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坐在大剧院二层窗台上,轻轻地吟唱着。
她好像在唱一首古老而忧伤的情歌,歌里有大多数亚马逊人终生未曾见过的大海,泛着蔷薇色的细密泡沫,风从亘古的苍凉吹过。那片海,深绿的海藻像是水妖的长发,缠住了过往水手的脚,更缠住了他的心。
洪水漫漫上涨,浸过了塞壬的脚腕,她想要站起来跳舞,却被兰戈一把推了回去。
塞壬歪着头,双脚继续击打着水面,她的眸子如深海,唇似珊瑚,她美得令战争都几乎为之退避。
那些甜蜜的过往啊!这歌声令每个人迷惑,即使是梅迪纳,也想起了瓦尔德兹庄园里那株幼小的,初绽蓓蕾的桃金娘,想起了还不知道女人和权力为何物的童年时光。
这歌声,那么悲伤,那么沧桑,那么绝望。
“等一等,姑娘,你不能就这么死去。”
塞壬的歌声停住了,这是谁?谁能从歌里听出她诀别这世界的吟哦?
一个金发的年轻人击打着水面,身形狼狈,但眼神严肃得固执,固执得骄傲:“你不能死,你这样的歌喉,只有我的七弦琴才能配得上。”
塞壬奇怪:“你是谁?”
“我是……”那个年轻人也有着绝色的面庞,他微笑着说:“我是一个和你一样,失去了一切的人,但是姑娘啊,我们都有的心爱的人,即使不能在一起,我还能弹琴,你还能唱歌。”
“西德”,梅迪纳脸色阴沉:“你当着我妹妹的面,和我的女人调情?”
西德转过脸,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梅迪纳,有些东西,你永远都不懂。”
梅迪纳哈哈笑:“不就是你的什么艺术?西德,弹琴比喝一口迭戈的纯血还要重要?”
“我以前不知道……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西德有些神经质地微微抖动着双手,但还是抬起眼睛,那里有灼灼的光,好像在瓦尔德兹庄园门口第一次邂逅般的纯洁热情:“但我现在知道了,梅迪纳,我回答你,是的,那比吸血重要,比我活着重要,比我死了也重要——那是音乐,不不不,那不仅仅是音乐。”
塞壬好奇了,她问,问西德,似乎也是问自己:“还有什么?”
一口水呛进西德嘴里,但他努力高昂起头,用镇定的,流利的,轻柔的话语回答:“姑娘,还有高贵的过往,和生命的尊严。”
“天啊,你也是一个可怜虫哪……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明白……是,我明白,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是活着的……”塞壬的眼睛慢慢发出光彩,喃喃,“剧院里有七弦琴,我去拿。”
“站住!”梅迪纳和兰戈几乎一起制止了她,这可怜的姑娘该不会是疯了,要在这个关口弹琴唱歌?
梅迪纳不耐烦了:“女人,把斐帝南交给我。”
兰戈亮了亮手里的炽天使之剑:“如果有本事,就来拿吧。”
王国剧院是一个通体水晶的六面体,除了塞壬和兰戈所在的窗户,并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梅迪纳站在波峰浪尖上,大笑的回声伴着他一步步走向兰戈:“好极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句话。”
只是就在此刻,他身后的水流又起了变化,好像千军万马破浪而来——梅迪纳闪身,一道雪白的影子载着希亚刀锋般地从身后直冲了过去。
希亚身后,特拉洛克女王站在一只亚马逊巨鳄的背上,而特拉洛克女王的身后,浊波里无数黑黝黝的脊背或隐或现,千奇百怪的巨嘴鱼,巨鲶,淡水河豚,巨龟甚至巨型水獭都挤在行列之中。梅迪纳恍然大悟,据说每个亚马逊人都有一只伴生兽作为终生的伴侣,人和伴生兽,恰好分享了祖先力量与智慧的两个部分。
大河之魂召唤的不仅仅是河水,还有……另一种形态的战士。
希亚借着水势,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冥王杖上死神的羽翼忽然张开,她第二次向着梅迪纳俯冲,兰戈几乎在同一时间,也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冥王杖和炽天使之剑都是足以弑杀天神的圣器,更何况这里早已是亚马逊人占据了上风,梅迪纳想,糟了,低估了这些女人。
在大河之魂的召引和希亚的强劲攻势下,白鲟踏雪的速度超越了生物界甚至灵异界的极限,超越音速的速度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整个空荡荡的地宫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冥王之杖携着一团被撕裂的水云,笔直地击向梅迪纳的胸膛。兰戈的剑从另一个方向刺来,封堵了梅迪纳的所有退路——甚至即使不加封堵,希亚的速度也是无可闪避的,梅迪纳毕竟刚刚进入灵界,还不懂得利用自身的力量突破自然法则的幻力真谛。
很少有人看见兰戈领袖的出手,确切的说,很少有人看见殊死搏斗与厮杀,这一次的攻击,令无数人狂喜地尖叫起来——就是那个人,杀死他,王国再也没有这些灾难了!
但尖叫立即变成恐怖的嘶喊。
梅迪纳的胸膛被冥王杖撕开了一个大洞,他从本应该是兰戈堵截的方向斜斜飞了出去,摔在一边,努力恢复伤口——
而兰戈的剑尖,鬼使神差般一转,刺进了希亚的胸膛。
金色的血顺着伤口流下,流在白鲟的身上,流进冥王杖那死神的羽翼里。希亚吃惊地望着兰戈,兰戈不知所措,想要解释,却无从开口。
希亚吃力地说:“拔剑啊……”
兰戈如梦初醒,炽天使之剑留在身体里,很快就会让灵幻之躯融化,她一把抽出剑来,希亚晃了晃,脚下一个踉跄,一头栽进水里。
兰戈的手在发软,这剑上,染着王国继承人的鲜血,也染着整个亚马逊王国的前途——她要如何解释,适才那莫名其妙的力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以至于那一击稍稍偏移了方向?
兰戈跪在水面,向着一侧的女王,双手承上剑:“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一个冰冷的,优雅的,好像冰块敲击风铃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是我。”
炽天使之剑似乎得到了召唤,从兰戈手上直跳起来,落入那个人的掌握之中,他站在大剧院的窗台上,金发垂下,神色安静而疲惫,他轻轻抚mo着那把剑,低低说:“炽天使之剑……终于苏醒了。梅迪纳,你还好么?”
梅迪纳虽然重创,还是得意地大笑:“斐帝南,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打不死的?——诶,不对应该说——”
斐帝南没有心情听他罗嗦:“出去再说——塞壬,你要和我们一起走,还是淹死在这里?”
战士们已经开始了第二轮攻击,但是听见这句话,很多人都怔了怔——塞壬淹死在这里?一个亚马逊人,淹死在水里?
洪水已经浸过了塞壬的腹部,直冲进大剧院中,梅迪纳细细一扫,发觉塞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咬紧了嘴唇,鲜红的两排细密血珠从唇上渗了出来。
是的,是鲜红色的血,那是有死的生灵所特有的。
塞壬什么也没说,站起来,转过身,走进了空荡荡的大剧院里,随手掩上了门。
“闪开——”斐帝南手中的剑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剑尖所指之处,水浪被硬生生地破出一条路来。
“让他离开。”特拉洛克女王说。
“可是,陛下。”兰戈不确定是否要执行命令,毫无疑问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梅迪纳几乎失去了战斗力,斐帝南明显还没有完全掌握作战的诀窍,几个吸血鬼在水中狼狈不堪,一击毙命,再也没有后患。
但是她马上也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希亚的伤势比女王看起来还要严重,连白鲟也受到波及,萎靡不振起来。
“你可以,给他们一点教训……”女王示意,斐帝南的剑锋直指冥河入口,他要硬碰硬,用炽天使之剑打开天神的封印。
洪水毕竟是无形的东西,炽天使之剑打开的通道只能维系短暂的片刻,转眼河水又要吞没这些人——别人还好,斐帝南毕竟还是人类,不可能在水下久呆,他几乎是拼尽全力,一剑劈了出去。
兰戈手指的地方,黑色的影子象水中的霹雳,在冥界之门洞开的瞬间,打中了斐帝南。
那是兰戈的伴生兽,一条巨大的电鳗,这一击足可以电晕一整条独木舟的土著居民。
门打开了,洪水卷着落荒而逃的几个人泻入巨大的黑洞之中,随即关闭。
女王眼里灼灼的神采,渐渐黯淡了下去……
希亚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大剧院的水晶祭台上,身边没有一个人影,洪水的呼啸声也已经停止,好像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都是一场恶梦。
特拉洛克女王轻轻抚mo着她的长发:“孩子……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来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希亚焦虑起来:“等等,啊,痛,啊,陛下,我要找索利芒斯。”
女王苦笑:“你还找他?”
“当然!”希亚试图爬起来,但是双臂一软又摔了下去:“我要和他解释。”
女王看着这个额头和下巴都光洁如玉石的孩子:“希亚,你要和他解释什么呢?”
希亚愣住了,是啊,解释什么呢?说不好意思,我是不小心才在生死关头扔下你不管,说不会有下次?她咬了咬牙:“陛下,解释有没有用是一回事,但是我要让他明白,我不是不爱他。”
女王笑了:“你爱他,那又怎么样?好吧,他心软,又原谅你了,你要他再一次牵涉到亚马逊人的麻烦里来?希亚,你以为我们还有下次?”
希亚彻底的无话可说,她不得不承认,在梅迪纳之前所说的话,不是策略,至少不仅仅是策略,而是可怕的,她不得不承认的真实。
女王摸了摸她的脸颊:“放弃他吧,希亚,你要放弃的东西还有很多,真抱歉……你还这么年轻,就必须承担起这样的责任,等你成为女王——”
“女王?”希亚并没有丧失敏感。
特拉洛克女王制止了她的插话:“是的,希亚,你即将成为亚马逊人的女王,带领亚马逊人走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没有人可以教导你和帮助你,你必须学会冷酷无情,不是以后,是立即。”
希亚意识到,女王将说出亚马逊人真正的命运。
她不由自主的庄重起来,缓缓做起身子,并没有意识到她的伤势不知不觉地好转起来。
女王说:“希亚……你知道彩虹战士的传说么?”
彩虹战士,那是一个玛雅人古老的传说,据说在诸神死亡之后的年代,有朝一日,地球会变得污哕不堪,邪恶的力量占据了主宰的地位,大地母亲在呻吟中死去。
但就在最黑暗的时刻,黎明的曙光将会到来,各种肤色的战士们象彩虹的七种颜色一样团结在一起,他们四处消灭战争和灾难,消灭争斗和卑污,他们不分肤色的界限,没有种族的隔膜,他们集中了人类最高的智慧,带着创世神一般的爱,在一场历时弥久的不使用武力的争斗之后,七千年前的黄金时代将再次到来,诸神将复生在人间。
希亚哭笑不得:“我听说过……但是陛下,你不会要我相信这样的童话吧?”
特拉洛克女王静静地回答:“希亚,这不是童话,这是我们亚马逊人和天神真正的约定。”
希亚怔怔:“陛下……您伤得很重吗?”
特拉洛克女王长长吸了口气:“在创造这个王国之处,考特利秋陛下和天神另有秘约,神赐给我们七千年的和平与智慧,但是这一切都是需要偿还的,我们——将要回到亚马逊河的源头,唤醒大河之魂,埋下智慧的种子,然后安静地期待和天神一起复生。”
希亚不再嘻皮笑脸,严肃地问:“复生为人?”
女王说:“是的,复生为人,就像我们最开始的那样。希亚,你将在某一个封印开启的清晨,带着你的族人重返阳光下的土地,开始一场漫长而艰险的跋涉,抱歉……我不知道我们将付出什么样的牺牲,但是我知道,无论什么样的牺牲,我们都必将付出。”
希亚激动起来:“就是因为那个约定?陛下,是天神抛弃我们,不是我们背信弃义,我们为什么要为了若干年前的一句话做这种傻事?”
女王看着她,似乎要看进希亚的内心:“希亚,你真的觉得,我们如今的生活,是富足,快乐,幸福和自由的吗?”
希亚无语。
女王又说:“天神们所说的灾难,不仅仅是那些浅色皮肤的人,也不仅仅是梅迪纳,而这灾难的对象,更不仅仅是亚马逊人。希亚,此后的五百年,甚至一千年,这个世界会疯狂,所有的规则会被打破,所有的贪婪和邪恶将肆虐复活,这已经不是当年的黄金时代了,没有一个救世主可以改变这一切,即使今天我们杀死梅迪纳,邪恶一样会诞生,诞生在——这儿。”她轻轻的指了指心的位置。
希亚想起了女王寝宫前的争论,想起许多许多杀戮和暗算的念头,她慢慢说:“是啊……我们和平了太久,久得——”
女王说:“久得令我们忘记,究竟是没有罪恶的念头,还是没有罪恶的机会了。”她说:“希亚,真正的神,不是在命令和划分这个世界,而是在爱着这个世界的;不是高高在上地爱着这个世界,而是在血与火里,在黑暗和龌龊里,在死亡的恐惧里,都爱着这个世界的……你现在不会明白,但是你终将明白过来这一切。希亚,为我们的使命自豪吧,在大灾难到来的时候,我们并非碌碌无为地等待灭亡,我们有我们的神圣天职……那就是,传承智慧。”
希亚觉得这个所谓的责任,未免太重大了一点。
女王嘴角泛起一个温柔的微笑:“希亚,我应该陪你久一点的,好孩子,没关系,你会在路上慢慢学会这些。勇敢些,不要怕,没有毁灭,怎么会有重建呢?”她悲哀的,但是坚定的把额头上的水晶王冠取了下来,慢慢带在希亚的头上:“这是亚马逊女王历代相传的,真正的秘密,希亚,你是完成它的那一个。”
王冠离开女王额头,特拉洛克女王的神色渐渐灰败了下去,那是死亡的颜色,但也是期待的神采。
“陛下!陛下!”希亚急了,她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女王已经悄悄地完成了王位继承的过程,她的全部法力和生命力,已经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不要害怕……我的小希亚……我的……陛下……”女王的眼里泛出无比慈爱的光来:“我们会重逢的,在……彩虹战士……降临的……那一天……”
希亚用力摇晃着女王的身躯,想哭,却被什么重压堵着无法嚎啕,只是啜泣:“陛下,你不能这样走——我要怎么办?大河的源头在哪里?我去了之后要做什么?智慧、智慧怎么才能传承?公民们不会相信我的,我要怎么证明?”她那么的无助,在此之前,无论做错什么,总是有人在身后谆谆地教诲,甚至在一天之前,她还在想着如何才能不被废黜的问题——可是,片刻之间,所有的压力一起落到她的肩上。
但是,女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希亚象一个在花园里蹒跚学步的孩子,一回头,忽然发现身后的父母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猎食者的荒原,没有力量,也没有了方向,只有暴风雨,在不远的低空咆哮着,即将到来。
“希亚女王?”
“希亚女王?”
希亚欣喜若狂:“是谁?”她立即发现声音是来自脚下的——是那只巨大的,活了七千多年的沉香龟。
沉香龟的声音回荡在祭坛四下:“特拉洛克女王已经回答不了你了,陛下,你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但是真正的答案,只有靠你摸索,即使神也不清楚未来是什么……”
洪水还在上涨,很快超过了刚才的水位线,一点一点地逼近最高处的岩壁。
塞壬坐在秋风身上,等着最终被湮没的时刻到来——秋风是不可能载着她回到地面的,那条甬道实在是太长了,对于一个亚马逊姑娘来说,只是无聊的一段旅程,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她必将在中途死亡。
塞壬似乎并不害怕,不知为什么,她只是有一丁点的遗憾——那个年轻人说,她的歌喉只有他的七弦琴配得上,呵,真是遗憾了。
“啊!洪水停了!”不知是哪个孩子第一个叫了出来。
“只有陛下才有这样的力量啊!”有人啧啧惊叹着,“陛下是怎么做到的?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恐怕救不活希亚了吧?”
“什么希亚?”有人不满:“叫公主殿下!这次公主的表现多么勇敢。”
“嗤,公主活下来还不一定是公主哪,如果死了,就更不是了。”那人嘴硬。
“门开了——快看!是陛下!不……是希亚!”
大剧院的门缓缓打开了,希亚一步步走了出来,前所未有的威严和沉重,额上的水晶王冠发出耀目的、新生的光华,她缓缓举起手里的冥王之杖,示意所有人安静:“不是希亚,也不是公主殿下,从今天开始,我是亚马逊的女王。”
她身上的光华如此夺目,夺目地令人看不清她的脸,那上面还有未曾拭尽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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