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好像千百年来地狱的熔岩,狰狞地冷却,一块块堆积入云,阴仄压抑着过往行人的视线。
当然,如果不是十万火急,也极少有人愿意路过这里,触凤五爷的霉头。
凤五爷究竟是什么人呢?有人说,他是草原上的天之骄子,统领千军万马;有人说,他天赋异禀,武功早已出神入化;有人说,他性情喜怒无常,杀人从不眨眼;也有人说,凤五爷治下有方,千军万马竟然也如臂使指,调动自如……
只是无论哪种说辞,几乎都忘记了他不过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凤五爷势力之大,已经令人忽视了他的年龄。在这千里贡格尔草原上,甚至“五”这个数字也是神秘而忌讳的。如果一个草原上的汉子举起一只手掌摇摇,那通常只能说明一件事——红山凤曦和有话说。
当然,几乎从来没有人当面直呼凤曦和三个字,黑白两道几乎都要陪上三分面子,尊一声“爷”。
只是……凡事都有例外的。
龙晴正挥着马鞭直指山巅总舵,大声喊着:“凤曦和!你给我出来——”
一众守山的下属拦又不敢拦,放又不能放,一个个脸上极其尴尬,只倒提着兵刃,小心翼翼陪笑挡在龙晴面前。
“凤曦和!再不出来,姑奶奶我不客气了!”龙晴刷地一挥鞭子,周围的人几乎下意识后退一步,叫苦不迭——这个不客气嘛,不劳说,自然是拿他们这些小喽啰开刀问斩。
就在此时,山巅木制的寨门忽然大开,潮水般的马匪涌了出来,左右一分,足足二三百人的阵仗,却几乎连一丝声音也无。
队列尽头,黑衣的男子缓缓踱步而出,黑缎镶金丝的大氅在身后飞扬,围阻龙晴的匪兵大喜,一起跪下叫,“五爷!”
凤曦和却苦笑:“龙姑娘,你到我红山,就不能有一次是安安静静的么?”
龙晴似乎没看见他身后的人马,只冷冷道:“少说废话,苏旷你带走,晶晶还给我。”
“晶晶?”凤曦和皱眉:“就是你身边那个女孩子?”
龙晴冷笑:“装什么蒜凤五爷?你把晶晶还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还人也可以,把那两个金雕的畜生交出来,我就不信问不出口供来!”
凤曦和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龙晴,你欺人太甚。”
龙晴怒道:“你究竟交是不交?”
凤曦和袍袖一挥:“因为你一句话,我就要放手交出两个弟兄,龙晴,你要我凤五的脸往哪儿放?”
龙晴嘿嘿冷笑:“你们这帮人,难不成还要脸的么?”
凤曦和的拳握紧,又放松,尽可能压低了声音:“龙晴,你真以为我怕你不成?”
龙晴嘿嘿一笑:“是啊,你凤五爷怕过谁来?你要的人,要的东西,怎么能不到手呢?”
凤曦和脸上终于有了怒意,上前逼近一步:“既然如此,龙姑娘,你划道儿吧。”
周围众人见两人越说越僵,眼看就要动手,暗自窃喜者有之,焦虑难耐者也有之,但几乎都后退一步,围起一个大大的圈子,将龙凤二人圈在正中。
龙晴跳下马:“凤曦和,我若是赢了,你把晶晶还我,苏旷我带走,那两个人,你也给我交出来。”
凤曦和听一句,脸上就难看一分,终于等到龙晴条件开完,才淡淡道:“那龙大姑娘,你要是输了呢?”
龙晴不假思索:“我若输了,自断右手,终生不再码字就是。”
凤曦和嗤之以鼻:“我要你自断右手做什么?龙晴,你若输了,终身不得冒犯我红山兄弟,曼陀山归我部下,你可愿意?”
龙晴虽在盛怒,却还是犹豫了一下:“不行。”
凤曦和道:“哦?”
龙晴摇头:“我能拿来和你赌的,只有一条命罢了,容不得你打她们主意。”
凤曦和哈哈大笑:“好!好你个嘴尖牙利的龙晴,我和你赌了!”
二人不再多说,只面向而立,神色一片肃穆,心中都是雪样明白,这场争斗,他们都输不起。
“你用什么兵刃?”龙晴握紧了手中马鞭。
凤曦和傲然一笑:“不必了,龙晴,对付你,我还不用兵刃。”
龙晴嘻嘻一笑:“凤曦和,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总以为别人在你的计算之中——”她右手一带,竟然从鞭中抽出一柄二指宽的细剑来,欺霜赛雪,寒光镇得人双目一痛。
凤曦和一惊:“吴钩剑!龙晴,你,你是醉翁龙铮的什么人?”
龙晴满脸一副“懒得答应你”的架势,只随手一抖,挽了一朵剑花:“出手!”
凤曦和也不答话,一双袍袖无风自鼓,显见内力极是充沛,双掌一翻,双袖流云般卷出,一攻头面,一攻足下,端的气势不凡。
龙晴右腕一旋,剑光如匹练,向着凤曦和胸前璇玑大穴刺去,那一剑刺得极快,偏偏毫无破空之声,剑刃上“嗡”的一声低鸣,隐隐有霹雳声。
吴钩剑是上古的奇兵,凤曦和也不敢以一双肉掌抗衡,身形展开,游龙般奔走开来。
龙晴一袭红衣,凤曦和一身黑袍,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围着火焰上下翻飞,而火中一线寒光,须臾不离凤曦和周身大穴。
凤曦和觑准空隙,双袖一合一张,一左一右裹向龙晴两肋,他这袖上真气密布,一旦拍上,无异于铁锥大斧,龙晴当场就要粉身碎骨。偏偏龙晴脾气极倔,不退反进,吴钩剑带起漫天剑影,如白虹经天,直奔凤曦和面门。
凤曦和右袖几乎已经拍至龙晴腰际,却匆匆收回,百忙之中向着吴钩剑上一卷,龙晴奋力一搅,数十片碎缎向天空扬去,吴钩剑正停在凤曦和面前。
而凤曦和的左袖,也已按上了龙晴右肋,他微微一笑,伸出一只食指,拨开面前的吴钩剑,左手趁机拍了拍龙晴的腰际,忽地一笑:“几年不见,龙姑娘,你好像发福了。”
“混帐东西!”龙晴一边怒骂,嘴角也不觉有了一丝笑意——二人方才明明都是未出全力,才能在千钧一发地关头留住力道。
此时,那数十片碎衣才纷纷扬扬地落下,如黑蝶飞舞,好生诡异,凤曦和笑道:“再来打过?”
龙晴正色:“凤曦和,吴钩剑下,你用兵刃罢。”
凤曦和点点头,右手自左袖之中缓缓拔出一柄漆黑的弯刀来,随手一挥,将破袍子远远掷开,露出一身劲装来。
龙晴凝视着那柄弯刀:“无常刀?好!好!”
那弯刀如圆月之食,刀刃上流着梦魇的黑色,似乎时刻都在渴望着鲜血和杀戮一般。凤曦和叹了口气:“龙晴,五年来,你是第一个迫我用无常刀的人……也罢,我见识见识醉翁龙铮的后人,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和本领!”
龙晴以剑做答,凝神而立。
“三寸气在千般变,一旦无常万事休。”凤曦和一寸寸举起手里的弯刀,“龙晴,无常刀下不留后手,你要当心了!”
“婆婆妈妈!”龙晴抖手攻上,剑尖一分为二,二分为三,眨眼间化身千万,凤曦和浑身上下,竟都被笼罩在剑光之中。
凤曦和双眸之中精光忽然暴射,手中刀几乎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劈下,速度已超过了人类挥刀的极限,正向龙晴左颈斩去。
“当”的一声交鸣,龙晴斜剑挡住了无常刀,方才万路剑芒,显然都是虚招。二人交手一合,几乎同时低头看自己手中兵刃——刀剑依旧锋芒如水,丝毫不见折损,当真是旗鼓相当。
“再来!”龙晴的声音多少夹杂了些兴奋。
“龙姑娘——”围观的人群忽然被冲开,一个敦实的少年闯了进来,握着双拳,站在龙晴面前:“你把我们家表少爷怎么了?”
龙晴看了半晌,才认出这就是苏旷的贴身小厮丹东,直盯着凤曦和,“他表少爷怎么了,五爷,你倒是说说啊?”
丹东几乎要指着龙晴鼻子喊:“你还问五爷?龙晴,你有闲心来红山要人,就不能放了表少爷?”
龙晴眼珠子一转:“若是不放呢?”
丹东咬牙:“你不放人,他们当然就杀了那小丫头给你看!”
龙晴冷笑着的目光一转,看向凤曦和。
凤曦和眼睛几乎要杀人,盯向丹东。
丹东被他们俩吓了一跳,讷讷,“他们临走的时候说……说你一定不会放人,不如……”
凤曦和脸色已经快要掉下冰渣来:“叫雷熙明雷熙阳来见我。”
红山是塞北各路马匪的总舵,规矩一向很严格,五爷交代下去的话容不得片刻迟延,但是下面几个人却你推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上来回话。
凤曦和没有发怒:“雷家兄弟没有回山?”
一人连忙上前回禀:“是是是。”
凤曦和眉一挑:“为什么不早来报我?”
那人额头几乎有汗滴落,喃喃不敢多说。龙晴在一边瞧着笑话,“倒是说啊,你们五爷又不是老虎,会吃人的。”
那人这才鼓起勇气:“小人本想立即禀报,只是龙……龙姑娘一早就来了,没、没机会啊。”
“这对混帐……”凤曦和几乎是从牙缝里缓缓挤出四个字,又叹,“龙晴,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放心。”
龙晴扬扬剑:“那,这次比试,算你输了?”
凤曦和回答的倒是利索:“自然不成!凭什么?”
龙晴哈哈大笑起来:“好,我还你个人情,等找回了晶晶,我们再来比过。”
“龙姑娘你放了我们表少爷,晶晶姑娘自然就会回山。”丹东忍不住又凑上前。
龙晴斜眼看了他一眼:“第一,表少爷是你的表少爷,不是我的,不要用我们;第二,你真以为那两个人拿了一箱子珠宝,还傻等你们家那个呆头鹅少爷?”
那一箱珠宝,按照市价几乎可以卖出六千两黄金的价钱,在凤曦和手下,只怕一辈子也挣不回来。
凤曦和那样的聪明人,本来应该第一个想通其中的关窍,他偏偏摇着头说:“我不信,我兄弟不会做这种事。”
龙晴几乎怀疑他被苏旷附了体,只想跳过去敲着他的脑袋让他清醒过来,大声说,“事情就摆在面前,你干什么睁大眼睛说瞎话?”
凤曦和却不理她,只道:“我自然给你个交代就是了,你罗嗦什么。”
“嗤——”远远的,一声冷笑。
一个声音从远方传来,听起来让人极其不舒服,好像把冻得红肿的耳朵浸入初春满是冰屑的湖水里一样,那个声音一字字道:“久闻凤曦和刚愎自用,果不其然。”
龙晴和凤曦和几乎同时问了出来——“什么人?”
他们一起向发声的地方飞掠而去,并肩而行,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样子。
龙晴握紧了手里的吴钩,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人,就是在湖畔拾起她腰牌冷笑的黑影。
更要命的是,她已经隐隐猜出了那人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