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森在直接审讯克莱德的全过程时的心境,自始至终象一头烦躁不安的猎犬,恨不得一口咬住猎物的后脚跟,又象一头只消最后一跳准能咬住猎物的狐狸。这时,梅森心潮如涌,恨不得彻底驳倒克莱德的证词,同时证明它从头至尾全都是谎言(事实上,至少一部分确实是谎言)。杰夫森话音刚落,他就一步窜了上去,站在克莱德面前。克莱德一见到梅森如此怒火中烧,一心想把他毁掉,好象自己马上就要挨揍似的。
“格里菲思,当她在小船上向你身边走过来时,你手里拿着照相机,是吧?”
“是的,先生。”
“她先是东歪西倒,后来摔倒了,是你无意之中用照相机砸了她,是吧?”
“是的。”
“既然你这么忠诚老实,我想,你当然能记得——你在大比腾岸上树林子里曾对我说你从来也没有过照相机,是吧?”
“是的,先生——这我记得。”
“当然罗,那是撒谎?”
“是的,先生。”
“而且,那时你是那么信誓旦旦,如同现在又一次撒谎一模一样?”
“现在我可没有撒谎。以前我为什么那么说,我已在这里解释过了。”
“以前你为什么那么说,你已在这里解释过了!以前你为什么那么说,你已在这里解释过了!以前你在那里撒过谎,现在你就指望人们在这里会相信你,可不是吗?”
贝尔纳普站了起来,准备提出异议,但被杰夫森拉住,又落了座。
“哦,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说的是实话。”
“当然罗,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你在这里再撒谎了——甚至连你自己想逃脱电椅那种强烈的愿望也不成,是吧?”
克莱德脸色煞白,身子微微颤抖;他那熬红了的眼皮一个劲儿眨巴着。“唉,也许我撒过谎。不过,我想发过誓以后就不会再撒谎了。”
“你想不会!哦,我明白了。不管你上哪里,尽管撒谎好了——而且,也不管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只要不是在你因犯谋杀罪而受审判的时候!”
“不,先生。完全不是这样。反正刚才我说的是实话。”
“莫不是你指着《圣经》起誓,说你回心转意了?”
“是的,先生。”
“而且,还说:奥尔登小姐很伤心,因此,你才回心转意的,是吧?”
“是的,先生。事实就是这样。”
“嗯,那末,格里菲思,当她在乡下小住等你的时候,这里那么多的信都是她写给你的,可不是?”
“是的,先生。”
“平均每隔两天你就收到一封,可不是?”
“是的,先生。”
“那你也知道,她在那里很孤独,很苦恼,可不是?”
“是的,先生——不过,我早就解释过了——”“天哪,你早就解释过了!你是说,你的辩护律师替你解释过了!他们不是天天在牢房里训练你,教会你到时候该怎么回答,是吧?”
“不,先生,他们可没有!”克莱德一下子发觉了杰夫森的眼色,就斗胆回答说。
“嗯,那末,当我在熊湖问你这个姑娘是怎么死的——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要是你说了,不是可以省去所有这些麻烦、怀疑和调查吗?反正整整五个月了,你已在两位辩护律师帮助下把每一句话都琢磨透了,你不觉得公众当时在那儿会比现在更加乐意听信你吗?”
“不过,我想,这可不是跟哪一位辩护律师一块琢磨出来的,”克莱德执拗地说,两眼依然直瞅着倾其全力支持他的杰夫森。“当初我为什么那样做,刚才我已经解释过了!”“你已经解释过了!你已经解释过了!”梅森大声吼叫说。他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克莱德只要被逼得太紧了,就会把这种弄虚作假的解释当成他的挡箭牌,当成防身挡板,躲在后面。梅森不由得心头起火——这个小泼皮!所以他在继续讯问的时候因压不住胸中怒火而浑身发抖。
“在你们这次出门旅游以前——她给你写过这些信——
你觉得这些信写得让人很伤心的,是吧?”
“哦,是的,先生。反正有些地方,”他漫不经心地迟疑了一会儿说。“是让人伤心的。”
“啊,我明白了——嘿,只不过是有些地方罢了。本来我还以为如今你就只好说,你认为这些信确实令人伤心嘛。”
“是的,现在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末,过去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是的,先生——过去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克莱德的目光开始紧张不安地朝杰夫森方向转悠着,这时杰夫森两眼有如一道探照灯的光束紧紧地照住了他。
“记得她是这样给你写的吧?”说到这里,梅森捡出里头的一封,打开来念了:“克莱德——亲爱的,你要是不来,我一定会死的。我是那么孤单。现在我简直快要发疯了。我真巴不得自己出走了,永远不回来,或是再也不来麻烦你。不过,既然你不肯写信,只要你能给我——哪怕是隔一天——打电话也好。而我现在正是那么需要你,那么需要你说一句鼓励的话啊。”梅森的声音,既柔和而又悲切。当他念信的时候,一瞬间怜悯之心如同波浪起伏、声光穿透一般,不仅感染了他自己,而且还感染了这座又高又窄的法庭大厅里每一个听众。“你觉得字里行间哪怕是有点儿让人伤心吗?”
“是的,先生,我觉得是的。”
“当时你也觉得伤心吗?”
“是的,先生,当时也觉得伤心。”
“你知道,这是出自真挚的感情,嗯?”梅森咆哮着说。
“是的,先生。我知道。”
“在大比腾湖心的时候,用你的话来说,是有一种怜悯心深深地感动过你。那末,为什么在莱柯格斯,这种怜悯心(即使是一丁点儿吧)都没有使你感动得在你寄宿的佩顿太太家里拿起电话筒,哪怕是只说一声你会来的,借以安慰一下这个孤苦无告的姑娘呢?是不是因为你那时对她的怜悯不是那么多,还比不上在她给你写了那封威胁信以后?还是因为你已策划好阴谋,深怕给她打电话太多了说不定会引人注意?你在大比腾时突然那么强烈地怜悯她,而在莱柯格斯却又无动于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不是你的感情就象自来水——要开就开,要关就关?”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对她毫无怜悯心,”克莱德刚瞥见杰夫森两眼一闪,就放胆回答说。
“是啊,可你逼使她干等着,一直到了她出于恐惧和绝望才不得不威胁你。”
“哦,我已经承认过去自己对待她的态度不是很妥当的。”
“哈!哈!妥当!妥当!因为你供认了这一点,所以面对我们这里已听到的其他证词,包括你自己的证词在内,你指望自己作为一个自由人从这里走出去,可不是?”
贝尔纳普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提出了异议——他怒不可遏地对法官说:“这简直是太无耻了,法官阁下。难道说地方检察官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每次提问变成一篇起诉演讲?”
“我可没有听出有什么可提出异议的意思来,”法官反驳说。“请地方检察官恰当地提问。”
梅森对这一指责满不在乎,又转过身来冲克莱德说:“你在作证时说过,你在大比腾湖心小船上,手里拿的是那架你一度曾经否认过的照相机,是吧?”
“是的,先生。”
“那末,奥尔登小姐是在船尾,是吧?”
“是的,先生。”
“伯顿,把那条小船抬过来,好吗?”说到这里,他就向伯顿喊了一声。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四名助手,从法官高坛后朝西那一道门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把克莱德和罗伯达乘坐过的那条小船扛了进来,停放在陪审团面前。克莱德顿时浑身寒颤,两眼发呆,直瞅着它。正是这条小船!他两眼眨巴着,全身瑟瑟发抖。这时,全场听众沸沸扬扬,都紧张地张大眼睛凝视着前方,但听见怀着极大好奇心和全神贯注的人们所发出的喧闹声,简直如同潮涌一般扫过整个大厅。随后,梅森手里举起那架照相机上下挥动,还大声嚷道:“得了,现在就请你看看,格里菲思!你从来没有过的这架照相机。你下来,就上这条小船去,拿着这架照相机,做给陪审团看看:当时你究竟坐在哪儿,奥尔登小姐坐在哪儿。而且,你要尽量做得准确,你是怎样砸了奥尔登小姐,砸在哪个部位,她是在哪儿摔倒的,又是怎样摔倒的。”
“抗议!”贝尔纳普大声说。
接下来是双方辩护律师之间展开的一场冗长的、令人疲倦的辩论,最后由法官裁定,认为这种作证的方式至少暂时可以继续进行下去。临了,克莱德声明说:“不过,我并没有故意砸她。”梅森当即回答说:“是啊,我们早就听过你这么作证的。”随后,克莱德离了座,走下来,经过这样、那样点拨之后,终于踏上那条小船,就在中间那个座位落了座,另有三个男人紧紧地扶着,让那条小船稳住不动。
“现在,纽科姆——请你到船上来,坐在根据格里菲思所说的奥尔登小姐坐过的地方,还要做出那种姿势来,听他说当时她是怎么样,你就怎么做。”
“好的,先生,”纽科姆说了,就走过来落了座。这时,克莱德正在竭力捕捉杰夫森的眼色,可是枉然徒劳,因为现在他一坐了下来,身子几乎背着他的辩护律师。
“现在,格里菲思,”梅森接下去说。“做给纽科姆先生看,当时奥尔登小姐怎样站了起来,往你这边靠过来。讲给他听听。”
这时克莱德觉得自己浑身软弱无力,显然是在做假,人人都在憎恨他,于是又站了起来,动作显得紧张而又生硬——如此怪诞不经的做法,简直使他真有说不出的别扭——竭力做给纽科姆看:罗伯达是怎样站起身来,步子很不稳,几乎向他爬过来,接着东歪西倒,一下子摔倒了。在这以后,他一手拿着照相机,竭力回忆,尽可能精确地演示一下:他的胳臂是怎样在无意之中突然向前一伸,因此就砸了罗伯达。他几乎闹不清楚究竟砸在哪个部位——也许是下巴颏儿和腮帮子,他可说不准,不过,当然不是故意的,而且,当时他就觉得,冲击力也不够大,不见得真的会使她受伤。可是话又说回来,既然克莱德说过自己记不真切,那末,类似这种证词是否合法有效呢——对这个问题,贝尔纳普和梅森当场又争论了很长时间。但是到了最后,奥伯沃泽法官认为这样作证是可以继续下去的,理由是:这样相对来说可以看出,要推倒一个走路“轻盈”或是“不稳”的人,究竟需要——轻轻一推(或一击)呢,还是使劲一推(或一击)。
“可是,老天哪,在纽科姆先生这么魁伟的身坯上演示的这一套够滑稽的把戏,请问又怎能看出在奥尔登小姐那样身段和体重的姑娘身上将会出现的情况呢?”贝尔纳普执拗地说。
“好吧,那就请一位象奥尔登小姐那样身段、体重的姑娘来,”他马上招呼泽拉·桑德斯,让她坐到纽科姆的位置上。不料,贝尔纳普还是继续说:
“这又管什么用?条件并不完全一样嘛。这条小船毕竟不是在水上。再说,这两个人对意外打击的抵抗力或是生理反应,也不会都是完全相同的。”
“那末,你就是反对做这种模拟演示?”梅森转过头来,挖苦地反问贝尔纳普。
“啊,你高兴尽管去做就得了。不过,你这样做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这谁都看得清清楚楚,”贝尔纳普意味深长地坚持说。
于是,克莱德就在梅森的指点下把泽拉一推,“使出的力气”(他想)就象当时他在无意之中推过罗伯达那样。她稍微后退了一些——不算太后——不过,这么一来,她两手就能抓住两边的船帮,使自己不致有灭顶之灾。于是,陪审团就得出这么一个印象:克莱德意识到自己犯了罪而又怕死,也许故意乱说一通,实际情况一定还要险恶得多,尽管贝尔纳普原以为自己提出反对的那些论点足以把刚才梅森的实验化成泡影了。反正几位法医对这么一砸和头顶上的另一砸可能会有多么大的力量,不是早已作过证了吗?伯顿·伯利不是也作过证,说他在照相机里发现一根头发吗?还有,那个女人听见的那呼喊声呢?这又该怎么说?
不过,这一场结束后,法庭就宣布休庭,明天继续审讯。
转天早上,法官小木锤一敲,梅森照例是那么精神抖擞,那么强劲有力,那么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克莱德在牢房里度过了难受的一夜,杰夫森和贝尔纳普又一个劲儿给他打过气,所以他就决心尽量佯装得冷静、坚定,而又露出无辜的样子,但说真的,他并没有这样的胆量。因为他知道此间舆论是一致反对他的,都相信他犯了杀人罪。梅森一开口就恶狠狠、酸溜溜地说:
“格里菲思,你还是坚持说你回心转意了,是吧?”
“是的,先生,我还是坚持。”
“你多咱听说过,有人明明是淹死了还会活过来的事吗?”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
“你当然知道,有些人最后沉了底,浮不上来了,大家以为是淹死了——可有时候一打捞上来,却又活了,是用急救的方法给救活了——只要给他们做做人工呼吸,放到一根圆木头上或是一只啤酒桶上来回滚动滚动就得了。这样的事,你听说过吗?”
“是的,先生,我想好象听说过。我听说过,有些人,大家以为淹死了,后来又给救活了。不过究竟怎么救活的,我就从来没听说过。”
“你从来没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先生。”
“你也没听说过一个人在水里可以待多久,还能救活过来吗?”
“没听说过,先生。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比方说,有一个人沉在水里足足一刻钟之久,可是后来还能救活,这样的事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听说过,先生。”
“那末,你一游到岸上以后,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你也许可以大声呼救,甚至在那时,还有可能把她救活,是吧?”“不是,先生,我可并没有想到。我以为那时她早已死了。”“我明白了。哦,不过,当时她在水里还活着呢——这又该怎么说呢?你的水性一向挺好,可不是?”
“是的,先生,我的水性不错。”
“比方说,能穿着衣服和鞋子游上五百多英尺,把自己的命给保住了。可不是这样?”
“哦,当时我是游过那么远——是的,先生。”
“是的,你确实游过那么远——而且,对一个不肯向那条掀翻掉的小船游过去三十五英尺的人来说,我说,可真不赖呢,”梅森下结论说。
这时,贝尔纳普原想提议不要把类似这样的评语记录在案,但被杰夫森一下子拦阻了。
接着,克莱德在不断逼问下谈到他划船、游泳的经历,他不得不招认:有好多次他到湖上去是坐了挺危险的小划子,可从来没有碰到过什么意外事故。
“你第一次带罗伯达游克拉姆湖,就是坐小划子,可不是?”
“是的,先生。”
“不过,那一回你没有碰到过什么意外事故?”
“没有,先生。”
“那时候你很爱她,可不是?”
“是的,先生。”
“不过,那天她坐上这条结实的圆肚底小划子,淹死在大比腾湖时,你早已不再爱她了?”
“哦,那时我心里怎么感觉,反正我已说过了。”
“当然罗,这同在克拉姆湖上时你是爱她的这一事实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不过,在大比腾湖——”
“那时候我心里有怎样的感觉,我早已说过了。”“不过,反正你还是想把她摆脱掉,可不是?她还没有死,你就马上逃到另一个姑娘那儿去了。这你可并不否认,是吧?”“我为什么这么做,反正我解释过了,”克莱德又重申了一遍。
“解释过了!解释过了!而且你指望任何一个公正、正派、明智的人都相信你这种解释,是吧?”梅森怒火直冒,简直按捺不住了。而克莱德对此也不敢再置一词了。法官预料到杰夫森对此会提出异议,因此就提前大声吼道:“支持异议。”可梅森还是照样说下去。“说不定,格里菲思,你会说,你在划船时只不过有点粗心大意,自个儿把小船给碰翻了,是吧?”他走到克莱德身旁,乜了一眼。
“没有,先生,我可不是粗心大意。这是我无法防止发生的一次意外事故。”克莱德面色苍白、疲惫,可还是保持相当镇静。
“一次意外事故。比方说,就象堪萨斯城那次意外事故一模一样。这一类意外事故嘛,格里菲思,你倒是很熟悉,可不是吗?”梅森一面冷笑,一面慢条斯理地问道。
“那件事是怎样发生的,我早已解释过了,”克莱德紧张不安地回答说。
“陷害少女们致死的这一类意外事故,你倒是很在行,可不是吗?在她们里头某一个快死的时候,你总是逃掉了吧?”
“我抗议,”贝尔纳普蹦了起来,大声吼道。
“支持异议,”奥伯沃泽厉声喊道。“本庭审讯概不涉及其他意外事故。请原告及其律师一方的发言,只能与本案有关为限。”
原来杰夫森曾就堪萨斯城那次意外事故作过辩解,现在梅森对杰夫森进行还报后感到很得意,就继续说,“格里菲思,经你无意之中的一击把小船碰翻后,你和奥尔登小姐一起落了水——你们两人相隔有多大距离?”
“哦,当时我可没有注意呢。”
“相当近,可不是吗?当然不见得会超过一两英尺——从你站在船上来估摸吧?”
“哦,我可没有注意呢。也许是那样,是的,先生。”
“挨得够近的,只要你乐意高抬贵手的话,准能一把抓住她,紧紧地把她抱住,可不是吗?当时眼看着她快要摔倒,你一跃而起,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是的,我就是为了这个才一跃而起的,”克莱德够费劲地说。“不过并不是挨得够近,拉不住她。我一下子沉到水里,这我记得很清楚,可当我浮上水面时,她却离开我相当远了。”“得了,说得确切些,有多远?从这儿到陪审席这一头,还是到那一头?是有一半远,还是怎么的?”
“哦,我说过我可没有怎么注意呗。我估摸,大约从这儿到那一头那么远吧,”他谎报距离,少说也多算了八英尺。“不是真的吧?”梅森故意大吃一惊地嚷道。“眼前这条小船翻了,你们两人几乎肩并肩一块落了水,等你浮上水面的时候,你和她已经相隔几乎有二十英尺远了。你不觉得你的记忆力有点儿不管用了吗?”
“哦,我浮上水面的时候,觉得就是这样。”
“得了——现在,你听着,小船翻了,你们俩都浮上水面,那你离开小船有多远?小船在这儿,你在听众那一头——我要说的是距离有多远?”
“哦,我说过,我第一次浮上水面的时候,我可没有太注意呢。”克莱德回答说,疑惑不安地望着他面前的法庭大厅。最清楚不过了,有一口陷阱正在等着他。“我估摸,大约从这儿到您的桌子那边栏杆的地方。”
“那末,大约有三十五英尺,”梅森狡猾地、满怀希望地提示说。
“是的,先生。也许差不离。我可说不准。”
“就这么着,你在那儿,小船在这儿,那时奥尔登小姐该在哪儿?”
克莱德这时才明白:梅森心里必定有一个依据几何学或数学算法制定的策略,很想用它来给他定罪。他一下子警惕起来,两眼往杰夫森那边直瞅着。同时,他心中琢磨又不能说自己跟罗伯达离得太远。他说过她不习水性。跟他相比,她当时不是离开那小船要更近一些吗?那是当然罗。他就昏头昏脑——胡思乱想——最好就说她离开小船差不多有一半远——多半不会更远了。他就这么说了出来。梅森马上就抢白说:
“那末,她离开你或者离开小船,都不会超过十五英尺左右吧。”
“不会的,先生,也许不会的。我估摸不会的。”“那末,你是不是想说:这么一点儿距离你都不能游过去,把她托出水面,然后再游到离她十五英尺远的那条小船吗?”“哦,我说过了,我浮上水面的时候,有一点儿头晕,而她正在拚命挣扎,还一个劲儿在尖叫。”
“不过,小船在那边——据你自己说,不超过三十五英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竟然漂开了这么远的一段距离,我说!过后你游上五百英尺到了岸上——你是不是想说,你却没有能游到小船那边去,及时把小船推向她身边,让她救活自己呢?那时她正挣扎着要浮上水面,可不是吗?”
“是的,先生。不过,我一开头就吓懵了,”克莱德脸色一沉辩解说,这时才感到陪审员和听众所有的眼睛全都盯着他的脸。“而且……而且……”(这时,整个大厅里人们对他的怀疑和不信任感,已汇集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使他几乎丧了胆,以致含含糊糊、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了……)“也许我想,当时我没能很快就想到该怎么办。再说,我深怕要是我一游到她身边……”
“哦,我明白了:好一个思想上和道德上的懦夫,”梅森冷笑说。“反正只要慢对你有利,就慢慢地想,而行动快对你有利,那就快快行动呗。就是这样吧?”
“不是的,先生。”
“得了吧,如果说不是,那就跟我说说,格里菲思:为什么后来你一出水面,心里就泰然自若,在走出树林子以前,还要先把三脚架藏起来,但要搭救她的时候,你就吓懵了,束手无策了?为什么你一上了岸,却马上就能如此镇静沉着,思虑周到?这你又该怎么说呢?”
“哦……哦……我跟您说过了……后来我明白此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是啊,这一切我们全都知道了。不过,你有没有想到过:经过落水这么一场大惊慌以后,需要头脑非常冷静,才能定下心来,做那么翼翼小心的事——把三脚架藏起来,是吧?你怎么会对三脚架想得那么仔细周到,而在这以前,你对那条小船却什么都没有想到呢?”
“哦……不过……”
“你可并不想要她活下去,尽管你胡说过自己回心转意了!难道说不就是这么一回事?”梅森大声吼道。“这不就是居心险恶、令人伤心的真相吗?眼睁睁看着她身子正在沉下去,对你来说,岂不是正中下怀。反正你就是恨不得让她沉下去!
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一面大叫大嚷,一面全身在颤抖。而克莱德呢,两眼直瞅着在他面前的那条小船——罗伯达沉下去时,她的那一双眼睛,和她临死前的呼喊声,所有这一切令人怵目惊心的可怕情景,又历历如在眼前。他不由得惊惶失措,蜷缩在他的座席上——梅森把当时真实的情况解释得如此活灵活现,真的把他吓死了。因为,罗伯达落水后他不愿救她这事,哪怕是在杰夫森和贝尔纳普面前,他也从来没有承认过。他只好一成不变,照旧隐瞒真相,硬说他心里是想救她的,但因当时来势太快,而且,她的呼喊声和她沉底前的挣扎一下子使他头晕了,吓懵了,所以在她灭顶以前,他早就茫然不知所措了。“我……我心里是想救她的,”他咕哝着说,脸色一下子发灰了,“不过……不过……正如我说过的,我也头晕了……而且……而且……”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撒谎!”梅森一面直着嗓门大嚷,一面逼近克莱德身旁,高高举起他那两条粗壮有力的胳臂,瞧他那张丑八怪的脸正在皱眉怒视,活象滴水嘴上雕饰——奇形怪状的复仇之神。“你是别有用心,凭借你那残忍的狡猾手段,听任这个可怜的、受尽了折磨的姑娘活活死掉,其实,你为了自己活命,明明五百英尺也都游过去,说明你是能够毫不费劲地把她救起来的,是吧?”因为如今梅森相信自己深知克莱德实际上是怎样害死罗伯达的,而且从克莱德的脸色和神态上某些表现来看,使他更加深信无疑。于是,他毅然决定,要竭尽全力,逼使被告从实招认。不料,贝尔纳普马上站起来抗议,说陪审团很不公正,对他的当事人怀有偏见;又说他现在有权——此刻有义务——宣告这是无效审判。他的这一要求,最后被奥伯沃泽法官驳回了。不过,尽管如此,克莱德却赢得时间,来答复梅森提问,虽然他还是那么软弱无力地说:“不!不!我可没有能耐。我是想要把她救起来的,可是没能做到。”可是,全体陪审员都注意到,从他那整个态度表现可以看出,他不是一个在说真话的人,而确实是一个思想上和道德上的懦夫,有如贝尔纳普一再形容他的那样——比这更坏的是,他确实犯了谋害罗伯达致死的罪。每位陪审员毕竟都在一面听,一面扪心自问:克莱德既然过后还有足够的力气游到岸上,那他为什么就不能把她救起来呢。要不然,至少也应该游过去,抓住那条小船,帮着罗伯达抓紧船帮呀?
“她身重只有一百磅,可不是吗?”梅森愤怒地继续说。
“是的,我想是的。”
“而你呢——那时候你有多重?”
“大约一百四十磅,”克莱德回答说。
“一个一百四十磅的男子汉,”梅森回过头来冲陪审团冷笑说,“就是害怕游到一个快要淹死、病弱不堪、才只有一百磅重的小姑娘身边,深怕她会紧紧抓住他,把他一块拖下水去!何况就在离他只有十五或二十英尺远那里,还有一条很棒的小船,船体够结实的,准能载得起三四个人!你看,这怎么说呀?”
为了强调这一事实,让它深入人心,这时梅森沉吟不语,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块白手绢,揩擦脖子、脸和手腕——因为心情太激动和全身使劲儿,这些部位全都透湿了——然后掉过头来,冲伯顿·伯利大声说:“你不妨就把这条船扛出去吧,伯顿。反正我们暂时用不着它了。”四名助手当即把小船抬了出去。
接着,梅森心情恢复了平静以后,又扭过头去问克莱德:“格里菲思,罗伯达·奥尔登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有什么样手感,当然罗,你是够清楚的,是吧?你是跟她够亲密的,准知道吧?”
“我知道她的头发颜色,我觉得我是知道的,”克莱德答话时浑身瑟缩——谁都几乎可以看出,他一想到她的头发,就痛苦地打了个寒颤。
“有什么样的手感,这你也是够清楚的,是吧?”梅森一个劲儿追问。“在某某小姐出现以前,在你们那些热恋的日子里,谅你一定常常去抚摸呗。”
“我不知道,我可说不准,”克莱德回答时,瞥见了杰夫森投来的眼色。
“嗯,略微说说手感吧。是粗硬的,还是细软的——象丝一般,还是粗硬得很,谅你一定知道呗。这你是知道的,是吧?”
“是的,象丝一般。”
“嗯,这儿就有一缕头发,”这时,梅森找补着说,主要目的是为了在精神上折磨克莱德,于是就朝他的桌子走过去,从桌子上一个信封里抽出来一缕淡棕色的长头发。“这象不象是她的头发?”说罢,他把这一缕头发递给了克莱德。克莱德大惊失色,直往后面退缩,仿佛这是某种不洁净或是有危险性的东西——但是,不一会儿,他就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这一切警觉性很高的陪审团全都看在眼里了。“得了,别害怕,”梅森讥刺地说。“这不过是你已故的情人的头发嘛。”
克莱德被这句话怔住了——又注意到陪审团仔细注视着他的目光,他便伸手过去接住那缕头发。“看一看,摸一摸,这好像是她的头发,是吧?”梅森接着说。
“哦,反正看起来好象是的,”克莱德抖抖索索地回答说。“再看看,”梅森接下去说,一溜快跑朝桌子走去,但又马上回来了,手里拿着那架照相机。照相机的盖子和镜头之间,夹着罗伯达的两缕头发,原来是伯利特意塞了进去的。梅森要把照相机递给他。“把这架照相机拿着。这是你的,虽然你发誓说过不是你的——再看看里头的两缕头发。总看到了吧?”他冲克莱德的面孔把照相机硬塞了过去,仿佛要用照相机砸他似的。“这两缕头发——大概是——在你轻轻地砸了她,给她脸部留下斑斑伤痕的时候夹在里头的。你能不能给陪审团说说,这些头发究竟是她的,或者说不是她的?”
“我说不准,”克莱德回话时,声音极低,几乎让人都听不见了。
“是怎么啦?大声说呀。莫要做一个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夫。这些头发,到底是她的,或者说不是她的?”
“我说不准,”克莱德又重复说了一遍——不过,这两缕头发,他却连看都不敢看了。
“看吧。再看看清楚。把这两缕头发跟这一绺比较一下。
我们知道这一绺是奥尔登小姐的头发。而你也知道,…………,是吧?你瞧着的时候切莫露出这么恶心的样子。她活着的时候,这些头发你可是摸够了吧。如今她死了。这些头发不会咬你一口的。这两缕头发跟另外这一绺头发是一样的,还是不一样的,而另外这一绺头发,我们清清楚楚知道是她的——不论颜色也好,手感也好,全都一样,是吧?再看看清楚!回答!
到底是一样的,还是不一样?”
处于这种压力之下,尽管贝尔纳普在场,克莱德不得不看上一眼,而且还用手摸了一下。只不过他照例谨小慎微地回答说:“我可说不准。看一看,摸一摸,倒是好象有点儿一样,但我还是说不准。”
“嘿,你说不准?可你分明知道你是拿了这架照相机残酷而又狠命地砸她的时候——这两缕头发也就一起给夹了进去。”
“可我并没有狠命地砸过她呀,”克莱德执拗地说话时直瞅着杰夫森的眼色。“而且我也说不准什么头发不头发。”他暗自思忖,他决不让此人这么吓唬他,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浑身虚弱极了,几乎想呕吐。而梅森呢,先不谈别的,仅仅在攻心方面已经奏效,便不由得扬扬自得,重新把照相机和那绺头发放到桌子上,说:“得了,反正已经有人充分作证过,说这架照相机从湖里打捞上来时,这两缕头发就夹在里头的。而且,你自己也发过誓,说这架照相机在落水以前,就是在你手里拿着的。”
他沉吟不语,又暗自揣摸了一下——能不能想出一些新招来折磨克莱德,于是又开口问道:
“格里菲思,关于你往南走穿过树林子一事,你到达三英里湾是什么时候?”
“我估摸,大约是凌晨四点钟——天快亮了。”
“从这时起到汽船开出以前,你都在干些什么?”
“哦,我只是到处转悠罢了。”
“在三英里湾?”
“不,先生——就在三英里湾附近。”
“依我看,是在树林子里吧,等村民们都起身了你才进村,要不然进村太早,被人觉得挺奇怪的。是这样吧?”“哦,我是等到太阳出来才进村的。再说,我也怪累的,就坐下来歇歇脚了。”
“你睡得好吗?做过美梦吗?”
“是的,我太累了,睡过一会儿。”
“有关那艘汽船、开船时间,以及三英里湾的种种情况,你怎么会了解得那么一清二楚?是不是你事先就掌握这些情况?”
“哦,那边大家都知道那艘汽船经常往来于沙隆和三英里湾之间的。”
“啊,大家都知道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呢?”
“得了,我们两人正在寻摸一个地方以便结婚的时候,就都注意到三英里湾了,”克莱德怪佻巧地回答说,“不过,我们发现那儿不通火车。火车只通到沙隆。”
“但是,你一定会注意到它是在大比腾以南?”
“哦,是的——我想是注意到的,”克莱德回答说。“而且,冈洛奇西头那条路,往南沿着大比腾湖南端,是一直通到那里的,是吧?”
“哦,等我到达那儿以后,才发现有那么一条路,反正是一条羊肠小道——不过,我压根儿不认为它能够得上算是一条路。”
“我明白了。那末,你在树林子里碰见那三个人的时候,怎么会向他们打听到三英里湾还有多远呢?”
“我并没有向他们打听过这个,”克莱德回答说。这是杰夫森早就关照过他要这么回答的。“我问过他们知不却道有哪条路可以通到三英里湾,还问过上那儿有多远。我并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那条路。”
“嘿,他们在这里作证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哦,他们是怎么作证的我可管不着,反正我就是这么问过他们的。”
“我看,根据你的说法,所有的证人都在撒谎,只有你才是唯一的老实人……是这样吧?不过,你到了三英里湾以后,有没有上哪儿吃过东西?谅你肚子一定很饿了,可不是吗?”
“不,我肚子不饿,”克莱德简单地回答说。
“你一心只想离开那个地方,越快越好,是吧?你深怕那三个人也许一到了大比腾,听到奥尔登小姐惨死一事,就会说起他们碰见过你——是这样吧?”
“不,不是这样。不过,我不想滞留在那儿。原因我早已说过了。”
“我明白了。不过,你到了沙隆以后,觉得比较安全得多了——也比较远得多了,你就不会错过时间,不吃点东西,是吧?
那儿东西的味道怪不错,是吧?”
“说实话,我可不知道。我只喝过一杯咖啡,吃过一块三明治。”
“还有一块馅饼,我们都调查清楚了,”梅森找补着说。“过后,你跟出站的那拨人一块走,仿佛你刚从奥尔巴尼来似的,正如后来你对每一个人也都是这么说的。是不是这样?”
“是的,是这样。”
“不过,就一个在不久前才回心转意、确实无辜的人来说,你觉得自己是不是小心提防得太惊人了吗?象躲藏在树林子里,黑咕隆冬等看,还要假装仿佛是从奥尔巴尼来的。”
“这一切我早都解释过了,”克莱德执拗地说。
梅森下一步打算要揭露克莱德的丑行,因为他不顾罗伯达对他所作出的一切奉献,竟然在三家不同的旅社登记时报了三个假名字,使罗伯达在这三天里成为三个假设中的不同男人的非法配偶。
“你们为什么不分开住呢?”
“您知道,她不愿意这样。她要跟我在一块。再说,我身边钱也并不是太多。”
“即使是这样,你在那里为什么如此不尊重她,而在她死后,对她的名声却又如此深表关注,以致你不得不逃走,对她惨死的秘密硬是守口如瓶,为了——据你自己说——保护她的好名声。这又该怎么解释?”
“法官阁下,”贝尔纳普插嘴说。“这不是提问,而是在大发宏论哩。”
“这个问题我就撤回,”梅森回敬了一句,然后接下去说。“再说,你承认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夫,格里菲思——你承认吗?”
“不,先生。我不承认。”
“你不承认?”
“不,先生。”
“那末,如果说你撒了谎,而且对谎言还发过誓,那你就跟那些在思想上、道德上并不懦弱的人一样,都得理所当然地因发伪誓、作伪证而受到蔑视和处罚。这对不对?”
“是的,先生。我想是这样。”
“那末,如果说你并不是一个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夫,你凭什么理由认为,当你在无意之中砸了她以后,你可以不去救她而让她葬身在大比腾湖底——你分明知道,由于她的惨死,她父母老人家马上会多么悲恸欲绝——可你竟然对谁都只字不提——只是一走了之——却把三脚架和自己的衣服藏匿起来,于是就象一个常见的杀人犯那样偷偷地溜掉,这些你又该怎么说呢?如果你听说别的某一个人这么做,你会作何感想呢,你会不会认为,这是一个阴谋策划、谋杀得逞以后,妄想逍遥法外的人的行径?或者,你会不会认为,这只不过是某个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夫所耍弄的一些卑鄙下流的诡计罢了;而被此人诱奸过的姑娘意外地惨死的消息一传开去,也许会妨碍他日后的锦绣前程,所以,他就竭力设法逃避这一罪责?究竟是哪一种呢?”
“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并没有害死她,”克莱德执拗地说。
“回答这个问题!”梅森大声吼道。
“我要求庭上向见证人下指示,不必回答这个问题,”杰夫森站了起来插嘴说,先是冲着克莱德,然后又冲着奥伯沃泽法官望了一眼。“这纯属是一种诡辩,跟本案事实毫无直接关系。”
“我就下指示,”奥伯沃泽法官回答说。“见证人不必回答这个问题。”克莱德听了以后,只是两眼直瞪着,这一意外的奥援,使他倍受鼓舞。
“得了,让我们继续说下去,”梅森说。由于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如此严加戒备,使他每次进攻的力量和影响一再受挫,他也就更加恼羞成怒了,因此,他就越发坚定,决不让他们得意忘形。“你说过,你在去那里以前,是不打算跟她结婚的,只要你能赖掉就赖掉,是吧?”
“是的,先生。”
“你说过她巴不得你跟她结婚,可你还没有下定决心,是吧?”
“是的。”
“哦,可你记得不记得她放在自己手提箱里的那些烹饪大全、细盐瓶、胡椒瓶,以及刀、叉等等东西?”
“是的,先生。我记得。”
“依你看,她在比尔茨动身时——箱子里头带着这些东西——她心里想的,就是到某某地方,住在一个租金便宜的小房间里,依然没有结婚,而你只是每个星期或是每个月去看她一次,是吗?”
克莱德在贝尔纳普还没有提出异议前,很快就作出了一个最合适也没有的答复。
“这事她在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可说不准。”
“你在给比尔茨打电话的时候——比方说,是在她给你写信,说要是你不去接她,她自己要去莱柯格斯之后才打的电话——会不会给她说过你要跟她结婚?”
“不,先生——我没有说过。”
“你在思想上、道德上还没有怯懦到那种程度,吓得非做这类事不可,是吧?”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夫。”
“被你诱奸过的姑娘不会吓倒你?”
“只不过那时候,我并不觉得应该跟她结婚。”
“你觉得她跟你很不般配,是远远比不上某某小姐,是吧?”
“我认为,如果说我再也不爱她了,那就不应该跟她结婚。”
“即使是为了挽救她的名声——还有为了你自己体面身份,也不应该跟她结婚吗?”
“您知道,那时候我就认为,我们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我想,这是在你大大地回心转意之前吧。”
“是的,是在我们到达尤蒂卡以前。”
“是在你对某某小姐还是那么狂恋的时候吗?”
“是的,我是爱着某某小姐的。”
“你记得不记得,在她写给你的那些信里(对此,你是从来不给答复的),有一封信中,”(说到这里,梅森走过去,从头一批七封信里拿了一封念起来)“她跟你说过这样一些话:‘我觉得什么事都是心烦意乱,易变不定,虽然我竭力不让自己去这么想——既然现在我们已经有了我们的计划,而你将照你自己所说的到我身边来。’‘既然现在我们已经有了我们的计划’——她这么写着,究竟指的是什么?”
“我可不知道,除非是指我要去接她,暂时把她送到一个某某地方去。”
“但是并不跟她结婚,当然罗。”
“不,我并没有这么说过。”
“不过,在那以后,她在同一封信里写道:‘在来这儿的路上,我并没有直接回家。我决定在霍默停留一下,看看妹妹、妹夫,因为,我真说不准,下次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他们。而我是多么想以一个正派女人身份跟他们见见面,要不然从此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她在这里所谓‘正派女人身份’,你说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指秘密地住在一个某某地方,不算结过婚,但生下一个孩子,由你捎给她一点钱,后来也许她再回来,佯装是一个无辜的单身女人,或是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还是指别的什么呢?你是不是认为她也有这个意思,就是说她跟你结了婚,哪怕只是临时性,好歹让小孩也能有名有姓?她提到的那个‘计划’,其内容不会比这更少,是吧?”
“哦,也许她以为这办不到,”克莱德躲躲闪闪地说。“不过,我从没有说过要跟她结婚的话。”
“得了,得了——这事我们暂时撂下不谈,”梅森执拗地说。“不过,现在再看看这一封信,”这时,他就开始念第十封信:‘亲爱的,你比原定计划早两天来这儿,也许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是吧?即使我们不得不靠那么少的一点钱来过日子,我知道,在我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也许这段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六个月或八个月——反正我总能过得去的。你要明白,到时候你如果要走,我是会同意你走的。我是很能省吃俭用和精打细算的。此外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克莱德,虽然为了你着想,现在我也巴望能有别的出路。’‘省吃俭用和精打细算’,‘八个月以前不让你走’——依你看,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住在一个租金便宜的小房间里,每星期你来看她一次吗?还是说象她在信里所想的那样,你已经真的同意跟她一块走,跟她结婚了吗?”
“我可不知道,除非她以为也许她能强迫我,”克莱德回答时,许多林区居民、农民和陪审员莫不嗤之以鼻,发出一阵阵冷笑。要知道克莱德漫不经心地说漏了嘴,用了“强迫我”这个词儿,顿时使他们怒不可遏。临了,克莱德还说:“我从来没有同意过。”
“除非她能强迫你。也许这就是你对这件事的想法——是吧,格里菲思?”
“是的,先生。”
“你愿意就这事如同别的事一样,马上发誓吗?”
“哦,我对这事早已发过誓了。”
这时,不管是梅森也好,还是贝尔纳普、杰夫森和克莱德自己,全都感到:在场绝大多数人一开头就对他怀有强烈的憎恶和义愤——现在正以震天撼地之势更加高涨了,而且还弥漫了整个法庭大厅。可是,梅森面前却有的是充裕的时间,他可以从大量证据材料里头随意挑选出一些来,任凭他继续挖苦、嘲弄、折磨克莱德。这时,他看了一看自己的记事摘要——为了他的方便着想,厄尔·纽科姆已经替他把这些摘要排列成扇形,放到了桌子上——他又开了腔说:
“格里菲思,昨天你在你的辩护律师杰夫森先生”(这时,杰夫森先生噗嗤一个冷笑,微微一鞠躬)“开导之下作过证了。你说过七月间在方达和尤蒂卡再次遇见罗伯达·奥尔登之后——也是正当你们开始作这次死亡旅游的时候——你已经回心转意了。”
贝尔纳普还来不及提出异议,克莱德早已说出了“是的,先生”这句话,但贝尔纳普好歹还是把“死亡旅游”改成了“旅游”。
“你在跟她一块去那里以前,一直不能象你过去那样疼爱她。是这样吧?”
“是的,先生,不象过去一度那样疼爱她。”
“你真正疼爱她的时间到底有多久——从什么时候起到什么时候为止?我指的是,在你开始不喜欢她以前的那段时间。”
“哦,从我头一次遇见她起,一直到我跟某某小姐相识时为止。”
“但是,打这以后就不喜欢了?”
“哦,我可不能说打这以后就完全不喜欢。我还是有点儿疼她的——我想对她还是疼得很——只不过比不上过去了。
我想,我替她感到难过,恐怕比任何别的心情更厉害。”
“得了,让我们看一看——比方说吧,这是从去年十二月一日以后,一直到今年四月或是五月——是不是这样?”
“我想,大概就是这段时间——是的,先生。”
“那末,在这段时间里——从十二月一日到四月或是五月一日——你跟她来往够亲密的,是吧?”
“是的,先生。”
“哪怕你并不是很疼爱她。”
“是呀——是的,先生,”克莱德有点儿迟疑地回答说。一提到性犯罪,那些乡巴佬就猛地来了劲儿,一个个俯身向前,伸长了脖子。
“虽然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她那个小房间里,捱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正如你自己作证时说过,她对你是最忠心也没有了——可是你照例去赶舞会、拜客、宴会、开了汽车兜兜风,却把她扔在那里不管了。”
“哦,我并没有老是不去呗。”
“啊,没有老是不去吗?不过,关于这个问题,特雷西·特朗布尔、杰尔·特朗布尔、弗雷德里克·塞尔斯、弗兰克·哈里特、伯查德·泰勒等人的证词,你也听到过了,是吧?”
“是的,先生。”
“那末,他们都是撒谎呢,还是说的是真话?”
“哦,我想,他们几乎根据自己所记得的说出了真话。”
“不过,他们记得不太确切——是这样吧?”
“哦,我并没有老是不去。也许每星期我去两三次——有时说不定是四次——不过不会比这更多了。”
“其他时间你都给了奥尔登小姐吗?”
“是的,先生。”
“她在这封信里不也正是这么说的吗?”这时,梅森从罗伯达那叠信里头取出另一封信,打开来念道:“‘自从那个可怕的圣诞之夜你抛弃了我以来,几乎每个夜晚都是这样,我差不多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捱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难道说她是在撒谎吗?”梅森恶狠狠地质问道。克莱德意识到在这里指控罗伯达撒谎,那就太危险了,于是,他有气无力、羞愧难言地回答说:“不,她并没有撒谎。不过,反正有好几个夜晚我确实是跟她在一起的。”
“可是,你也听过吉尔平太太和她丈夫在这里作证时说,从十二月一日起,奥尔登小姐每天晚上差不多老是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自己房间里。还说他们替她怪难过的,认为这样闭门独居是很不自然的,他们也劝过她不妨跟他们作伴儿的。可她偏偏不乐意。你听过他们是这样作证的,是吧?”
“是的,先生。”
“可你还是一口咬定说有时你跟她在一块的?”
“是的,先生。”
“可是,你同时还爱上某某小姐,老是想跟某某小姐见面?”
“是的,先生。”
“还想方设法高攀她,让她跟你结婚?”
“我巴不得她——是的,先生。”
“但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哪天夜晚不向另一位大献殷勤,你就继续跟奥尔登小姐发生关系。”
“哦……是的,先生,”克莱德再一次犯疑了。让他感到无比懊恼的是,这些情况的揭发,已把他的人品描绘得一塌糊涂;可他总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象梅森所说的这么坏,至少他并不是存心要这么坏。别人——莱柯格斯上流社会里那些年轻人——不也是这么干的吗?——要不然,就是他们说得好象真的是那么做的。
“嗯,你的这些博学的辩护律师们,把你说成是一个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夫,你不觉得他们是给你寻摸到一个非常轻描淡写的字眼儿吗?”梅森冷笑着说——就在这时,狭长的法庭大厅后面,有一个愤怒的林区居民发出一个严正要求报仇的声音,说:“让这个该死的孬种见鬼去吧!干吗不宰了他就得了?”这时,贝尔纳普大声吼叫,表示抗议。奥伯沃泽也立时敲起小木锤,要求维持法庭秩序,下令把这个捣乱秩序的人抓起来,同时将没有座位的人通通赶出去——这一道命令果然立时执行了。那个破坏秩序的人被抓了起来,转天早上将开庭提审他。随之而来是一片肃静。梅森按下去说:
“格里菲思,你说过你从莱柯格斯动身时并不打算跟罗伯达·奥尔登结婚的,除非你确实没有办法了,是吧?”
“是的,先生。那时,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因此,你充分相信自己是一定要回来的?”
“是的,先生——我是肯定要回来的。”
“那末,你为什么把你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放到箱子里,还上了锁呢?”
“哦……哦……这是,”克莱德犯疑了,这一突如其来的攻势,不仅来得那么迅疾,而且跟刚才说的事完全不相干,使他思想上简直来不及转过来,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哦,您知道——我可不是绝对有把握。我不知道最后我究竟得怎么做,不管我自己愿意不愿意。”
“我明白了。所以,要是你在那边出乎意外地决定走掉——就象你后来那样做的——”(这时,梅森冲他假笑着,好象是说——你以为有人会相信你吗?)“你就不会有时间回来,不慌不忙地整理东西,然后再动身,是吧?”
“哦,不,先生——也不是这个原因。”
“那末,是什么原因?”
“哦,您知道,”说到这里,一来这个问题事前没有想到,二来自己又不能急中生智,很快悟出一个妥帖得体、合情合理的答复来,克莱德就又犯疑了——使每一个人——首先是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全都看在眼里了。随后,他接下去说:“哦,您知道——如果说我是非走不可的话,哪怕是时间很短,当时我就想也许还得走呗。所以,我认为,也许还得赶紧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给带走。”
“我明白了。你可以肯定,你之所以急急忙忙离开,并不是因为怕万一警察已发现克利福德·戈尔登或卡尔·格雷厄姆究竟是谁,是吧?”
“对,先生。不是这样。”
“所以,你也没有告诉佩顿太太,说那个房间你不租了,是吧?”
“没有,先生。”
“那天你在作证时说过你身边的钱还很不够,仿佛没法把奥尔登小姐带走,按照临时性结婚的计划——哪怕是婚后共同生活只有六个月也办不到,是吧?”
“是的,先生。”
“你在莱柯格斯动身去旅游时,总共有多少钱?”
“大约有五十块美元。”
“什么‘大约有’五十块美元?你有多少钱,你不是知道得最确切吗?”
“是的,先生,我是有五十块美元。”
“你在尤蒂卡、草湖,后来又去沙隆,一共花去了多少钱?”
“我想,我一路上花去了大约二十块美元。”
“确切的数目你知道吗?”
“不太确切——不,先生——不过大约是二十块美元左右。”
“得了,让我们看一看,能不能给他算一算细帐,”梅森继续说。这时,克莱德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快要落入圈套,就越发紧张不安了——要知道他身边还有桑德拉给他的一笔钱呢,里头有一部分他早已花了。“从方达到尤蒂卡,你自己的车票花了多少钱?”
“一块两角五。”
“你和罗伯达在尤蒂卡住旅店房钱是多少?”
“四块美元。”
“当然罗,你们当晚要吃晚饭,转天早上还得进早餐,总共要花多少钱?”
“两顿大约要花三块美元。”
“你在尤蒂卡总共就花了这些吗?”梅森偶尔乜了一眼自己写上一些数字和摘记的那张纸条。但这张纸条克莱德并没有注意到。
“是的,先生。”
“后来证明你是在尤蒂卡买的那顶草帽,又要多少钱?”“啊,是的,先生,这我可忘了,”克莱德紧张不安地说。“是两块美元——是的,先生。”他觉得现在自己非得加倍小心提防不可。
“还有你去草湖的车钱,当然罗,是五块美元。不错吧。”
“是的,先生。”
“后来你在草湖租了一条船。这要多少钱?”
“一个钟头三角五。”
“你租了几个钟头?”
“三个钟头。”
“那一共就是一块零五分。”
“是的,先生。”
“还有那天晚上住旅店你花了多少钱?是五块钱吧?”
“是的,先生。”
“你不是还买了午餐点心带到湖上去,是吧?”
“是的,先生。我想,大约花了六角钱。”
“你去大比腾车费要多少?”
“坐火车到冈洛奇是一块美元,两个人坐汽车到大比腾,也是一块美元。”
“我说,这些数字你记得倒是很清楚。当然你很清楚呗。既然你的钱并不是很多,那你花钱时就得算计算计。后来,你从三英里湾去沙隆,路费又要多少?”
“七角五。”
“你没有把这些数字加在一起,准确地算一算吗?”
“没有,先生。”
“得了,现在还不算一算吗?”
“不过,您算过没有,一共有多少?”
“是的,先生,我算过了。总共是二十四块六角五分。你说过你花了二十块美元。不过,在这里还相差四块六角五分。这你又怎么解释?”
“哦,我想,也许是我计算得还不太精确,”克莱德说。这些数字被计算得这么毫厘不爽,他很恼火。
偏偏这时梅森狡猾地轻声问:“哦,是啊,格里菲思,我给忘了。你在大比腾租的船要多少钱?”既然他为了设置这个圈套已经花去了很多时间和很大的精力,当然他是急急乎想听一听克莱德对此又是怎么说的。
“哦——啊——啊——那是,”克莱德又开始犯疑了。因为,据他现在回忆,他在大比腾甚至连租游船要多少钱也没有问,那时候他觉得不管他自己也好,还是罗伯达也好,全都不会回来了。殊不知这个问题在此时此地却以眼前这种方式头一次向他提出来了。而梅森意识到这一下子可把他难住了,就赶紧插嘴问:“喂,怎么啦?”于是,克莱德回答了他,但只不过是胡说一通罢了:“啊,是的,每个钟头三角五——跟草湖一个样——租船人是这么跟我说的。”
不过,他话儿说得太快了。但他并不知道那个租船人已准备上这儿作证,说克莱德压根儿没有问过租船费多少。梅森接下去说:
“啊,是这样的,是吗?是租船人跟你说的,是吧?”
“是的,先生。”
“得了,现在你记不记得你压根儿就没有问过租船人?租船费每个钟头并不是三角五,而是五角钱。不过,当然罗,这你可不会知道的。因为你是那么心急火燎要划到湖上去,反正你是不想回来付这笔钱了。所以,你就连问都没有问一声,明白了吧。你明白了吗?现在你回想起来了吧?”说到这里,梅森就出示从租船人那儿寻摸到的那张帐单,在克莱德面前来回直晃悠。“是每个钟头五角钱,”他重复念叨了一遍。“租价比草湖要高一些。不过,我要知道的是,既然刚才你对别的一些数字记得这么清楚,那你对这个数字怎么就记不清楚了?你有没有想过,把奥尔登小姐带到船上,从正午一直划到晚上,总共要花费多少钱吗?”这一回攻势来得如此之迅猛,使克莱德顿时慌了神。他不直接回答,老是在兜圈子,嗓子眼也痉挛了,忐忑不安地直瞅着地板,害臊得连杰夫森也都不敢看一眼。至于这个问题,不知怎的,杰夫森可没有给他彩排过呀。“得了,”梅森大声吼道,“对于这个问题,你该作出怎样解释呀?在你所有的开支中,每一笔都记得住,可是唯独这一笔记不住——连你自己不是也觉得挺怪吗?”这时,全体陪审员神色再一次紧张起来,纷纷俯着身子向前。克莱德感到他们对这件事深为关注,十分好奇,而且很可能非常疑心,于是就回答说:
“说真的,我可不知道怎么会把它给忘了。”
“得了,不,当然罗,你不知道,”梅森喷着鼻息说。“有人想在一片荒凉的湖上杀害一个姑娘,要琢磨的事儿可多着哩,如果忘掉了里头一两件事儿,那也算不上什么奇怪呀。不过,你一到三英里湾,倒是没有忘了向汽船上票房打听去沙隆要多少船钱,是吧?”
“我可记不得自己是打听过,还是没有打听过。”“好吧,他倒是记得的。他在这里对这个问题作过证了。你在草湖打听过房钱要多少。你在那里还打听过租船的价钱。你甚至打听过去大比腾的汽车票价。偏偏在大比腾就没有想到问一问租船的价钱,多遗憾!要不然,现在你就不会对这个问题感到如此狼狈不堪,是吧?”说到这里,梅森朝陪审员他们望了一眼,好象在说:你们自己全懂了吧?
“我想,仅仅是因为我没有想到罢了,”克莱德重复念叨着说。
“我说,好一个自圆其说呀,”梅森挖苦地说,接着又连忙问:“七月九日,在夜总会,进午餐花去了十三块两角钱,我想,你未必碰巧也给忘了——这是在罗伯达死后第二天的事——你记得,还是不记得?”梅森提问很富于戏剧性,追得既紧,问得又快,在他看来,几乎不给他一点时间来思考一下,或是喘一口粗气。
克莱德一听到这句话,几乎蹦了起来。这一问简直把他惊呆了,因为他并不知道他们已把进午餐一事也给调查清楚了。“还有,你记不记得,”梅森接下去说,“你被捕时从你身上搜出来八十多块美元?”
“是的,现在我才回想起来了,”他回答说。
至于八十块美元一事,他早已忘掉了。不过现在,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想不出来该怎么说才好。
“这又该怎么说呢?“梅森恶狠狠地追问下去。“要是你在莱柯格斯动身时口袋里只有五十块美元,被捕的时候却有八十多块美元,此外你又花去了二十四块六角半,再加上午餐十三块美元,那末,这些多出来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哦,现在我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克莱德脸一沉回答说,因为他自己觉得含垢忍辱,已是走投无路。那是桑德拉给的钱,天底下不管哪种力量也都不能硬逼他交代出这笔钱的来源呀。
“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能回答?”梅森大声吼道。“你知道现在你是在什么地方?你知道我们在这里都是干什么的?你愿意回答就回答,不愿意回答就不回答,这样行吗?别忘了,你是在法庭上受审判,跟你的生死问题息息相关!你可决不能随意玩弄法律,虽然你对我说了许许多多谎话。现在,你是站在这十二位陪审员面前,他们正等待着确实的回答。喂,你到底怎么啦?那些钱——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向一位朋友借来的。”
“好吧,报一下他的名字。是个什么朋友?”
“我可不乐意。”
“啊,你不乐意!嗯,你在莱柯格斯动身时身边有多少钱,可你撒了谎——这是明摆着的事。而且还是在起过誓以后。这你可别忘了!那神圣的誓言,你是很尊重的。难道说不是真的吗?”
“不,不是真的,”这一逼一问,让他头脑清醒过来,克莱德终于开口说了。“我到第十二号湖以后才借了这笔钱。”
“是向谁借来的?”
“这我可不能说。”
“因此,你这句话也就一文不值了,”梅森反驳说。
打这以后,克莱德就开始一蹶不振。他说话时声音也低沉了。每次梅森命令他大声说话,要他脑袋转过去,好让陪审团能看清楚他的脸儿,他也都照办了,只不过心里对这个拚命要把他所有的秘密一一都揭出来的人越发深恶痛绝。他发言时触及到桑德拉,可桑德拉至今还是他的心上人,凡是有关她的事,他决不泄露出去。所以,这时他就颇有一点挑战的气势,两眼直瞪着陪审员他们。就在这时,梅森从桌子上捡起了好几张照片。
“这些你还记得吗?”他一面问克莱德,一面把带着水迹、模糊不清的照片给他看——其中既有罗伯达的,也有克莱德和别人的——一张也见不到有桑德拉的脸儿——的照片,这些照片是克莱德头一次到克兰斯顿家作客时拍摄的。此外还有四张照片,是后来在熊湖拍摄的,里头有一张,他手里操着班卓琴,手指还在拨弄着琴弦。“记不记得这些照片是在哪儿拍的?”梅森一面问,一面先出示罗伯达的照片给他看。
“是的,我记得。”
“是在哪儿?”
“那天我们在大比腾湖南岸的时候。”他知道照相机里是有这几张照片,还告诉过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可是一想到现在他们竟然能洗印出来,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格里菲思,”梅森接下去说,“你的辩护律师——他们在不得知这架照相机早已掌握在我手里以前,为了这架照相机你发过誓、说自己根本没有的照相机,曾经打发人去大比腾湖,拚命捞呀捞的,想把它打捞上来——这件事他们没有告诉过你吗?”
“这件事他们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克莱德回答说。“唉,这可太遗憾了。本来我可以让他们省掉许多麻烦哩。你瞧,这些照片是在这架照相机里头发现的,就在你回心转意以后照的,你记得吗?”
“我记得是在什么时候照的,”克莱德忧郁地回答说。
“你瞧,这些照片是你们俩最后一次上船前照的——是在你准备把你要对她说的那些话最后告诉她以前照的——是她在那里被害以前照的——据你作证时说,正当她伤心透了的时候照的。”
“不,在临终前夕她才伤心透了,”克莱德不以为然地说。“哦,我明白了。得了,这些照片,跟你所说的她忧郁沮丧的神情相比,反正好象要高兴些。”
“不过,要知道她压根儿没有象临终前夕那么忧郁沮丧,”克莱德马上脱口而出说。因为这是真实的情况,他还记得清楚。
“我明白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先看看另外一些照片吧。
比方说,这三张是在哪儿拍摄的?”
“我想,是在第十二号湖克兰斯顿家别墅拍摄的。”
“不错。是在六月十八日或十九日,是吧?”
“我想,是在十九日。”
“那末,现在,你记不记得罗伯达十九日给你写的一封信?”
“记不得了,先生。”
“这些信里头任何一封你都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先生。”
“可是,正如你自己所说的,这封信字里行间都伤心透了。”
“是的,先生——是伤心透了。”
“那末,这封信就是在拍这些照片的时候写的,”梅森转过身去向陪审团说。
“我希望陪审团看看这些照片,再听听奥尔登小姐在同一天写给被告的这封信里头的一段话。他承认过他拒绝给她写信或是给她打电话,尽管他替她感到很难过。”他掉过头去对陪审团说。说到这里,他打开一封信,念了罗伯达苦苦恳求的一长段话。“你瞧,这里还有四张照片,格里菲思。”他交给克莱德四张在熊湖拍的照片。“乐开了花,依你看,是不是?不太象经历了怀疑、忧虑和恶行这个非常可怕的时期以后刚好回心转意的人,也不太象这么一种人——他刚见到被他极其残酷地虐待过的女人,正想要认错改正,不料这个女人却突然溺水身亡了。从这些照片来看,好象你在世界上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是吧?”
“不过,这些都是集体照。我可不好意思不参加呗。”
“但是,这一张拍的是你在湖上。在罗伯达·奥尔登沉到大比腾湖底两三天以后,你到湖上去,难道说一点儿都不难过吗?特别是在你跟她的关系上有了令人鼓舞的回心转意的时候?”
“我不希望有谁知道不久前我跟她一块到过湖上的。”“这一切我们全都知道。不过,班卓琴的这张,又该怎么解释呢。你瞧!”梅森把这张照片递给他看。“乐极了,是不是?”
他咆哮着说。这时,克莱德又犯疑,又害怕,回答道:
“可是,不管怎么说,那时候我自己可并不开心哩!”
“难道说在湖上弹班卓琴的时候,你还不开心?她死了以后才第二天,你跟朋友们一块玩高尔夫球、打网球的时候,你还不开心?在你花了十三块美元吃吃喝喝的时候,你还不开心?当你跟某某小姐重逢聚首在一起,据你自己作证时所说,正是在你最最喜爱的地方,难道说那时候你还不开心?”这时,梅森没有说话,只是在咆哮,怒斥,凶狠而又刻薄地挖苦他。
“不管怎么说,反正那时候不开心——不开心,先生。”“你说‘那时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不是已到了你最最向往的地方了吗?”
“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当然是的,”克莱德回答说,这时他想桑德拉读到这些话——毫无疑问,她一定会读到的——以后会怎么想。这一切经过,各报刊上差不多每天都登出来。他无法否认他是跟她在一起,而且很希望跟她在一起。但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心里也并不快乐。卷入这个可耻而残忍的阴谋,他该有多么倒霉!不过,现在,他好歹也得解释一下,让桑德拉读到这些报道时能理解他;而且还要这个陪审团也理解他。于是,他清了一清干涸了的嗓子,又让干枯了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找补着说:“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替奥尔登小姐感到挺难过的。那时候,我是不可能开心的——就是不可能。那时候,我正想方设法让人们认为她去那里旅游跟我没有什么关系——这就完了。我不知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可不愿意自己因为我没有做过的事而被人抓了起来。”
“难道说你不知道你这是在说假话!你不知道你是在撒谎!”梅森大声说,仿佛在呼吁全世界的人都来作证似的;而他的那种怒火中烧、极端蔑视的不信任感,足以使陪审团和列席听众全都相信:克莱德是一个大骗子。“那末,熊湖年轻的厨师鲁弗斯·马丁的证词,你也听到过了,是吧?”
“听到过了,先生。”
“你听见他起誓说,他看见你跟某某小姐在熊湖一个隐僻的角落里,把她搂在你的怀里,一个劲儿亲她、吻她。这是真的吧?”
“是的,先生。”
“而这正好是你把罗伯达·奥尔登扔在大比腾湖底以后的第四天。那时候,你害怕被人抓起来,是吧?”
“是的,先生。”
“哪怕是在你把她搂在自己怀里,一个劲儿亲她、吻她的时候?”
“是的,先生,”克莱德灰不溜丢、无可奈何地回答说。“得了,偏偏有这等事!”梅森大声号叫着。“你要不是自己亲耳听见,能相信这些话就是在陪审团面前抽抽噎噎地说出来的吗?亏你真的坐在这里,向陪审团起誓说得出来,你一面跟你怀里那个上当受骗的姑娘亲吻抚摸,喁喁情话,另一位姑娘已葬身在一百英里外的湖底,可你却为你自己过去所作所为而感到痛苦难过?”
“不管怎么说,反正事实是这样,”克莱德回答说。
“真是妙哉妙哉!无与伦比!”梅森大声吼道。
说到这里,他困倦地喘了一口气,又把他那雪白大手绢掏出来,向整个法庭大厅扫视了一遍,才开始擦脸上的汗水,好象在说:嘿,任务真够棘手呀。稍后,他比刚才更加强劲有力地继续说道:
“格里菲思,昨天你在证人席上刚发过誓,说你离开莱柯格斯时个人并没有打算要去大比腾的。”
“不,先生,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不过,你们俩到了尤蒂卡伦弗罗旅馆那个房间以后,你看见她的那副疲倦不堪的样子,是你提议在你们两人的钱包许可的范围以内,来一次——小规模的旅游——可能对她会有好处的。是不是这样?”
“是的,先生。就是这样的,”克莱德回答说。
“可是在那个时刻之前,你脑子里甚至连艾迪隆达克斯山脉湖区也都没有想到过。”
“哦,没有,先生——就是说没有想到过某某一个湖。我心里的确想过我们不妨到某一个避暑胜地去——那儿四周围有许多湖泊——不过并没有想到特定的某某湖。”
“我明白了。你提议以后,正是她说过你最好去寻摸几份旅游指南或是地图,是这样吧?”
“是的,先生。”
“然后是你下楼去寻摸到了几份?”
“是的,先生。”
“是在尤蒂卡伦弗罗旅馆里?”
“是的,先生。”
“不会碰巧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吧?”
“不会的,先生。”
“后来,看了这些地图,你们俩看到草湖和大比腾,就决定上那儿了。是不是这样?”
“是的,我们就是这样决定的,”克莱德撒谎说。这时,他紧张极了,真巴不得当时没有作过证,说这些旅游指南是在伦弗罗旅馆寻摸到的。也许这里又设下了什么圈套吧?
“你和奥尔登小姐?”
“是的,先生。”
“你们选定了草湖,觉得那里最好,因为价钱最便宜。是这样吧?”
“是的,先生。是这样。”
“我明白了。现在,这些你还记不记得?”他找补着说,一面伸手过去,从他桌子上拿来一些旅游指南(这些东西都经过查证,被确认为克莱德被捕时就是放在熊湖他的那只手提箱里的)。现在,梅森把这些旅游指南放到了克莱德手里。“好好看看清楚。这些是不是我在你熊湖的手提箱里找到的旅游指南?”
“哦,看起来好象正是我在那里的旅游指南。”
“这些就是你在伦弗罗旅馆报架上寻摸到以后上楼拿给奥尔登小姐看的指南吗?”
梅森对这些旅游指南一事,了解得如此详详细细,使克莱德确实受惊不小。这时,他就打开来,翻阅起来。因为盖有莱柯格斯旅馆的印章(“纽约州、莱柯格斯市、莱柯格斯旅馆赠”)是红色的,跟旅游指南上红色印刷字非常相象,因此,即便是到了此刻,他也还没有注意到。他来回翻了一遍,认定这里并没有什么圈套,就回答说:“是的,我想正是这些。”“那末,”梅森狡猾地继续说。“这些旅游指南里头,你究竟是在哪一份上看到了草湖旅社的广告和他们的客房价目表?是不是在这一份上?”说到这里,梅森把盖有莱柯格斯旅馆印章的那一份又还给了克莱德。其中有一页——梅森用左手的食指指着它——正是克莱德关照罗伯达要看的那个广告。中间还有一幅地图,标出了印第安钱恩河,此外还有第十二号湖、大比腾、草湖,以及其他很多地方。在这幅地图底下,清清楚楚地标明有一条路,从草湖、冈洛奇往南行,经过大比腾湖的南端,直达三英里湾。暌隔如此之久以后,现在克莱德又看到这幅地图,就突然断定:梅森竭力想要证明的,一定认为他事前早知道有这条路的。于是,他不免有些抖抖索索,有些毛骨悚然,回答说:“是的,也许是这一份。看起来好象是的。我想,也许是的。”
“你要说清楚,是,还是不是?”梅森脸一沉,厉声问他:“你先念念这段说明,能不能明确说是这份旅游指南,还是不是?”“嗯,看起来好象是的,”他仔细看了一下最早促使他选定草湖的那个广告之后,躲躲闪闪地回答说。“我想,也许就是这一份。”
“什么你想呀!你想呀!现在一接触到具体问题,你就特别小心戒备。得了,你再看看那幅地图,告诉我,你看到些什么。告诉我,你是不是看见上面标明有一条路,是从草湖往南去的那条路?”
“是的,”过了半晌,克莱德有点儿忧郁而又悻悻然地回答说。反正此人已经铁了心,硬要把他赶入坟墓,此刻正在剥他的皮,让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克莱德用手指头摁在地图上,佯装好象是依照此人指示在看,其实,他看到的不外乎是他在莱柯格斯,亦即在他动身去方达跟罗伯达碰头以前不久,早就看到过的那些东西。而在此时此地,这些东西却被用来对付他了。
“请你说一说,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劳驾给陪审团说说,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从哪里到哪里?”
克莱德心里又是惊慌,又是害怕,体力上也顶不住了,就回答说:“哦,这条路是从草湖通到三英里湾的。”“中间经过哪些地方?或者附近还有哪些地方?”伫立在他肩头后面望着地图的梅森接下去说。
“只有冈洛奇。”
“那末大比腾呢?这条路往南去,是不是靠近大比腾了?”
“是的,先生,是这样。”
“你从尤蒂卡动身前往草湖以前,是否注意过,或者琢磨过这张地图?”梅森紧逼着问他。
“没有,先生——我可没有。”
“从来也不知道那边有条路吗?”
“哦,也许我看见过有这么一条路,”克莱德回答说。“但即便是看见过,我也没有那么特别注意呗。”
“当然,你在尤蒂卡动身以前,决不可能有机会看见过,或是琢磨过这张地图和那条路,是吧?”
“没有,先生。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我明白了。这一点你能绝对肯定,是吧?”
“是的,先生。我能绝对肯定。”
“得了,那末,就在你非常看重的庄严宣誓之下,要是可能的话,给我或是给陪审团解释一下,这份旅游指南是怎么搞的,会印上‘纽约州·莱柯格斯市、莱柯格斯旅馆赠’的字样。”说到这里,梅森把旅游指南折过来,指给克莱德看那背面一页上,盖在那些红色印刷字体中间那个淡淡的红色印章。克莱德一见到它,就两眼直瞪着,好象是一个精神恍惚的人似的。他原本苍白得出奇的脸,此刻又发灰了,纤长的手指痉挛地时而伸开、时而攥紧,又红又肿的、疲倦不堪的眼皮直眨巴着,想要顶住眼前这一该死的事实给他的压力。
“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说。“想必它一定是在伦弗罗旅馆报架上的。”
“啊,想必一定是?要是我叫两个见证人来这里发誓作证,说在七月三日——在你从莱柯格斯动身去方达前三天——他们看见你走进莱柯格斯旅馆,从那里报架上取了四五份旅游指南,那末,你怎么还会说是七月六日那天,‘想必它一定是在伦弗罗旅馆报架上的’呢?”说罢,梅森沉吟不语,得意扬扬地朝四下里望了一眼,仿佛在说:得了,你要是有辙,就回答吧!克莱德瑟瑟发抖,好象僵死了似的,一时间连气都喘不过来。至少等了十五秒钟,才使自己神志恢复过来,清了一清嗓子眼,回答说:“是的,想必它一定是这样的。我不是在莱柯格斯找来的。”
“那敢情好啊,不过,我们还是要让这里的列位先士看看这个吧,”说完,梅森就把这份旅游指南送给了首席陪审员,首席陪审员接着交给了身旁另一位陪审员,如此这般依次递过去传阅。这时候只听见整个法庭大厅里人们窃窃私语声和嗡嗡声。
这份旅游指南陪审员他们都看过之后——原来听众指望还会有更多的、几乎是没完没了的攻势和揭发,可现在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梅森猝然一转过身来,仅仅说:“我的发言,完了。”法庭大厅里很多听众马上开始窃窃私语:“缉拿归案了!缉拿归案了!”奥伯沃泽法官也当即宣布说,时间太晚了,由于还要讯问被告一方的另外一些证人,加上原告方面也有几个证人要进行反驳,他建议今天的庭审就到此结束。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对此全都欣然同意,而克莱德呢——法庭大厅里各道门都上了锁,严加防备——要等到他从法庭押回牢房以后方才启锁敞开——这时正由克劳特和西塞尔押送,从这些天来他总要张望着、琢磨着的那道大门和那一级一级台阶往下走去。克莱德刚被押走,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只是面面相觑,一气不吭。等他们一回到自己的事务所,严严实实地给大门上了锁,这时贝尔纳普才开了腔说:“……派头他还摆得不够帅。我们的辩护说得上是最最得力的了,可是他的胆量不够。一句话,他就是没有能耐。”杰夫森猛地倒在椅子里,身上仍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说:“不,毫无疑问,这才是真正的麻烦。想必一定是他真的把她杀害了。不过,我看,这条破船我们可不能就此扔下不管了,反正他的表现比我开头预料的要出色得多了。”贝尔纳普找补着说:“唉,见鬼去吧,在总结发言的时候,还得来个最后拚搏,就算我已是尽心尽力了。”杰夫森有点儿疲倦地回答说:“那敢情好,阿尔文,我很抱歉,现在多半就得看你的了。不过,我看我还得去牢房,尽量给他鼓鼓气。赶明儿他要是委靡不振,象是瘸腿断胳臂似的,那可要不得。他务必正襟危坐在那里,让陪审团感到,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他本人并不认为自己犯了罪。”他站了起来,两手插在他长大衣口袋里,就冒着冬天的寒气,走过灰不溜丢的街市,摸黑去看克莱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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