上猛扑而下,现出裘海粟长满虬须的一张丑恶面目。

  这道人更是手狠心毒。只见他大袖向外一甩,以袖沿斜扫谭啸面门,此举意在投石问路,谭啸方一闪身,裘海粟第二式“金风送爽”斜着左掌直劈而下。

  谭啸虽有一身惊人功夫,可是面临这四个强敌,也不禁有些惊慌失措。

  红衣上人铁袖拂面,他方自闪开,却料不到他第二式来得如此迅疾,一时惊叱道:

  “你敢!”

  他猛然转身合掌,向左一拧,可是究竟还是慢了些。裘海粟如刃的指尖,已经扫在了他的肋边,只听见“嘶啦”一声,一件缎质的直掇,被撕开了尺许长的一条口子。

  谭啸口中“哦”了一声,蹒跚出去五六步以外,裘海粟五指的长指甲,已在他左胸肋处,划了五道半寸深的血槽。一时鲜血淋淋,痛彻心肺。谭啸忍着痛,一哈腰,又纵出三丈以外,可是眼前一条人影,飞星殒石似地落了下来,谭啸还没有看清来人是谁,这人已用“乾元问心掌”猛力向外一推,口中叱了声:

  “去!”

  鲜血淋淋的谭啸,自问今夜是跑不脱了,面临着这四个强敌,他又如何能闯出重围?

  他奋力纵起身子,当空又落下一人,这人的“乾元问心掌”挟着十成功力,直向他前心逼来,谭啸咬着牙向左一旋,对方掌势走空。来人是银发皓首的晏星寒,这老儿此刻正在盛怒之下,发眉皆立,他满以为以自己四人对付谭啸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却想不到对方武技绝高,几次三番地逃出掌下,一时恼羞成怒,誓必手毙谭啸而后已。

  此时掌势走空,他冷笑了一声,挫身勾足,以“海底灯”之式,右足尖直点对方“生死窍”。谭啸此刻全身是血,双目已红,竟忘了逃命,见对方如此心狠手辣,誓必杀己而后快,不由厉吼了一声:

  “老儿!我与你们拼了!”

  他向后一坐,想用“老子坐洞”之式,来避开晏星寒来势,可是身形方一后坐,只觉得背后一股劲风劈到。谭啸倏地向外一滚,可是仍为这阵尖锐的风力,扫着肩头而过。

  顿时,左肩头如同火焚似的热烫,他此刻真是狼狈透了,强忍着全身伤痛,一个“鲤鱼打挺”,由地上窜了起来。头上方巾,也在滚动时,掉在了地上,乍看起来,真是如同鬼魅似的。他再也不敢恋战了,知道自己和四人比起来,差得太远了,这条命葬送得太没有意义了。

  可是进逼的四老,岂能容他脱逃?谭啸未及腾身,眼前灰衣一闪,那个唯一没有动过手的老尼姑,忽然现身而出。

  她面上没带出什么表情,身形一落,双掌合十向外一推,谭啸忽觉迎面一股极大劲力,几乎令自己为之窒息,由不住呛得连声咳了起来,整个身子一连向后退了三四步。

  当时双臂一交叉,用“十字手”反向外一崩,直奔剑芒双腕。

  剑芒大师身形疾转,并二指,向谭啸“气海穴”上就戳!谭啸怎敢与她恋战,见老尼点穴手到,凹腹吸胸,把肚腹吸进了半尺,就势一拧腰,用“野鹤窜云”的身法倏地拔了起来。

  可是他这种举动,早在剑芒大师意料之中,他这里方自腾起,陡闻大师一声低叱道:

  “下来!”

  这老尼左手一抄尼衣下摆,整个身子,如弹丸似的倏地弹起,正好赶在谭啸背后。

  她口中冷笑了一声,双臂一抖,十指已合在了谭啸后胯两面大骨之上。

  谭啸打了一个冷战,向外用力一挣,可是老尼已把内力贯足双掌,向外一抖,喝声:

  “去吧!孽障!”

  谭啸不由自主,随着她双掌抖势,直飞出了丈许以外,“噗”一声,元宝似地摔了出去,一时双腿骨阵阵奇痛,几欲折断。

  可是到了此时,他也顾不得这一双腿了,双掌用力一按地面,身形再次腾起。他头上发束可全都散开了,黑长的头发,散在两肩,看来真和厉鬼差不多。他用全力挣扎着向外一纵,眼前是一块极高的假山石,谭啸正想纵身上石,那要命的晏星寒,却在这时,倏起倏落,飞纵了过来。

  他口中厉叱道:

  “谭啸,你还不纳命来么?”

  随着他这种口音,双掌已按在了谭啸后背之上,当下心一狠,掌心向外用力,只听见谭啸一声惨叫,整个人直腾出了七尺以外。

  他身子向下一落,“噗”一声趴倒在地,可是这年轻人,竟能再次跃起来,他用沙哑的喉咙道:“好!晏星寒……”

  “哧”一声,一口鲜血,由他口中血箭似地喷了出来,他知道自己已受了致命的内伤,只要再喷出第二口血,这条命可就算完了。

  谭啸铁青着脸,一阵踉跄,他忽然哭叫着:“爷爷啊!这个仇孙儿给你报不成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猛然用出全身之力,直向那块大假山石上撞了过去。

  他这种举动,不禁令左右暗侍的四老全都一惊,就连谭啸自己也想不到,他身子已整个快撞上石头的一刹那,由石后倏地伸出一只胳膊,巧妙地拉着他一只手,向外一扯。

  谭啸整个身子都跌了出去,他因用力过猛,身上又有致命重伤,顿时双目一黑,人事不省……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苏醒了过来,只觉得自己全身似为一人横托着,向前疾驰。自己全身百骸俱酸,尤其是气息奄奄,随着这人轻快的脚步,几乎呼吸也感到困难了,他挣扎了一下。

  那人似发觉他醒了,低头流泪道:“大哥……千万不要出声,我是小真,我救你出去。”

  她说着,热热的泪都滴在了谭啸的脸上,谭啸惊怔得打了一个寒颤,可是现在他连说话的力量也没有了。

  眼前情势,似在一个漆黑密林之中,真可说伸手不见五指,谭啸感觉到头和脚擦磨着枝叶,而晏小真足下,更是发出喳喳枯叶的声音。

  他忽然想到,自己临去梅园之时,晏小真所交待自己的话,原来其中竟含有深意,自己真个糊涂;如果早想起来,何至于落得如此模样。此时虽蒙她救出,要想活命,只怕是无望了。

  这么想着,不禁悲从中来,落下了几滴泪,尤其是他感到口渴得唇舌欲裂,满嘴腥苦,禁不住干呕了几声。

  晏小真又俯下身来,贴着他耳边小声道:“大哥!千万不要出声,我爹爹及他们都在后面呢,要是让他们发现了我们,我二人都得死!”

  她头上的秀发,在谭啸沾满了血汗的脸上拂动着,一张樱唇,更是几乎贴在了谭啸的脸上,可是这些腻情,谭啸此刻是无法消受了。

  果然,晏小真身后不远,有树枝折断及践踏枯叶的声音,晏星寒愤怒地叱道:

  “朋友!你报个万儿,你与我们为敌,对你是没有好处的!”

  白雀翁更是尖声骂道:“他妈的,你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不打听打听,我们是干什么的!”

  晏小真一言不发,快步向前潜行着,这条路她因有见于先,所以记得很熟。七转八转之后,已把身后的父亲等人,拉下了一段距离。

  眼前现出了月光,惊魂未定的晏小真,可丝毫不敢怠停,她仍然托抱着谭啸,亡命似地转过了一条小河,河边老槐树上,拴着一匹黑马。

  她气喘吁吁地把谭啸抱上了马鞍,还没有死的谭啸,内心明白,现在自己已经承这个姑娘救了出来;今后就是自己挣扎生死的时候了。

  他双手扣紧马缰,终于说出了几个字:

  “姑娘……谢谢你……”

  晏小真趴在他腿上,哭道:“大哥,我只能救你到此了,否则父亲回去见我不在,我这条命也保不住了……大哥!你伤很重,千万不要说话,肃州你也不能呆了,快离开……愈远愈好。也许天可怜你,还能保全你一条命……大哥!你快走吧!”

  她一面说话,一面回头看看,神色至为仓惶。谭啸在马背上只觉得天昏地暗,摇摇欲坠,可是小真的话,每一句他都听进去了。

  他咬紧牙关,热泪由脸上一滴滴和着血滴下来,他只能用点头来表示他的决心,来表示他的感激。

  “快走吧……大哥!今后也许我们还能见面。大哥!我本来有很多话要问你的,可是现在来不及了,马鞍子里有我放的钱,还有你的几套衣服……”

  这时,谭啸只觉得肺部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前金星乱冒,恍惚之中,听着晏小真断肠般的声音。忽然,晏小真抡掌在马股上击了一下,那匹黑马遂拔开四蹄,朝着眼前一片空旷的荒野飞逝而去。

  马鞍上的谭啸,在这匹马才一起足之时,差一点翻身跌下,可是生命之力,常是那么的奇特;而垂死前,一个人更有超人的求生之力,那是不可理喻和不可思议的。谭啸竟能扑抱着马颈,一任那匹骏马,在无边的大块水草地上,拚命地驰骋。

  这匹黑马,想是也知道背上的主人是在作生命的挣扎,足下丝毫也不敢迟缓,一径向有人居住的附近部族驰去。

  黑夜之中,天上有星月,映着祁连山的背脊,像条大鱼似的;还有万里长城伸缩的蛇影,这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物,到了此处,已是终点了。

  可是这些,谭啸已没有能力去欣赏了。

  他只是喘息着伏在马背上,两膝紧紧地扣紧马腹。因此马蹄践踏而起的水珠,弄了他一身一脸,他张开嘴,让那些水珠溅射到口腔里,否则,他真会渴死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地上的水没有了,他的手触着马颈,觉得全是热热的汗。

  可是那匹疾驰的马,仍是如箭一般地飞驰着。慢慢,这匹马慢下来了,同时他耳边似听到有乱哄哄的人声,可是可怜的谭啸,已经连抬起头的力量都没有了。

  他听到身侧有人怪声叫着,可是那是自己听不懂的话,并且另有马匹由后面追来。

  马终于停下来了,他最后的感觉,是那匹马鼻子“噗噜噜”地打着喷嚏,人声喧叫之中,他知道自己总算遇着人了。

  心情一松,血复上冲,随着“骨碌”一声,他由马背上翻了下来。

  一个头上缠着白布,长着络缌胡子的人,拨开他的眼,他只说出一个字:

  “水……”

  然后,他便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

  和煦的阳光,由祁连山的边沿穿过来,照射在这十户哈萨克游牧民族团聚的部落里。

  清晨有牛马羊的乱嚣嚣的叫声,暖湿的风夹着浓厚的水草气息,还有牛马粪便的味道。在一张半吊着的绳网软榻之上,谭啸终于苏醒了过来。

  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夜,现在他喉中发出低低的呻吟之声,他仍然要求道:“水……

  水……”

  一个高大的、披着黑熊皮袄的老人走过来,低下头和蔼地笑道:

  “你醒过来了!很好!很好……”

  谭啸点头苦笑道:“老先生你是……我是在……”

  老人手中有一支长长的旱烟杆,他龇牙笑了,用很生硬的汉语道:“小朋友!你大概是被仇人所伤吧?伤很重,有死的危险;不过,我女儿救了你,她说你就是她认识的那个姓谭的汉人……”

  老人用黑壮的手,摸了一下脸上的胡子:

  “现在,你可以放心休养,你的伤,我们会给你医治……”

  在他说话时,谭啸鼻中嗅到了一阵极为强烈的牲口粪便的味道;而且身上湿热热的十分难受。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上身早已脱光了,整个上身全为一种黑糊糊的东西所包住,那浓厚的粪便之味,就是由这种东西上发出来的。

  他不禁皱了皱眉,想动一下身子,可是稍微一动,五内俱感痛楚难忍,他不由又微微呻吟了一声。老人忙走上前来,皱眉道:“怎么!还痛么?”

  谭啸露出感激的微笑:

  “谢谢你老人家,这么说,老先生是依梨华姑娘的尊翁了?依姑娘她……”

  老人哈哈笑了几声,用力吹了一口烟管,把灰烬吹了出来,一面点着头道:“不错……不错……要不是她,我是不愿管这种闲事的……你看!”

  他用烟管指了一下屋角,那里放着两个大盆,盆中全是污秽的粪便,另有一个大炭火盆,燃着熊熊的烈火,怪不得这室内丝毫不冷呢!老人说:

  “这盆子里是马和骆驼的粪便,另外有一种祁连山出产的刺草。我们把刺草烧成灰,然后混合两种粪便,糊在你身上,要一个时辰换一次……”

  说着他笑了两声:

  “这种活是很讨厌的,我已经守了你一整夜了!”

  谭啸不由感动得热泪浸枕,在这无情边地,竟会幸遇着这么好的父女,不用说,自己的命又是绝处逢生了。他感激地点头,讷讷道:“谢谢老伯……依姑娘呢?”

  他的脸在说完这句话后,微微红了一下。老人叹了一声:

  “我倒不怎么累,要谢你应该谢她……唉!她骑着马上了祁连山,来回一夜去给你割刺草,两只手全被刺扎破了……今天天一亮,她又骑着马去了。”

  哦!谭啸惊愧地吁了一口气,那大方、天真、直率姑娘的脸盘,不觉浮上了他的眼帘。他真有说不出的愧疚,想起来,自己这一条命,竟是被两个姑娘所救活的。

  听着老人的话,他一时反倒不知要说什么了,所谓“大恩不言谢”,这恩惠太大了,自己一辈子也报答不了。口头谢,又算什么呢?

  想着,他不禁微弱地对着老人点了点头,正要说话,老人已含笑摇着手道:“相公,你不可说话,你受了很重的内伤,要静养。你可以放心,这是我们祖传下来的方法,对于内伤很有效,你只要小心静养,一定会好的!”

  谭啸不禁感激涕零,只好遵言慢慢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口中的干渴,又睁开了眼睛,见依梨华的父亲正坐在火盆旁边抽着烟,一面烤着火,他轻轻道:

  “老……伯……我要水!”

  老人站起来,叹了一声道:“本来是不能给你水喝的,不过我看你实在渴得厉害,这么吧,你少来一点吧!”

  他说着由身后拿下来一个水囊,走到谭啸床前,谭啸张开了嘴,半天才觉得有一种甜甜的微带膻味的汁液,滴在他的嘴里。只滴了十几滴,老人就放下皮囊,含笑道:

  “够了!够了!不能再多了!”

  谭啸不便再求,只好点了点头,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这时,窗外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唤着:

  “拔荡!拔荡!”

  老人站起来,挤着眼睛笑道:“她回来了。”

  说着转身而出。

  谭啸用振奋渴望的目光,向门外搜索着。果然,那个可爱的姑娘——依梨华,出现在室内。

  她穿着草绿色的大裙子,脸色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似的,这么冷的天,她的发鬓和眉梢却沁着一粒粒晶莹的水珠,那可能是雾,也可能是汗珠。

  从她起伏的胸膛里,可知她跑了很多路,她飞快地跑到床边,像小鸟似地跳着:

  “哦!哥哥,你醒了……你醒了!”

  谭啸不再为她这亲密的称呼而惊奇了,他兴奋地看着这个救自己活命的姑娘,讷讷道:“谢谢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姑娘!我不知如何来感谢你!”

  依梨华收敛了脸颊上的笑窝,微微嘟了一下小嘴,伸出一只白雪似的嫩手,轻轻地按在他唇上;然后杏目半转,嗔笑着说:

  “不要说这些话,我不要你谢我,知道么?”

  她俯下身子,吹气如兰地道。谭啸微微点了点头,事实上,他也不能开口了,因为嘴还被对方冰冷的玉指按着呢!

  依梨华松开了手,回头笑着对她父亲说了几句什么,那老人含笑拿着烟袋出去了。

  这房间的格式很怪,谭啸已观察很久了,还是没弄清楚,它的屋顶是圆形而突出的,可是室内却是方形的。由半支的窗户望出去,对面有一排排的房子,全是老羊皮连缀成的,房顶也是尖椎形的,于是谭啸猜想自己这房子,一定也是那样。那是典型游牧民族的羊皮帐篷,很易拆建,迁移十分方便。

  依梨华搬过来一张小凳子,放置在他床边,轻轻一推那绳网编就的吊床,这张床遂轻轻地摇荡了起来,她笑着问:

  “舒服不舒服?”

  谭啸微笑望着她,那是深情的微笑。依梨华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轻轻叹了一声:

  “昨天晚上,可把我吓坏了。你的马跑在对面回族部落停下了,那些人也不管你死活,还想抢你的马。正好我骑马回来,天呀!一看原来是你,我也顾不得他们笑话,连马带人给拉回家了。”

  她脸色红红地问:

  “你是怎么了?我看你全身是血,当时吓得哭了。拔荡出来,我就给他说了,幸亏他老人家过去给人家医过病,说不要紧,就用这个土法子给你治,我连忙上祁连山给你去找刺草。”

  谭啸仔细听着,不禁眼圈红了,直想掉泪,可是他不愿在女孩子面前哭,苦笑道:

  “姑娘,谢谢你……”

  依梨华小嘴一噘:

  “瞧!又来了!”

  她低下头,拉长了声音,娇声道:“以后不许再说什么谢不谢了,好不好?只要你伤能好,我就开心了。”

  谭啸微笑着看看她,她那长长的睫毛,深如大海似的一双眸子,亭亭如玉树耸立的身材,一切都显示着女性真挚的美。

  谭啸微微叹息了一声:

  “姑娘!我的事一言难尽,等我伤好了以后,再慢慢地告诉你。”

  依梨华扭了一下身子,妩媚地笑道:“不要紧,你慢慢地告诉我好了。”

  然后她蛾眉一挑,杏眼泛威:

  “我一定替你报仇,这个人好狠的心!”

  谭啸苦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怕说出来之后,依梨华真的去了,那可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依梨华又笑了笑,道:“你的马,我已经拴在我们的槽上,衣服和银子,我都给你收起来了,还有一张画!”

  谭啸怔了一下,微弱地道:“什……么画?”

  依梨华笑着跑到一边,在一张桌子上找了半天,找出了一个卷着的纸卷。谭啸不禁面上一热,依梨华笑着打了开来。

  “看!是画的梅花,真美!”

  谭啸正想叫她收好,却见她低头细细看着画上的字,口中念着:

  “春雪不解情,梅残心亦残!”

  谭啸闭上眼,轻叹了一声。依梨华不解其意地皱眉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谭啸讷讷道:“没有什么……意思……”

  依梨华终于发现了题在下款的名字,她脸色倏地一阵苍白:

  “晏小真敬赠。哦……大哥!这是晏小真送给你的?是她画的?”

  她的手有些发抖。谭啸张开了眸子,和颜悦色地轻喘道:“姑娘,晏小真是好人,你不应该恨她……我这条命,还是她救的呢!”

  依梨华后退了一步,颤抖道:“怎么会呢?”

  谭啸苦笑道:“姑娘你坐下,我本来想过几天再告诉你,现在看来,是非现在告诉你不可了……”

  依梨华走过来,轻轻拉着他一只手,秀眉半颦地苦笑道:“啊!不!你身体要紧,我不问就是了。”

  谭啸微笑道:“没有关系,我慢慢说,你听着就是了。”

  依梨华坐下来,皱着秀眉道:“那你小声一点,我听得见。”

  于是,谭啸慢慢地一字一泪地叙说了一遍经过,只听得依梨华目瞪口呆。后来听到他如何为晏星寒诱至梅园,四人如何围击,以至谭啸身负重伤,依梨华不禁咬着下唇,热泪一滴滴淌了下来。

  谭啸也忍不住伤心气愤,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下去,也就是晏小真如何救自己的经过。依梨华听完后,半天不语。

  谭啸叹息了一声道:“姑娘,你现在应该明白了?”

  依梨华怔怔地低着头,半天才抬起头来,对着他甜甜地一笑,道:“我真气晏小真,她爹爹这么坏,她为什么这么好?大哥,从今天起,我不再恨她了,以后就是她再打我,我也不还手。要不是她救你,大哥,你真的……”

  谭啸觉得一只手还在她软玉似的手中,十分滑腻,只是她那只手微微有些抖,不由惊道:“姑娘,你怎么了?”

  依梨华先是一笑,可是终于一头趴在床边,呜呜哭了起来。谭啸不禁急出了一身汗,他喉中发出沙哑的喘息之声,这声音使这可爱的哈萨克姑娘,吓得不敢哭了。

  她抬起头来,泪珠儿尚还吊在睫毛上呢!她娇哼道:“我没有事,你不要难受!”

  谭啸苦笑道:“姑娘,你为什么哭,莫非我……”

  依梨华抹了一下眼泪。

  “我是怕……怕你以后只想着晏小真,而忘了我。大哥,那时候我怎么办呢?”

  谭啸忍不住为这姑娘的真情逗笑了。

  “你还笑……”

  “姑娘,我笑你真是小孩子……”

  谭啸长叹了一声,目光之中闪着泪痕:

  “姑娘予我恩同再造,我怎么会如此忘恩负义?姑娘你太轻视我了!”

  依梨华扭了一下娇躯,半嘟着小嘴,娇哼道:“晏小真对你也有救命之恩呀!”

  谭啸流泪道:“可是她父亲是我的大仇人,这个仇,我早晚是要报的!”

  依梨华怔了一下道:“那怎么办呢?”

  谭啸苦笑了一下:

  “所以,我和晏小真的父亲还是敌对的,他们也一定不会放过我!”

  他说着,前胸不停地起伏着,显然为未来的冤孽而激动着,上天把如此矛盾、有悖情理的一项任务,交给他去完成,那实在是痛心的事。

  依梨华看着他,着急道:“大哥你不要难受了,你的伤还没好呢!唉!都怪我,我不该问你这些的。”

  谭啸摇头道:“这不关你的事……姑娘!你父亲说我身上的伤要紧么?我真想快一点好,我要报仇。”

  依梨华轻轻握住他的手,小声安慰道:“拔荡说你心肺受了伤,另外还有好几处外伤,流血太多,最少要半个月,才能走动;要半年之后,才能完全复原。”

  谭啸不由吓得呆住了!依梨华见他如此,不由娇笑道:“半年也很快,这半年,我天天陪着你,早晨我们上祁连山看日出,傍晚我们到沙漠上去骑马,你的身子很快就好了。”

  谭啸不由望着她的脸,微微笑了……

  “姑娘……你……真的……”

  依梨华耸了一下鼻子,忽然帘子揭开了:

  “这位相公,该换药了,时间到了!”

  依梨华的父亲含笑走进来。

  依梨华站起来,半笑道:“没办法,你得忍着痛,要受一点罪。”

  谭啸望着依梨华的父亲,感激地点着头,这老人走到墙边,调制着这种奇特的药。

  依梨华用手把谭啸身上已经干了的药块揭下来。

  谭啸立刻感到松快了不少,他笑道:“这种药真灵,我已经觉得比昨天好多了。”

  依梨华的父亲听见这话,回头哈哈地笑道:“很好!再有三四天,大概你就可以下地了。”

  然后他又对女儿咭哩咕噜说了几句,依梨华过来扶着谭啸坐起来,微笑道:“拔荡说叫你不要嫌臭。”

  她说着“噗”地一笑,用手在鼻子上扇了扇。谭啸苦笑道:“为了救命,臭有什么办法,唉!倒是老伯为了我……”

  依梨华笑道:“不要说这些好不好?再说我要生气了……”

  老人提着一个木桶走过来,笑了两声,就开始换药,他用一块木板,由桶里挖出黑烂膻臭的药,一块块抹在谭啸白皙的胸脯上。

  那浓厚的味道,使谭啸由不住咳了起来,依梨华忙用一把扇子,在他脸前轻轻扇着,自己也皱着鼻子。忽然,一阵乱嚣之声,由他们附近传过来,老人皱了皱眉,比了个手势,依梨华轻轻扶着谭啸躺下。老人放好了桶,揭开帘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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