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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小景

  三月间的贵州深山里,小小雨总是特别多,快出嫁时乡下姑娘们的眼泪一样,用不着什么特殊机会,也常常可以见到。春雨落过后,大小路上烂泥如膏,远山近树全躲藏在烟里雾里,各处有崩坏的土坎,各处有挨饿太久全身黑区区的老鸦,天气早晚估计到时常常容易发生错误,许多小屋子里,都有面色憔悴的妇人,望到屋檐外的景致发愁。

  官路上,这时节正有多少人在泥里雨里奔走。这些人中有作兵士打扮送递文件的公门中人,有向远亲奔差事的人,有骑了马回籍的小官,有行法事的男女巫师,别忘记,这种人有时是穿了鲜明红色缎袍,一边走路一边吹他手中所持镶银的牛角,招领到一群我们看不见的天兵天将鬼神走路的。单独的或结伴的走着。最多的是小商人,这些活动分子,似乎为了一种行路的义务,长年从不休息,在这官路上来往。他们从前一辈父兄传下的习惯,用一百八十的资本,同一具强健结实的身体,如云南小马一样,性格是忍劳耐苦的,耳目是聪明适用的;凭了并不有十分把握的命运,只按照那个时节的需要,三五成群的扛负了棉纱,水银,白蜡,棓子,官布,棉纸,以及其他两地所必需交换的出产,长年用这条长长有名无实的官路,折磨他们那两只脚,消磨到他们的每一个日子中每人的生命。

  因为新年的过去,新货物在节候替移中,有了巨量的吞吐出纳,各处春货都快要上市了,加之雪后的春晴,行路方便,这些人,各在家中先吃得饱饱的,睡得足足的,选了好的日子上路。官路上商人增加了许多,每一个小站上,也就热闹了许多。

  但吹花送寒的风,却很容易把春雨带来。春雨一落后,路上难走了。在这官路上作长途跋涉的人,因此就有了一种灾难。落了雨,日子短了许多,许多心急的人,也不得不把每日应走的里数缩短,把到达目的地的日子延长了。

  于是许多小站上的小客舍里,天黑以前都有了商人落脚。

  这些人一到了站上,便象军队从远处归了营,纪律总不大整齐,因此客舍主人便忙碌起来了。他得为他们预备水,预备火,照料一切,若客人多了一点,估计坛子里余米不大敷用时,还得忙匆匆的到别一家去借些米来。客人好吃喝时,还得为他们备酒杀鸡。主人为客烧汤洗脚,淘米煮饭,忙了一阵,到后在灶边矮脚台凳上,辣子豆腐牛肉干鱼排了一桌子,各人喝着滚热的烧酒,嚼着粗粝的米饭。把饭吃过后,就有了许多为雨水泡得白白的脚,在火堆边烘着,那些善于说话的人,口中不停说着各样在行的言语,谈到各样撒野粗糙故事。火光把这些饶舌的或沉默的人影,各拉得长短不一,映照到墙上去。过一会,说话的沉默了。有人想到明早上路的事,打了哈欠,有人打了盹,低下头时几几乎把身子栽到火中去。火光也渐渐熄灭了,什么人用铁火箸搅和着,便骤然向上卷起通红的火焰。

  外面雨声或者更大了一点,或者已结束了,于是这些人,觉得应当到了睡觉时候了。

  到睡时,主人必在屋角的柱上,高高的悬着一盏桐油灯,站到一个凳子上去把灯芯爬亮了一点,这些人,到门外去方便了一下。因为看到外面极黑,便说着什么地方什么时节豹狼吃人的旧话,虽并不畏狼,总问及主人,这地方是不是也有狼把双脚搭在人背后咬人颈项的事情。一面说着,各在一个大床铺的草荐上,拣了自己所需要的一部分,拥了发硬微臭的棉絮,就这样倒下去睡了。

  半夜后,或者忽然有人为什么声音吼醒了。这声音一定还继续短而洪大的吼着,山谷相应,谁个听来也明白这是老虎的声音。这老虎为什么发吼,占据到什么地方,生谁的气?

  这些人是不会去猜想的。商人中或者有贩卖虎皮狼皮的人,听到这个声音时,他就估计到这东西的价值,每一张虎皮到了省会客商处,能值多少钱。或者所听到的只是远远的火炮同打锣声音,人可想得出,这时节一定有什么人攻打什么村子,各处是明亮的火把,各处是锋利的刀,无数用锅烟涂黑的脸,在各处大声喊着。一定有砍杀的事,一定有妇人惊惊惶惶哭哭啼啼抱了孩子,忙匆匆的向屋后竹园茨棚跑去的事,一定还有其他各样事情。

  因为人类的仇怨,使人类作愚蠢事情的机会,实在太多了。但这类事同商人又有什么关系?

  这事是决不会到他们头上来的。一切抢掠焚杀的动机,在夜间发生的,多由于冤仇而来。

  听一会,锣声止了,他们也仍然又睡着了。

  有一天,有那么两个人,落脚到一个孤单的客栈里。一个扛了一担作账簿用的棉纸,一个扛了一担染色用的五棓子。

  他们因为在路上耽误了些时间,掉在大帮商人后面了几里路,不能追赶上去。落雨的天气照例断黑又极早,年纪大一点的那个人,先一口腹中作泻,这时也不愿意再走路了,所以不到黄昏,两人就停顿下来了。

  他们照平常规矩,到了站,放下了担子,等候烧好了水,就脱下草鞋,一同在灶边一个木盆里洗脚。主人是一个孤老,头上发全是白的,走路腰弯弯的如一匹白鹤。今天是他的生日,这老年人白天一个人还念到这生日,想不到晚上就来那么两个客人了。两个客一面洗脚,一面就问有什么吃的。

  这老人站到一旁好笑,说:“除了干豇豆,什么也没有了。”

  年青那个商人说:“你们开铺子,用豇豆待客吗?”

  “平常有谁肯到我们这里住?到我这儿坐坐的,全是接一个火吃一袋烟的过路人。我这干豇豆本来留着自己吃的,你们是我这店里今年第一人客。对不起你们,马马虎虎凑乎吃一顿吧。我们这里买肉,远得很,这里隔寨子,还有二十四里路,要半天工夫。今天本来预备托人买点肉,落了雨,前面村子里就无人上市。”

  “除了豇豆就没有别的吗?”客人意思是有没有鸡蛋。

  老人说:“还有点红薯。”

  红薯在贵州乡下人当饭,在别的什么地方,城里人有时却当菜,两个客人都听人说过,有地方,城里人吃红薯是京派,算阔气的,所以现在听到说红薯当菜就都记起“京派”的称呼,以为非常好笑,两人就很放肆的笑了一阵。

  因为客人说饿了,这主人就爬到凳子上去,取那些挂在梁上的红薯,又从一个坛子里抓取干豇豆,坐到大门边,用力在一个小砧上,轧着那些豇豆条。

  这时门外边雨似乎已止住了,天上有些地方云开了眼,云开处皆成为桃红颜色,远处山上的烟雾好象极力在凝聚,一切光景在到黄昏里明媚如画,看那样子明天会放晴了。

  坐在门边的主人,看到天气放了晴,好象十分快乐,拿了筛子放到灶边去,象小孩子的神气自言自语说着:“晴了,晴了,我昨天做梦,也梦到今天会晴。”有许多乡下人,在落春雨时都只梦到天晴,所以这时节,一定也有许多人,在向另一个人说他的梦。

  他望着客人把脚洗完了,赶忙走到房里去,取出了两双鞋子来给客人。那个年青一点的客,一面穿鞋一面就说:“怎么你的鞋子这样同我的脚合式!”

  年长商人说:“老弟,穿别人的新鞋非常合式,主有酒吃。”

  年青人就说:“伯伯,那你到了省城一定得请我喝一杯。”

  年长商人就笑了:“不,我不请你喝。这兆头是中在你讨媳妇的,我应当喝你的喜酒。”

  “我媳妇还在吃奶咧。”同时他看到了他伯伯穿那双鞋子,也似乎十分相合,就说:

  “伯伯,你也有喜酒吃。”

  两个人于是大声的笑着。

  那老人在旁边听到这两个客人的调笑,也笑着。但这两双鞋子,却属于他在冬天刚死去的一个儿子所有的。那时正似乎因为两个商人谈到家庭儿女的事情,年青人看到老头子孤孤单单的在此住下,有点怀疑,生了好奇的心。

  “老板,你一个人在这里住吗?”

  “我一个人。”说了又自言自语似的,“嗳,就是我一个人。”

  “你儿子呢?”

  这老头子这时节,正因为想到死去的儿子,有些地方很同面前的年青人相象,所以本来要说“儿子死了,”但忽然又说:“儿子上云南做生意去了。”

  那年长一点的商人,因为自己儿子在读书,就问老板,在前面过身的小村子里,一个学塾,是“洋学堂”还是“老先生”?

  这事老板并不明白,所以不作答,就走过水缸边去取水瓢,因为他看到锅中的米汤涨腾溢出,应当取点米汁了。

  两个商人靎了鞋子,到门边凳子上坐下,望到门外黄昏的景致。望到天,望到山,望到对过路旁一些小小菜圃(油菜花开得黄澄澄的,好象散碎金子)。望到踏得稀烂的那条山路(估晴过三天还不会干)。一切调子在这两个人心中引起的情绪,都没有同另外任何时节不同,而觉得稍稍惊讶。到后倒是望到路边屋檐下堆积的红薯藤,整整齐齐的堆了许多,才诧异老板的精力,以为在这方面一个生意人比一个农人大大不如。他们于是说,一个跑山路飘乡商人不如一个农人好,一个商人可是比一个农人生活高。因为一个商人到老来,生活较好时,总是坐在家里喝酒,穿了庞大的山狸皮袄子,走路时摇摇摆摆,气派如一个乡绅。但乡下人就完全不同了。两叔侄因为望到这些干藤,到此地一钱不值,还估计这东西到城里能卖多少钱。可是这时节,黄昏景致更美丽了,晚晴正如人病后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微笑,又仿佛有种忧愁,沉默无言。

  这时老板在屋里,本来想走出去,望到那两个客人用手指点对面菜畦,以为正指到那个土堆,就不出去了。那土堆下面,就埋得有他的儿子,是在这人死过一天后,老年人背了那个尸身,埋在自己挖掘的土坑里,再为他加上二十撮箕生土做成小坟,留下个标志的。

  慢慢的夜就来了。

  屋子里已黑暗得望不分明物件,在门外边的两个商人,回头望到灶边一团火光,老板却痴坐在灶边不动。年青人就喊他点灯,“老板,有灯吗?点个火吧。”这老人才站起来,从灶边取了一根一端已经烧着的油松树枝子,在空中划着,借着这个微薄闪动的火光去找取屋角的油瓶。因为这人近来一到夜时就睡觉,不用灯火也有好几个月了。找着了贮桐油的小瓶,把油倒在灯盏里去后,他就把这个燃好的灯,放到灶头上预备炒菜。

  吃过晚饭后,这老人就在锅里洗碗,两个商人坐在灶口前,用干松枝塞到灶肚里去,望到那些松枝着火时,訇然一轰的情形,觉得十分快乐。

  到后,洗完了碗,只一会儿,老头子就说,应当去看看睡处,若客人不睡,他想先睡。

  把住处看好后,两个商人仍然坐在灶边小凳子上,称赞这个老年人的干净,以为想不到床铺比别处大店里还好。

  老人说是要睡,已走到他自己那个用木头隔开的一间房里睡去了。不过一会儿,这人却又走出来,说是不想就睡,傍到两个商人一同在灶边坐下了。

  几个人谈起话来,他们问他有六十几,他说应当再加十岁去猜。他们又问他住到这里有了多久,他说,并不多久,只二三十年。他们问他还有多少亲戚,在些什么地方,他就象为哄骗自己原因的样子,把一些多年来已经毫无消息了的亲戚,一一的数着,且告诉他们,这些人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他们问他那个上云南做生意的儿子,什么时候回来看他一次,他打量了一下,就说:“冬天过年来过一次,还送了他云南出的大头菜。”

  说了许多他自己都不甚明白的话,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可说,使他自己也觉得今天有点奇怪。平常他就从没有想到那些亲戚熟人,也从不想到同谁去谈这些事,但今天很显然的,是不必谈到的也谈到,而且近于自慰的谎话也说得很多了。到后,商人中那个年长的,提议要睡了,这侄儿却以为时间还太早了一点,托故他还不消化,要再缓一点。因此年长商人睡后,年青商人还坐到那条板凳上,又同老头子谈了许久闲话。

  到末了,这年青商人也睡去了,老头子一面答应着明天早早的喊叫客人,一面还是坐在灶边,望着灶口的闪烁火光,不即起身。

  第二天天明以后,他们起来时,屋子还黑黑的,到灶边去找火媒燃灯,希奇得很,怎么老板还坐在那凳上,什么话也不说。开了大门再看看,才知道原来这人半夜里死了。

  这两个商人到后自然又上路了。他们已经跑到邻近小村子里,把这件事告给了村子里人,且在住宿应给的数目以外,另外加了一点钱。那么老了一个孤人,自然也很应当死掉了,如今恰恰在这一天死去,幸好有个人知道,不然死后到全身爬得是蛆时,还恐怕不会被人发现。乡下人那么打算着,这两个商人,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理由被人留难了。在路上,他们又还有路上的其他新事情,使他们很自然的也就忘掉那件事了。

  他们在路上,在雨后崩坍的土坎旁,新的翻起的土堆上,发现印有巨大的山猫的脚迹,知道白天这地方是人走的路,晚上却是别的东西走的路,望了一会儿,估计了一下那脚迹的大小,过身了。

  在什么树林子里,还会出人意外发现一个希奇的东西,悬在迎面的大树枝桠上,这用绳索兜好的人头,为长久雨水所淋,失去一个人头原来的式样,有时非常象一个女人的头。

  但任何人看看,因为同时想起这人就是先一时在此地抢劫商人的强盗,所以各存戒心,默默的又走开了。

  路旁有时躺得有死人,商人模样或军人模样,为什么原因,在什么时候死到这里,无人过问,也无人敢去掩埋。依然是默默的看看,又默默的走开了。

  在这条官路上,有时还可碰到二十三十的兵士,或者什么县里的警备队,穿了不很整齐的军服,各把长矛子同发锈的快枪扛到肩膊上,押解了一些满脸菜色受伤了的人走着。

  同时还有些一眼看来尚未成年的小孩子,用稻草扎成小兜,装着四个或两个血淋淋的人头,用桑木扁担挑着,若商人懂得规矩,不必去看那人头,也就可以知道那些头颅就是小孩的父兄,或者是这些俘虏的伙伴。有时这些奏凯而还的武士,还牵得有极膘壮的耕牛,挑得有别的家里杂用东西。这些兵士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奉谁的命令,杀了那么多人,从什么聪明人领教学得把人家父兄的头割下后,却留下一个活的来服务?这都象早已成为一种习惯,真实情形谁也不明白,也不必须过问的。

  商人在路上所见的虽多,他们却只应当记下一件事,是到地时怎么样多赚点钱。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他们同税局的稽查验票人,在某一种利益相通的事情上,好象就有一种希奇的“友谊”或谅解必须成立。如何达到目的,一个商人常常在路上也很费思索的。

  一

  九三一年十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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