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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逃过死神追赶的一群人个个遍体鳞伤,水疱处处,伤口处涂抹着一路上寻到的甘油,弄得一塌糊涂,形象更显狰狞可怖。逃亡的漫漫长途中,无水无食,更无药品,他们只有靠采取许多应急措施,才勉强生存下来。就在他们又饥又渴,再无力前行时,来到了食料生产中心的北半部。跌跌撞撞走进计算机控制室,只见数百具人尸躺在不同的养护槽里,其中几具他们中尚有人认识——这是某某某的表弟,那是大伙熟悉的“稻米大师”,等等。有人敲破一个槽,槽里的液体流了出来,他双手掬起一捧来,啜了一口。大伙看着,也没拦他,只注意他饮后的反应。原始人在结伙寻找新食物时总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过了一会儿,众人见他没被毒死倒下,便蜂拥而上,分头跳进各个养护槽里,把里面的养护液喝了个干干净净。

  在那养护液的滋润下,他们的灼伤处竞奇迹般地慢慢好了起来。这一天总算捱过去了,大伙有了些精神,也顾不得干涸的槽底留下的那些尸体,继续上路北去。过了一天,他们来到一个照着弧光灯的酵母培养大厅,又找到些可以食用的东西。并分辨出哪是水管,哪是酒精管。生存问题暂时解决了。

  又过了一天,一个人从外面蹒跚着走进大厅。一时也没人认出他是谁,只见他跟大伙一样,也是全身烧伤。女人们一见,都吓得尖叫起来,以为是从哪个被捣毁的养护槽里爬出的一具死尸。

  这死样的人从干裂的嘴唇里不断地咕哝重复着这样一句话:“特罗派尔,要见亨德尔、英尼逊,还有杰尔明。”众人把亨德尔叫来了。

  “特罗派尔,”老狼亨德尔上下打量着这吓人的家伙,高声说道,“要我派人把你妻子叫来吗?”

  “妻子?”那烧焦的人喃喃低语道,“我们没有妻子。跟我走……我们……我……”

  “你这神志不清的东西,尽说胡话,我们怎能跟一个糊涂人走呢?”亨德尔安慰他说,“歇几日吧,我们弄——嗯——弄些东西来给你治治伤再说——”

  “什么东西?快去取来,路上用得着。我们要领你们去拿你们的武器。”他直视着亨德尔的眼睛,急切地说。

  这个来自普林斯顿的强人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见他急得举起一只手,不停地抖动着。最后才大声说:“特罗派尔!你是特罗派尔吗?我想——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回头对身后的英尼逊和杰尔明厉声说道,“听见没有?都明白他的话了吧?去把所有人都给召集起来。”

  过了好久,亨德尔解释当时的情形才说:“那光景,简直就像六人向你一人提出要徒手斗一场一样——六对一。你自然不会接受这样的挑战,如果你还敢应战,那定是疯了。我没疯,因此没有接受特罗派尔的挑战。面对眼前那令我束手无策的现状,我只得让他取我而代之。”

  众人把酵母饼用绳结成串,随便挂在身上,只要不擦着伤口就行,然后跟着他们那位看起来似乎神经错乱的救主,踏上了新的得救之路。他们从温暖明亮的酵母培养厅里出来,进入了一条隧道。

  隧道里一会儿寒冷,一会儿炎热,空气忽而稀薄,忽而污浊,忽而掺和着刺鼻的酸味。加拉·特罗派尔也在行进的队伍中。一连几天,她都拒绝承认那人就是她的丈夫格伦。他看起来倒有些像格伦,却又不认识她。直到最后,加拉也顶多只愿承认,在某种意义上那人是格伦。至于他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变成这样,她无从猜测。她只是隐约觉得,如果自己能亲自安慰他,亲吻他额头上那些奇怪的伤痕——并非灼烧的伤痕,他可能就会好起来。

  在新头领的不断督促下,一群人虽步履维艰,每天仍要蹒跚着走上足足40英里的路程。他们来到一个气温高达60℃的房间,在特罗派尔的带领下,他们全部穿了过去,一个也没落下。可后来到分光光度计量室的情形就不一样了。这里由于受到超导效应的影响,气温奇寒,简直如置身太空一般。特罗派尔鼓励大家冲过去,可还是有几个最虚弱的人只跑出几十步就给冻得躺下不动了,死了。

  穿过另外几间同样奇寒的房间,他们突然进入到一个巨大的深井的井底。从井口望去,外面是布满星星的漆黑夜空,只在井口处有玻璃顶盖罩着,以防止下面已经十分稀薄的空气进一步外泄。这里原是一座光电天文观测站,可如今观测镜、光量子扩程器、分光镜光栅及干涉仪等设备由于新运抵的设备的撞击,均已毁损碎裂,不能再用。这里现在成了一个军火库,地球上的普林斯顿军火库,被特罗派尔搬到这里来的。枪炮、炸药、坦克、军用直升机、给养、盔甲、防毒面具、一瓶瓶的氧气,等等,都是亨德尔和英尼逊等人原来为攻击萨迦—玛塔峰金字塔而备下的军火。

  亨德尔和英尼逊清点着武器,高兴得趴在爆破弹、地雷和4.2厘米口径的迫击炮上,不停地哼着小调。特罗派尔古怪地站着,如镜头摇动的摄像机一般,前后左右地缓缓转动着自己的脑袋,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最后他说话了:“纸和铅笔。”他的手如液压制动器控制着一般,机械僵硬地伸出来,停在那里,不知疲乏地久久等着,直到拿到递过来的纸和铅笔。然后他手握着铅笔,轻快地在纸上来回走动着,笔下渐渐地出现了一幅地图。地图虽系草绘而成,然而线条平滑流畅、清晰准确,就像是用丁字尺、三角板和曲线板等作图工具绘制出来的一样,线条转折处更是如漏沙形成的一般,自然天成,毫无生硬之处。很快,大体草图出来了。待到第二道工序完毕,他已在图上标出了所有的地点、行动指令及行动路线。随即,他转手把图递给了亨德尔。接着,又是同样的两道工序后,又一张地图绘好了,这是给英尼逊的。再后,又画了许多张,一张给杰尔明,12张给排长们,36张给班长们。

  特罗派尔没有向他手下英勇的将士们发表堂皇的战斗动员令,指挥员们研究地图时,他只是如一台暂时熄火的机器,静静地在一边等待着。

  终于,进攻的时刻来到了。搭载履带拖车南下的七人体向躺在北极水晶宫里的触角绿人发出信号,再经触角绿人转发给特罗派尔。在收到反馈的确认信号后,七人体立即作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掉转方向向北面的金字塔清洗火线进发了。清洗火线现在成了一个五角形,又有三个金字塔加料去了。为了维持约束等离子粒团所需的超大磁场,金字塔大量消耗了能量,因此换班加料更勤了。

  加料站里的三个金字塔收到了火线上的五个金字塔催促其返回的信号——无任何情感色彩的机器信号,于是,三个金字塔停止加料,沿乱糟糟的地表向南飞速滑去,重新加入清洗火线行列,以增强清洗火力。“现在各加料站均空着,”特罗派尔冷冷地下达了战斗命令,“我们立即按地图所标路线奔赴各加料站点,务必炸毁金字塔食料补给干线上的所有指定目标。目标炸毁后,各爆破点务必派人坚守,防止金字塔的维修机器人及时修复。”

  食料补给干线,金字塔的咽喉。这个来自地球的种群可不是属鼠的,只知道啃啃楼宇墙表,磨磨牙;他们是狼变的,是要咬断楼宇主人咽喉,要追其命夺其魂的。

  七人体和北极水晶官里那个苦难的触角绿人通过特罗派尔联合指挥着这支武装起来的地球人军团。根据它们的命令,特罗派尔率领地球人军团从军火库里冲出来,直奔各作战地点。原来各加料站距秘密军火库不过一英里地之遥,它们如一座座玄武岩峭壁,高高耸起在赤道线上。军团沿一个斜上的隧道,爬出深井,出现在地面上。然后兵分九路,呈扇形排开。其中八路分头扑向八个加料站,具体位置是各加料站与输料管连接处。在那里,有一根直径25英寸、管壁厚达半英寸的钢管与加料站相接。第九路在特罗派尔和杰尔明的率领下,扑向另一根更为粗大的管道。那管道是自食料生产中心引出的总输料管,深埋在地下,露出地表后,又分为八根分管,通向八个加料站。各路纵队攀悬崖,过废墟,马不停蹄地向各自的作战地点进发。

  沿途他们也搞了一些小规模的破坏活动。

  通往地面的隧道里垂着一根松松的电线,离地有几英寸高,有人一脚踏上去,把它踩断了。跟着,一个一般性故障信号发出:断线。巡查线路的值班机器人收到信号后,便开始检查工具箱,看看电瓶的电压电流是否充足,以便用接插线对线路进行临时连接;还看看聚乙烯颗粒是否够用,以便在线路接通后再在接线处包上一层绝缘材料。根据情况,值班机器人要么赶往库房取材料,要么直接赶往断线处进行修复。无论如何迅速,平均也需要半小时的时间。

  队伍中有个女人渴疯了,她本来可以通过一百多个细微特征从各种管道中分辨出水管来:管道的温度、材料、光洁度、倾斜度及位置等等。可她总在水管接头处把水管砸开来饮水,饮完就蹒跚着径直走了,任由裂口处水流喷涌。于是一个紧急故障信号发出:高压滴漏,水管爆裂。一个维修机器人很快赶到,将裂口焊接好了。

  可流出来的水四处漫流,又引发短路、腐蚀等一系列连锁故障。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修理好的。再说,那维修机器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可以轻易对付的。如果碰巧你还在喝水时它就赶到了,它会把你推到一边,去焊水管。可你也可以反推它,让它不得近身。这时它毫无反抗之力,只会一个劲地往水管边靠;履带上的推动轮打滑了,空空地旋转着,使不上一点儿劲。它要走到水管边,平均也得一刻钟左右的时间。

  一般来说,当碰到的管道里流的是几根管道汇集起来的液体时,即碰到状如“Y”型、“Ψ”型或分管更多的其它类型而出口只有一个的管道时,你就得格外当心。一旦砸破这种类型的管道的出口主管时,就会有专门的大型维修机器人赶来抢修。分支管道越多,维修机器人便来得更多,更快,行动也更为果断。如果砸断的是“Y”型管,前来进行修复的机器人是一个矮胖的三轮管道工,你只凭双手已很难将这笨家伙推开。如果砸断的是“Ψ”型,冲来的则是一个半吨重的机器人,就是两个大男人也制服不了它。

  行进中的队员们常看到有机器人沿通道隆隆地高速驶过,它们重达两吨,脚下装有履带,身上配备了推土机铲子和18英寸长的钻岩石用螺旋钻头。人们尽量小心不去纠缠它们。可以推断,他们已经接近这个星球的整个生产活动的终端产品了。这种产品是金字塔食料的主要成分。而他们碰到的那些庞大的机器人就是专门负责维修输送终端产品的管道的。

  大家就沿着这条食料线前进。

  特罗派尔、杰尔明纵队三十余人到达了指定地点,只见在一个小山一样的锥形矿碴堆顶上,一个直径50英尺、高达150英尺的巨型圆柱体耸入漆黑的夜空中,在最高处突然来个90度的大转弯,折向南方,在许多高大的成对蛛腿钢架的支撑下,绵延伸展出去,消失在望不到头的远处。这是一根巨型管道。但可以断定,它在远处的某个地方将分成八根支管,分别通往八个加料站去。

  由于各种行星应力的作用,游走机器人的粗劣操作,以及材料自身的老化,管道遭到极大损坏。即使管道的直立部分和架高部分也不能幸免。千万年来,这些管道不可避免地出现各种破裂泄漏及其它事故。维修机器人修理产生的废物砾石被推铲在一起,经过长期堆积,已如小山一般。蛛腿支撑钢架经长期锈蚀,不定在什么时候“啪”一声就断裂了;跟着,管道或断裂,或悬浮,或倾斜;横冲过来抢修的机器人或找材料支撑,或拍击复位,或焊接裂口。直立管道上有一处巨大的焊接补块,与此管道相对的另一根管道的同一位置恰好也有一个焊接补块,显然是由于流星打击造成破裂而后修复的。有一段50英尺长的架高段管道整个都比其它部分的管道更为新亮,显然是坍塌后重新安装过的。这说明这里一定发生过一次罕见的大地震,也许是这颗行星地质构造史上最近的一次大震荡。

  这30多个地球人将要干出的壮举乃是流星与大地震所不能比拟的。

  杰尔明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那根耸起的管道——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东西两面就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机器铿锵声。原来是蹲在大渣滓山旁的两个黑乎乎的东西动作起来了。那两个东西毫不起眼,起先大家没在意,还把它们当成了废弃物。又一阵齿轮的嘎嘎声响过之后,它们举起两双紫色的石英眼,直视着杰尔明。

  “常规警告,”特罗派尔准确地判断道,“刚才的铿锵声是第一次警报,在维修机器人或运输机器失灵时发出。现在,我们所有人走动的速度不得超过每小时两英里,否则预警系统将发出第二次警报,同时释放磁滞电流。那种电流将把我们携带的金属器物烧得赤红。好啦,现在开始布设氚核炸药包。”

  七名孕妇和八名男人带着防毒面具,每人背负一个氧气瓶和30磅烈性氚核炸药包,深深地猫着腰,慢慢地,慢慢地,向渣滓山方向潜行过去。炸药包做成砖块状,每块重一磅,外面涂有不干胶,相互粘结在一起。他们的后面跟着第八名妇女,加拉·特罗派尔,她肩上挎着一卷很大的绳索。那绳索其实是引爆线,为了增强隐蔽性,特意将引爆线的绝缘外套图案织成菱斑响尾蛇的花纹。他们一行沿成对的支撑蛛腿钢架一路摸索过去,在每一对钢架下停留一会儿,扳下一块炸药包来,啪一声粘在钢架的一条腿上。跟着,加拉·特罗派尔跟上来,将引爆线的一端插进炸药包的一个黏性小孔里,然后留出一段一码长的线拖在冰冷的地上。就这样一个一个地布设下去,花了好长时间。最后,他们终于在长达整个架高段管道四分之一范围内的全部支撑钢架下布设了炸药包。然后,在慢慢返回的途中,大家再帮着加拉·特罗派尔,把炸药包引爆线的端头接在总引爆线上。

  同时,留在直立管道处的15个人一直在不停地绕着管道转来转去,似乎那管道是一根五朔节花柱①。原来他们在缠绕引爆线,一匝又一匝密密地缠了无数圈,然后又在引爆线上每相距8英寸处布设了许多蜡封一样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用于定向爆破的锥形装药,一种布设在此处却对彼处造成极大破坏力的奇特武器。沿环形引爆线布设在爆炸对象表面的锥形装药,药体只有一个点与爆炸对象表面接触,其余部分则毫不接触。一旦点火引爆,爆炸对象上沿几个锥形装药与引爆线相接的一圈完好无损,而在其围成的中心区域,则无论多么坚硬,定会被整整齐齐地炸出一个深深的洞来。

  【①五朔节为中古时代和现代欧洲的传统节日,每年5月1日,为春天到来而举行庆祝活动,活动中人们常绕中心的一根花柱舞蹈、游戏。——译者注。】

  在整个炸药布设过程中,只有一人阵亡。那是一个非洲人,当他上渣滓山一丝不苟地布完一个锥形装药后,兴奋不已。大家正等着他返回来炫耀一番时,却什么也没有等回来。他在下山时跌倒了,沿山坡一路滚下来。由于速度超过了每小时两英里,那愚蠢的预警系统于是作出判断:运输机器失控,发出第二次警报。此时,正在渣滓山上倾倒废物的另一个形状怪得难以描述的机器人收到警报,猛然发现出了事。于是,它立即倾尽所带蓄电池的全部电能,向那正在往坡下滚去的人体发射出强大的磁滞电流。那非洲人还没滚到山脚,他身上的氧气瓶已经变得赤红,瞬间就爆炸了。火光处,人与氧气瓶,什么都给炸没了。在旁边布炸药的其他人也一下子感到各自的鞋带眼和拉丝突然间变得滚烫,灼烧着他们;背上的氧气瓶也在一瞬间成了燃烧的煤块,要把人的背给烤焦。那种可怕的高压电瞬间就过去了,可灼烧的痛苦不减,而且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大家完全在神经麻木的情况下坚持着继续绕线布设炸药,直到第二组返回时,才放出引爆总线。

  通过触角绿人,特罗派尔与七人体保持着若即若离、若有若无的大脑联系,既不完全参与七人体的活动,也不完全脱离它而独自行动。这就是昏迷与死亡的区别——在旁观者看来这区别没什么意义;但对患者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

  在特罗派尔昏迷的大脑里,又一个意识如涓涓细流般流动起来:金字塔改变了八角形进攻战术,转而对付起运载七人体的神奇巨物来,并且它们的能量消耗速度加快。太好了。特罗派尔记下了这一信息。现在其它八个纵队也该完成各自的准备任务了,他想。

  特罗派尔的小组负责最后引爆。

  特罗派尔把手下的30人带到一个废弃的索尔维法①苏打生产塔后面隐蔽起来,他们的剩余武器也堆放在这里。接着他把总引爆线的熔线端头插进50英尺外的一块黄色氚核炸药包里,然后返回隐蔽处,把一支步枪稳稳当当地架在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上,瞄准那块小小的氚核炸药包。瞄准,再瞄准……砰!一粒直径30毫米的混合稀土曳光弹飞入目标中。

  【①比利时化学家索尔维(1838—1922)发明的生产苏打灰(碳酸钠)的氨碱法。——译者注。】

  被打中的炸药包爆炸了。点着的引爆线被强大的气浪掀起来,腾上半空,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以每秒1000英尺的速度向下燃去。

  引爆线燃起的小火龙首先蹿上直立管道,紧接着是一连串巨响声,并伴随着一阵阵的格格声,定向爆破的锥形装药把直立管道四周炸出许多整齐的圆窟窿来。爆炸声未停,小火龙又沿巨型支撑钢架蹿过去,把沿途景物照得通亮。跟着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爆炸声,由近及远不停地响过去。爆炸冲起的火光像一条游动的巨大火龙,连绵不断。突然爆炸声停止,片刻奇怪的安静,什么声响也没有。紧接着新的巨响声再次掀起。这次不再是爆炸声,而是金属落地时碰撞、扭曲发出的轰隆声、嘎吱声,响成一片。响声过后,布设了炸药包的支撑钢架尽数化为乌有,四分之一英里长的管道被悬空了。

  跟着,悬空的管道自中央处开始微微向下倾斜,倾斜,最后,咔嚓一声,完全断裂了。巨大的管道轰然一声砸下地来,与地上崎岖的岩石、砾石堆相撞,本来已经老化脆弱的管道立即裂为大大小小的一摊钢板、碎块和碎片。那巨响的余波随着阵阵地动山摇的震荡,传到脚底、骨髓和耳鼓,众人无不感到惊心动魄。

  一股黏稠的激流自悬在空中的那截残破的管道头里喷射出来,同时直立管的周身也如礼花绽放一般,无数股白色的液注自各个窟窿里迸涌而出,景象煞是壮观。直立管顶端那个失去支撑的巨大弯头在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之后,深深地垂下了头,最后轰然落下,彻底完蛋了。直立管本身也开始沿窟窿处慢慢裂开。那些因爆炸变得白热的窟窿经食料液体一冲,不仅进一步撕裂,而且还被做了退火处理。这一热一冷,金属自身的晶体结构被改变了。加热时可以延展的结构,冷却时就变得脆弱而失去了延展性,这样就可能破碎。终于,伴随着又一阵巨响,那林立的管道群中最大的一根倒下了。管道的顶端全被砸碎了,底端则坍塌扭曲成一个典型的松松垮垮的“8”字结。

  一英里外的南方也正上演着相同的一幕。躲在苏打生产塔后面的人们看到了地平线上冲天的火光,听见了遥远的爆炸声及金属撞击声。那声音直震得他们牙齿嘎嘎响。

  “我们干得不错,”七人体一本正经地对特罗派尔说道,“现在我们必须防止内部分裂。”

  “难道不是吗?”触角绿人嘲讽地补了一句。

  越来越多散布各处、休眠沉寂多年的各种机器现在相继活动起来。负责维修食料主输导管的机器人们纷纷从废弃的电解电池堆里爬出来。他们并非躲在那里,不过是因为经年不用,被弃置在那里罢了。它们是能够适应任何环境的机器,除非主输导管内液压下降或相关线路出现故障,它们仍将呆在老地方不动。它们最近的一次起用已是一个世纪以前修复被流星击毁的直立主管,自那以后,它们一直闲置一旁;氯气车间废弃的铅电池被清洁工机器人清理出来,尽数倾倒在它们身上,它们被深深地埋在下面百余年。但只要一接到要求启动工作的信号后,它们便会挖开障碍物冲出来。现在,要求它们启动的信号发出了。

  各式各样的机器人共有100个,他们结成一个超大型的机器阵,装备了工具设备,有自由伸缩起重机、机械臂、叉车等。它们虽不是攻击型机器人,然而为了生存和任务需要,它们会铲除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赶到事故地点,抢修由地震、流星、洪水或电缆中断等造成的灾难性事故。

  然而它们还从未遇到过地球人制造的灾难性事故。

  机器阵分为两组,第一组10个,嘎嘎作响地辗轧着地面,向直立管道和架空管道的爆炸废墟运动过来;另一组90个,越过荒凉之地,赶往其它几个出事地点去了。30个地球人大气不出,静静地等待着。极度惊恐之下,杰尔明拧开一个箱子的盖子,那箱子上有一行古老的模版印刷字:阿伯丁试验场。里面有一些如蜂房巢室一样的单元格,每个单元格各安置了一枚头如卵尾如鳍的飞弹,一共12枚。

  “照指示装弹,”特罗派尔对杰尔明说道。自己扛起火箭筒,沿筒身看过去,十字叉丝的交点对准了300码外、气势汹汹地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机器人。

  就在这一瞬间,七人体死了。在一阵相互关爱、惜别与痛苦的折磨中,它给特罗派尔传来了最后的画面:一条等离子粒团形成的蓝色火线。养护槽里的养护液在蒸腾,七人体在其中挣扎着,直至死亡。

  特罗派尔一动不动地站着发呆。杰尔明试探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装弹完毕”,可他却突然瘫软在地上,不住地抽泣起来。压垮他的不是发射筒与飞弹那点不足道的重量,而是极度的悲伤。他死了,他的精神死了。刚刚死去。

  “把这劳什子给我!”加拉·特罗派尔说着,一把从他手里抓过火箭筒,硬扛在自己肩上。

  “天啦,要当心!”杰尔明尖叫起来,“这可是核武器。”

  “我知道。”她简短地答道,同时把火箭筒在肩头上前后挪了挪,搁平稳了,然后瞄准,手指头伸到扳机上。“嗖!”火箭飞了出去。一个蠢女人正好站在加拉身后,不知躲避,结果被火箭尾端喷出的火焰一下子削去了她的一个肩头。她双手抱住伤口,倒在地上,痛得蜷着身子在地上打滚。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倒霉蛋,大家的目光只盯着飞人当头机器人的那个小火球。只见小火球腾一下变为一个大火球,紧接着,紫红的蘑菇云蹿起,如一柄巨伞撑起,上顶天,下曳地。加拉一把抓住杰尔明,面对眼前这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喃喃地念道:“我的主啊!我的主啊!”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赤道一带的天空被一朵又一朵的蘑菇云照得通亮,100个机器人在火光中垂死挣扎着。人类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不少人跟机器人同归于尽了。不幸的是亨德尔所在的普林斯顿纵队得到了一箱未被检查出来的哑弹,他们只得以步枪向机器人开火,可只能在它们的传动齿轮上打出一个又一个小孔来。不得已,只好在近距离内向机器人投掷定向爆破的锥形装药,那距离近得简直就等于自杀。因此,这个纵队伤亡重大。等到兄弟纵队腾出火力来支援他们时,他们只剩两个人了。

  当战斗结束,清点伤亡人数、打扫战场的工作完毕后,天地复归沉寂。这时,金字塔在静电力的推动下,一声不响地慢慢滑了过来。它们勉强挤进壁立的黑洞洞的加料站里,绝望地等待着……

  它们在等待着食料。有了食料,他们可以继续活动,还可以再造出更多的食料来,还可以……然而它们什么也等不来了。它们就将这样永远空等下去,直到彻底完蛋。

  面对这些巨无霸,初时恐惧,继而愤怒,最后不得已而奋起反抗的人类,竟惊奇地发现,他们对这些巨大而又愚蠢的无生命之物竟也产生了一丝同情与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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