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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沈从文集-小说卷2》->正文
十四夜间

  子高住在铜钱巷,出巷就是北河沿,吃了晚饭就去河沿走慢步,是近日的事。天气热,河沟里的水已干,一些风,吹来微臭的空气。子高在河沿,一旁嗅着臭气一旁低头走,随意看着坐车过路的车上人,头上是白白的月。淡淡的悲哀,在肚中消化食的当儿,让其在心上滋长,他不去制止。向南走到骑河楼,就回头,一会儿,又到汉花园的桥上了。

  一

  对从身边擦过去的白衣裙女人。人是过去了,路上就只留下一些香。这些香,又象竟为子高留下的一样,因为路上此时无别个人。

  子高就回头。回头时,一对白的影子走进铜钱巷去了。

  “是个娼妇吧?”他心想。

  其实,是个娼妇,或者不,在子高,又有什么法子来分别这两种人的人格呢?在子高心中,总而言之是女人:女人就是拿来陪到男人睡或者玩,说好一点便是爱。一种要钱的,便算娼;另一种,钱是要,但不一定直接拿,便算是比娼不同一类的人。前者有毛病,使人笑话的地方,也只不过为了她干脆而已。或者,为了她把关系全部维系在金钱与性欲上面而已。不愿意,但要钱来生活,不得不运用着某一类女人天赋的长处,去卖与人作乐,这是娼所造的罪。但是比娼高一等的时髦小妇人,就不会为了虚荣或别的诱引献身于男子的么?一个男子他能想想他将一个女子的爱取得时所采的手段,他会承认女人无须去分出等项,只是一类的东西。她们要活,要精致的享用,又无力去平空攫得钱,就把性欲装饰到爱情上来换龋娼妓是如此,一般妇人也全是如此。过去既这样,此时自己也就不会觉到这是不正当的活法了。娼的意义,若是单在性欲近乎太显然直接贸易所生的罪恶上,成为一般人对之卑视的观念,这观念,在另一时期,会无形失去,可能的。目下的一般妇女,所谓时髦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在经济方面,撒赖于男子身上,十人之中可以找出有九个,另一个,则是可以得母家遗产。这类女子可耻的地方,实在就比娼妓要更多,要女子想起这是羞耻,几乎是决不可能的事。也许以后永久也就没有一个女人会将这种羞耻观念提起吧。

  “娼是可耻的营生,但一个平常女人,其可耻的事情并不比娼妇为少。”这是子高常想及的事。但是,此时,子高却以为自己也是可耻的。女人在天赋上就有许多美处尽男人受用,天下女人又是那么多,自己不能去爱人,就是用少许的钱做一两件关于人的买卖也是办不到,懦弱到这样,就只单在一些永不会见到梦里以意为温柔,不是可耻吗?

  “你就学一个流氓跟着这对女人走走吧。是娼妇则跟到她到家,做一个傻事,难道这就不算爱情么?”然而女人已经去远了,待到子高追进铜钱巷时已不能知女人去处了。依稀若有些余香,在巷口徘徊,子高又回头向骑河楼走去。

  月亮更白了,还有好几粒星子。风,是有的,不大也不冷。

  这样的天气,不知公园僻静处,就有多少对情人在那儿偎着脸庞说那心跳的话啊!

  “初夏,盛夏,秋,秋天过去,河沿树木不拘是槐是柳,叶子就全得落去,冬天于是便到了。冬天一到,于是这年便算完事了。……”如今是初夏,这年已经就去了一半,且是一半好天气,子高是在全无作为的空想中度过了。

  “来了么?”子高见到伙计探头望,就笑笑的问。

  伙计今天样子也忽神秘许多了,只微笑,微笑这东西,有时是当得说十句以上的话的。

  “来了么?”

  仍然是微笑。

  他忽然觉得对伙计不大好意思起来了。害羞的是今天自己的行为,只好仍然低头看石涛的画。

  “吴先生,要开水吧?”

  “好吧,你就换一壶。”

  伙计走进来换了一壶水。水换了,要说什么似的不即走。

  伙计望各处,眼睛大大方方四处溜。伙计望到子高的铁床,枕头套子才换过。床上一些书,平时凌乱到不成样子,此时也全不见了。若果伙计自信鼻子不算有毛病,今天房中就比平时香了点。回头看书架,书架也象才整理过。报纸全都折成方形放在一块儿。桌子上,那个煨牛奶的酒精炉子同小锅已经躲藏不见了。

  “吴先生,今天是特别收拾了一下,待客呀。”伙计想到这样话,可不说。

  子高见到伙计鬼灵精样子,眼睛各处溜,心里不受用。他也想到一句话,他就想到催伙计一句;再说一句第一遍的话。

  伙计又望到子高微笑着,意思是要走。一只脚刚踹到门外,第二只脚就为子高的话停住在房中了。

  “那人还不来么?”这里添了那人两个字,伙计觉悟了。

  “快来了,别急,这是老张去叫的。吴先生,你也——”话不必说完,用意全知道。伙计对于子高的行为,有觉好笑的理由。伙计代寓中先生叫女人,夜间来,到天亮又送回去,这是平常事。但是为子高当这差事,就忍不住要笑了。

  子高这样子,哪里象个叫私货来陪睡觉的人。陪到女人睡,或是女人陪到睡,一个男子对于女人应当做些什么事,伙计就总疑心子高至多只听人说过。伙计对子高,真不大放心。子高是不是也会象别一个先生们,对于来此的女人,照例要做一些儿女事?这成为问题!

  子高心想这是自己太象孩子了,伙计对此就会有点嘲笑罢。自己最好的举动,便是此时实应学一个大人,于此事,尤其应得装得老成点,内行点,把一个干练模样做给伙计看,以后也才好做二次生意不为人笑话。但是平素行为已经给了伙计轻而易与的经验,这时就再俨乎其然正经老成也不成。

  这伙计,真是一个鬼,终于不怕唐突问了子高一句话:“吴先生,结过亲了罢?”

  哈,这是一个好机会!这是一个足以把自己尿脬身分吹得胀一点的机会,子高就学到坏说句谎,说,“早已接过两年了。”其实是鬼话,但伙计给这么一下可把先时在心成为问题的事情全给推翻了。

  伙计去了后,子高想着刚才的话独自笑。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不期今夜来做这种事,自觉可怜的笑了。

  呆一会,人还是不来。

  子高出到院中去,院子比房凉快点,有小小的风。“月圆人亦圆”,子高想起这么一句诗,找不到出处。又象只是自己触景得这五个字,前人并无说过的,但这五字不论是陶潜,是李白,是打油诗的单句,可极恰今夜。

  月是在天的中央,时间是还不到十点,已略偏到西边了。

  十四的月算不全圆,人可先圆了。

  “如此的圆也不算得圆,同十四的月亮一样吧。”

  听到河沿一个小小唢呐的呜呜喇喇声,又是一面鼓,助着拍样的敲打,子高知道这是几个瞎子唱戏的。听唢呐,象是停在河沿一个地方吹了一阵后,鼓声敲着疏疏的拍子,又渐远去了。子高仰头望,初初只能看见一颗星。明河还不明,院中瓜架下垂的须叶,同在一种稀微凉风中打秋千,影子映到地上也不定。这算风清月白之夜吧。

  “若来,”子高想,“就一同坐在这小小院子中,在月下,随便谈着话,从这中难道就找不出情人的趣味么?”

  共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块儿谈着话,从这谈话中,可以得到一种类乎情人相晤的味道。子高相信只要女人莫太俗,原是可以的。其实纵俗又何妨,在月下,就做点俗事,不是同样有着可以咀嚼的回味么?

  不过,若来,第一句说什么话,这倒有点为难了。总不能都不说话。问贵姓是不大好吧。顶好是就不必知道彼此的姓名;不问她,自己也莫让这小婊子知道。这又不是要留姓名的故事,无端的来去,无端的聚成一起又分开,在生活中各人留下一点影子保留在心上就已够了,纵有这一夜,就算作是做梦,匆匆不及来打听身世,也许更有意思吧。一来就坐下,不说话,是好。默默的,坐下一点钟,两点钟,象熟人,无说话必要,都找不出一句话可说,那更好。不过,果真能够各人来在这极短极难得的一夜来说一整夜的话,且在这白白月光下来抱着,吻着,学子高所不曾作过的事,得一些新的经验,总不算坏事!

  子高想着眼前就有新鲜事,自己今天真是也来演剧了。

  望她来,她不来,子高觉着有点急。

  外面渐冷了。仍然转房中,在灯下头筹画自己的行为与态度,比看榜的秀才还不安。

  “吴先生,”在窗下,伙计老张的声音特别轻。听到叫,使子高一惊。这“昆仑”打了一个知会后,就把门扯开,推一个人进房来。

  用不着红脸,在灯光下又不比白天。但子高,望到这雏儿颊边飞了霞,自己的脸也就感到发烧了。

  “怎么样?”伙计不敢再进房,就在窗下问。

  “你去吧。”子高接着想起自己做主人的礼节时,便极力模拟大方说,“请坐。”

  人是坐下了,怯怯的,小鼠在人面前样子的蜷缩。又似乎是在想把身子极力的缩小,少占一点地,便少为人望到。如子高所预计,这是一幕全哑剧,全无话可说。若是女子是老角,子高这时受窘一定了。如今攻守已变了方向,子高恰恰站在窘别人之列,不说话,就更是窘人之事。终于想起来,坐下以后第二道阵势。

  “吃一杯茶吧,”就倒一杯茶。

  如所请,吃。不,先不吃,呆一会儿才慢慢伸手拿杯放到嘴边去。

  淡蓝细麻纱夹衣,青的绸类裙,青的鞋,青的袜。子高是腼腆,望人也只敢从肩以下望去的,怕是眼睛碰在一块免不了红脸。

  女人喝了茶,似乎想起此来功课了,旋脸对子高。她看他,详细的看他,虽然怯怯的神气还在,想说一句话,说不出,就举手理发。发是剪得很短的,全象不很老实前后左右蓬起许多绺。子高虽不望别人,可知别人在望他,就有点忙乱,有点不自然,越想镇定越不成,莽莽撞撞也就望过去。女人见子高抬头,让目光接触了一下,便又望别处去了。子高把发望了又望脸部,脸部又颈项,从肩顺下到腰透过薄薄夹衫到肢体上检察,腰以下的臀,腿,脚,全象看一个石雕像样细致望尽了。

  这算是一个顶长的时间。

  女人不说话又喝一口茶,喝了茶,过细去望茶杯的云纹。

  子高又从下看上去,忽然觉得心中有点臊,坐在对面五尺远近的年青女人,他觉象他妹子了。一眼望去女人的年龄,总不会到二十吧。妹子是十五,纵小也不会差许多了。

  这样嫖客遇到这样私娼那是无法的。

  女人还是感到此来的任务,仍然是先立起身来拢近子高的身边。她把右手搭到子高肩上去,左手向前围。

  心中跳着不同平常的速度的子高,仰起他的头,她不避他了。当到两人第二次眼光碰到一块时,子高眼中含了泪,勉强笑,她也笑。她侧了头去偎傍,脸就荡着子高的面庞。各人都感觉到别的脸部的烧热。子高的颈脖,有些细头发在刷,发了痒,手就不知不觉向着那女人的腰下环成一根带子了。

  子高采取了最近不久到平安电影院见到一个悲剧主人公对他情妇的举动,口同女人第一次胶合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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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面,一个天真未泯的秘密卖淫人;一方面,一个未经情爱的怯小子,两人互相换了灵魂的一半。

  这又应算是一个顶长的时间。

  到后,子高哭了。“哎,我的妹!”

  女人取出条手巾,为他擦着脸上的眼泪。接着是用口,在那曾经为泪所湿的地方反复接吻。

  “我这人,是不值价的男人,谁个女人都用不着我的爱的。”

  “你不高兴我吗?”她轻轻的说,说了脸又偎到子高的颊边。

  “我有什么不高兴你这样的好人呢?你使我伤心,”他不再说了。女人眼中也有泪。

  他觉得,这时有个比处女还洁白的灵魂就在他身边,他把握着了。她呢,她遇到一个情人了。他是她的医生,在往日,她的职业使她将身体送人去作践,感情带了伤,这时的他就是来诊察她的伤处的一个人。

  是平常的事,世界上,就是北京城一个地方,这种事情随时随地就不知有许多!但是,子高一点可不平常的。虽然不是神秘,终究同平常是相反,本应她凡事由他,事实却是他凡事由她,她凡是作了主,把子高处置到一个温柔梦里去,让月儿西沉了。

  一九二七年于北京东城中一区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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