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手金兰向思思这一面自然有所警觉。面对着潮涌而来的大队人马,俱不禁吃了一惊,一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虽说是万花飘香在江湖中声势浩大,无人敢与招惹,可是较之眼前这般千军万马阵仗,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果真万花飘香倾其全力,情形自是不同,而眼前只不过巧手金兰向思思之一小撮力量,未免相形见绌了。
大队人马,铠甲鲜明,少说也在千人之上,瞬息间已现眼前,极似训练有素,一经来近,四队人马,分立前后左右,霎时间,已把解金刀饭店里里外外团团围住。
只见一个戴红缨凉帽,身着箭袄,跨骑骏马,十分剽悍的武官泼剌刺一马当先,直放眼前。
这名武官,手执三角令旗,一面向空挥舞,一面高声喧喝道:“总兵大人有令,尔等江湖人物,不得聚众滋事,谁敢违命,斩杀不赦!”
这一声叱喝,字正腔圆,加上来人着意地夸张,一番卖弄,果有骇人之势。
向思思一面,固然每人都有一身功夫,总是人数太少,不成比例,尤其是对方横在最前列的火枪阵式,青一色的白木头杆子,亮着火绳,为数虽不甚多,可是厉害得紧,这年头儿,这类玩艺儿,也只是听说过,见过的人毕竟不多,正因为如此,才似乎更具有吓阻作用。
巧手金兰向思思目睹之下,自知不是路数,却是气不过,转向熊勇道:“过去问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熊勇向前走了几步,冲着来人这个小武官,抱拳道:“这位将军爷,请了。”
骑马的武官早已不耐地大声叱着:“不必多说,快快退下!”
紧接着另一骑快马急策眼前,一个头顶战盔的武官,手中拿着张函帖,大声宣道:
“这里有个姓简的么?”
众人一怔之下,一齐向着简昆仑望去。
那武官即行策马过来,向简昆仑、朱蕾打量道:“你们是简氏兄妹么?”
简昆仑点了一下头:“怎么样?”
“这就对了!”这位武官说,“跟我们走一趟。”一面回身向万花飘香众人挥手道:
“你们都退下去吧!”
打量着眼前情况,向思思终是无奈,冷冷一笑,叱了一声:“退!”随即转身而去。
万花飘香一面,由于向思思的离开,面对着眼前的大军压阵,哪里还敢有所蠢动,便也离开自去,一场闹剧,草草结束。
红缨武官头前带路,简昆仑、朱蕾后面跟随,面对着当前人马,简昆仑终是不惧,朱蕾却不免有些儿胆战心惊。紧紧地抓着简昆仑左面膀臂,依附着简昆仑节节前进。
打量着当前形势,简昆仑心里自有盘算,此番发展,其实在他意料之中,纵有不测,他亦能力拒狂涛,保护朱蕾,杀出重围。
当下一边走,一边心存仔细,长剑在握,必要时,可以立即出剑,斩杀身侧丈许方圆内外任何一人,在对方火枪不及发射的一霎间,闯出重围。
自然,这番措施,为了顾忌朱蕾的意外误伤,也只在绝对必要时,才行施展,心里有了打算,便自无视于当前大军阵势,从容前行。
朱蕾紧紧抓着他,强自镇定道:“这些人想干什么?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简昆仑沉声道:“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听他这么说,朱蕾也就不再吭声,却把简昆仑抓得更紧。
短短一程道路,竟似走了很久,红缨武官领着二人一径来至中军正前,向着正中的马上一名蓝顶子武官高声宣报:“启禀参将,简氏兄妹带到。”
原来清军入关之后,大量改编明军,名为绿营,驻防京畿要地,各军又有马、步之别。
眼前这支军队,属改编的明军,既有火枪配给,当非寻常,应是一个神机马营,莫怪乎白马上那名参将,显现得神气活现,十分威风。
其人长面浓眉,生着一双丹凤眼,衬着一身鲜明铠甲,倒也不怒自威。当下在马上冲着二人拱手抱拳,宏声道:“请了,你们两个是简氏兄妹么?”
简昆仑站定应道:“不错,我们就是。”
蓝顶参将一双眸子,只是在朱蕾身上打转。却见她身着粉黛二色宫纱,脚下一双凤鞋,绣工不俗,更非一般民间所有,头上的鹅黄色宽边软笠,连同四面垂下的薄薄轻纱,不但可以遮阳防晒,更可防止尘沙的入袭,十足的盛明贵族女子打扮,此时此刻,却是显眼了些。
目下各方叫嚣,搜拿前朝叛逆声中,朱蕾这身衣着,可就格外惹眼。
蓝顶参将嘿嘿笑了两声:“姑娘你报个名吧。”
朱蕾顿了一顿,说:“难女简芬。”
蓝顶参将哼了一声:“为什么称做难女?家里有什么事故?”简昆仑待将说话,却为马上参将以手势止住,决计要朱蕾亲口回答。
事到临头,朱蕾反而从容镇定:“启禀官爷,”朱蕾娇声应道,“国破家亡,难道还不是大难临头么?”
马上参将怔了一怔,连连点头道:“倒也有理……”
呵呵一笑,打着一口冀地腔调,这名参将冷冷说道,“如今是大清天下了,姑娘这身穿着,怕是多有碍眼不便,回去换了吧!”
“军爷错了,”朱蕾缓缓抬起头来,隔着一层面纱,向对方瞅着:“如今虽已是清朝天下,大明却也还有一席之地,未来胜败,倒也难说!”
“大胆!”
马上参将喝叱一声,待将发作。
朱蕾却抢先一步,冷冷说道:“军爷既是降清为官,岂不知贵朝摄政王多尔衮早先颁下的朝令,有十从十不从之一说么?”
这么一说,那名参将才似恍然而悟,点了一下头,便自不再吭声。
原来多尔衮为稳定清室江山,不得不收买人心,乃听从汉人献策,有所谓十从十不从之权宜方策,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男从女不从,男人固然须照满人习俗,留发蓄辫,女人却可以沿袭明朝旧风,一切穿着不变。另有生从死不从条,规定汉人死后,无分男女,皆可依旧习装束大殓入棺,死为汉家之鬼。
眼前这名汉人参将,一时不察,为朱蕾这么一驳,顿时哑口无言,更有甚者,朱蕾话中那一句降清为官,便似一支利箭,深深刺进了他的心里,连窘带愧,一时脸都红了。
这些降清之军,多为其主将一面之倒,一夕之间变了旗帜,身不由己耳,论其本心,岂所固愿?人人都有自尊、羞耻之心。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元凶大恶,舍不下功名富贵,甘心为奸之外,实不能一概而论,像眼前这名小小参将,即使心怀大义,但官卑职小,只能听人指使,却难以成就大事,朱蕾这几句话,说得他既羞又窘,心里好生不安。
猛然一惊,才自记起眼前使命,当下由翻起的马蹄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纸卷儿,打开来看一眼,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眼睛看向二人。
“这位简姑娘一番大道理说得很好,今天是遇见了我,换了另一个,只怕不会这么轻松地就放你们离开了!”
朱蕾心里一松,脱口道:“这么说,我们可以走了?”
马上参将嘿嘿笑道:“你们的福分不小,早有贵人为你们说情,也就不必跟着回去了。”
回过头高叱了一声:“汤万有!”
前见的红缨小武官,立时应了声:“有!”躬身抱拳听令。
“带他们到船上去吧!”
静静江水,时泛微波。
这一面杨柳低垂,青青柳条,低落到触及水面,便在这里,窝聚了无数小鱼儿,首尾相接,鹣蝶情深。
大船上湘帘高卷,两个青衣小婢,眼巴巴地向岸上瞅着,忽似瞧见了什么,高叫着:
“来了,来了。”便转身进内去了。
小武官汤万有站定身子,向着二人抱了一下拳:“这便是了,二位自请,我就不再多送了。”
打了一躬便自转身回去。
“船?”
朱蕾静静地向简昆仑望着。
浅粉、黛绿二色裙衫,蝶儿般迎风起舞,适衬出她玉立的长长躯体,条线分明,细腰、丰臀,尤其是一双修长圆实的腿,透过轮廓的渲染,迫人眉睫。好美的身子……
她正自双手轻分,把鹅黄色软笠四面的垂纱,轻轻分开,向着当前这艘华丽大船打量不已,一双美丽的眼睛,随即转向简昆仑:“哥,这又是怎么回事?”
简昆仑笑说:“已离险境,再无可忧,既来之,则安之,却不要辜负了主人的美意,我们上船去吧!”
船上珠帘一响,一人呵呵笑道:“迎驾来迟,勿罪,勿罪啊……”
只闻声音,不必看人,也知道是谁来了。
七老太爷,一身宽大宝蓝罗衫,周身上下,佩件齐全,宝气万千。他终是不改故态,国字脸上,堆满了笑容,永远显得那么和气,直向着当前二人,深深打了一躬。
“万花门聚众恣能,少侠纵是不惧,令妹随行,却也不便,是我多事,帮了个小忙……”
呵呵一笑,大声道:“方才那顿饭,想是没有吃好,我这里特地备有几样小菜,就算是为简小姐压惊吧,请……请……”
简昆仑一笑道:“老先生见爱,恭敬不如从命,愚兄妹叨扰了。”
便自同着朱蕾步上大船。
虽是搁浅泊岸,船舷亦设有扶手。
当下朱蕾在前,昆仑殿后,上得船来。
日来连经大敌,难能简昆仑渡险如夷,终能相安无事。眼前上船,早已有了事先观察,河水不宽,必要时,即使背负朱蕾,舍舟越水,也非难事,更何况眼前的七老太爷,深沉圆滑,一再的特意示好,显示着事机的未趋成熟,在此之前,或许可保平安无事。
却是,未必真能就此认定。是以,长剑月下秋露一直在手,外弛内张,警惕着随时的出手一搏。
好讲究的船上排场。楠木桌上,杯箸齐列。地上漆板,光可鉴人。一面长窗,邀来清风几许,溢出来阵阵荷香,却发自临窗一面,古意盎然大气磅礴,盛有巨荷盆栽的三彩巨缸。
这应是大户人家的书斋,却被布置在主人的画舫,倒是别出心裁,准此而观,主人应不只是一介赳赳武夫,倒像是文采斐然的一个雅士。
“不要客气,这就请坐吧!”
七老太爷拍了两下手,前见的一双婢子,又复现身,双双向二人请了个万福。
七老太爷吩咐了一声上菜,便自向二人呵呵笑道:“主人贵人事多,我就一切全权代理,也算是半个主人吧!”
简昆仑微微一笑,湛湛目神,直向着当前的七老太爷注目不移,太多的疑惑,要他说个明白。
七老太爷说:“少侠觉着奇怪么,其实,官场里的事情,一向如此,这里的周大人原与我有些交往,打个招呼,也就大事化小,什么事也就过去了。”
简昆仑微笑道:“又有什么事,大事化小?”
“哈哈……”七老太爷笑了两声,摆着一双胖手说,“有人密告,说二位的形迹可疑……周大人驻防有责,不能不管……我既然知道了,凑巧能帮个小忙,特地请他放个交情,哈哈,就是这么回事。”
朱蕾点头,笑道:“原来这样,这么说,可真得要谢谢你老人家呢!”
“好说,好说!简小姐不必客气,我与令兄一见投缘,以后还要深交呢!”
简昆仑哼了一声:“老先生富贵娇人,在下一个布衣,焉敢高攀?”
“错了,错了……”七老太爷低声笑道,“倒不若说我是一身铜臭,见利忘义的一个奸商来得更要恰当,是不是这样?”
说着他又宏声呵呵大笑起来。
这当儿,酒菜已陆续摆起,隔着一片垂帘,传过来悦耳的阵阵丝竹。
放眼窗外,沿着柳阴堤岸,一片翠绿姹红,赛似江南的莺飞草长,耳畔丝竹,一如佳人的清诉,此时此刻任你热血沸腾,也把你化为绕指柔,却是恼不得也!
简昆仑眼睛够尖,留意到几个执长戈的卫士,隐现于沿岸柳阴之间。不用说,是特地为这华丽画舫在设防了!简昆仑的眼睛再次移回船舱,确是为舱内淡雅的布置而陶醉。
“请恕冒昧,这是周大人的官船么?”
所谓的周大人,正是坐镇本地的总兵周志信,他儿子周山,昨日在湖心亭,坠水受辱,若为其父所知,保不住为此生事,倒也不可不防。
却不意七老太爷呵呵笑道:“错了,错了,再猜猜看?”
简昆仑正自思索,朱蕾却已微笑道:“哥哥还想什么?如此气派、排场,舍了那个附庸风雅的吴三桂吴王爷之外,还会有谁呢!”
七老太爷一声赞叹道:“妙呀,小姐高见,一语中的,一点都不错,这号官船,正是平西王十七艘锦绣画舫之一,却为小姐一眼看出,可谓之慧眼独具,却不知小姐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朱蕾一笑说:“吴三桂的好大喜功,讲究排场,无人不知,他这个人文通武略,倒不失是一个人才,只可惜……他的意志不坚,卖主求荣,虽然讨得了一个王爷封号,只是大节不保,终将于身后遗臭万年!”
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妙目一转,盯向七老太爷道:“老先生你认为我说的这些可有道理?”
七老太爷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好!”他挑动着戴有宝石戒指的右手拇指,大声说道,“简小姐这几句话,真正是掷地作金石之鸣,了不起,了不起……”说时由不住又自宏声大笑起来,“令妹虽不曾习武,却有巾帼雄风,只此气势,便令老朽拜服不置……”
这几句话,七老太爷却是看向简昆仑而说,话声一顿,打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道:
“当今此刻,尤其是在这个地方,胆敢直言无讳指骂吴三桂的,又有几个?况乎令妹一个弱女子,真正令人肃然敬之……”
说时,七老太爷特意转过身来,向着未蕾连连抱拳不已,一双白眉频频挑动,倒也义气轩昂。
简昆仑一声朗笑道:“舍妹年幼无知,嘴无遮拦,冒犯了吴王爷,老先生还请担待一二……”语气一转,忽地冷笑一声:“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吴王爷既肯以座舟画舫相与,当知与足下交非泛泛,舍妹话既说明,本诸汉贼不两立,老先生你却要明示立场,才好说话。”
随着简昆仑的话声出口,一股凌人气道,直袭向七老太爷座前!眼前丝竹不辍,歌声韵绕,却又谁知其间所暗藏的盎然杀机!
简昆仑锋锐的目光,直逼向七老太爷,一只右手,不自知地已缓缓握向长剑。
七老太爷哈哈一笑,刷!抖开了手中折扇,缓缓扇着。
“少侠说得好,这么一说,老朽可真藏私不得了。哼哼……好说,好说……”一霎间,那一张国字脸上,显现出无比深沉,却是十足神秘地微微笑着:“老朽的身分,早已对二位表明,少侠岂有不信之理?果真如此,却又置老朽于何地?倒要洗耳恭听。”
在简昆仑凌厉的剑气充斥之下,七老太爷却也不曾乱了方寸,其人之沉着深鸷,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正为如此,七老太爷也才更为讳莫如深。然而,下意识里,简昆仑却已认定,此人终是敌人。
所谓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七老太爷的一再示恩,待之以礼,终使他无能发作。面对着七老太爷的笑脸攻势,他只得再一次镇定下来。归根结底,倒要看看他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心里这么盘算着,简昆仑望着他只是微微一笑。
七老太爷呵呵笑了两声:“二位的坐骑,已有专人打点,送回客栈,其实此去花鼓楼,水路却远较陆路要方便得多,是以特别为二位安排了这个游河的节目。”
话声方顿,大船已缓缓移动,直放江心。
原来滇省境内河流,秀丽多媚,这道江流虽不知名字,看上去景致绝佳,两岸柳绿花红,衬以碧蓝流水,真个美不胜收,妙在船移生风,习习凉风,自敞开的两面轩窗徐徐舒入,不啻暑意全消。
朱蕾终是天真未泯,见状轻轻赞了声:“哦,好美!”便自姗姗移步,走向窗前。
此刻,她重又放下了面纱,然而在天光映衬之下,姣好面容,依稀可见,更似有一种朦胧之美。
简昆仑手托香茗,便自站立在她身后,任何情况之下,他心里都存着小心。眼前江面不宽,一旦有意外情况发生,他自信可以背负公主,涉水彼岸。
七老太爷更似悠悠,倚身在铺有细草软垫的藤椅上,两只眼睛笑成了两道缝。
“等一会要经过一个地方叫红石岩,石头全是红的,沙滩水鸟,很美,很美,值得一看,我们可以在那里停一下!”
简昆仑说:“这么一来,可又为船家添了许多麻烦,不大方便吧?”
七老太爷说:“哪儿话,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吴王爷的船既然借给我,就是我的,难得二位赏光,何不尽兴一游?”
蓦地珠帘倒卷,哗啦!舱里突然闪出了三个人来。为首一人嘿嘿笑道:“七老太爷的贵客,也与我们引见引见,别教人家笑话咱们老粗,不懂理儿!”
说话的当儿,三个人已来到跟前,一字横开。
七老太爷啊了一声,忙道:“怠慢!怠慢……竟把三位壮士忘了,失敬,失敬……”
随即向简昆仑道:“我疏忽了,这是王爷身前的三位壮士,倒要给二位引见引见!”
简昆仑心里一惊,外表越是不动声色,放下茶碗,冲着三人抱拳说了声:“失敬!”
目光转处,却已把来者三人瞧了个清楚,一个发须皆黄,一个面有虬髯,另一个短发灰眉。三个人相貌各异,各有特色,却令人一望之下,即兴出狂放不羁的江湖之色,却不似出身军营,受过训练的赳赳武夫。
他早闻吴三桂身边,有所谓的七太岁之一说,并知七人与万花飘香数次接触里,损兵折将,吃亏不小。眼前三人,莫非便在此七人之中?心中方自动念,七老太爷已出声为对方引见道:“这位是简先生及其令妹,简小姐……”
话声未顿,即见三人之中,那位短发灰眉的黄脸汉子呵呵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在这里与简大侠又遇见了,幸会之至。”
说时,这人频频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便是这个特殊的动作,好生眼熟,陡然使得简昆仑记起,仿佛在哪里见过他……
“哈哈……”灰眉瘦削汉子跨前一步,扬起了尖瘦的脸,用着浓厚的一口川音道:
“如果在下这双眼睛不是真的瞎了,去年在桂南一个大雨的日子,好像咱们在一个叫快活居的饭馆子里见过。”
这么一提,简昆仑便自陡然记了起来。
“噢……”
那一日红鲟上市,适逢大雨,简昆仑身着黄衣,冒雨而至。为解永历帝一时之难,曾经混身快活居,与当日座上群雄,有过一面之缘,此人伪装为一个睁眼的瞎子,正是七太岁之一,人称无眼太岁公冶平的一位。
当日情况,八方风雨,各人俱思对永历帝志在必得,乃至剑拔弩张,由于万花飘香中九尾桑弧的介入,乃使得众人知难而退,铩羽而归。这个冒充瞎子的公冶平,由于当日的不自量力,极可能便在九尾桑弧的手里,吃了大亏。而九尾桑弧功亏一篑,临终却又败在了简昆仑的手上,乃致把几欲到手的永历帝,拱手让人,为此简昆仑才与万花飘香一面,结下了难解的深仇大怨。
无眼太岁公冶平的陡然现身,致使简昆仑一刹那间触及了许多当日之事。尤其堪惊的是,对方今日之立场为何?友耶?敌耶?瞬息间倒也难以分辨,费人思忖。
“阁下是真人不露相!”假瞎子公冶平脸上讪讪地道,“我们那么一大屋子人,都被尊驾一个人给耍了,哈哈……硬是要得!”
笑声一顿,霍地偏过头向着身边二人,嘿嘿笑道:“这便是我常常给你们提起的那个姓简的,格老子,人家才真正称得上一个高字,我们哥儿几个龟儿子!在人家面前,简直是耍不开,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除公冶平之外,余下二人发须皆黄的汉子,年岁较长,约在六旬开外,耸肩弓背,面相深鸷,狼顾鹰视,颇似机警。面生虬髯的一个,黑而壮实,却现着阴诡剽悍之气。
一句话,三个人看上去,均非易与之辈,都是棘手的角色。
聆听之下,黄发者先自森森一笑,抱起的一双瘦手,向着简昆仑拱了一拱:“这话倒也不假,尊驾大名如雷贯耳,老五的话,一点也没有夸大,就是前几天,尊驾可不是如法炮制,又玩了这么一手?如果传言不假,听说连洪老大人的人,都在尊驾跟前栽了大筋斗,闻名不如眼见,今日得托七老太爷的宏福,总算拜赏了尊驾的庐山真面,嘿嘿……幸会得紧!”
随着他分开的双手,三个人各自退后,形成了一个拱立之势,有意无意,却把简昆仑围在了正中死角位上。
简昆仑当然立时有所体会,微微一笑,却把一双眼睛转向七老太爷看去。这里他是主人,倒要看看这只老狐狸如何处置?抑或这一切原来就在他的预计之中!
七老太爷呵呵笑了两声,站起来分按着两只手:“三位壮士,稍安勿躁,有话好说,”堆满了一脸的笑,他连连说道,“想不到,各位英雄相惜,原来是旧相识……这其间必有误会……”他随即为简昆仑引见那个面相阴沉的黄发老叟道,“这位是黄元甲老壮士,人称血手……无常。”
黄元甲呵地一笑说:“得啦,七老,您就别提我这个丢人的诨号了。”
七老太爷一口京腔地道:“哪儿话……”随即介绍那个虬髯大汉道,“这位是一掌开山谢威,谢英雄,王爷身边的七位太岁,大名远播,不知简少侠可曾有过耳闻?”
“久仰之至!”简昆仑莞尔一笑,证实了心中所猜。对方果然是七太岁其中三人。
还记得当日自己为时美娇掳获乘船返回,中途在江中,与吴三桂所属部将的水师邂逅,时美娇冰雪聪明,窥破了对方诡计,将满盛炸药伪称黄金的木箱,原物壁还,当场爆炸,将对方全船炸为飞灰,死伤无数,其中尚扬飞,金大开二人,据称便在七太岁之中,果真如此,七太岁如今只剩其五,应是五太岁了。眼前一次却出现了三人,巧的是,俱在七老大爷的画舫之中,这情形岂又能谓之偶然?或是出于七老太爷的事先安排?只是看眼前情况,七老太爷却又插于其中,充当好人,他的真实居心,到底又是什么?
简昆仑冷眼旁观,直觉地当它是一场戏。只是他却并不能真的像观戏人那样轻松地置身事外,因为他与公主朱蕾都是戏中的真实人物,而对方演戏的目的,正是在对付自己。
只说了久仰之至四个字,他便一言不发。
七老太爷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等了一会,才干笑两声,转向黄元甲等三人,抱了一下拳:“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压根儿一概不知,不过凑巧了,今儿个简先生、简小姐是我的客人,这就要请三位壮士卖个交情……”
话还没有说完,黄元甲咳嗽一声,岔口道:“好说,七老,您这是看得起咱们底下人,照说,您老关照的事,还不是一句话?可是眼前这件事,关系重大,请恕卑职不敢自做主张……”
七老太爷噢了一声,有些事出意外的样子。
假瞎子公冶平冷冷一笑,却在一旁插口道:“不是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不遵照您老的指示,实在是此人关系重大,万不能轻易地放过了他。”
面色猛地一沉,公冶平面现阴森地直视向简昆仑道:“姓简的,明人眼前不说假话,我们是干什么的,你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有数,我们就干脆挑明了说吧,朱由榔今天是朝廷的要犯,王爷有令捉拿,谁也不能违抗,他如今在不在你手里,还说不准,不过你们是一条线上的,这可是不假,就冲着这个,今天我们就放不过你!”
话声出口,倏地向下一个折腰,已把紧插在双膝的一双手插子拔在了手上。哗啦一声,黄元甲的一把链子枪也掣了出来,紧接着哗啦啦一阵子响,缠在了右胳膊上,身子骨向下一蹲,霍地矮下了半尺,一双黄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直向简昆仑盯着。一掌开山谢威可也没有闲着,随着他张开的两腋,呼!雄鸡也似地翩然掠起,落身于一张长桌之上。
倒是只有他还没有掣出兵刃。
三个人六只眼,精气内蕴,各具狰狞。
明眼人如简昆仑一眼即已看出,对方这个三人阵仗,正是传说中的一个内三才,又称三翅飞鹰,厉害之处在于,即使局限于极小的空间,也能如意施展,一经施展之后,三个人首尾相衔,结结扣环,宛若鹰之展翅,乃至将敌人堵向死角,转动皆难。立刻,便有一股凌人气机,充斥于眼前船舱,劲道所过之处,两侧舱壁咯吱吱震动有声,可以想知,劲道该是何等惊人了。
七老太爷呵呵一笑,说:“好,好……不管,我不管。”身子一转,便到了朱蕾一边。
简昆仑心头一惊,待将向朱蕾身边欺近的一霎,对方那个凌厉的三才阵势已自展开。
呼!一股疾风发自侧面,银光璀璨里,黄元甲的一条链子枪,已兜头直落而下。几乎在同时,简昆仑手中长剑已脱鞘而出,有如一道银蛇,铮然作响声中,已与对方链子枪尖迎在了一块。这一剑功力内粹,更何况长剑月下秋露原就是一口宝刃。随着爆起的一点星光,链子枪的枪尖,已为之削下了老长的一截。
像是早有先见之明,紧接着一剑之后,简昆仑整个身子刷地一个疾转。便在这一霎,迎着了公冶平的一双短刃,叮当脆响声里,公冶平身子已旋风似地飘了出去。饶是这般,左手短刀,亦为对方手上宝刃削落一半。
却在这一霎,一团黑影,陡地自空而降,显示着一掌开山谢威偌大身躯。这个人外表粗鲁,其实细致精明。眼前一式出手,确是透着高明。随着他落下的身子,有如收翅巨鹰,一起乍落,正当简昆仑头顶之上,一只右掌霍地张开如箕,带着沉重如山的一股巨大力道,直向简昆仑头顶直叩下来。整个船身,在他掌力之下,俱为之大大摇荡起来。
简昆仑陡然吃了一惊。却是没有想到,在这般窄小的空间,对方竟然如此施展!
眼前情形,绝非偶然,小小船舱,竟然安排了如此一个三才阵势,看来早已在对方的预算之中,若谓七老太爷之纯然不知,哪一个相信?
黄元甲、公冶平兵刃虽双双受损,却并不表示他们的能力受损。
眼前这一式金龟罩顶外带着两肋插刀的突然切入,配合着当前地势,真可谓缜细凌厉,天衣无缝。
陡然间,黄元甲、公冶平已然撤出的身子,一左一右,在一个奇快、整齐而划一的动作里,闪电般地切了进来。三方一式,雷霆万钧,堪称猛厉之极。
顾上失下,顾左失右,顾左右便又保不住头顶,唯一当前一面,却又是一个死角。
这一切只是在一霎间,才有所发现,以简昆仑之深厚沉着,亦不禁为之惊出了一身冷汗。
三面巨力,同时猝临,简直像是一个大铁罩,一股脑当头罩落。
简昆仑蓦地警觉到形势的险恶,远非自己的预估,若非自己能在一招举手之间,同时力拒三力,便免不了本身为对方所乘。
他绝不甘心为此受制!一个奇妙的念头,电也似自脑中闪起,便是当日困居万花飘香于邻舍飞红小筑承教于柳二先生的一式奇妙身法。
刹那间,他修长的躯体,有似一条巨鳝般的滑溜,在拉长而扭曲了的一个大乙字形的姿态里,突地逸出。却是千钧一发,险到了极点。
砰地一声巨响中,谢威当头而落的开山掌势,击向地面,随着喀嚓一声爆响,地板上落下了斗大的一个窟窿。若非隔着这层地板,保不住船也被他弄沉了!
一时间船身大动,哗啦啦洋溢而起的浪花,把两侧船舷都弄湿了。
呀!一声娇呼,出自朱蕾的芳唇,便自歪斜着倒向窗棂。
简昆仑闻声而惊,待将向朱蕾袭进的一霎,猛可里一只奇异的手掌,直向他当胸拍了过来。
妙在这只手的全然无声。事实上,更厉害却在于它的伺虚而入。怎么也没有料到,惊魂未定的一霎,蓦地却又来了如此一只怪手。
说是怪手,并无夸张。一片珠光宝气里,这只戴满了各色宝石戒指的圆胖手掌,几乎全然无声地已拍向简昆仑胸前。
同时间,眼前闪现出七老太爷那张胖嘟嘟的国字形脸影。
这张脸,却已不再微笑,代之而起的,是无比阴森、杀气盎然。像是舞台上,变戏法儿师傅那样的一只魔手,配合着五色璀璨的一片奇光异彩,七老太爷的这只胖乎,看起来简直是三只手。就算在平常时候,想要化解他的这一式奇招异手,也非容易,更何况简昆仑这一霎的惊魂未定,或是受惊于朱蕾的那一声娇呼,总之这一霎的形势,对于简昆仑却是大大的不妙!俟到他忽然发觉时,情势已有所不及。
更有甚者,身后的那个三才阵势,再一次所兴起的凌厉攻势,其势有若狂风,自背后紧叩脊梁!无独有偶,七老太爷另一只胖嘟嘟的手,却向他长剑上拿捏过来。
各方形势的演变,迫使着简昆仑这一霎的败北。便在长剑抽回,闪身迂回的一刹那,左面肩头上一阵奇痛,为七老太爷拍中了一掌。
以七老太爷的狠毒用心,恨不能一掌便结果了他的性命,是以酝酿良久,用了十足内力,这一霎的乘虚而入,只以为定能击中对方心腹要害,万万没有想到,在此四面围击之下,对方仍有旋转余地,以至于十拿九稳的出手,百密一疏,仍然有了差失,未能击中对方前心要害。
饶是这样,却也非同小可。只觉着一阵奇痛钻心,简昆仑仿佛是左面整个肩头连骨头都碎了。
偏偏是身后的三人联手阵式,所汇集的一股狂流,紧叩脊梁,这般情势迫使得简昆仑腾身而起,带着一声凄厉的长啸,倏地掠身长窗。终是伤势不轻,提力不继,扑通!
水花四溅,淹没于疾流骇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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