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种神即自然的见解,会不会同你对科学的信仰相矛盾?”
“老师,你问得对。但我应当告你,这不会有什么矛盾的。
我们这地方的神不象基督教那个上帝那么顽固的。神的意义在我们这里只是‘自然’,一切生成的现象,不是人为的,由于他来处置。他常常是合理的,宽容的,美的。人作不到的算是他所作,人作得的归人去作。人类更聪明一点,也永远不妨碍到他的权力。科学只能同迷信相冲突,或被迷信所阻碍,或消灭迷信。我这里的神并无迷信,他不拒绝知识,他同科学无关。科学即或能在空中创造一条虹霓,但不过是人类因为历史进步聪明了一点,明白如何可以成一条虹,但原来那一条非人力的虹的价值还依然存在。人能模仿神迹,神应当同意而快乐的。“
“但科学是在毁灭自然神学的。”
“老师,这有什么要紧?人是要为一种自己所不知的权力来制服的,皇帝力量不能到这偏僻地方,所以大家相信神在主宰一切。在科学还没有使人人能相信自己以前,仍然尽他们为神所管束,到科学发达够支配一切人的灵魂时候,神慢慢的隐藏消灭,这一切都不须我们担心。但神在××人感情上占的地位,除了他支配自然以外,只是一个抽象的东西,是正直和诚实和爱。科学第一件事就是真,这就是从神性中抽出的遗产,科学如何发达也不会抛弃正直和爱,所以我这里的神又是永远存在,不会消灭的。”
那城市中人在这理论上,显然同意了。那个神的说明,却不愿意完全承认完全同意的。在朋友说完以后,他接着就说:“总爷,从另外一个见解上看来,科学虽是求真的事情,他的否认力量和破坏力量,对以神为依据的民族所生的影响,在接受时,转换时,人民的感情上和习惯上,是会发生骚乱不安的。我想请你在这一点上,稍稍注意一下。我对这问题在平时缺少思索,我现在似乎作着抛砖引玉的事情。”
那总爷说:“老师,你太客气了点。你明白,这些空话,是只有你来到这里,才给我一个机会谈到的。平常时节,我不作兴把思想徘徊到这个理论上面。你意思是以为我们聪明了一点,从别个民族进步上看来,已到了不能够相信神的程度,但同时自己能力却太薄弱了,又薄弱得没有力量去单独相信我们自己,结果将发生一点社会的悲剧,结果一切秩序会因此而混乱,结果将有一时期不安。老师,这是一定的,不可免的。但这个悲剧,只会产生于都会上,同农村无关。预言是无味的,不可靠的,但这预言若根据老师那个理由,则我们不妨预言,中国的革命,表面上的统一不足乐观。中国是信神的,少数受了点科学富国强种教育的人,从国外回来,在能够应用科学以前,先来否认神的统治,且以为改变组织即可以改变信仰,社会因此在分解,发生不断的冲突,这种冲突,恐怕将给我们三十年混乱的教训。这预言我大胆的同你谈到,我们可以看看此后是什么样子。”
城市中人微笑着,总爷从他朋友的微笑上,看得出那个预言,是被“太大胆了一点的假定”那种意思否认到的,他于是继续了下面的推理。
“老师,照这预言看来,农村的和平自然会有一日失去的。
农民的动摇不是在信仰上,应当是在经济上。可是这不过我们一点预言,这预言从一点露水而来,我们不妨还归到露水的讨论吧。请你注意那边,那一丛白色的禾梗旁,那点黄花,如何惊人!是谁说过这样体面的言语:自然不随意在一朵花上多生一根毫毛。你瞧,真是……“两人合并起来应有八十年的寿命,但却为那点生命不过数日、在晨光积露中的草花颜色与配置吸引了过去,徘徊了约十分钟左右。两人一面望到这黄花作了一些愉快而又坦白的谈话,另外远处一个女人的歌声,才把他们带回到”人事“上来。
歌声如一线光明,清新快乐浮荡在微湿空气中,使人神往情移。
城市中人说:“总爷,××地方使人言语华丽的理由,我如今可明白了,因为你们这地方有一切,还有这种悦耳的歌声!”
总爷微微笑着,望到歌声所在一方,“老师,你这句话应当留下来说给那些唱歌人听的,这是一句诚实的话。可是你得谨慎一点,因为每一滴放光的露珠,都可以湿了你的鞋子,莫让每一句歌声,在你情感上中毒,是一件要紧的事。”
城市中人说:“我盼望你告我在这些事上,神所持的见解。”
“神对此事毫无成见,神之子对此事却有一种意见。当××族神巫独身各处走去替边境上人民禳鬼悦神时节,走过我们这里的长岭,在岭上却说下了那么两句话:好烧酒醉人三天,好歌声醉人三年。这个稍嫌夸张的形容,增加了本地的光荣。但这是一个笑话,因为那体面人并没有被歌声所醉,却爱上了哑子的。”
“我愿意明白这个神巫留在王杉堡上的一切传说。”
于是总爷把这个神巫的一切,为他的朋友一一述说,到后他们上了长坂,便望到矿山一切,且听到矿山方面石工的歌声同敲打石头声音了,他们不久就进到那个古怪地方,让一个石洞所吞灭了。
八、在栗林中
秋天为一切圆熟的时节。从各处人家的屋檐下,从农夫脸上,从原野,从水中,从任何一处,皆可看到自然正在完成种种,行将结束这一年,用那个严肃的冬来休息这全世界。
但一切事物在成熟的秋天,凝寒把湿露结为白霜以前,反用一种动人的几乎是妩媚的风姿,照耀人的眼目。春天是小孩一般微笑,秋天近于慈母一般微笑。在这种时节,照例一切皆极华丽而雅致,长时期天气皆极清和干爽,蔚蓝作底的天上,可常见到候鸟排成人字或一字长阵写在虚空。晚来时有月,月光常如白水打湿了一切;无月时繁星各依青天,列宿成行有序。草间任何一处皆是虫声,虫声皆各如有所陈诉,繁杂而微带凄凉。薄露湿人衣裳,使人在“夏天已去”的回忆上略感惆怅。天上纤云早晚皆为日光反照成薄红霞彩,树木叶子皆镀上各种适当其德性的颜色。在这种情形下,在××堡墙上,每日皆可听到××人镂银漆朱的羊角,芦叶卷成的竖笛,应和到××青年男女唱歌的声音,这声音浮荡在绣了花朵的平原上,徘徊在疏疏的树林里。
用那么声音那么颜色装饰了这原野,应是谁的手笔?华丽了这原野,应是谁出的主意?
若按照矿地那个一方之主的言语说来,××一切皆为镇筸地方天神所支配,则这种神的处置,是使任何远方来客皆只有赞美和感谢言语的。
各处歌声所在处,皆有大而黑的眼睛,同一张为日光所炙颜色微黑的秀美脸庞。各处皆不缺少微带忧郁的缠绵,各处都泛溢到欢乐与热情。各处歌声所在处,到另一时节,皆可发现一堆散乱的干草,草上撒满了各色的野花。
年岁去时没有踪迹,忧愁来时没有方向。城市中人在这种情形中,微觉得有种不安,扰乱到这个端谨自爱的城市中人的心情。每日骑了马到××附近各处去,常常就为那个地方随处可遇的现象所摇动,先是常常因此而微笑,到后来却间或变成苦笑了。这个远方客人他缺少什么呢?没有的,这城市中人并不缺少什么,不过来到此间,得到些不当得到的与平时不相称的环境,心中稍稍不安罢了。
在新寨路上同总爷所说的话,有些地方他没有完全忘记,但这个一地之长原有一半当成笑话同他朋友说到的。他知道他朋友的为人,正直而守分,不大相信××的女人会扰乱这个远客的心绪,也不担心那种笑话有如何影响。一个城里绅士,在平时常常行为放荡言语拘谨,这种人平时照例不说女人的。但另外还有一种人,常常在某一时,言语很放肆随便,照那种陌生人看来,还几几乎可以说是稍轻佻一点,但这种人行为却端谨自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君子。××的堡上的主人,把他的朋友的身分,安置在较后一种人的身分上。正因为估计到这城里人不会有什么问题,故遇到并辔出游时,总指点到那些歌声所在处,带着笑谑,一一告给他的朋友,这里那里全是有放光的眼睛同跳动的心的地方。或者遇到他朋友独自从外边骑马散步归来时,总不免带了亲切蕴藉的神气,问到这个朋友:“从城里来打猎的人,遇到有值得你射一箭的老虎没有?”
城里这一个,便微微笑着,把头摇摇,作了一个比平常时节活泼了点的表示,也带了点诙谐神气,回答他的朋友:“在出产宝石的宝石坑边,这人照例是空手的。因为他还不能知道哪一颗宝石比其余宝石更好!”
那寨主便说:“花须用雨水灌溉,爱须用爱情培养。在这里,过分小心是不行的,过分拘持则简直是一种罪过。”
“我记得你前一次在路上所引那两句诗:朱华不觉得骄人,白露不能够怜人。胆小心怯的理由,便是还不忘记这两句诗。”
“是的,老师,龙朱说过的两句话,画出了××女人灵魂的轮廓。可是照到他另一个歌上的见解,却有下面的意思:爱花并不是爱花的美,只为自己年青,爱人不徒得女人的爱,还应当把你自己的青春赠给她。爱是权利同义务相纠结揉杂的。
凡打量逃避这义务的人,神不能保佑他。“
“可是宝石是五色的,谁应当算最好的一颗?”
“一切你觉得好的,照到这里规矩,你都可以用手去拾取?”
“我不知道如何……”
“是的,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在城市里,你应当用谦卑装饰你女人的骄傲,用绫罗包裹你女人的身体,这是城里的规矩。你得守到这种规矩,方可以得到女人。可是这里一切都用不着!这是边境地方,是××,是神所处置的地方。这里年青女人,除了爱情以及因爱情而得的智慧和真实,其余旁的全无用处。你不妨去冒一次险,遇到什么好看的脸庞同好看的手臂时,大胆一点,同她说说话,你将可以听到她好听的声音。只要莫忘了这地方规矩,在女人面前不能说谎;她问到你时,你得照到她要明白的意思一一答应,你使她知道了你一切以后,就让她同时也知道你对于她的美丽所有的尊敬。一切后事尽天去铺排好了。你去试试吧,老师,让那些放光的手臂,燃烧你的眼睛吧。不要担心明天,好好处置今天吧。你在城市时,我不反对你为过去的历史和未来的希望而生活,到这里却应当为生活而生活。一个读书人只知道明天和昨天,我要你明白今天。”
城市中人听到这种说教,就大笑了:“这种游戏,可不成了……”那寨主不许他的朋友有说下去的机会,就忙说:“老师,我问你,猎虎是什么?猎虎也是游戏!一切游戏都只看你在那个情形中,是不是用全生命去处置。忠于你的生命:注意一下这一去不来的日子,春天时对花赞美,到了秋天再去对月光惆怅吧。一切皆不能永远固定,证明你是个活人,就是你能在这些不固定的一小点上,留下你自己的可追忆的一点生活,别的完全无用!”
两人虽那么热烈的讨论到这件事情,但两人仍然是当作一种笑话,并不希望这事将成为一种认真事件的。但在另一时,却因此有些小问题,使城里这一个费了些思索。笑话不会有多少偏见,却并不缺少某种真理。当寨主的笑话,到城里那一个独自反复想到时,这些笑话在年青人感情上发了酵,起了小小中毒的现象。一面听到××人的歌声,一面就常在自己的灵魂上,听到一种呼唤,“学科学的人,你是不行的。
你不能欣赏历史,就应当自己造成一点历史!“一个人为了明白自己将来还有一段长长的寂寞日子,就为了这点原因,在他年青时忽然决定了他自己,在自己生活中造作出一种惊人的历史,这样事情应当是可能的。
可是这历史如何去创造呢?谁给他那点狂热?谁能使他在一个微笑上发抖?谁够得上占领这个从城市里来的年青人的尊贵的心?
“一切草木皆在日光下才能发育,××人的爱情也常存在日光中。”城市中人怀了一种期待,上了××石堡的角楼上,眺望原野的风光。一片温柔的歌声摇撼到这个人的灵魂,这歌声不久就把他带出了城堡,到山下栗林去了。
栗林位置在石堡前面坡下约半里,沿了那一片栗林,向南走去,便重新上了通过边界大岭的道路。向东为去矿场的路。向西为大岭一支脉,斜斜的拖成长陇,约有二里左右。陇坂上有桐茶漆梓,有王杉,有分成小畦栽种红薯同黍米的山田。大岭那一面,遍岭皆生可以造纸的篁筱,长年作一片深绿,早晚在雾里则多变成黑色。堡前平田里,有穿了白衣背负稻草的女人,同家中的狗慢慢走着,这女人是正在预唱的。
在陇坂山田上,同大岭篁筱里,皆有女人的歌声。栗林里有人吹羊角,声音低郁温柔如羊鸣。
城市中人到了栗林附近,为那个羊角声音所吸引,所感动,便向栗林走去。黄黄的日头,把光线从叶中透过去,落叶铺在地下有如一张美丽毡毯。在栗林里,一个手臂裸出的小孩子,正倚着一株老栗树边,很快乐的吹他那个漆有朱红花纹的羊角,应和到远处的歌声,一见了生人,便用一种小兽物见生人后受惊的样子,望到这个不相识的人一笑,把角声止住了。城市中人说:“小同年,你吹得不坏。”
小孩子如一个山精神气,对到陌生人狡猾的摇着头,并不回答。
城市中人就说,“你把那个给我看看。”小孩子仍然不说什么,只望到这生人,望了一会,明白这陌生人不可怕了,就把手上的羊角递给了他。原来这羊角的制作是同巫师用的牛角一样的,形制玲珑精巧,刮磨得十分光滑,在羊角下部,还用朱红漆绘了极美丽的曲线和鱼形花纹。角端却用芦竹作成的簧,角上较前一部分还凿了三个小孔,故吹来声音较之牛角悦耳。城市中人见到这美丽东西,放在自己口上去吹出了几个单音,小孩见到就笑了。小孩“哪、哪、哪”的喊着笑着,把羊角攫回来,很得意的在客人面前吹了起来。且为了陇上的歌声变了调子,又在那个简单乐器上,用一只手捂到小孔,一只手捂了角底,很巧妙的吹出一个新鲜调子,应和到那远处的歌声。
一
会儿,一样东西从头上掉落下来,吓了城市中人一跳,小孩子见到这个却大笑了。原来头上掉下的是自己爆落的栗子。小孩子见到这个,记起对于客人的尊敬了,把羊角塞到腰间,一会儿就爬上了栗树,摘了好些较嫩的刺球从树上抛下来,旋即同一只小猴子一般溜下来,为客人用小石槌出刺球中半褐半白的栗子,捧了一手献给客人,且用口咬着栗子,且告给客人,“这样吃,这样吃,你会觉得有桂花味道哪。”
城市中人于是便同小孩坐到树下吃那有桂花风味的栗子,一面听陇坂上动人的歌声。过一会,却见到小孩忙把羊角取出,重新吹了几下,另外地方有人喊着,小孩锐声回答着,“呦……来了!”到后便向客人笑了一下,同一只逃走的小獐鹿一样,很便捷的跑去,即刻就消失了。
栗林中从小孩走后,忽然清静了。城市中人便坐下来,望到树林中那个神奇美妙的日光,微笑着,且轻轻叹息着。
忽然近处一个女子的歌声,如一只会唱的鸟,啭动了它清丽的喉咙。这歌声且似乎越唱越近,若照他的估计没有错误,则这女人应是一个从陇上回到矿场的人,这时正打量从栗林中一条捷路穿过去,不到一会儿就应当从他身边走过的。
他便望到歌声泛溢的那一方。不过一刻,果然就见到一条蓝色的裙同一双裸露着长长的腿子,在栗林尽头灌木丛中出现了。再一会儿全身出现后,城市中人望到了她,她也望到了城市中人,就陡然把歌声止住,站定不动了。一个××天神的女儿,一个精怪,一个模型!那种略感惊讶的神情,仍然同一只獐鹿见了生人神情一样。但这个半人半兽的她并不打量逃跑,略迟疑了一下,就抿了嘴仍然走过来了。
城市中人立起挡着了这女人的去路,因为见到女子手腕上挂了一个竹篮,篮内有些花朵同一点紫色的芝菌,就遵守了××人语言的习惯,说:“你月下如仙日下如神的女人,你既不是流星,一个远方来的客人,愿意知道你打哪儿来,上哪儿去,并且是不是可以稍稍停住一下?”
女孩子望到面前拦阻了她去路的男子,穿着一种不常见的装束,却用了异方人充满了谦卑的悦耳声音,向自己致辞,实在是一点意外的事,因此不免稍稍显得惊愕,退了两步,把一双秀美宜人的眼睛,大胆的固执的望到面前的男子,眼光中有种疑问的表情,好象在那么说着:“你是谁?谁派你来到这地方,用这种同你身分不大相称的言语,来同一个乡下女人说话?”可是看到面前男子的神气,到后忽然似乎又明白了,就露出一排白白的细细的牙齿笑了。
因为那种透明的聪慧,城市中人反而有些腼腆了,记起了那个一地之长所说的种种,重新用温柔的调子,说了下面几句话。
“平常我只听说有毒的菌子,
今天我亲自听到有毒的歌,“……
他意思还要那么说下去的,“有毒的菌子使人头眩,有毒的歌声使人发抖。”
女孩子用××年青女孩特有的风度,把头摇摇作了一个否认的表示,就用言语截断了他的空话:“好菌子不过湿气蒸成,谁知道明后日应雨应晴?
好声音也不过一阵风,风过后这声音留不了什么脚踪。“
城市中人记起了酒的比喻,就说:
“好烧酒能够醉人三天,
好歌声应当醉人三年。“
女孩子听到这个,把三个指头伸出,似乎从指头上看出三年的意义,望到自己指头好笑,随口接下去说:“不见过虎的人见猫也退,不吃过酒的人见糟也醉。”
说完时且大笑了。这笑声同丽态在一个男子当前,是危险的,有毒的,这一来,城市中人稍稍受了一点儿窘,仿佛明白这次事情要糟了,低下头去,重新得到一个意思,便把头抬起,对到女孩,为自己作了一句转语:“我愿作朝阳花永远向日头脸对脸,你不拘向哪边我也向哪边转。”
一
线日光在女孩脸上正作了一种神奇的光辉,女孩子晃动那个美丽的头颅,听到这个话后,这边转转,那边转转,逃避到那一线日光,到后忽然就停住了,便轻轻的说:“风车儿成天团团转,风过后它也就板着脸。”
说了又自言自语的说:
“朝阳花可不容易作,
风车儿未免太活泼。“
但一切事情却并不那么完全弄糟,女孩子的机智和天真是同样在人格上放光的东西,一面那么制止到这个客人对于她的荒唐妄想,一面却依照了陌生人的要求,在那栗树浮起的根上,很安静的坐下了。她坐在陌生人面前,神气也那么见得十分自然,毫不慌张,因此使城市中人在说话的音调上,便有一点儿发抖。等到这陌生男子把话说过后,不能再说了,就把嘴角缩拢,对陌生的客人作了一个有所惑疑的记号。低低的说道:“好看的云从不落雨,好看的花从不结实。”
见陌生人不作声,以为不大明白那意思了,就解释着:“好听的话使人开心,好听的话不能认真。”
城市中人便作了一些年青男子向一个女子的陈诉;这陈诉带了××人所许可的华丽与夸张,自然是十分动人的。他把女人比作精致如美玉,聪明若冰雪,温和如棉絮。他又把女人歌声比作补药,眼光比作福祐.女人在微笑中听完了这远方人混和热情与聪明的陈诉,却轻轻的说:“客人口上华丽的空话,豹子身上华丽的空花;一面使人承认你的美,一面使人疑心你有点儿诡。”
说到末了时,便又把头点点,似乎在说:“我明白,我一切明白,我不相信!”这种情形激动了城市中人的血流,想了一会,他望到天,望到地,有话说了。他为那个华丽而辩护:“若华丽是一种罪过,天边不应挂五彩的虹;不应有绿草,绣上黄色的花朵;不应有苍白星子,嵌到透蓝的天空!”
女孩子不间断的把头摇着,表示异议。那个美丽精致的头颅,在细细的纤秀颈项上,如同一朵百合花在它的花柄上扭动。
“谁见过天边有永远的虹?
问星子星子也不会承认。
我听过多少虫声多少鸟声,
谎话够多了我全不相信。“
城市中人说:
“若天上无日头同雨水,
五彩虹自然不会长在眼前,
若我见到你的眼睛和手臂,
赞美的语言将永远在我的口边。“
女孩子低声的说了一句“呵,永远在口边,也不过是永远在口边!”自己说完了,又望望面前陌生客人,看清楚客人并不注意到这句话,就把手指屈着数下来,一面计数一面说:“日头是要落的,花即刻就要谢去,脸儿同嘴儿也容易干枯,”数完了这四项,于是把两只圆圆的天工制作的美丽臂膀摊开,用一个异常优美风度,向陌生人笑了一下,结束了她的意见,说了下面的话:“我明白一切无常,一切不定,无常的谎谁愿意认真去听?”
一
个蜂子取了直线由西向东从他们头上飞过去,到后却又飞回来,绕了女孩子头上盘旋一会,停顿在一旁竹篮的花上了。这蜂子帮助了城市中人的想象。
“正因为一切无常,一切在成,一切要毁。
一
个女人的美丽,最好就是保存在她朋友的记忆里。
不管黄花朱花,从不拒绝蜂子的亲近,
不拘生人熟人,也不应当拒绝男子的尊敬。“
女孩子就说:
“花朵上涂蜜想逗蜂子的欢喜,
言语上涂蜜想逗女子的欢喜:
可惜得很——
大屋后青青竹子它没有心,
四月里黄梅天气它不会晴。“
城市中人就又引了龙朱的一些金言,巫师的一些歌词,以及从那个一地之长的总爷方面听来的××人许多成语,从天上地下河中解释到他对于她所有的尊敬,这种动人的诉说,却只得到下面的反响。
“菠菜桐篙长到田坪一样青,
这时有心过一会儿也就没有心。“
把话说过后,乘到陌生人低下头去思索那种回答的言语时,这女孩子站了起来,把篮子挂在手腕上,好象一枝箭一样,轻便的,迅速的,向栗林射去,一会儿便消灭了。
城市中人望到那个女孩子所去的方向,完全痴了。可是他到后却笑了,他望过无数放光的星子,无数放光的宝石,今天却看到了一个放光的灵魂。他先是还坐到栗林里渗透了灿烂阳光的落叶上面,到后来却到那干燥吱吱作响的落叶上面了。
“家养的鸟飞不远,”这句话使他沉入深邃的思索里去。
九、日与夜
那个从城市中来此的人,对于王杉古堡总爷口说的神,同他自己在栗林中眼见的人,皆给他一种反省的刺激,都市的脉搏,很显然是受了极大影响的。这边境陌生的一切,正有力的摇动他的灵魂。即或这种安静与和平,因为它能给人以许多机会,同一种看来仿佛极多的暇裕,尽人思索自己,也可以说这要安静就是极怕人的。边境的大山壮观而沉默,人类皆各按照长远以来所排定的秩序生活下去。日光温暖到一切,雨雪覆被到一切,每个人民皆正直而安分,永远想尽力帮助到比邻熟人,永远皆只见到他们互相微笑。从这个一切皆为一种道德的良好习惯上,青年男女的心头,皆孕育到无量热情与智慧,这热情与智慧,使每一个人感情言语皆绚丽如锦,清明如水。向善为一种自然的努力,虚伪在此地没有它的位置。人民皆在朴素生活中长成,却不缺少人类各种高贵的德性,城市中人因此常常那么想着:若这里一切一切全是很好的,很对的,那么,在另外许多地方,是不是有了一点什么错误?这种思想自然是无结果的,因为一个城市中人来过分赞美原始部落民族生活的美德,也仍然不免成为一种偏见!
到了这地方后,暂时忘了都市那一面是必须的。忘掉了那种生活,那种习气,那种道德,但这个城市中人,把一切忘掉以后,还不能忘记一个住在都市的好友。那朋友是一个植物学者,又对于自然宗教历史与仪式这种问题发生了极大的兴味。这城市中人还没有到××地方以前,就听到那个知识品德皆超于一切的总爷,谈到许多有毒的草木,以及××地方信神的态度,以及神与人间居间者的巫觋种种仪式,因此在一点点空闲中,便写了一个很长的信,告给他朋友种种情形。在这个信里述说到许多琐碎事情,甚至于把前些日子在栗林中所发生的奇遇也提到了。那信上后面一点那么说:……老友,我们应当承认我们一同在那个政府里办公厅的角上时,我们每个日子的生活,都被事务和责任所支配;我们所见的只是无数标本,无量表格,一些数目,一堆历史。在我们那一群同事的脸上,间或也许还可以发现一个微笑,但那算什么呢?那种微笑实在说来是悲惨的,无味的,那种微笑不过说明每一个活人在事务上过分疲倦以后,无聊和空虚的自觉罢了。在那种情形下,我们自然而然也变成一个表格,和一个很小的数目了。可是这地方到处都是活的,到处都是生命,这生命洋溢于每一个最僻静的角隅,泛滥到各个人的心上。一切永远是安静的,但只需要一个人一点点歌声,这歌声就生了无形的翅膀各处飞去,凡属歌声所及处,就有光辉与快乐。我到了这里我才明白我是一个活人,且明白许多书上永远说得糊涂的种种。
老友,我这报告自然是简单的,疏略的,就因为若果容许我说得明白一点,这样的叙述,没有三十页信纸是说不够的。王杉堡上的总爷说的不错,照他意思,文字是不能对于神所统治神所手创的一切,加以谀词而得其当的。我现在所住地方,每一块石头,每一茎草,每一种声音,就不许可我在文字中找寻同它们德性相称的文字。让我慢慢的来看罢,让我们候着,等一会儿再说。
我住到这里,请你不必为我担心,因为照到我未来此以前,我们原是为了这里的一切习俗传说而不安的,但这不安可以说完全是一件无益的过虑。还请你替我告给几个最好的同事,不妨说我正生活在一个想象的桃源里。
那个矿洞我同那个总爷已看过了。这是一个旧矿,开采的年代,恐怕应当在耶稣降生前后。照地层大势看来,地下的埋藏量还十分可观。不过他们用得全是一种土法开采,迟缓而十分耗费,这种方法初初见到使我发笑,这方法,当汉朝帝王相信方士需用朱砂水银时,一定就应当已经知道运用了。他们那种耗费说来实在使我吃惊。可是,在这里我却应当告给我的老友,这地方耗费矿砂,可从不耗费生命。他们比我们明白生命价值,生活得比我们得法。他们的身体十分健康,他们的灵魂也莫不十分健康。在智慧一方面,譬如说,他们对于生命的解释,生活的意义,比起我们的哲学家来,似乎也更明慧一点。
…………
这完完全全是一个投降的自白!使这城市中来人那么倾心,一部分原因由于自己的眼见目及,一部分原因却是那个地位高于一切代表了××地方智慧与德性发展完全的总爷。
数日来××地方环境征服了这个城市中人,另外那一个人,却因为他的言语,把城市中人观念也改造了。
他们那次第一回看过了矿坑以后,又到过了许多矿工家中去参观了一会的。末了且在那荒石堆上谈了许久,才骑了牲口,从大岭脚下,绕了一点山路,走过王杉古堡的后面树林中去。在大岭下他们看了本地制纸工厂,在树林中欣赏了那有历史记号的各种古树。两人休息到一株极大的杉树下面大青石板上时,王杉古堡的总爷,就为他的朋友,说到这树林同城堡的历史,且同时极详尽的指点了一下各处的道路。这城市中人,因此一到不久,堡上附近地方就都完全熟习了。
可是在矿地他遇见了一件新鲜事情。
矿地附近的市集是极可观的,每逢一六两日,这地方聚集了边境二十五里以内各个小村落的人民,到这里来作一切有无交易。一到了那个日子,很早很早就有人赶来了,从这里就可以见到各色各样的货物,且可以认识各色各样的人物。
来到集上的,有以打猎为生的猎户,有双手粗大异常的伐树人,有肩膊上挂了扣花搭裢从城中赶来的谷米商人,有穿小牛皮衣裤的牛羊商人,有大胆宽脸的屠户,有玩狗熊耍刀的江湖卖艺人——还有用草绳缚了小猪颈项,自己颈项手腕却带了白银项圈同钏镯,那种长眉秀目的苗族女子,有骑了小小烟色母马,马项下挂了白铜铃铛,骑在马上进街的小地主。
总之各样有所买卖的人,到了时候莫不来此,混在一个大坪里,各作自己所当作的事情。到了时候,这里就成为一个畜生与人拥挤扰攘混杂不分的地方,一切是那么纷乱,却有一种鲜明的个性,留在一个异乡人印象上。
场坪内作生意的,皆互相大声吵闹着,争论着,急剧的交换到一种以神为凭的咒语。卖小猪的商人,从大竹笼里,拉了小猪耳朵,或提起小猪两只后脚,向他的主顾用边境口音大声讨论到价钱,小猪便锐声叫着,似乎有意混淆到这种不利于己的讨论。卖米的田主太太,包了白色首帕,站到篱前看经纪过斗。卖鸡的妇人,多蹲到地上,用草绳兜了母鸡公鸡,如卖儿卖女一样,在一个极小的价钱上常常有所争持,做出十分生气的神气。卖牛的卖去以后皆把头上缠一红布。牲畜场上经纪人,皆在肚前挂上极大的麂羊皮抱兜,成束的票据,成封的银元,皆尽自向抱兜里塞去。忙到各处走动,忙到用口说话,忙到用手作势,在一种不可形容的忙碌里处置一切。在成交以后,大家就喘着,嚷着,大笑着,向卖烧酒的棚子里走去,一面在那地方交钱,一面就在那里喝酒。
场坪中任何一处,还可以见到出色的农庄年青姑娘们,生长得苗条洁白,秀目小口,两乳高肿,穿了新浆洗过的浅色土布衣裳,背了黔中苗人用极细篾丝织成的竹笼,从这里小商人摊上,购买水粉同头绳,又从那里另一个小摊上,购取小剪刀同别的东西。
一
切一切皆如同一幅新感觉派的动人的彩色图画,由无数小点儿,无数长片儿,聚集综合而成,是那么复杂,那么眩目,同时却又仍然那么和谐一致,不可思议。
还有一个古怪处所,为了那些猎户,那些矿工,那些带耳环的苗人,以及一些特殊人们而预备的,就是为了决斗留下的一个空坪。
××地方照边境一地之长的堡上总爷说来,似乎是从无流血事情的。但这个总爷,当时却忘记告给他朋友这一件事了。堡内外农民,有家眷的矿工,以及伐竹制纸工人,多数是和平无争的。但矿地从各处飘流而来的独身工人,大岭上的猎户,各苗乡的强悍苗人,却因了他们的勇敢、真实以及男性的刚强,常常容易发生争斗。横亘边境一带大岭上的猎户,性格尤其不同平常,一个男子生下来就似乎只有两件事情可作,一是去深山中打猎,二是来场集上打架。当打猎时节,这些人带了火枪、地网、长矛子、解首刀、绳索、竹弩以及分量适当的药物同饮食,离了家中向更深的山里走去,一去就十天八天,若打得了虎豹,同时也死去同伴时,就把死去的同伴掘坑埋好,却扛了死虎死豹还家。另一时,这些人又下了大岭来到这五日一集的场上,把所得到的兽皮同大蛇皮卖给那些由城里赶来收买山货的商人。仍然也是叫嚷同无数的发誓,才可以把交易说好。交易作成以后,得到了钱,于是这些人,一同跑到可以喝一杯的地方去,各据了桌子的一角,尽量把酒喝够了,再到一个在场头和驻军保护下设立的赌博摊上去,很迈豪也极公正的同人来开始赌博。再后一时,这些豪杰的钱,照例就从自己的荷包里,转移到那些穿了风浆硬朗衣服,把钱紧紧的捏着,行为十分谨慎的乡下人手上去了。等到把钱输光以后,一切事都似乎业已作过,凭了一点点酒兴,一点点由于赌博而来的愤怒,使每一个人皆在心上有一个小小火把,无论触着什么皆可燃烧。猎户既多数是那么情形,单身工人中不乏身强力大嗜酒心躁的分子,苗人中则多有部落的世仇,因此在矿山场坪外,牛场与杂牲畜交易场后面,便不得不转为这些人预备下一片空地,这空地上,每一场也照例要发生一两次流血战争了。
这战争在此是极合理的,同时又实在极公正的。猎户的刀无时不随身带上,工人多有锤子同铁凿,苗人每一只裹腿上常常就插有一把小匕首。有时这流血的事为两种生活不同的人,为了求得其平,各人放下自己的东西,还可以借用酒馆中特为备妥分量相等的武器,或是两把刀,或是两条扁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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