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们来到这里,我和玛丽一直住在一个小间里,大小跟个铜鼓差不多。这种房间原本只能住一位低级军官,但实验室没有为夫妻准备的卧室。我俩挤得像拼盘菜一样,但我们并不介意。
第二天早晨我先醒来。和往常一样,我首先迅速检查了一遍,确认玛丽没有被鼻涕虫附身。
正检查着,她睁开眼睛,睡眼朦胧地冲我微微一笑。“再睡一会儿。”
我说,“还有半个小时呢。”
但她没有再睡。过了一会儿。我问她:“玛丽,你知不知道黑死病的潜伏期?”
她答道:“我应该知道吗?嗯,你的一只眼睛比另一只要略微黑一些,看来你危险了。”
我晃了晃她,说:“注意听我说,媳妇儿。我昨晚在实验室做了些粗略演算,得到的结果是,鼻涕虫想必早在侵略我们三个月前就已经侵入非洲了,”
“对呀,当然。”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又没问。另外,这还用问吗?显而易见的嘛。”
“唉,你呀!起床吧,别耽误了早餐。”
离开小卧室前我问她:“今早还和以前一样,跟他们做室内游戏?”
“对。”
“玛丽,你从来不谈他们问你的内容。”
她一脸惊奇:“可我从来不知道他们问了我什么呀。”
“我猜就是这样!他们实施的是深度睡眠加上‘又忘’指令,对吗?”
“估计是吧。”
“嗯……好吧,道傣些调整。今天我跟你一起去。”
她只说了一句,“好的,亲爱的。”
他们和往常一样在斯蒂尔顿博士的办公室里聚齐,其中有老头子、斯蒂尔顿本人、参谋长吉布西上校、我见过但不知其名的中校,还有一大群技师、初级军官和跟班。在军队,高级军官似乎连擤鼻涕都需要配上一个八人工作小组,这正是我离开军队的原因之一。
老头子看见我时眉头一扬,但没说什么。一位看门人模样的中士却想拦住我。“早上好,尼文斯夫人,”他朝玛丽打着招呼,然后又对我说,“我的名单上好像没有你。”
“我正要把我的名字加上去。”我对一屋子人宣布说,然后推开他继续向前走。
吉布西上校对我怒目而视,转向老头子,嘴里嘟囔着,意思是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头子并不回答,但眉头抬得更高了。其他人板着脸,装山一副与自己不相干的样子。只有一位女军士忍不住满脸笑容。
老头子起身对吉布西说:“稍等片刻,上校。”然后蹒跚着向我走过来。他用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孩子,你向我保证过。”
“我现在收回承诺。你无权逼一个男人做出有关他妻子的许诺。你当时跟我的谈话是不恰当的。”
“你没有权利留在这里,孩子。在这些问题上你不够专业。为了玛丽,出去吧。”
这句话之前,我本来没想到质问老头子为什么有权留在那儿。但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不是分析家,因此你无权留在这里。出去吧。”
老头子看了一眼玛丽,我也瞟了她一眼。她面无表情,也许在等着我做决定。
老头子缓缓地说道:“孩子?你是吃了枪药还是怎么?”
我答道:“是我妻子在接受实验。从现在开始,规矩由我来定——否则取消实验。”
吉布西上校插话说:“年轻人,你疯了吗?”
我问他:“你在这儿是什么身份?”我看了一眼他的手,补充道,“你戴的是弗吉尼亚军事学院的戒指,对吗?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资历?你是医学博士还是心理专家?”
他昂首挺直身体,想摆出一副尊贵的样子——然而高贵是很难装出来的,它是一种内在的气质,就像玛丽所有的那种尊贵一样。“你似乎忘了这里是军管区。”
“你似乎忘了我和我妻子不是军人!”我又说,“来,玛丽,咱们该走了。”
“好的,萨姆。”
我又对老头子说:“我会把我们的联系地址告诉总部办公室。”我开始向门口走去,玛丽跟在我后面。
老头子忙说:“等等,就算帮我一个忙。”我停下脚步,他又对吉布西说,“上校,你能跟我出去一下吗?我想私下和你谈一谈。”
吉布西上校用军事法庭审判长的目光瞪了我一眼,但他到底还是出门去了。
我们都等着。玛丽坐下来,我仍站在那儿。低级军官们仍旧面无表情,中校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而那位女士好像要大笑出来的样子。只有斯蒂尔顿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他从收信筐里拿出一摞文件,开始埋头工作。
十到十五分钟以后,一位中士进来说:“斯蒂尔顿博士,指挥官说开始实验。”
“好的,中士。”他答应道,然后看着我说,“咱们进实验室吧。”
我答道:“先别忙。这里面的人谁是闲杂人员?他们都是吗?”我指了指中校。
“啊,这位是黑兹尔赫斯特博士——在金星上待过两年。”
“好吧,他留下。”我注视着面露笑容的女中士问道,“你在这儿担任什么工作,女士?”
“我吗?呃,我在这儿担任陪护。”
“我来承担陪护任务。现在,博士,请你把不需要的人员挑出来。”
“当然可以,先生。”结果他只需要黑兹尔赫斯特中校。我感觉他很乐意把这帮看客赶走。我、玛丽和两位专家走进实验室。
实验室有一张心理分析师的长沙发,四周是围成半圆形的椅子。头顶隐蔽地伸出一架三维照相机的双探头,我断定麦克风就藏在沙发里。玛丽在沙发上坐下,斯蒂尔顿博士拿出一枝注射器说:“尼文斯夫人,我们接着上次来。”
我说:“等等,你有以前实验的记录吗?”
“当然。”
“我们先放一遍,我想详细了解情况的始末。”
他犹豫了一下,答道:“如果你希望这么做,可以放。尼文斯夫人,建议你在我办公室等候。是这样,看一遍需要花很长时间,我随后派人请你。怎么样?”
我的想法跟他们刚好相反,刚才顶撞老头子让我的肾上腺素激增。“我们还是先看看她自己是否愿意离开吧。”
斯蒂尔顿一脸惊奇。“你不明白你的建议意味着什么。你妻子看到这些记录会扰但她的情绪,甚至会伤害她。”
黑兹尔赫斯特也插话说:“你的治疗方案非常令人怀疑,年轻人。”
我说:“这不是什么治疗,你知道的。如果你把治疗当作目标的话,你就会用让以前所见情景历历在目的视觉回忆法了,而不会使用药物。”
斯蒂尔顿看上去有些担心。“没有时间播放了。为了尽快获得结果,我们得想想办法,哪怕是些笨办法。”
黑兹尔赫斯特插嘴说:“我同意你的首见,博士。”
我按撩不住火气,历声说:“该死!没人请你们事事当权威,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任何权威。这些记录是从我妻子的大脑里偷窥而得的,本来就属于她。我真厌恶你们这帮假扮上帝的人。我不喜欢鼻涕虫的此种恶习,更讨厌人类也有这种毛病。她自己决定到底愿不愿意看。还有,请征求她的意见,问她是否希望其他人看到这记录。”
斯蒂尔顿只好问:“尼文斯太太,你想看看你的记录吗?”
玛丽答道:“是的,博士,我很想看一看。”
他看来很吃惊。“啊?当然,你希望亲眼看到吗?”他说完看了我一眼。
“我同我丈夫都很想看。欢迎你和黑兹尔赫斯特博士留下来。如果你们愿意的话。”
他们也留了下来,一大摞录像带被拿了进来,每一盘上面都标有相应的日期和年代。把那些全看完的话要花上几个钟头,所以我放弃了大约1991年以后的有关玛丽的生活。这段日子的录像对解决问题意义不大,玛丽如果想看,日后再看也不迟。
于是,我们从她的幼年时代开始。像所有那些被迫在记忆的轨道倒退回忆的人一样,每盘带子都从受试者——也就是玛丽——的哽咽、呻吟、挣扎中开始,所有被迫回忆自己宁愿忘记的往事的人都是这种反应。此后,记忆才开始逐步重建。带子里既有玛丽的声音,也有她记忆中别人的说话声。最让我吃惊的是玛丽的脸,我是说,这张脸泡在水槽的样子。我们一点一点地将她的脸放大,让它的立体形象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面部表情的丝毫变化都能捕捉到。
起初,她的睑是小女孩的模样——呃,她那时的五官和成年后没多大区别,正是我亲爱的妻子幼年时的模样。这倒让我希望我们能生个女孩。
然后,随着她记忆中别的演员出场,她的表情也相应地变化着。我好像在看一个演技精湛的独角戏演员扮演许多种角色。
玛丽看录像时表情很安详,可她却悄悄把手放在我的手心。当看到她父母遭到变故成为鼻涕虫的奴隶这可怕的一幕时,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指。要不是我的手硬得像火腿,肯定会被她捏成肉饼。不过,她始终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跳着浏览了标有“身体机能暂停时期”的带子。我吃惊地发现这样的带子竟有许多盘。我原以为从处于这种状态下的人的记忆中没什么好挖掘的呢。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处在这种状态下。她不可能知道什么有助于我们了解鼻涕虫灭亡原因的情况。所以我把这些部分跳过去,重点看两组带子:她的苏醒阶段,她从沼泽中被救起的情况。
从录像上的表情中可以肯定一点:她刚一苏醒就被鼻涕虫附体了。她脸上无动于衷,毫无表情,这表明鼻涕虫没有再费心伪装寄主的面部表情,红区的立体节目中到处都是此类表情。她那一时期的记忆中几乎什么都没有,这更加证实了我的上述判断。
接着,突然间,她不再受鼻涕虫奴役了,又变成了一个小姑娘,非常虚弱,惊恐万分。从她的回忆中可以看出,她当时有点神智不清。在快要结束时,一个响亮清晰的新的声音喊道:“好吧,你们星期天再来收拾我吧!嘿,皮特——这儿有个小姑娘!”
又一个声音应道:“她还活着吗?”
前一个声音回答说:“不知道。”
带子的其余部分是在凯瑟威尔,她的康复阶段。其中有许多新的声音和记忆。这时,带子放完了。
“我建议,”斯蒂尔顿博士一边从投影仪中取出录像带,一边说,“我们再放一盘同时期的带子。这些带子之间略有不同,而且,这一时期对整个问题的解决非常关键。”
“为什么,博士?”玛丽很好奇。
“啊?当然,如果你不想看就不必看这一段,但我们要调查的正是这个时期。我们必须从你的记忆中再现金星上的鼻涕虫,看它们出了什么事,研究它们为什么会消亡。尤其是,一旦我们辨明究竟是什么病毒能够杀死控制你的鼻涕虫——也就是说,鼻涕虫死了,而你却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这就意味着我们找到了所需要的武器。”
“你们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难道连这个都没弄清楚?”玛丽疑惑地问。
“呃?现在还没有。但我们会弄清的。毕竟,人的记忆是一种极其完备的记录器,只是操纵起来很困难。”
“可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我还以为你们知道呢——我得的是‘九日热’。”
“什么?!”黑兹尔赫斯特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千真万确!录像你们都看了,难道你们没从我的脸上看出来?那是一张具有典型症状的九日热患者的脸。这样的脸我见过许多次,我到了凯瑟威尔以后还看护过这种患者呢,因为我得过这种病,所以有免疫力。”
斯蒂尔顿问道:“博士您怎么看?以前见过这种病例吗?”
“这种病例?不,没见过。到第二次远征金星时,他们全都接种过这种疫苗。当然啰,我完全清楚这种病的临床症状。”
“可你却没从这份录像资料上看出来?”
“这个,”黑兹尔赫斯特谨慎地回答,“我得说,我们所看到的情况与这种病的症状相吻合,然而还不能下定论。”
“什么不能定论?”玛丽尖刻地说,“我告诉过你,这就是九日热。”
“我们必须先确认这一点。”斯蒂尔顿不无歉意地说。
“要肯定到什么地步?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别人告诉我说我得了九日热病,皮特和弗里斯科发现我时我还生着这种病。我后来还护理过其他病人,但我再也没传染上。我还记得这些病人快不行了时的脸色,就像我在录像带里的那样。只要见过这种情形,任何人都会永世难忘,更不可能把它错当成别的病。你还想要什么?等待天空中出现燃烧的字母吗?”
我从没见过玛丽发这么大脾气。我暗想:当心,先生们,你们最好还是躲开点。
斯蒂尔顿说:“我想你已经把你的看法表达得非常清楚了,亲爱的女士。但请告诉我,我们都相信你对这段时期没有记忆。凭我对你的过去的了解,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你似乎有直接而又清醒的记忆。告诉我,是这样吗?”
玛丽一脸迷惑,“我现在记起来了——而且记得相当清楚。我有好多年没有想过这段日子了。”
“我想我明白了。”他转身对黑兹尔赫斯特,“怎么样,博士?我们有没有在实验室培育这种病菌?你的手下在这方面下过功夫吗?”
黑兹尔赫斯特一脸的惊愕。“这种病菌?当然没有!九日热病——完全不可能!我们还不如直接使用脊髓灰质炎或是斑疹伤寒症呢。我情愿用斧子来对付指甲上的肉刺!”
我碰了一下玛丽的胳膊示意说:“我们走,亲爱的。我们能做的都做了。”离开时我发现她浑身颤抖着,泪水夺眶而出。
我带她走进基地餐厅。系统地治疗她的创伤,用的是我拿手的蒸馏剂疗法。
此后,我将玛丽安顿到床上午睡,我一直坐在她身边陪着她,直到她睡着,然后我去找父亲,他在分给他的办公室里,表示没有录音的绿灯正亮着。
“你好!”我问候道。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伊莱休,我听说你取得了惊人的成功。”
“我更喜欢你叫找‘萨姆’。”我答道。
“很好,萨姆。成功者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惜虽然摇中了大奖,奖金却少得让人失望。眼下的形势和以前一样绝望。九月热——难怪移民们和鼻涕虫都死光了。我真不明白该怎么利用这种病菌,不可能期望人人都有玛丽那种不屈不挠的活下去的意志。”
我懂他的意思。在地球人毫无防御的情况下,这种病的死亡率在百分之九十八以上。当然,注射过疫苗的人死亡率会有效地降至零。但这样一来,这种病又没用了。我们需要一种仅仅会引起人生病。却能置鼻涕虫于死地的病毒。
“我看,意义不大。”我说出我的看法,“更大的可能是:未来六周内,脊髓灰质炎和鼠疫——或至少其中的一种——在整个密西西比河谷蔓延开来。”
“如果鼻涕虫已经从在亚洲受到的挫败中吸取了教训,开始采取极端的卫生措施。那怎么办?”他答道。这一点我倒没想到,他这一提醒让我吃了一惊,差点没听到他接下去说的话,“不,萨姆,你一定要设计出一个更好的方案来。”
“一定得我设计吗?我只是这儿的打工仔。”
“你已经做过一次了——但这一次不同,由你来负责。我不介意,反正我已经准备退休了。”
“啊?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我什么事也负责不了——也不想负什么责。部门的头儿是你。”
他摇摇头说:“谁发号施令,谁就是头儿,头衔和徽章一般只是对事实的追认,先做事,而不是先得头衔。告诉我——你觉得奥德菲尔德有能力接替我的职位吗?”
我考虑了一下,摇了摇头。爸爸的第一副手是个执行者,是那种“执行指令型”的官员,而非“创新思维型”。
他接着说:“我早就明白,接我班的人是你。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但眼下你已经开始抢班夺权了。你在重大问题上坚决反对我的判断,迫使我接受你的决定,而结果也证明,你的做法是有道理的。”
“去你的!我就这一次固执任性,有点强加于人。你那个聪明脑瓜子忘了去咨询身边名副其实的火星专家的意见——我是说玛丽。我根本没指望能发现什么,只是交了好运而已。”
他摇了摇头。“我不相信运气,萨姆。运气是平庸之辈用来形容天才的成就的托辞。”
我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向他靠近了些,说:“好吧,就算我是个大天才——但你照样别想让我扛这个包袱。这事一完,我就和玛州去山里生儿育女,养养小猫什么的。我们没打算把一辈子时间耗在指挥疯疯癫癫的特工上。”
他温和地微笑着,一副目光比我远大得多的模样。
我接着说:“我不想干你这份儿差使——明白吗?”
“魔鬼取代了神的位置以后说的就是这句话——但他发现,已经由不得他了。别把这事看得这么重,萨姆。至于眼下,头衔我还是自己暂时留着,并且尽我的全力帮你。与此同时,您有什么指示,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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