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后园十分宽广,挨着后墙,有一座小楼阁,窗门紧闭,楼门亦是倒锁,心中顿时迟疑起来,他明明觉出叹息之声是由楼中发出,但看这情形,楼中似是久无人居,难道是鬼怪不成?
心中虽是如此推想,但仍然飞身掠上了楼阁,藉着月色微光,向里张望,只见阁中蛛丝满布,尘土厚积,果似久无人居的地方。
当他目光扫至楼的另一角时,心中突的一惊,只见一位长发披肩,虬须纠结如猬的怪人,垂眉合睛,靠墙盘坐着,究不知是死人还是活人?
盘坐的怪人似已发觉有人在外偷瞧,突然抬头轻喝道:“外面什么人?”
此人一经开声说话,金白羽的胆气立壮,轻声答道:“在下乃是借住寺内的香客。”
怪人又道:“更深夜静,跑来这个地方干什么?”
金白羽道:“在下因闻老人家叹息之声,才循声寻来了这里。”
怪人喟然一叹道:“原来如此。此楼向不容外人来此,施主请快离开吧。”
金白羽道:“看这情形,老禅师似是犯了清规,被囚禁在此楼中。”
怪人极为不悦,冷冷道:“此是本寺家务事,不劳你来过问。”
金白羽又道:“你我相见便属有缘,老禅师如有什么疑难困苦之事,在下倒乐于效力呢。”
怪人极其不耐烦的道:“你这人怎的如此噜嗦。”
金白羽生性冷傲,不惯低声下气与人说话,若在平时,有人用如此态度对他说话,早已一怒而去,此刻因是怪人独困楼中,知道内中必有隐衷,是以毫不着恼,沉忖片刻又道:“在下可以进来么?”
出乎意外地,怪人唉声一叹道:“你一定要进来,可从窗门气眼中进来。”
金白羽大喜,晃身一跃而入,他用的是鬼影千变身法,恍如一缕清烟,眨眼已立在怪人面前。
怪人似是大出意外,双目倏然睁开,对他一瞥,瞬又合上。
但,就这一瞥之下,金白羽已然看出,怪人的目光就和两道冷电一般,一闪而逝,心中暗暗骇然忖道:“这位老禅师原来乃是一位武林高僧。”
只听怪人徐徐道:“你是哪派的子弟?”
金白羽一身血仇,行走江湖以来,从不轻易对人吐露身世,当下摇了摇头道:
“在下无门无派。”
怪人哼一声道:“看你所用的身法,不似中原武学,莫非来自漠外?”
金白羽心头一震,道:“原来禅师也是武林中人,但不知居住此楼有多久了?”
怪人轻一声道:“算来已是卅寒暑了。”
金白羽失声接道:“那正是漠北海外两股势力入侵中原之时……”
怪人双目倏又睁开道:“你也知道这件事?”
金白羽道:“在下乃是听人传说而已。”
“不是你师长们所说?”
怪人似乎颇为诧异,目光直盯着金白羽,似欲穿澈他的肺腑。
金白羽摇摇头道:“先父早亡,先师也已死去,在下乃是最近才听人说,禅师是当时目击之人,定然比在下知道得更详细了。”
怪人突然一声长叹,喃喃说道:“春去秋来,往事知何处?燕子归飞兰泣露,光景千留不住,酒阑人散草分,闲来独倚梧桐,记得去年今日,阶前黄叶西风……”
这怪人无端吟出一首宋词,金白羽简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觉他声调低沉哀伤,山头似隐有极深的创伤,自己竟然也深受感染,暗叹一声忖道:“他乃出家人,竟也有这许多烦恼,看来人生是永远无法离开烦恼的了。”
怪人因偶然触动往事,引起一阵哀伤,必竟他是修为高深之人,刹那便恢复常态,缓缓又道:“你刚提到漠北海外两股势力进入中原之事,莫非最近又有人进入中原了?”
金白羽点头道:“漠北有没有人来,在下还不知道,但长春岛确实曾有人进入中原,并约在下前去长春岛。”
“这就奇了。”怪人如遭重击的全身一震,喃喃自语道:“这是不可能的事,长春岛连三尺男孩都不容踏入,什么人大胆敢约你前去?”
金白羽乃是极其机智之人,从种种迹象观察,已然觉出这怪人当年必是一位非常人物,而且对太阳谷及长春岛之事,极为熟悉。
怪人仰面想了一会复又问道:“果真是长春岛的人么?你没有听错?”
金白羽正色答道:“错不了,她们劫去了秦淮名妓白冷秋,并留下字柬,约在下前去长春岛要人。”
怪人道:“照此说来,你在江湖定然有些声名。”
金白羽道:“说来可笑,江湖人竟为在下取个外号,叫做“青衣修罗”,并把我列入四大魔尊之内,实则在下为人处事,只是行所当行。”
怪人霍地立起身来,伸出蒲扇也似的手掌,朝他一把抓去,出手看似缓慢,实际快逾奔电。
金白羽久经大敌,虽在毫不防备之下,反应仍然极为迅速,身子一偏,展开鬼影千变身法,忽的一挪步,旋出五尺以外。
可是,怪人似早已料到他将如何闪避。右掌并未真的抓出,就在金白羽身形一晃之时,左掌疾出,倏然一把将他手腕把住。
金白羽自出江湖以来,这是第一次失手,手腕一经被扣,自知要糟,立即运足真力往回一夺。
孰料,被扣的手腕,就和上了一道铁箍似的,不仅未能夺回,而且被自己逆流而回的真气震得身形一颤,随即劲力全失。
他乃极其刚强之人,虽已落入怪人之手,失去反抗之能,仍然强忍痛楚,沉哼一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怪人双目精芒暴射,伸手将他腰间的断剑摘下,声色俱厉的问道:“你这身武功与断剑,究竟是从何得来?快说!”
金白羽冷冷道:“在下无可奉告。”
怪人圆睁双目,手上一紧,道:“你说是不说?”
金白羽手腕被扣,已然无法运气行功,兼以怪人功力深厚无比,这一加劲,只痛得他额上汗珠直滚,但他仍然紧咬钢牙,倔强地道:“你用这种手段,杀了我也别想要我说。”
怪人怔了怔,突然长叹一声,把手放开,徐徐道:“你的性子和老衲有些相像。”
此举大出金白羽意料之外,一时倒怔住了,此时他才看清,怪人这一立起,几乎比他高出一个头,确是一位武林罕见的大汉,只是不知怎的,腿上竟然有两条铁链,将他牢牢锁住。
怪人此时竟和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十分颓唐,低头把玩着金白羽的那支断剑,似有不胜今昔之感。
金白羽见状大是惊异,反倒把怪人刚才对他胁迫的怒火熄了下来,静静看着他的身形发呆。
怪人把玩了一会断剑,突然拔剑出鞘,轻喝道:“小心,离远点。”
话落剑出,楼阁之内倏然飞起一道寒芒。
金白羽忙一挪身,闪到二丈以外,但见满阁剑气森森,一片嘘嘘啸空之声,怪人已然把剑法展开。
金白羽对于剑道已有深湛的造诣,凝目注视着怪人的招式,路子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心中更为骇异。
怪人睹剑伤情,不自禁的舞弄起来,他功力深厚,深得剑术神髓,随手施展了几招,威势与变化,均高出金白羽极多。
金白羽对于小册子上所载剑法,原是无师自通,此刻见怪人也舞出这套剑法,才知自己有许多精奥之处,并未完全领悟,不禁怅然若失。
他自入江湖以来,一剑在手,所向披靡,原以为自己已经深得剑道神髓,此刻才知,暗中摸索,究竟还是差了一筹,心中正自百感交集之时,阁内剑光倏敛。
怪人收住剑势,长吁一声,摇头道:“罪过,罪过,三十年来,自问已然心如止水,不想今宵竟至不能自己,唉……”
金白羽趋前道:“前辈当年是哪派的高人?”
他已知怪人乃是一位身怀绝技的武林人物,是以改口称呼前辈。
怪人摇摇头道:“过去之事,不说也罢。”随即又拍了拍剑鞘道:“你今已是此剑主人,切莫辱没了它。”
金白羽肃容道:“晚辈仗此利器,行走江湖,差幸尚未辱没此神物。”
怪人喟叹一声道:“那是因为没有遇见过真正高手,若是你果真应约前去长春岛,凭你此刻的修为,还是差得太远。”
若在初见之时,怪人说出这番话,金白羽定然心中不服,此刻已目睹怪人的武功,是以深信不疑,忙道:“长春岛之人,指名约晚辈前去,岂有畏缩不前之理,长春岛晚辈是去定了。”
怪人沉忖有顷又道:“你与长春岛之人有没有碰过面?”
金白羽道:“碰面倒没有,但她们扮作秦淮歌女,劫持白冷秋之时,晚辈却在船上。”
怪人又道:“她们所留下的字条可有期限?”
金白羽道:“期限倒没有。”
怪人点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金白羽道:“晚辈打算即日便去江淮雇船启程。”
怪人摇头道:“这样不妥,一则八月以后,海上时有台风,再则你就这般前去,岂不是白送了性命?”
金白羽坚决的道:“此刻晚辈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对于前途吉凶祸福之事,我还没有放在心上。”
怪人喟然叹道:“自古多情空遗恨,被劫去的那女子,一定对你十分有情,是也不是?”
金白羽脸上一红,急道:“前辈你误会了,在下与那白冷秋姑娘,相识不及一天,只因她酷似我失踪多年的妹妹,是以……是以……”
他原不擅言词,一时之间竟无法表达,只胀得满面通红。
怪人朗声一笑道:“你不用着急,我明白你的意思,凡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必定是长春岛之人,目睹你们亲呢之态,是以才用她为饵,迫令你非去不可,”话音略顿,又道:“凡属江湖中人,都极爱惜名声,你若不去长春岛,“青衣修罗”,或者是“四大魔尊”这名号就不用在江湖混了。”
金白羽道:“照前辈的说法,她们是冲着我来的?”
巨人点头道:“她们注重的不是青衣修罗,而是你的武功与这支断剑,照老衲的想法,她们一定看过你用剑。”
金白羽恍然大悟道:“不错,晚辈确曾在画舫之上,与拳剑双绝动过手。”
怪人缓缓盘膝坐下,并示意金白羽坐下道:“老衲已卅年不曾与人长谈过,也许是天意安排,令你误入此楼……”喟叹一声,随即住口不言。
金白羽忍不住问道:“前辈识得这支断剑的主人么?”
怪人垂目合睛,恍如入定一般,沉思良久方才开言道:“断剑主人当年也和你一样,乃是一位风流倜傥,武功成就极高的少年英侠,只因运用此剑,误伤了一个人,以致酿成终身遗憾,唉……”突然深沉一叹,顿了顿接道:“你刚才提到的太阳谷和长春岛,一个地处漠北,一个孤悬海外,武学成就之高,中原武林各派,无有匹敌之人,只是武功太过霸道,究竟有伤天和……”
金白羽正听得津津有味,悠然神往之际,见他突然住口不言,忍不住插言道:“据说两派都曾进入中原,之后忽然敛迹,前辈可知那是为什么?”
“就是由这支断剑而起。”怪人突然双目睁开,道:“太阳谷与长春岛当年同时进入中原,因为两派旗鼓相当,无形中便有裂痕,当时长春岛有位年轻貌美的门徒,武功成就之高,在同辈中无出其右者,岛主早已暗许为未来的继承人,无意中与断剑主人相遇,二人俱是才华绝代之人,惺惺相惜,遂生情愫……”喟叹一声接道:“有一天,二人谈起本门武功,难免互有褒贬之词,可是,双方均是年轻气盛之人,断剑主人在对方一再逼迫之下,勉强拔剑与她印证。
太阳谷与长春岛的武功,都极其霸道,两人一经动上手,竟致无法收住,断剑主人功力比对方略高一筹,情急之下,思得一个斧底抽薪之策,暗中运足十成功力,猛力一击,将对方长剑震飞,满以为争斗可以结束。
孰料,对方却认为是奇耻大辱,就趁断剑主人剑势一收之际,一把将他剑刃抓住,跟着一掌拍出。
断剑主人骤不及防,结结实实中了她一掌,虽仗着功力深厚,不致当场击倒,但已受了极重的内伤。暴怒之下猛力把剑往回一夺,双方功力相当,剑没夺回,剑刃却为二人生生拗断……”说到这里,怪人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本来争斗到此结束,也就没事了,可是断剑主人竟在剑断之时,随手一剑削出,竟把她的一条左臂截下,对方虽是女子,却绝不含糊,当时一语不发,俯身拾起断臂,掉头疾奔而去。
断剑主人也是太阳谷主心目中的继承人,知道这祸闯大了,当时太阳谷主亦在中原,断剑主人遂将此事据实向谷主禀报。
太阳谷虽是玄门,却有大部分是俗家子弟,断剑主人只是俗家弟子,谷主略一沉忖,立命他落发为僧,并将他锁在一处寺院,罚他面壁思过,等与长春岛事件完了之时,着人前来释放……”
金白羽恍然大悟道:“原来前辈就是断剑主人。”
怪人长叹一声道:“老衲乃是师门罪人,直到如今,尚不知那件事如何结束,卅年待罪,恩师亦无片纸只字前来,看来是凶多吉少。”
怪人说到伤心之处,两行情泪顺颊而下。
金白羽复又问道:“这支断剑既是前辈之物,怎会流入江湖,落入先父之手?”
怪人叹道:“当年先师曾将断剑与老衲随身携带的一本秘笈,包在一处,准备带回太阳谷,之后如何流入江湖,连老衲也不知道了。”
金白羽此刻才知,自己所习的武功,果是太阳谷的武学,想了想问道:“据说太阳谷与长春岛之人,动辄将人杀死,这是师门遗训,抑是另有原因?”
怪人点头道:“此事原属师门之秘,本不能泄露与人,你今既已得传本门武学,便是本门之人,不妨对你实说,本门的武学,虽说是玄门,却别走蹊径,严格的说起来,应是旁门左道。”
金白羽复又问道:“据晚辈所知,武学一道,应是循序渐进,年龄日长,功力愈深,为何太阳谷之人,年纪轻轻,功力便已超出其年龄,难道别有心法不成?”
怪人轻吁一声道:“你能见到这事,足见你很用心,本门确有一种心法,能令功力飞速增进,但须每日配合饮用本谷的一种甘泉,不过凡事有利便有害。此种功力乃是一种激发人体潜能之法,等到达每个人应有的极限,便不会再进步了。”
金白羽道:“我明白了,就以一个人行路来说,某个人一天最大的极限,他能走一百里,本门的心法,却能令他在半天之内走完一百里。但走完一百里之后,他却无法运用多余的半天时间,再多走几里,可是这样?”
怪人点头赞许地道:“你很聪明,一点即透,就因为这样本谷武功才能速成,可是却间接缩短了一个人的寿命,本谷极少有超过四十岁之人。”
金白羽满面诧异的望着怪人:心中却暗暗忖道:“看他的年纪,最少也在六十岁以上,如何说没有超过四十岁之人?”
怪人察颜观色,已知其意,遂道:“你别以为老衲在说谎话,老衲能够活到六十多岁,那是因为卅年前被囚禁之时,当时自觉万念俱灰,遂决心皈依我佛,每日诵经打坐,以期消除一身罪孽,无意之中,竟然练成了佛门无相神功,遂得安享天年。”
金白羽耳听山村喔喔鸡声,立起身来道:“今晚得闻许多高论,晚辈茅塞顿开,天已快亮,我该走了,”
怪人点头道:“明天你可在寺内住一天,晚间再来见我,老衲正在思索一件事情。”
金白羽躬身道:“晚辈遵命就是。”
当他行出楼阁之时,寺内僧人已在做早课,于是缓步回至房中。
他原意是回到金陵,设法雇船出海,如今因遇见怪人,明白了这段往事后,不得不把主意改变,决心晚间再去应怪人之约,俾对长春岛之事,能够多知道一点。
碧云寺虽是香火鼎盛之地,但来往之人,均是普通的善男信女,金白羽留在客房,并没有人去打搅,约莫起更时分,僧人又都去大殿做例行功课。
金白羽缓步行出客房,又向楼阁奔去,这回他是应约而来,迳自由气眼之内,直飞入楼中。
怪人缓缓睁开眼睛道:“年轻人,你倒很守信诺。”
金白羽笑道:“长者邀约,岂有不来之理。”
怪人点点头,话题一转道:“你习的是玄门功夫?”
金白羽道:“家师乃是玄门中人。”
怪人极为不解的道:“你修习的既是玄门内功,照理不应有此造诣,难道你服过什么灵药不成?”
金白羽摇头道:“从来没有服食过什么灵药。”
怪人摇头道:“这就怪了。”
金白羽道:“晚辈行功之时,常觉有另一股暖流兴起,但想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怪人招手示意他行近身旁坐下道:“你不要运功相抗,待老衲为你探查一番。”
随即伸出大手,按在他命门穴上,立有一股暖流,循着穴道沁入,冲关走穴,缓缓行走。
约莫有顿饭时刻,怪人忽然长吁一口气,把手掌挪开,摇摇头道:“老衲原先以为你的师长曾将本身的真元,转输给你,经我一番探察,竟然不是,这件事倒叫我无法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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