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初我和老头子去的是国家动物园,而不是坐在公园长椅里,我说不定就不必去堪萨斯城了。我们将国会两院联席会议上捕获的十名泰坦星人连同第二天的两个,一并委托给动物园的管理员。它们会被安置到不幸的类人猿肩上,包括黑猩猩和巨猿,但没有大猩猩。
管理员把这些猴予锁在动物同的兽医院里。一对名叫阿贝拉尔和埃洛伊兹的黑猩猩被关在一起,它们一直是情侣,没理由把它们分开。也许这一点就说明了我们在心理上难以对付泰坦星人,即使那些将鼻涕虫移植到猿身上的人,他们仍旧把它们当猿看待,而不是泰坦星人。
关这对黑猩猩的笼子旁边是一家子患上肺结核的长臂猿。由于有病,它们没有被用作奇主,笼子和笼子之间也不相通,由密封性良好的滑板相隔,每个笼子都有空调。我记得,我待过的一家医院的条件还不如这里呢。
第二天清晨,隔板却打开了,长臂猿和黑猩猩混在一起。阿贝拉尔,也可能是埃洛伊兹,已经会撬锁了。这种锁原本是防止猴子打开的,却防不住猿猴兼泰坦星人,倒也不能怪设计锁的人。
这里原本只有一对黑猩猩、一对泰坦星人加上五只长臂猿——第二天早上却发现,七只猿猴全部被附体了,泰坦星人的数量变成了七个。
这一情况是在我离开堪萨斯城前两个小时发现的,可是老头子却没得到通知。要是他了解这一情况的话,他立即会明白:堪萨斯城的泰坦星人已经达到了饱和状态。就算换了我,也能从猿猴身上的泰坦星人数量增加中推导出这个结论。如果老头子知道了长臂猿的情况,反冲击计划决不会实施。
反冲击计划是军事史上最失败的哑炮。整个部署安排得井井有条,空降部队同时于五区时间午夜抵达九千六百个通信机构——报社、街区控制台、转播电台等等。这批空降兵是我们空降部队的精华,大部分是久经沙场的士官,技师将和他们一起使每个通信机构恢复运行。
届时,每个地方台都会播放总统的讲话和图像,裸背计划也会在所有遭到侵袭的领土上生效,这场战争便将结束,只会留下微不足道的扫尾工作。
见过鸟撞在玻璃窗上受伤的情景吗?鸟并不笨,它只是搞不清状况而已。
到午夜十二点二十五分时,不断传来已攻占某个机构的报告。稍后又从其他机构传来增援呼叫。到凌晨一点时,所有后备部队都已部署完毕。军事行动显然进行得出奇地顺利,就连部队指挥官也着陆了,并从地面发回报告。
没想到这却成了他们最后的声音,此后便杏无音信。
红区吞没了这次行动的军事力量。全军覆没。一万一千架军用飞机,十六万战士和技师以及七十一名战斗群指挥官。用不着说下去了。这是美国有史以来所遭受到的最严重的军事挫败。
需要澄清的是,我不是在指责马丁内斯、雷克斯顿、参谋长联席会议或是促成这次空中突击行动的可怜家伙。整个行动部署周密,以看似真实的情报为基础,而形势也需要我们集中优势兵力迅速行动。假若雷克斯顿当初派出的不是他最棒的精兵强将的话,他肯定会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合众国处于危难关头,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他并不知道那七只猿猴的情况。
没等天亮,我已经明白了,我们所收到的大捷消息实际上全是假的,我们的人已经被附了身、着了道,然后伪装成一切正常的样子。但马丁内斯和雷克斯顿怎么都不肯相信。等我汇报完,已经晚了一个多小时,来不及中止这次空袭。老头子也尽力阻止他们增派部队,然而他们正因胜利兴奋不已,急于扫平敌军。
老头子请求总统务必亲眼验证所发生的实情,但这次行动的指挥控制全都通过阿尔法空间站中转,而空间站没有足够的频道同时播放声音和图像。雷克斯顿说过:“别担心,部队知道他们对抗的是什么敌人。只要我们重新控制当地电台,我们的小伙子们就会重新接通地面中转网,那时你就能得到所有你想要的直观证据了。”
老头子指出,到那时,恐怕已经为时太晚了。
这时雷克斯顿大喊:“该死!老兄,我可没法让正在战斗的士兵停下来,让他们去拍光背照片。难道你想让上千的小伙子仅仅为了平息你内心的恐慌而丢掉性命吗?”
结果总统采纳了他的意见。
一直等到第二天一早,他们才拿到了直观证据。疫区中心的立体声电视台反复播放的全是老一套节目,诸如“和太阳同时起身开始美好的一天”以及“和布朗一家共进早餐”之类。没有一家电视台播放总统的讲话,也没有电视台承认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军方电报越来越少,四点左右电报停发,任凭雷克斯顿怎样发狂呼叫也无人应答。部队不复存在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情况并非从老头子那里得知,是玛丽告诉我的。作为总统的贴身保镖。整日随总统出入,她处于最有利的观察位置。
直到第二天早上将近十一点钟,我才去见老头子。他听我汇报完,未加任何评论,也没有责骂我,这就更糟糕了。
他正要打发我走,我忙插话:“我抓来的人怎样了?难道他没有证实我的结论吗?”“呃,你说他吗?最新报告说他还在昏迷中。也不指望他能活过来。心理分析师从他那儿什么也搞不到。”
“我想见他。”
“干你懂行的事去吧。”
“什么,难道你还有事情要我去做吗?”
“目前没有。我想你最好——不,还是这样:去国家动物园转转,在那儿你会发现点事,说不定能得到点启发,对解决堪萨斯城的问题有帮助。”
“啊?”
“去拜访一下霍勒斯博士,动物园副主任,告诉他是我派你去的。”
于是我去了动物囝。我本想和玛丽同去,可是她有事脱不开身。
霍勒斯人很好,个子小小的,和他养的狒狒有几分相像。他把我介绍给一个叫瓦尔加斯的博士,他是外星生物专家,曾经参加过第二次金星考察。他给我讲了所发生的事情,我一边看着这几只长臂猿,一边修正我的误解。
“我看了总统的电视广播,”他随和地说道,“你是不是那位,我是说,你不是那位——”
“对,我就是‘那位’。”我简短应答。
“那么你能告诉我们许多有关此类现象的情况。你的这种遭遇是独一无二的。”
“也许我应该有能力做到,”我慢吞吞地承认,“可是我做不到。”
“你是说你——呃,我是说你成为它们的囚徒的时候并没有发生分裂生殖,时吗?”
“没错。”我考虑了一下,又说,“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难道你不知道吗?据我所知,呃,受害者都完全记得他们曾遭遇过的经历。”
“哦,他们记得,又不记得。”我试图想说清楚这种作主人奴仆的奇怪而又超然的精神状态。
“我觉得,裂变有可能会趁你睡着时发生。”
“也许吧。除此之外,记不清有几次,开联合会的时候也会发生。”
“开会?”
我解释了一番。他眼神发亮,“哦,你是指‘联合成对’。”
“不,我说的是‘联合会议’。”
“我们说的是一回事儿。难道你不明白吗?结合成对和分裂生殖——无论何时,也不管寄主的数量够不够,它们都可以随心所欲地繁殖。很可能每接触一次就产生一次裂变,一旦有机会,就会裂变。也许不到数小时的工夫就会有两个完全成熟的雌性子寄生虫。”
我仔细想了想。看着这几只长臂猿,我无法置疑。如果这是真的话,那“我们”何必还要依赖宪法俱乐部去运载鼻涕虫呢?也许没这回事儿?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依照主人的意图办事,看到的只是眼前发生的事情。可是“我们”为什么不像渗透堪萨斯城那样去攻占新布鲁克林呢?时间来不及吗?
渗透攻取堪萨斯城的过程已经一目了然。手头有了足量的“货”,一艘飞船载着从泰坦星人身上提取的可移动细胞,以这种细胞体为基础迅速繁殖,使数量达到能与人类匹配的程度。
我不是什么生物学家,也并非外星生物专家,可我会做简单的运算。假定一艘飞船带来一千只鼻涕虫,降落在堪萨斯城附近。如果它们有条件每隔二十四小时繁殖一代,那么——
第一天:一千只鼻涕虫;
第二天:两千只鼻涕虫;
第三天:四千只鼻涕虫;
一周后:十二万八千只鼻涕虫;
两周后:一千六百万只以上鼻涕虫。
而且我们并不知道它们是否一天只能繁育一代,从长臂猿身上就能证实,它们的繁殖速度更快。
我们也不清楚一艘飞碟是否只能装载一千只细胞体,也许能运载一万只鼻涕虫。如果我们假定一万只鼻涕虫母体每隔十二小时繁殖一代,那么,两周后就是——两万五千亿只以上!
这个数字太庞大了,大得失去了实际意义,因为地球上没有那么多人口,即使把猿猴算在内也不够。
不久我们将深陷于鼻涕虫的世界里,比起堪萨斯城,这种前景更令我不安。
瓦尔加斯把我介绍给史密森学会的麦基尔文博士。麦基尔文是位比较心理学家,瓦尔加斯告诉我他是《火星、金星和地球:激发动机的研究》一书的作者。瓦尔加斯似乎希望我对此书有印象,可我没看过。没等我们人类从树上爬下来,火星人已经灭绝了。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谈得上研究他们的动机?
他们俩开始交流意见,说着外人听不懂的行话。我则继续观察长臂猿。这时麦基尔文问我:“尼文斯先生,联合会议开多长时间?”
“联合成对。”瓦尔加斯更正他。
“联合会议。”麦基尔文又说了一遍,“把注意力放在更重要的方面。”
“可是,博士,”瓦尔加斯坚持己见,“类地生命中有类似的情况。在原始的繁殖中。结合成对是基因交换的媒介,借以使全身发生突变——”
“你是在用人类经验来解释宇宙万物,博士。你连这种外星生物是不是以基因为基础都不知道。”
瓦尔加斯脸涨得通红,他顽固地说:“能否请你暂时接受基因,以此为先决条件?”
“我为什么要接受它?我再说一遍,老兄,你在通过类比来推理,但是没有理由认定存在那种类推,所有的生物形式有而且只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生存的推动力。”
“还有繁殖力。”瓦尔加斯坚持道。
“假如生物体永世不死,不需要繁殖呢?”
“可是——”瓦尔加斯耸耸肩,“你的问题不恰当,我们很清楚,它们会繁殖。”他指着那几只猿猴说道。
“我是在说,”麦基尔文回到刚才的话题,“这不是繁殖,而是一种单个的生物机体的扩张,以控制更多的空间。相当于一个人给他的房子接上一间侧厅。不,博士,我不想冒犯你,可是,人有可能太受限于受精卵配子的框框,忘记还可能在在其他模式。”
瓦尔加斯发话了:“可整个体系自始至终——”
麦基尔文打断他:“以人类为中心,以地球为中心,以太阳系为中心,这些都是狭隘的思路。这些生物或许来自太阳系以外的地方。”
我说:“呃,不!”我脑中突然闪现出一幅泰坦星的画面,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激动。
他们俩没人注意我。
麦基尔文接着说:“如果你一定要类比,就拿‘阿来巴’变形虫来比较。这是一种早期的、较原始的,却比我们更加成功的一种生物形式。‘阿米巴’变形虫的动机心理学——”
我已经心不在焉了,我认为言论自由让人有权利谈论“阿米巴”变形虫的“心理”,可我不必聆听。他们从未掉转话题,回过头来问问我一次联合会议开多长时间;不然,我就会告诉他们:这种联合会议是没有时间限制的。
他们倒是做了一些直接试验,这令我对他们的印象有一些好转。
瓦尔加斯命人带来一只骑有鼻涕虫的狒狒,把它和长臂猿、黑猩猩关进同一个笼子。直到那会儿,长臂猿一直跟正常的臂猿一样,互相梳理着毛。区别只在于,它们显得过分平静。还有,锐利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可一旦放进去新成员,它们马上围成一个圆圈,脸朝外,进入鼻涕虫对鼻涕虫的直接会议。麦基尔文兴奋地指着它们:“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开会不是为了繁殖,而是要交换记忆。这种生物体暂时分开了,而现在重新确认了身份。”
我完全可以不用他们这种晦涩的含糊之词,照样能把同一件事讲明白:和同类失去联系的主人,重新找到同类之后总是立即进入直接会议。
“假说!”瓦尔加斯轻蔑地说,“纯粹是假说。它们现在只不过是没有机会繁殖。乔治!”他喊来负责人,让他再带来一只猿猴。
“把小阿儿带进来吗?”负责人问道。
“不,我想要一只没感染寄生虫的猴子。我看,就要那只老红毛长臂猿吧。”
负责人瞥了一眼那几只长臂猿,迅速将目光移开,说道:“啊呀,博士,我想你还是别选老红毛长臂猿吧。”
“又不会伤着它。”
“为什么不把萨坦带进来呢?它可是个不听话的讨厌鬼。”
“好吧,好吧!不过快点,你让麦基尔文博士等急了。”
于是他们把萨坦这只黑得像炭团的黑猩猩带进来。在别处它也许很放肆,可在这儿就不同了。他们把它塞进笼子里,它四处望了望,背靠着门缩成一团,开始哀叫。
我不忍心看下去了,这就像目击一场死刑,却又没办法不看。我控制住情绪,男人应该能适应任何环境,为了生存,又脏又累的活也得干。可是,猴子的歇斯底里具有很强的感染力,我真想逃走。
起初,这些鼻涕虫附体的猿猴什么也没做,它们只是像陪审团一样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萨坦的哀叫变成了低声呜咽,它用手遮住脸。就在这时,瓦尔加斯说:“博士!快看!”
“哪儿?”
“露西——那只老母猴,那儿。”他指着说。
她是这一家感染肺痨的长臂猿中的女家长。她正好背对着我们,我看到她背上的鼻涕虫努力弓起,身体中央出现了一条彩虹色的线。
鼻涕虫开始像卵一样一分为二。不一会儿,裂变完成了,一只新的鼻涕虫居于她的脊植中央;另一只从她的后背滑下来。她蹲着,臀部几乎挨着地,这只鼻涕虫从她身上滑下,啪嗒一声轻轻落在水泥地上。
它缓缓地向萨坦爬过去。这只猴子一定从手指缝偷看到了,它哑着喉咙尖叫着,爬到笼子顶部。
老天哪,它们派了一班打手去抓它。这是四只体形最大的猴子,其中有两只长臂猿,一只黑猩猩和一只狒狒。它们差点把它扯得散了架,将它硬拽下来,脸朝下按到地板上。
鼻涕虫向它滑得更近了。
离它足有两英尺远时,鼻涕虫先是缓缓生出一只伪足,像一根沾满黏液的肉茎,眼镜蛇一般四处摇晃着。然后它急速甩了出去。击中了萨坦的脚——其他猿猴立即放开它,然而萨坦却反倒不逃了。
泰坦星人似乎是通过萨坦脚上的附着点将全身拉过去,先是附到它的脚上,接着向上爬,当爬到脊椎底部时。猴子苏醒了。它刚一在背上安下身,萨坦就坐了起来。它抖抖身体,加入到其他猿猴当中,还停下来打量打量我们。
瓦尔加斯和麦基尔文兴奋地大谈起来,情绪显然没受丝毫影响。我真想砸碎什么东西,为我,为萨坦,为整个猿族好好出一口气。
瓦尔加斯坚持认为这证明不了什么,而麦基尔文却认定我们所目睹的正是能改变我们已有观念的新事物。这是一种按照一定方式形成的具有高智慧的生物,在个体或群体特性方面具有永久性和延续性。两人越争辩越糊涂。不管怎样,麦基尔文的理论是这种生物会持续记忆它的所有经历,不仅从它裂殖的那一刻起,而且还能追溯到这一物种起源的时候。他将鼻涕虫形容为单一的生物组织和四维时空结合的综合体,谈话这时变得晦涩难懂,让人晕头转向。
至于我,对这些既不了解也不关心。诚然,所有这一切都非常有趣,可我只在乎怎样消灭鼻涕虫。我想尽可能快、尽可能多地消灭它们。
关于连续不断的“物种记忆”这一理论,我只能说,能够准确地回忆你在一百万年前的三月的第二个星期三都干了些什么事情,这样过日子未免太麻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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