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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生非容易死亦难

  打从前面山房回来,时已午夜。永历帝心情极为恶劣,一连串地嚷着要酒,福安拗不过,把早已烫好的陈年花雕,用锡壶装着呈上。皇帝只喝了少半壶,便似不胜酒力地醉了。

  一个人又哭又笑,闹了好一阵子,才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福安不敢惊动,悄悄收了酒菜,到后面请来了夏妃,要她相机侍候,巧的是九公主朱蕾也在,就一块儿来了。

  屋子里酒气熏天。

  朱蕾和夏妃两个人悄悄走到永历帝身边,才自发觉到皇上果然醉了,吐了一地,赭黄软袍、长靠锦背座椅满是污秽,先前在山房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臭气熏天。

  两个女人彼此苦笑着对看一眼,也没招呼宫人女侍,自个儿动手,好一阵子才收拾干净。

  夏妃取来了一件鹅黄丝棉软袍子给永历帝换上,外面加一件软罩甲,应是十分的暖和了。

  永历皇帝身子不好,不过才四十来岁,身子就常见不支,入秋以后怕冷得厉害,滇池算是很暖和的了,每年不等入冬,他仍然要换穿皮祆,平常居家补药不断,人参鹿茸常用不鲜。

  这个夏妃二十四的年岁,个头儿不高不瘦,长长的一张瓜子脸,眉眼都很秀气,脸上有两个小酒窝,能弹长颈弦子,今人叫做阮咸的,苏州人,素日就与九公主相好,朱蕾来了,她最高兴,谈起来没个完。

  今天她新梳了头,看着尤其漂亮。只见她上面穿着件银红纱白绢里对衿衫子,豆绿沿边金红心子的马甲儿,下面是正红杭绢画拖裙子,脚下是一双粉红花罗高底鞋儿,头上打着个盘头揸譬,去了冠儿,越显得云髻堆耸,一如轻烟密雾,看着极是可人。

  只是眼下她却乐不起来,看着皇帝这个样子,心里也不免犯愁,拢着一双水眉,只是低头做事,两个人刚把皇上扶着躺下,他却是醒了。

  “噢……你们这是……”

  “唉!您可醒啦!”朱蕾说,“喝醉了,吐了一身,满处都是,刚拾掇完。”

  夏妃说:“皇上身子不好,还是少喝酒的好,酒伤肝,明天您又要说没精神,嚷着腰疼了。”

  永历帝哼了一声,挺身坐起来说:“不喝酒干什么,我心里烦!”

  福安在角落里说:“皇上醒啦!”赶忙转身过去,把早已备好暖着的醒酒香茗奉上。

  夏妃接过来,关照说:“你下去睡吧!”

  福安跪下告退。

  永历帝从夏妃手里接过醒酒茶喝了一口,看向朱蕾道:“你也没歇着?”

  朱蕾说:“正要回去,听见您醉了就过来瞧瞧……怎么回事皇上?听福安说您的心情不好。”

  永历帝叹了口气:“你来的正好,要不然明天我还要找你呢……我们又打败仗了……”

  朱蕾没有吭声。这几天她早听说了,李定国连吃败仗,清军节节大胜,兵分多路,说是已攻陷了永昌,就快过来了。

  永历帝看了她二人一眼:“情形糟透了,李定国守不住,传过来消息,要我们离开白鹤潭,没法子,我们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夏妃呀了一声:“可……搬去哪里呢?”

  “去腾越。”永历帝说,“那边地方不好……怕是也防不住……再要跑,就没地方去了……”

  二女对看一眼,这才明白他醉酒的原因,一时相顾黯然。永历皇帝坐好了身子,冷冷笑着……

  “马吉翔要我去缅甸,说是跟那边的人已联系好了,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他哎了口气,“这里不好,总还是自己的地方,到了缅甸,可就由不住要听别人的摆布,我可不愿意……可是……”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就发起呆来。

  朱蕾说:“他们都怎么说?”

  永历帝说:“叶天霞、钱枚也都说这里守不住,劝我去腾越,秦、宫几个侠客,也都赞同,所以……我们只好先去腾越!”

  “那边行宫准备好了?”夏妃问,“什么时候搬家?”

  永历帝叹说:“还什么行宫不行宫……有地方住就算不错了,已经决定了,二十三号日子不错……”

  屈指一算,朱蕾吃惊道:“这么说,只有六天了?这么快?”

  永历皇帝只是苦笑。忽然他拉住了朱蕾的手,颇似伤感地说:“我正要告诉你——

  这一次你就不要跟着了——跟着我有什么好?你——自己去吧,明朝天下就快要完了,这两天我也想过了,你……”

  朱蕾呆了一呆,忍住心里的伤痛道:“皇上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次来,就是要跟您守在一块,我也想过了,要死也让咱们兄妹死在一块。”

  永历帝不由神色一凝,夏妃忙向她使了个眼色,朱蕾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不该提到这个死字。

  她心里一惊,蓦地记起了件事,即不久前在船上来白鹤潭的中途,曾经做过一个梦,这件事也曾与简昆仑提起过……

  梦中情景,兄妹对话竟似与今夜此刻颇相仿佛,当时梦中永历皇帝要自己改名换姓,往南面跑。自己也曾说过要死也死在一块之言,怎么会应验了?真正是匪夷所思,心里一惊,只是看着对方发呆。

  永历帝忽然说:“我实在告诉你吧,如果将来要去缅甸,人家只收留我们四个人,你……怎么还能跟着?”

  朱蕾顿时一怔,这才不再吭声,一时心如刀绞,低下头,眼泪也淌了出来。

  夏妃忙过去,递上一方帕子,朱蕾接过来擤了一下鼻涕,只是发呆。

  永历帝说:“你真笨,还有什么好难受的?你的退路我都想好了,往南边跑……改名换姓,谁也不会认识你!”

  这就更应了那个梦了。真正是不可思议。

  “改名换姓?”对于朱蕾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之事,却是没有想到哥哥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永历帝的神态是认真的:“也只有这样了,你不比我,女孩子终必是要嫁人的,嫁了人还是要跟着人家姓……倒不如现在就改了名字……”

  站起来,他转了个圈子,坐下来,又站起来,显得那么气躁,不安宁。

  对于哥哥所说的这些,朱蕾很是生气,有心顶撞,忽然想到了那个梦,梦里哥哥还打了她一个耳刮子,试看眼前情景,真要顶撞了他,保不住真的他会打人,这么一想,她也就不吭声了。

  “缅甸就缅甸吧!”永历帝来回走了一圈站住道,“这里已没有我立足的地方了……”

  朱蕾哼了一声:“说什么这里没有立足之地,事在人为,皇上你不能走……”

  “你知道什么?”永历帝气馁地道,“如今大势已去,不走怎么办?难道叫我送死?

  还是去向吴三桂投降?”

  朱蕾说:“皇上刚才不是说去腾越吗?”

  “你……女孩子家知道什么?”一面说,他又来回走起圈子。

  夏妃站起来扶着他,款款地说:“皇上身子要紧,去哪里都不要紧,这不大家伙全听着您的一句话吗?”

  她可真会顺着皇帝的性子说话,一面说偏过头来向朱蕾挤了一下眼睛。

  朱蕾却是没看见:“那是什么话?真要那么做——国家就完了……”越说越气,一下子跑到了永历皇帝身边,伤心地说,“皇上千万不能去缅甸,只要我们还有一寸土地,就不能去异邦,要不然人民会不答应,会骂您没有出息,会……”

  话声未完,叭地一声脆响,果真地就挨了皇上一个大耳刮子。

  “你……”皇上看着打人的手,重重跺了一下脚,赌气到一边坐了下来。

  夏妃啊了一声,赶忙去照顾朱蕾,却被后者重重地挣脱开来。

  一时间热泪夺眶而下,淌了满脸。

  摸着被打的半边脸,既惊异梦境的灵验,更为着眼前的一切大哭伤怀,伤心自是伤心,话还是要说的。

  “皇上——您错了……”她大声嚷着,“除非万不得已,您绝对不能去缅甸,要不然咱们明朝便真的完了,后世千千万万的人,老百姓都要骂死您、恨死您……就是眼前的叶先生、钱先生、各位英雄,就是李定国李将军吧!他们也不会原谅您……想想吧,他们拼死拼活,流血送命,都为了谁呀,您……您忍心撇下他们,一个人逃命?您……”

  “不要再说了!”永历皇帝忽然像疯了似地跳了起来,却被夏妃用力抱住。

  “皇上……皇上……您就消消气吧……”转过脸看着朱蕾,“九公主,您就少说两句吧……您去歇着去吧……”又是挤眼,又是抛眉。这一次朱蕾总算看见了。

  “皇上万安!臣妹告退。”深深地道了个万福,便自转身步出。

  外面是黑黝黝的,灯也不见一盏。

  走了一程,朱蕾才站住脚,心里有些害怕,有心想回去唤个人掌灯护送,却是伤心气头上,也就顾不了许多,硬着头皮独自走吧!

  所幸此去自己住处不远,不过是隔着片院子而已,且是天上星皎月明,当能分辨。

  走走才知道,看似甚近,走起来却是很远。

  一阵疾行之后,先时的激动情绪也安静下来,森森庭院,飒飒秋风,才自觉出怕来……

  跑一阵,走一阵,好半天才算到了自己住处的小小院落,远远看见服侍自己的那刘宫人打着个灯笼,正自怅惘,忽然发现,忙自迎上来:“殿下回来了……”

  请安问好的当儿,朱蕾已夺门而入。

  她是不好意思让人家看见她哭红了的眼睛,还有刚才被打了耳刮子的半边脸,热辣辣的怕是肿了。

  可不是,对着镜子照照,五条指痕,肿起来老高。想想不禁悲从中来,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家打,更何况是让最敬爱的哥哥打的,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由不住眼泪又自淌了下来。

  这一霎,她脑子里可真乱极了。

  想到了哥哥的那样远走缅甸,心里真像是刀割般的难受。还有,自己好不容易,千山万水地跑到这里,重聚团圆,如今又要分离,若如皇上所说,改名换姓后往南方跑……

  那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她可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终身……想到了简昆仑,一时心绪紊乱,不知所思。

  纱罩里的灯芯,爆开了一个灯花,摇曳出幢幢光影,乍然而来,吓了她一跳。

  照一般民俗传说,这是烛蕊爆喜,国破家亡还有什么喜事可言?院子里秋风飒飒,刮得落叶萧萧。敢情是夜已深了,她也恍惚觉着有些累了。

  伸了个懒腰,才自站起——蓦地,婆娑灯光影里,衬映出一条纤细人影。立地而长,极似有所耸动。

  朱蕾呀了一声,倏地转过身来——面前人影乍现,在连带着的袭面疾风里,一口冷森森的剑锋,已向她喉间刺来。

  惊惶万状里,朱蕾方自看清对方来人,正是那日游湖中途意欲向自己兄妹行强的时美娇,却是阴魂不散,此番又复来临。

  时美娇当然不会真地向朱蕾毒手加害,可是眼前这一剑,气势如虹,光华璀璨,却非等闲,看来却具穿喉之势,真把朱蕾吓得花容惨变。

  她身边,总有人暗中戒侍。

  “哧……”一线流光闪处叮地击中了长剑剑尖,莫谓物什细小,却是力道惊人。

  时美娇剑尖偏得一偏,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便自解开了眼前的一时之危。

  一股强大气势,随着眼前这个人的猝然袭前:屋子里像是卷了阵狂风,案犊上纸笔齐飞,声势好不惊人!

  灯焰摇曳里,一个人以排山倒海之势,已扑身而前,人到剑出。

  叮当脆响声里,持剑的双方,已移开了一个人距离。

  朱蕾踉跄着扶案而立,只吓得神色惨变,只当是又来了什么祸害。容得看清了来人竟是简昆仑时,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放了下来。

  冷森森地摇曳出一室的昏黄迷离……那种紧迫慑人的剑气,直似冰寒的手,紧紧捏着人的喉头要害。九公主朱蕾所面临的,是一场前所未见的对剑场面,直似较诸那日船舱所遇更具无限阴森。

  “又是你……简昆仑!”时美娇挑动着细长的眉毛,直向眼前简昆仑怒目而视。

  方才的双剑交锋,已让她领会到对方臂力的惊人,从而警觉到自己实已不堪招架。

  那是因为她左面剑伤未愈,虽是左面身子,却也关系着右面的出力,自然交接之下,连带着全身经络惧感疼痛,猝然使她记起了柳蝶衣的警告,不禁悚然一惊。

  眼前之势,已不容她作任何退让……

  臂力不振,却可以内气真力透过剑锋与对方抗衡。

  这便是眼前室内剑气横溢,尤具阴森之因了。

  “时美娇。”简昆仑目光深湛地直瞪着她,“凡事可一不可再,那一天让你逃了,今夜不会再称侥幸,更何况你剑伤未愈,今夜你绝非是我对手,又何必自投罗网?”

  这番话看似自大,其实仁厚,仍不忘予对方返身之机,时美娇只要略识话机,便不难从容退身,偏偏她性情高傲,目无余子,衔记着简昆仑的一剑之仇,誓要湔雪前耻。

  “你说得不错,我身上是带伤……可是,你也未必就能胜得了我!”盈盈一笑,身子左转,脚下已换了方位。

  时美娇又说:“我知道你近来功力大进,我们两个虽然几度交手,总是碍有外人打岔,不能一尽全力,想来你一定不无遗憾,今夜……不是正好称了你的心?也合了我的意……你还犹豫个什么劲儿?”

  说时,她那张盈盈笑脸,更似着了一片雾般的朦胧,实在难以猜想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如果死了,算我自找的,活该……而且,能够死在你的手里也……”

  目光微侧,看了朱蕾一眼,碍于她的就在眼前,下面的话不便说得太过露骨。

  顿了一顿,却有下文待续,“……要是你敌不过我,死在了我的剑下,也就认了命吧。总也还有别人为你伤心……应该比我强多了,是不是——九公主?”

  情势如此,她犹有余暇逗趣,美丽的眼睛向着侧面的朱蕾瞟上那么一眼。

  九公主确实为简昆仑担心。她为人直率,不擅掩饰,一听说他们双方待做殊死之战,焉能不为之提心吊胆,即使死的一方是时美娇,以她仁泽居心,显然亦非乐见。

  “这……又何必呢……唉……时美娇,趁着现在还没有惊动什么外人,你快走吧……

  真的。”说着,她天真地跑向一边,待将打开窗子。

  “站住!”时美娇忽然喝住了她,眼睛却是向简昆仑望着,“看见没有,她有多向着你?怕你死了……”

  朱蕾说:“乱说,你也一样,不管你们两个人谁死了我都不愿意看见……时美娇……

  你还是走了吧。回头他们来了人,你就走不了啦。”

  “你?”时美娇唇角轻牵,微微一笑,“谢谢你吧……”

  这丝微笑,很快的即为一种妒意所取代,观诸在时美娇的脸上,别具阴诡粟慑气息,以至于朱蕾目注之下,也大感震惊。

  “九公主不必多说,请速速退下。”

  简昆仑由对方尖锐的剑气里,已有所感触,情知时美娇即将出手。

  果然,话声方顿,对方猝然发动攻势。一缕寒光,平胸直刺而前。

  休道此一剑的来势缓慢,却有冷森森的一片剑气随剑而行,一经前进,逼人毛发。

  她终于狠下心要与简昆仑殊一死战,或许是九公主对简氏的眷爱之情,更促使她动了杀机。

  这一剑看似无奇,却莫测高深,寓千变万化于毫发之间。

  简昆仑识得厉害,出剑之先早已做了必要准备。一口真气为功九转,注之长剑月下秋露,一似泛滥秋江,激荡起寒星万点。

  猛可里,双方剑势相交,却不曾听见那一声震耳的金铁交鸣声。

  房子里撒满了水花般的一天剑雨。

  无比阴栗璀璨的剑气横溢里,两个人的身子交插而过……

  像是一天寒星,简昆仑其实已全身包裹其间,冷冽的剑雨,逼使着他的发眉俱张。

  看看已万难躲闪,他却像是一条蛇般的滑溜,游身于万斛寒芒剑隙之间,一挣而脱,其快如电。

  时美娇陡地一惊,再思变换,已是不及。

  简昆仑那一只翻起的左手,其势如鹰之展翅,噗地一把,已按在了她左面肩头。

  于时美娇言,这一掌真有诛心之痛,旧伤未愈,更添新痛,已是万难以继,更何况简昆仑的真气内聚,果真有一掌生死之判,便是石头人儿,也能为他拍碎了。

  时美娇哎呀叫了一声,娇躯一震而倒,右手长剑翘上处,咻地飞天直起,笃地倒扎房梁,唏哩哩摇曳出一天寒芒,较请先前的阑珊剑雨,却又是一番气势了。

  这一掌虽不曾力毙时美娇于掌下,却将她护体真力拍散过半。

  以时美娇之精湛功力,虽不致就此丧命,却已是万万难当,樱口张处,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箭矢似的直溅粉墙。

  高挑的身子原已倒了,一挣未起,再挣欲起的当儿,却已为简昆仑锋利的剑尖,指着了咽喉。

  时美娇忽地睁大了眼睛,只以为难免一剑穿喉,却是简昆仑心有不忍。

  即在朱蕾的一声惊呼里。简昆仑改剑为指,点中了时美娇忠堂一穴。后者身子一歪,便自人事不省地倒了下来。

  “她……死了?”朱蕾吓得全身打颤。

  “殿下放心,我只是点了她的穴道而已。”

  朱蕾这才似松了口气,慌不迭上前把她就地扶起,后者终是懵懂无知,酒醉了一般地瘫痪无力。

  “这……怎么办?”朱蕾唉地叹息了一声:“真是可怜……你到底要怎么发落她呢!”

  瞧着朱蕾的仁慈天真,涉世不深——其实又何异于自己?人生总要有所坚持。想到了屈死此女剑下的崔平老剑客,以及数不清的诸多武林正派侠士,简昆仑不得不硬下心来。

  只是,要他亲自下手杀了她,却是残忍之事,他却也难以下此毒手,一时间,便自看着时美娇发起呆来。

  “你……你饶了她吧……”朱蕾眼巴巴地看着他,竟为时美娇讨起饶来。

  这一霎对于简昆仑是极大的考验,他竟变得踌躇不安起来。

  来回地走了几步,他忽然定下脚步,摇头道:“不!”霍地上前,由地上把时美娇双手抱起。

  她显然仍在昏迷之中。这玉体横陈,长发深垂,衬着苍白失血的脸,在在显示着娇荏无力,惹人怜爱。如果仅仅只着眼这一霎的她,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她的素来强梁霸道。人总是脆弱不能持久的动物,即使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也有倒下来任人摆布的一天。

  朱蕾眼巴巴地瞧着她:“你要把她怎……怎样?千万别杀……”

  “我不会亲手杀她,却也不能就此放过她。”简昆仑冷冷地说:“万花飘香在江湖上为恶多端,她的两只手上更不知染了多少血腥……”

  一霎间,他想到了惨死于此女剑下的玉剑书生崔平,更不禁有穿心之痛。

  他终于做了决定:“我把她交给二位大哥,一切秉公处理。”

  他的语气至为沉痛,几乎不敢直视向时美娇面靥,即使在重伤昏迷之中,这张美丽不可方物的脸,仍具有强烈的迷惑感染之力。

  简昆仑之所以下手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暂时昏迷,便是这个原因,时美娇的聪明机智,正是与她的美丽一般无二,若容她当面辩驳,一逞口舌之利,说不定便自又会着了她的道儿,是以出此别策。

  说了这几句话,他即不再迟疑,待将举步向门前行去,门扉吱呀一声,无风自开。

  一个修长人影,当门而立。

  简昆仑、朱蕾自不免吓了一跳,尤其是朱蕾几乎叫了起来……

  “谁!”话声方停,眼前人影一闪,那个人已似云般地轻飘,站立眼前。

  好快的身法。

  当得上是劲风一袭,使人在完全没有恢复意识之前,已为他占了先机。

  简昆仑大吃了一惊。

  以他的反应之快,警觉之速,亦不禁在此人现身之始,而失了先机,落了下风。

  他同时也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朱蕾已在对方的控制掌握之中。

  果然,即在这个人身势前袭的同时,一股莫名的劲道,有似八爪鱼儿一般,随着他身子的甫一站定,一下子已把她抓了个结实。

  “啊……”朱蕾全身晃了一晃,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这个人有着修长的躯体,眉长目朗,长发齐肩,一身银色长衣,却在上面绣着寒梅一枝,衬着他精灵星烁的面上神情,饶有几分画上仙人神采。

  却是,如果进一步仔细观察,即可见他眸子里闪烁的是一种阴诡剽悍之气,却又当是另一番评价了。

  或许这个人的年岁已经不轻,但是眼前看来却只在中年之谱。即使一望之下,也能感觉出那种属于中年人不愠不火的老练气质。

  简昆仑当然认出他是谁了。

  “是你——柳先生?”

  正因为来人是柳蝶衣,他也就实在不必对朱蕾再做抢救,而心存幸免。事实上简昆仑已无能为力,端看他存心如何,意欲何为了。

  “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笑容里不失阴诡,对于近在咫尺的九公主朱蕾他甚至于不再多看一眼,却是朱蕾的生死安危,全然在他一念之间,简昆仑根本不存侈想,能够在这个距离里,把朱蕾抢过来,更何况他手上还抱着一个人。

  这却也使他有了一线希望。即是尽管搭救朱蕾已属无力,而时美娇的生死却完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这个事实显然柳蝶衣是完全理解的。

  “你的功力大有进步,颇有一日千里之势。”柳蝶衣脸上仍然挂着微笑,“时堂主显然还没有认清楚这一点,才会三番两次的在你手里吃了大亏,说来也是她咎由自取,死而无憾,不过,看在多年主从的份上,我却也不能置她不顾……”

  顿了顿,他才缓缓地又接下去,“你很聪明,当然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是不是?”

  他笑得很自负,也很诡诈。

  简昆仑点头道:“我很清楚,你是要用九公主来交换时美娇?”

  “你很聪明……”柳蝶衣一笑道,“难道不值?”

  “不……”简昆仑说,“完全公平。”

  身势微转,从容地把时美娇平置长案,后者仍在昏迷之中,完全懵懂无知。

  如此一来,简昆仑更可从容握剑,情形之微妙,正与柳蝶衣之于朱蕾一般无二。饶是柳蝶衣诡异莫测,却也难望取代简昆仑所掌握于时美娇的完全优势。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柳蝶衣说:“把时堂主交给我,九公主立可自由。”

  简昆仑说:“九公主自由之后,时堂主任你自处!”

  柳蝶衣微微一笑,说道:“好!”

  却不见他身子移动,朱蕾立刻即觉出身上的那种束绑感觉为之一松。顿时,她身子为之大大摇动一下,本能的一个翩跹,转到了简昆仑身边。

  “这里不好!”简昆仑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柳蝶衣盯着,嘴里却是在对朱蕾说话:

  “殿下,你到外面去,跑得越远越好,能藏就藏,要闭住呼吸,不要出一点点声音——

  快走!”

  用力一推,差一点让她摔了一跤。

  朱蕾当然明白眼前是性命攸关时刻,爬起来转身就跑,却是跑了一步,又回过头来。

  简昆仑怒声道:“快跑!”

  朱蕾怔了一怔,却似依依不舍:“你……呢?”

  “我不要紧,你快走吧,记住越远越好!”

  朱蕾才不再吭声,大眼睛满是关爱深情,转了一转,霍地转身飞快奔出,脚步声清晰可闻。

  一直到完全听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简昆仑才向后退了三步,让开了此一面地势。

  换言之,时美娇已不再在他控制之中。

  柳蝶衣哈哈一笑,目光精芒四射,却似不无激赏:“你对我防范得很周详啊……”

  简昆仑一笑:“大敌当前,不得不加倍小心!”

  柳蝶衣哈哈笑道:“其实大可不必,我已经说过恢复她的自由……”

  “你可以说了不算!”简昆仑冷笑一声,“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柳蝶衣却也不愠,一时含笑道:“人生得一知己,已是难能,更何况是一个红颜知己……简昆仑,你生何幸,竟蒙佳人如此青睐垂爱……怪不得你誓死相随,捐躯以报了。”

  “你言重了!”简昆仑说,“我果然有誓死之心,却未必就此捐躯!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还活着么?”

  “那是因为我现在还要你活着!”

  一霎间柳蝶衣眼睛里闪烁着极其自负的目光。他并不急于对时美娇立刻解救,却把注意重点放在眼前的简昆仑身上。

  说话的当儿,大股无形气机,霍地直向简昆仑身上袭来,情景与先时的朱蕾极其相似。

  然而简昆仑却不是朱蕾。他伟岸挺立的身子,甚至于一动也不动,风采依旧从容。

  他当然知道柳蝶衣功力远远超过自己,却是,也有其自恃之一面。

  这一霎,他一面把聚集的功力,缓缓放出,用以与对方抗衡,表面上丝毫不见慌张。

  “柳先生,不要太过自信了!”简昆仑缓缓说道,“难道过去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这教训两个字,确是予柳蝶衣以极大刺激。显然是在暗示他,当日简昆仑既能逃脱飘香楼的十面埋伏,并不曾受制于他,今日又有何惧?

  而且,如果柳蝶衣思想更深一层的话,这教训二字的涵义也就更相对升高,不啻是在暗示他,当日简昆仑亦曾饶其不死。

  对于柳蝶衣这般身分兼以自负的人来说,那件事无疑使他刻骨铭心,引为生平奇耻大辱。

  自然他被激怒了。只是这怒火却难望在他脸上看出,惟一所能显示的,也只是他深邃的眼睛。

  “哼!说得好!”柳蝶衣缓缓点了一下头,“我确是记忆深刻,不劳你再提醒!”

  陡然间,简昆仑感觉出传自对方身上的那股无形劲道,忽然大为增强,以至于简昆仑猝当之下,几至站立不稳,他却拼出全力,也要挡它一挡。一挺之后,总算没有当场出丑。却不禁心里嗵嗵直跳,丹田力虚。

  若是这一霎柳蝶衣再一次进力,简昆仑可就保不住当场出丑,或是内里受伤了。

  这一点,似乎简昆仑有相当的把握,即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甚至于可以断言,这一场气机的抗衡,便自到此为止。

  柳蝶衣显然很是惊讶。

  “你的功力果然大有进步,可是……却也到此为止了吧?”柳蝶衣自负地冷冷说道,“我只需略加内力一成,你便将丑态毕露。”

  简昆仑说:“你说得不错,可是那么一来,出丑的也许是我,而真正吃亏受伤的却是你自己。”

  “为……什么?”

  这三个字的声音,已不似先前的理直气壮。

  “柳先生,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简昆仑目射xx精光地缓缓说道,“你目下病情,我十分清楚。”

  顿时柳蝶衣神色为之一变。

  简昆仑也就不再保留,直言无讳地道:“你受百花奇香侵袭,已然病人膏肓,之所以看来无事,无非全仗神医黄孔的药力维持,我甚至于可以断言,你这种病根治极难,禁忌之一便是用不得功,尤其是内气功力的施展,所以……”他微微地笑了,这笑容真似插在柳蝶衣心上的一把长剑,却由于所说句句属实,柳蝶衣一时竟自无言以对。

  简昆仑又含笑接道:“所以……以你目前情形而论,眼前施展已似在危险边缘,再进一步可就难免自身受害。你一直说我很聪明,其实你一点也不笨,这个道理你当然很清楚,所以我大可对你无需惧怕!”话声微顿,他随即转动身躯,掉换了一个更适当的位置,并乘机松脱了当前一面的强大压力。

  柳蝶衣大大被激怒了。

  事实上,对方这般语气说话,很可能是他生平仅闻,从没有一个人胆敢当着他的面,用这般口吻说话的。

  猛可里,柳蝶衣披散肩后的美丽棕色长发,有似刺猬般蓬松开来,那却只是刹那间事,瞬息又自恢复正常。

  “你都说对了,”柳蝶衣脸色沉重地道,“只是你别忘了,即使我只能施展七成功力,依然能置你于死地绰绰有余。”

  “那可就很难说。”简昆仑越见镇定地说,“而且很奇怪,每一次你我对敌,天上的神明,都偏向在我的一方面,因此我总能险中取胜,立于不败!”

  “天上的神?”柳蝶衣说,“我眼睛里没有神!只有我自己。”

  “那就怪不得你每一次都要失败了……”简昆仑含着微笑说,“我所信仰的神,乃是天上的惟一真神,每一次我祈求什么,神从来就没有让我失望过,这一次我向神祈求的便是要打败你,不使恶人得逞,因此我毫不担心会胜过你,不信你就试试!”

  说时,他毫不犹豫地掣出了长剑,神色大见从容。

  柳蝶衣唇角带出了一丝微笑,点点头说:“好,那我就让你看看我这个恶人的厉害!”他的一只手,几乎已拔出剑来了,忽然神色一惊。显然听见了一些什么。

  不久,简昆仑也听见了。

  那是一阵快速而极见轻微的起落脚步声音,显示着来人在轻功提纵一面,有极其深湛的杰出造诣,而且人数更不止一人……

  便是这个声音,使得柳蝶衣为之一惊。

  “很好……”他说,“你的帮手来了!”

  “怎么样?”简昆仑说,“我的话应验了吧?”

  柳蝶衣说:“你在做梦。”身子一转,已到了长案一边,伸手向着似同熟睡的时美娇身上拍了一掌:“醒醒!”

  力道冲激下,时美娇身上所中穴道,顿时解开,倏地睁开了眼睛,紧接着翻身坐起。

  当她看清了眼前站着的人竟是柳蝶衣时,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

  柳蝶衣寒着脸说:“不要说话。”

  时美娇立刻就体会出自己的伤势沉重,紧接着随即也发现到简昆仑也在眼前。

  这场面太过离奇,却非她一时所能想通。

  柳蝶衣身子一转,坐向长桌,用命令的口气对时美娇说道:“我背着你,快点!”

  时美娇迟疑一下,羞怯怯依言而行。柳蝶衣随即将长衣捞起,很巧妙地在胸前十字盘结,成了一个软兜,把时美娇整个身子兜置后背,她的一双皓腕,甚是自然地搭向柳氏两肩,如此一来,便显得十分稳贴,无碍于柳蝶衣身子转动,即使与人对敌,也不会过于累赘。

  事实上,以柳蝶衣的功力而论,莫说是时美娇的荏荏娇躯,即使再重上若干倍,也不会感觉吃力。

  他这么一派从容布施,眼睛却也不曾放过当前简昆仑,防备着对方的乘虚而入。

  事实上简昆仑所显示的诚然君子之风,并不会乘入以危,使他笃定的是,他确信自己一面的帮手来了。

  毫无疑问,九公主朱蕾自救救人,逃躲之余,并为简昆仑约来了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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