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舞很少在夜晚时离开厌火城那些迷宫一样弯弯绕绕的巷道。她喜爱这一时刻的厌火城,白日的燥热散去,经历过一整天的冷漠和沉睡,下城像是匹野猫,终于复苏了。它抖动身子,白日里那些浓厚的骚动的气味,便杂带上夜暗的寒意,从每一处毛孔中散发出来。
不论是小酒馆还是那些破落的商铺,看上去只是些摇晃的茅草棚子,却矗立了数百年。细细的歌声从门缝里流出来,亮亮的窗户纸后面有一些剑影,巷子的墙上飞贼的身影若隐若现。这些还只是厌火的表象。
到了真正的夜里,街上立着的鼓被人敲了起来。和着鼓声,有些人从酒馆那低矮的门洞中冒出,而更多的人从另一些黑洞洞的门里涌出来,他们像老鼠一样顺着巷道前进,汇集在一起,变成络绎不绝的一大股。他们不再脸色放松,目光迷离,而是目光火热,每个人腰间都揣着刀子或者挂着流星锤,头发和衣服上散发着烟味,散发着酒味,更重要的是带着下城的味道。这些人就此汇集在一起,无目的地游荡,他们跳舞,他们大口地喝酒,在广场上燃起大火,让夜空中飘荡着油脂、孜然、烤鱼和羊尾肉的香味。这是个喧嚣,混乱,鬼魅的妖异的世界。这才是真正的厌火。
可是最爱热闹的她却不能参与进去,今天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鹿舞抱着猫,腰带上插着青罗的那柄山王剑,朝偏僻的很少人光临的一个角落里走去,那只傻傻的白骆驼拖着缰绳,跟在她后面。想起白天里遇到的那个蛮族年轻人,她嘴上还会浮出一抹微笑。鹿舞就喜欢欺负这样的外乡人。
这一次是不是玩得有点过头了呢?她摆摆头看了看优雅地伸着步子、慢腾腾地跟着她走的白果皮。那个年轻人从府兵驻处蹿出来跑得那么快,连她都追赶不上。
这个人真是呆得有点不一样——不过,他的笑容,还真是温暖呢。想到他的笑时,鹿舞嘴角边浮现出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微笑。
冰凉的夜风凝出了一些细小的露珠,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滑去,随风吹来了黄花的香气。大骆驼跟着来了也好,没准等会儿还可以派上用场呢。而这把剑——鹿舞拿在手里连舞带砍地玩了一会儿——还是蛮顺手的。
天上是一轮残月,月亮小得快看不见了。阿黄的眼珠子却瞪得溜圆,在她怀里挣来挣去,一副不安分的样子。
“阿黄,别耍小孩子脾气啦。该见的人还是得见的,时候到了啊。”鹿舞开始还好言好语地安慰它,到后来口气越来越严厉。“我知道你更想去翻垃圾箱玩,不过今天不行。”她用没得商量的口气说。
墨蓝水色的夜空里,月色妖娆。她再走几步,突然弯下身子,像猫那样灵动地在夜暗下穿行,丝毫也不扰动湿润的空气。她走出一条小小的巷道,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波澜不兴的水池子,墨黑的水池子仿佛一面魔镜一样倒映着天上的残月。池子上水雾缭绕,却可看到水中间的一棵树。这幅景象静谧,超然,妖异。
白骆驼无奈地叫了一声,牵着缰绳站住了。
“白果皮,乖乖站着,别乱跑。”鹿舞说,然后把怀里扭动的毛球放在骆驼边,竖起一根指头警告那只猫,“你也一样。”
大黄猫不满地叫了一声,鹿舞没有理它,她已经撩起裙裾,露出白皙的脚踝,踏入水中。
厌火的人,谁不知道踏入雷池的可怕后果呢?但踏入这冰冷的池水时,鹿舞却无丝毫的犹豫。鬼脸给她的情报没有错,从这条巷道出来并无人防守,而水里已经被人系上了绳梯,每隔两步就有一块小小的木板。
鹿舞的光脚踩在木板上,泛起了一圈圈的水纹,越来越大地洇了出去,它们互相碰撞,然后越来越多。她顺着绳梯一连串地跳着,到了池子中心的那个小小的圆岛上,只发出了一串轻微的溅水声。
岛中间那棵树微微地发着光,让她能清楚地看到树下坐着的男子,他身形魁梧,头发如狮子般披散在肩上,背对着她盘膝而坐。一只猫头鹰划过夜空,在星辰下发出孤独的叫声。
“你终于来了。”他没转过身,只用略带苍老的声音说。
“你知道我今天要来?”鹿舞咬着嘴唇说,转顾了一下四周,从她的话里能听到一丝儿的害怕,不过那害怕淡淡的,很快就飘散了。
那人仰头看树。树骨如铁,伸在墨黑的夜里如同淡红的剪影。“花枝早晚是要折下的吧,”他说,“有多少年了,一十四年了吧?我原本以为能多等几年呢。”
鹿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摸着自己腰带上的剑:“我早就长大了——大到可以杀人了。”
那人沉默了一下,说:“当然啦,你比我当年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年纪还要大呢。”
夜风如猫头鹰的黑翅膀,在水池上舞蹈,吹起了女孩的长发。她那绿色的裙裾飞扬,像巨大的蝴蝶翅膀。鹿舞发觉自己已经在岛上呆了一小会了。在这儿,短短的一瞬间犹如百万年那么漫长。
她不再犹豫,反手抽出长剑——要不是碰到青罗,她还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兵器来杀他。
从她有记忆起,她就在练习杀人的技术,一天接着一天,从来没有过休息。但今天面对的这个人,却是她真正要杀的第一个人。
“你知道我要杀你?”她又咬了咬嘴唇说。
“我该知道吗?”那个人转过身来了。他虽然衣服简陋,动作却缓慢、庄严,拥有令人难忘的高贵气质。他还有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笑容,那张脸不会让人立刻过目不忘,生出恐惧或害怕之心,却也绝不会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铁问舟,这位厌火城的无冕之王轻轻地笑着说:“我难道不是无所不知的铁问舟吗?”
他说:“我知道今天下午厌火城进了几匹马几峰骆驼;我知道趾高气扬的茶钥人进城时,守门的老王把子侧过头对他的副手说了什么;我知道羽鹤亭派出了多少他的羽人弓手在下城巡逻;我知道常卧在狮子院门口的那位老乞丐今天要到了多少钱;我知道下城府衙的帐前供奉晚上偷运了大库三十石大米到自己表亲的米店里;我知道上城布政使的婆娘晚上在一栋不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做什么;我知道西边登天道客栈的老头和人打赌时从谁那里借到了全套的梭子甲和兵器;我知道已象神宫的长老今天供奉神木时选用了什么颜色的礼服;我知道醉仙楼的老板今天晚上和谁一起吃饭;我知道割脸街的府兵驻处今天抓进去了几个人。我是人民的巨眼,我躲藏在这座小岛上,注视着一切。我看见,我听见,我知道。我知道你,小丫头,我知道你下午挑逗一个外来人和府兵头领打架,还偷了他的骆驼(鹿舞扁了扁嘴)……但我却不知道今天夜里,你是怎么躲过我的警卫,溜到我身边的。反正,此刻你来了。这表明厌火城有了一些我没掌握的事情,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态,相比之下,你是不是来杀我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是要杀我吗?那就来吧。”他说。风把他的衣袍鼓了起来,把树上发光的微粒吹落在池子里。
铁问舟从来都不以武力强悍闻名。即便在他最年轻最强壮的时候,如果要比试刀术,他大概比不上自己手下一名高级打手——如今他已经胖得骑不上马了,更不用提上阵打架。护卫此地依靠的是雷池中的凶恶小鱼,而不是池子外围的卫士,可敌人一旦上了岛,这一精心安排的避难所,就成了他的死亡陷阱。
铁问舟无处可逃,但他此刻丝毫也没有害怕的神色,只是面带微笑、饶有兴趣地看面前这个小小的刺客。也许他从来就不害怕死,他甚至都不费神去思考死亡这个问题。
“我是多年来在这座城市里受苦的无翼民代表,他们受了多少年的苦难,我就活了多久,我已经活了一千年了。我会一直活下去。”
“你杀不了我,你永远也杀不了我。”他微笑着看她说。
怎么会这样呢?鹿舞皱着眉头想,这个人从没见过她,却就这样将他的性命交到她手上。她师父只教她杀人,却没教她怎么去面对被杀者的眼睛。她担心自己再看下去,就要被这个胖子的笑容征服了,于是曲起双膝,借着一阵池子里吹来的风,侧身扑刺。
十四年来,她用各种各样的工具来练这一刺,用匕首,用筷子,用毛笔,用羊肉串,用花枝……反正就是一刺。在那一瞬间,她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三尺长的剑锋上,她身体里流传的所有力量,所有那些从星辰中得到的力量,在无意识当中仿佛与她所踩的大地融为一体。
“这一刺,九州之上,没有几个人挡得住啦,”她师父颇有几分得意洋洋地说,“绝不落空。”
绝不落空。山王那柄剑真是漂亮,它的剑尖微微地颤动,不论是劈开空气还是血肉都是一样的毫无阻拦。鹿舞觉得自己的手如同穿过风一样。
一串珠子般的血顺着剑尖滑入墨黑的水里,像成串鲜红的玛瑙在水波里浮沉。
鹿舞低下头去,她看到他的嘴唇还在动。铁问舟说:“唉,还是个小孩呀——现在,快逃吧。他们就要开始追杀你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的话没有错,警报声已经响彻了整个下城。
鹿舞抹转头,开始疯狂地逃了起来。
她知道,杀这个人并不可怕,最可怕的事情就跟在后面。
她这一刺将会引发无穷无尽的仇恨。厌火城的无冕之王铁问舟被刺杀了,这个可怕的讯息将会像火一样迅速传遍全城,让一张看不见但又笼罩一切的网开始动弹。
她顺着绳梯从水面上逃过,跑到池边的时候,她没看见翘着尾巴的阿黄。
“这只该死的猫,又跑到什么地方追母猫去了。”她气恼地嘀咕了一声,纵身跳上等在水池子边的白骆驼,抽打着它的屁股,飞一般地向下城那些迷宫一样盘绕的道路里冲去。
五之乙
风行云摇晃着头,从昏迷中醒来。他只觉得全身都疼,特别是两肘针刺般闪闪地痛,胳膊和腿都动不了。他以为天还没有亮,后来却发现是头上有湿漉漉的液体流淌下来,把眼睛糊住了。一股猛兽的骚味扑鼻而来,突然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身边响起,似乎有个什么庞然大物在移动。
风行云害怕地努力向前望去,但什么都看不见。
呼哧呼哧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仿佛就在耳边,然后是锋利的脚爪抓挠地面的声音,一股腐烂的肉的气味冲进了他的鼻子。
风行云使劲地甩了甩头,把眼睛上的血在肩膀上蹭去,然后艰难地睁开肿胀的双眼。
他看到半尺外,一张凶恶的花脸劈面对着自己,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如同灯笼一样照射着他,瞳仁只有芝麻大。这是一只噬人豹,丑恶的光秃秃头部周围带着肮脏的红色鬓毛,就仿佛刚从死人的肚子里抽出头来。风行云认出它的时候,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凶残狡猾就像脖子边的红毛一样,是这种动物的特性。它瘦削、矮小,除去那条华丽的斑纹长尾,甚至不比一只普通的獒犬大,但它可以不为任何理由大开杀戒。
就像风行云听说过的那些最凶猛的野兽一样,它不吼叫,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风行云睁开眼睛的动作大概刺激了它,它突然后退了一步,绷紧了后腿上的肌肉,嘴角上露出了匕首一样长的犬齿。从它的咽喉深处发出了一阵带着威胁的呼噜声。
年轻的羽人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身子,但他的脊背靠上了冰冷坚硬的墙壁。他动了一下胳膊,发现它们被一根铁链子系在深嵌墙上的铁环中。原来他身处一个深深的方形大坑底部,四面都是高耸的坑壁。他两侧的坑壁上有几道铁栅栏,看不清后面有什么,而正对着的坑壁则被那头噬人豹挡住了视线。
在风行云还在惊惶四顾的时候,红毛豹子已经发动了攻击。它一纵身,悄无声息地扑了上来,前腿上十个锋利爪子如同铁弯钩。风行云的瞳孔里却映照出站在坑沿冷笑的那个印池术士龙印妄。
“老龙,”一个大咧咧的声音喊道,“到处找你不到,原来躲在这里耍。”
坑边上的门拉开,顶盔贯甲的小四腾腾腾地走了进来。他随便张望了一下,显然对这个房间四壁上挂满的刑具、铁镣毫无兴趣,只是得意洋洋地将脚抬起来给龙印妄看:“看我买到的便宜东西。哎呀,这么好的皮靴子,只卖两千钱,这不是白送么……”
他脚上果然穿着双黑皮长靴,看上去又厚实又油亮,带着细密均匀的绉纹,靴帮上还有蓝边的万字花纹。
龙印妄黑着脸懒得理他。小四早习惯了这个瘦高个的冷脸冷语,他性子好,可以自己找乐,于是自顾自喜滋滋地穿着靴子在地上踩来踩去,“要说这靴子呢,就得小羔羊皮的最好……”
龙印妄:“是公子叫你来的吗?”
小四喜孜孜地道:“牛皮的虽然厚实,那才值多少钱。”
龙印妄翻了翻眼皮,重复道:“我问——是公子叫你来的吗?”
“我脱下来就扔给卖靴子那人了……”
龙印妄忍无可忍,只得以阴沉沉的脸迎接小四的快活:“你可真能拣便宜。”
小四见龙印妄终于接口,觉得自己赢了一战,这才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然也!”
他刚要相告来意,无意中走到坑边往下看去。只见一人多深的方坑里,一只花斑大豹围绕着一个被铁链锁在墙上的年轻羽人打转,离之只有两尺来远,亏得豹子的脖子上套着铁项圈,不然一定会把那羽人撕得粉碎。
小四仔细看时,只见铁项圈上有一根粗粗的铁链,拉到墙上固定着的铁轮上,在那个滑轮上绕了一圈后,另一头却拉在龙印妄的手里。那羽人拼了命地向后缩在墙角,豹子围绕着他咆哮,瞪着红通通的眼珠向前猛扑,每次都会被套在脖子上的铁链扯个跟斗,粗糙的项圈把它肩膀上的毛刮了一地,但它每次都更加凶恶地朝那男孩子冲去。喷泉一样的口水从它那丑陋的大嘴里流出来,滴了一地。
“哇,这是干嘛呢?”小四瞪着眼珠子问,“喂豹子不用这么费事吧?”
“好玩吧?”龙印妄冷淡地说,他的手突然松了一松,那根链子登时钪锒锒地响着,被豹子向前拖了半尺。它一挥爪子,朝风行云抓去。
风行云一缩腿,大半截裤腿被扯成片片飞雪,右腿上登时拉出长长四道血痕。
龙印妄手上用力,又将豹子拖回来一点。
嗜血的猛兽见了血更是凶恶,它呼噜呼噜地舔着嘴唇,舌头好像红毡垂下来,瞪着风行云不放。
“这不是在登天道上坏了你事情的那个小子吗?”小四捻着神气的八字胡,“哎呀,杀了就完了,费这么大劲干吗?”
“玩玩罢了,”龙印妄嘴角带着股邪气地动了动,“就算找不到南药的那班人,问出来昨天他身边那个羽人小姑娘在哪儿也不错啊。呵呵。”
“……我真不知道……”风行云喘着气说。
哗啦啦一阵铁链响,豹子又窜了过来,这次是在他肩膀上抓了四道血痕,再往前探半寸,风行云的琵琶骨怕就要废了。
小四轻蔑地往下看了一眼,安慰风行云说:“没办法,你就倒霉吧,他是个变态。”
“公子找我什么事?”
“歇会儿吧。来来来,吃东西先。”小四从身后扯出一只油纸包着的烤鸭来,放在小桌子上,招呼龙印妄说。
“也是在鞋摊子边买的,”他大着嗓子连连摇头,砸巴着嘴,“这么肥的一只烤鸭,才卖二十文,真是见鬼了。你说这些废民是不是犯贱呢?”
龙印妄有气无力地赞道:“你可真能拣便宜。”
小四大获全胜,又快活又谦虚地说:“不谈这个了,我们谈工作,谈工作……公子着急了,问你怎么还不回复,让我来找找你。”
“我和影刀联络过了,这人态度暧昧,滑不留手,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得跟公子说一声,不能把宝都押到他身上……说真的,我感觉羽鹤亭性子急,马上就要动手了……”龙印妄发现小四撕鸭子的手停在半空,睁着双大眼睛望自己。
龙印芒:“我说错什么了吗……”
小四横了龙印妄一眼,道:“老龙,你别死心眼了,真觉得肩负着多大使命似的,还分析来分析去的——搞明白了,你就是一打手。我小四需要的时候……我是说公子需要的时候,一招手,你就赶紧跳出来帮我们打架就成了。”
龙印妄翻了翻眼。
小四一拍大腿:“是了……我知道是什么不对劲了——大清早的没酒哪能成呢。难怪我头晕了一路,喂,喂,门口呆站着干吗呢?快拿酒来,没看见老爷我要吃早饭吗?”
府兵看守光瞅小四身上光闪闪的盔甲也知道他乃是羽人中有身份的人,不敢得罪,只得忍气吞声地去张罗酒水。
小四已经等不及了,他看着放在小桌打开的油纸包里的烤鸭,想象着它的美味,忍不住直吞口水。不等酒到,他劈手撕下一只肥腿,也不谦让,就往嘴里塞……
刚提着一壶酒进来的府兵不得不又跑出去找一盆水让小四将军漱口。
“这是什么东西?”小四气得发疯,将那只鸭子在小桌上劈得粉碎,原来那只烤鸭只是染成酱色的油纸下裹着一团黑泥,上面接着一个啃剩的鸭头和鸭脖子,确实惟妙惟肖。摔开泥土,里面倒是完完整整的一副骨头架子,大概是被卖鸭子的人吃剩的。
“我靠,这班刁民,简直是目无法纪,竟然连老爷我也戏弄起来……”小四生气地呸呸连声,想吐出嘴里的烂泥,“太不卫生了……老龙,快陪我回去找那小贩算帐……”
龙印妄出去前,将手里的链子扣在地上的一根铁棍上。他边走边回头对风行云狞笑道:“我们的事可还没完,小子。回头再来收拾你。”
听到坑上的人走远,风行云吁了口气,无力地倒在地上。他的肩膀和腿都火辣辣地疼,却连转过头去看一眼伤口的力气也没有了。
那只豹子大概也累了,蹲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风行云不放,生怕这块到嘴的肉跑了。
小四和龙印妄走了不久,外面却突然传来许多嘈杂的声音,铁链当当乱响,还有一连串打开各号子铁门的声音,大群人走路的声音,棍子打在肉体上的声音。
风行云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只听到许多只言片语。
“还不滚进去!”
“老实点……”
“哎呀……”
“这些天杀的。”
“让你吐口水……”
“这回还不让羽大人抓住你们……”
听这声音,竟然是许多人被关进来的模样。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靠近过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喊道:“豹房是怎么回事?搞什么呢?”原来是龙柱尊将军得胜回朝,带着昨晚搜捕到的大批刁民回来了。
他到豹坑边往下望了望,怒朝风行云道:“妈的,买票了么,就进来玩?”
转头又问:“谁放他进来的?长这么难看,我的宠物被他吓坏了怎么办?就算没吓坏,把人咬死了,一地肠子谁来收拾?”
“不知道。”外面闹哄哄地回答。
龙柱尊喊道:“今天关的人太多了,许多事情要办,一个羽人在这凑什么热闹?把他给我扔出去。”
三四个兵丁把豹子的铁链向后拖去,在柱子上拴牢,这才小心翼翼地下来把风行云提了上去。
那只豹子愤怒地啸叫了一声,又跳又挣,心有不甘地看着风行云脱离了它的视线。
“小乖,别闹,”龙不二心不在焉地安慰它道,“羽人有什么好吃的,全是骨头,一吃就噎着。”
他转过身气哼哼地嘟哝道:“总有坏人趁我不在的时候喂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小乖吃。”
风行云被兵丁推着往外走的时候,看到昨天空空的木栅栏围成的牢房里挤满了衣裳破烂的家伙,都在朝他做着鬼脸,七嘴八舌地喊着:
“喂,小子,运气不错啊。”
“帮我带个口信吧。”
“替我踢一下龙不二的屁股再走……”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屁股上被人狠狠蹬了一脚,飞了出去。
此时天刚蒙蒙亮,白雾弥漫在街道上。
风行云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刚要咬牙爬起身来,猛然间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怒吼。他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只见远处街角上一个高瘦的身影正一耸一耸地朝他跑来,一边跑一边喊道:“好小子,居然逃出来了!”正是又折回来的龙印妄。
原来小四和龙印妄出门走没几步,小四一脚踩到一个水坑里,突然立定了不动,呆了半晌才从水中提起脚来,竟然只剩了一双光脚。
原来他买的皮靴子竟然是数层乌油纸揉出绉纹的假靴子,糊粘着的布底倒是真的,但一泡水就全掉了。
小四气得两手只是哆嗦,“你你你你……”他哆嗦着说。
龙印妄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先替你去找双鞋子。”
小四再哆嗦着说:“他他他他……”
龙印妄再点了点头:“知道啦,然后再陪你去找这该死的贩子算帐。”
小四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在街边坐了下来。
龙印妄只好回去替他找鞋子,不料却正好看到风行云莫名其妙地被轰出府兵大院。
风行云知道再落到他手里定然小命不保,不顾身上伤痛,跳起来慌不择路地朝小巷子里就钻,他腿上本来带伤,跑了两步,几乎要再次摔倒。这时突然对面雾气开处,一辆驴车得得地行来,车厢上挂着青布帘子,前辕上坐着一个车把式。
风行云别无选择,从斜刺里跑过去,在赶车的听到他的脚步声前,一个打滚,滚在那驴车下面,紧抓住车轼,盘起两腿吊在上面。他刚在车底藏好,就听到龙印妄如同高跷蹬在石板上的脚步声,飞似的一步步地挨近,不由得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那车把式穿着一件短打青布衫,身子瘦小,鼻子却颇大。他听到点声音,回头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于是又朝驴屁股上甩了一鞭子,回头对车厢里说:“小姑娘,到处都戒严了。你可藏好了别出声。”
五之丙
那辆车子里坐着的不是别人,却是被青罗救了的羽裳。
原来青罗见厌火城在大肆搜捕,全城不宁,担心辛不弃的住处不够安全,他们出去偷东西的时候,羽裳会被别人发现,于是央求辛不弃将她藏起来。
辛爷本来懒得理会这种小事,拖拖拉拉地不愿办,挨到天亮,他突然发现小姑娘长得不错,不由得流起了口水。又转念一想,如将她拐卖到南山路的老鸨那去,没准能发上一笔小财,就算发不了财,要是能见到天香阁里挂头牌的露陌姑娘一面,也是大大的幸事。
他一想通此节,兴奋异常,连声催促青罗在家里躲好,套了辆驴车,一路吹着小调,就将羽裳朝南山路送去。
不料刚走到割脸街府兵驻处附近,就被一个面目凶恶的高个大汉拦住了:“喂,有没看到一个小孩从这跑过去?”
“滚……”辛不弃一个字刚冒出口,突见对面的人目露凶光,顿时软了半截,“看到了,刚才拐到朝南的那个小巷子里去了。真的,大爷,我……我也是官差,怎么能随便说谎骗人呢?”
龙印妄冷哼了一声,看了看辛不弃拿出的描金令箭,朝南追了下去。
辛不弃见他走远,换了一张脸冷笑起来:“哼哼,跟我斗,老子又不是你老妈,还要给你看小孩。这大清早的,街上能有个屁小孩……”
他絮絮叨叨地骂了一会儿脏话,突然想起身后车子里还有女人,连忙住了嘴,对车子里花言巧语起来:“待会儿到的可是个好去处,到了那边,人家给你吃的给你穿的,你要乖乖听话……过两天我再让你大哥接你去……咦,你大哥叫啥?”
羽裳坐在车里一声不吭,只是心乱如麻。
女孩子的直觉让她对这个瘦猴脸的小个子充满了怀疑。他目光闪烁,大话不断,没有几句话是值得听的,而值得信赖的那位蛮人大哥看上去也是个刚到厌火的外地人,招惹了不少麻烦,自身难保。
现在又有谁能帮她呢?
在村子里,羽裳可是位既坚强又有主见的小姑娘,也正是在危急关头表现出来的勇气和机灵,才帮助她自己逃脱了那场摧毁整个村庄的灭顶之灾。
可如今,她却觉得一颗心空荡荡的,仿佛在云上飘一下荡一下,不着边际。村子已经被烧了,再没有别人活下来。
她唯一的亲人就剩下风行云了。
那个仿佛永远在眼望远方、不停幻想的男孩子,最后就在她眼前消失在这个陌生城市的迷宫里,就如同一粒沙子落入海滩,再也不见踪影。
如果找不到风行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地飘荡,她也不想活了。羽裳咬着牙想。
可是现在,威力无边的铁爷都不能帮她了,在这座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城市里,她还能去倚靠谁呢?羽裳松开拳头,愣愣地想了起来。
南山路的十二画桥眼看就在前面,驴车却突然停住了。原来是一排黑衣卫士拦住去路,冷冷地盯着辛不弃看,闹得他心里发慌。庐人卫的身后,一辆庞大的描金漆画车,正被十几乘马簇拥着行路。
车子被四匹高头大马拉着,头顶上高高的白色羽毛随着它们一点一点的头摇动。
羽裳抛起帘子一角看了看,认得那是城主大人的车仗。她咬了咬嘴唇,突然拿定主意,一横心从车上跳了下来。
羽人的身体轻快如燕,辛不弃一把没拦住,羽裳已经从两个措手不及的庐人卫身体间隙里穿了过去,冲到了车仗前面。
车仗边的卫士可不容她再放肆,一个彪形大汉伸出手来,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轻轻往下一压,羽裳登时摔倒在尘土里。
她挣扎着喊道:“放开我。我要见羽大人。”
“是昨夜里捣乱的那个小羽人。”侍卫在车驾旁的鬼脸冷笑一声,抖开长刀,驱马过来。
羽裳被两个兵压住,依旧使劲抬起头来看他。
“慢着。”一个声音慢吞吞地说。
描金车上的车帘被打了开来,她觉得缝隙里有人看了她两眼,然后说:“你,留下来吧。”一只保养很好的手从缝隙里伸了出来,招了两下。
羽裳肩膀上的压力消失了。她带着刚刚落到身上的惊恐站了起来,犹豫着上前两步。
那个声音不容置疑地说:“上来。”
一条大汉突然跳下马来,趴在车下,他弯起宽厚的背脊,显然是让羽裳踩着爬上车。
羽裳像被毒蛇催眠了的兔子一样,大睁着双眼,踏着大汉的背登上了那辆车。
车里的宽敞出乎她的意料。这间马车厢里铺着白苇编就的座席,当间是一条云纹茶几,几上摆着铜座灯和注油壶。
对面的座位上端坐着一位老人,着一件紫色绸袍,下巴上有修剪漂亮的山羊胡,低垂的眉毛下则是一双深邃又锐利的眼睛,一眼扫过来时,不怒而威。羽裳不由得跪了下来不敢说话。
帘子又被抛开,那个套着鬼脸面具的将军露了个脸说道:“从王大和赵二守卫的地方穿过来的。”
城主冷冷地说:“你处置了吧。”他说话有板有眼,威严自在其中。
羽裳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忍不住哆嗦起来。
“别杀他们,”她哀求起来,“是我的错。”
羽鹤亭转过头,换了柔和点的语气说:“这事和你无关。治军不得不严,这二人军纪难逃。”
羽裳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抬起头来。”羽鹤亭说。他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来,赞叹着说:“长得真是俊俏,如果都是眼泪,就可惜了一张好面孔呢。”末了又一顿,突然长叹一声:“真像,确实像。”
羽裳心中忐忑不安,也不知道他说什么。
羽鹤亭沉思了片刻,道:“你就留在我身边吧。”他的话既温和又庄重,却绝对不可反驳。羽裳的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你有什么冤屈,我替你办了就是。”羽鹤亭轻抚她的肩膀。这句话彻底打翻了羽裳心里头坚硬的那部分,她放声大哭了起来。
羽鹤亭怜爱地摸着她的头发,然后抚了抚自己肩膀——那是昨夜里假装受伤的地方——不由得微笑了起来。他柔声说道:“你不用哭。在厌火城,还有我羽鹤亭办不了的事吗?”
风行云躲藏在驴车下,并不知道四周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随便跳下去,只顾用没受伤的胳膊死死地把住车轼。那车子走了好久,猛地一顿,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风行云感觉到车上的人跳下了车,随后听到了模糊的两声喊叫,那似乎极其熟悉声音让他绷紧了身子,但那时候车夫甩了两下鞭子,风一样跑开了。他猜想自己肯定是听错了,后来只听得车把式在上面骂骂咧咧:“死女人,害得我几乎小命难保……”
车子颠颠簸簸地在路上跑着,风行云屏息听了良久,确认车厢里已经没有人了,于是翻上车厢,在车子后头蹲了下来。他刚松开发麻的胳膊,想喘口气,突然一个毛茸茸的会动的东西从他背上一窜而过。已成惊弓之鸟的风行云吓得差点从车上掉下去,他回过头,却对上了一双又圆又大、绿莹莹的眼睛,原来是一只同样搭顺风车的大黄猫。
那只猫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就不感兴趣地别过头去,一板一眼地用前爪擦起脸来。
五之丁
“怎么样了?”
“好着呢,安安稳稳地藏着。”辛不弃面不改色地撒谎说,“走吧,该动手了。”
青罗皱着眉头捣鼓着辛不弃提供给他的一大堆器械:“我还没搞明白这些家什怎么用。”
辛不弃不满地说:“你跟着我干,那就和寻常小蟊贼不一样。我们是有身份的小偷,一定要好好学。”
辛不弃从那堆家什中抽出一根粗竹筒,在顶端一按,登时从另一端弹射出六条锋利的弧型刀片,像伞骨一样撑开来。
他得意地怪笑着,对青罗说:“寻常蟊贼哪有这样的宝贝?这是我自个儿发明的新装备,叫虎蹲钻,因为使用的时候,得蹲着用,看好了。”他蹲将下来,那模样不像老虎,倒像只大狗。他将那东西刀片朝下,使大劲压在地上,再按了按顶端,那六条刀片像风车一样飞快旋转,一头扎进泥里。
青罗看得咋目结舌,那竹筒果然厉害,不一会儿就在地上掏出一个直径约一肩宽的洞来,只是挖出来的泥土全都向上甩去,正好甩在辛不弃的脸上。
辛不弃停了手,踢了踢屋里凭空多出来的一个坑,骄傲地擦了把脸上的泥土说:“要偷进那河络的屋子,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掏地洞。”
“哦?”
“那头死河络防卫严密,我费尽心机,前后侦察踩点了十来次,真他妈的……”辛不弃半仰起头,回忆着说,“我从臧胖子那搞来的精钢飞虎爪,家传三代的跳竿,曾怪猴处顺来的飞钩,戈公公高价押给的撞墙车,价值三千文的手套——整整一对,还有我的镀银飞刀——全都落到了那个歹毒的秃河络手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