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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艾溥露的秘密

  挪贝山庄酒吧里烟雾缭绕,酒气刺鼻,酒吧的常客花大价钱买得到一番享受。此时,艾溥露倚着小八角桌,那张白润的脸凑得离巴毕很近,略带沙哑的声音压得低低地,眼睛细眯着,仔细观察着巴毕苦楚谨慎的神情,掂量着她刚才说的那些话能有多少分量。

  巴毕的感觉像是喝了过量的威士忌,四肢麻木,浑身颤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也像威士忌一样,过会儿会好受的。他大口呼气,大口吐气,头不住地点着,可却不敢,也不愿说什么,惟恐艾溥露还会继续她的“坦白”。

  艾溥露的脸色也不很好,表情复杂,勉强笑笑以缓解气氛。

  “告诉你吧,我的母亲不是父亲的第一个妻子。”她缓缓地对他说,“母亲的年龄比父亲小得多,可以作他的女儿,我知道母亲从没有真正爱过他,可我从来没弄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嫁给他,这么一个既难相处又无感情的家伙,从来没有过多少钱。有一点可以肯定,母亲虽然教我该如何如何去生活,但她自己没有遵从给我定下的生活准则。”

  巴毕的兴趣虽然不在艾溥露父母的感情纠葛上,可也不想打断她的话。以免她察觉出自己的真实意图。他摸索着拿出香烟来,需要让紧张的双手有点儿事情做。他把用得很破旧的烟盒递给艾溥露,艾溥露摇摇头,谢绝了,仍然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下去,“母亲一直爱着另一个男人,但她从没告诉我那人的名字,这也许能够解释她的婚姻,和她对男人的普遍看法。父亲呢,也从未试图要母亲爱他,也许他知道另一个男人的存在。我猜他也怀疑我不是他的女儿。”

  巴毕听着,尽量不让自己的手发颤,慢慢点着了香烟。

  “父亲是个非常严厉的人。”艾溥露接着说,“是个清教徒,真的。可他从未真的皈依哪个教派,因为他与教堂在道义上有太多的分歧。有一度他曾每个周六自己跑到城里的集市上去布道,只要有人闲着没事儿,他就会对人家大讲特讲他的宗教观点。他自认为是绝顶正统正派的人,要整个世界远离罪孽。其实,他是极端残酷无情的家伙。

  “他对我残酷极了。”

  她惨白的脸上显现出对过去的痛苦记忆。

  “我是个很敏感的孩子,你也许能够看得出,三岁的时候我就会读书认字,很能理解人。不知为什么,我能感觉出什么事要发生,人们会怎样去做。父亲不高兴我比哥哥、姐姐们伶俐,他们是他第一个妻子的孩子,是他的亲骨肉。”

  她说着淡淡地一笑。

  “我想我长得也漂亮些,母亲常这么说。如此一来,我被惯坏了,虚荣心很重,有时会跟哥哥姐姐们过不去,跟他们吵架。母亲总会站在我的一边儿,父亲站在他的孩子一边儿。他们都比我大得多,可我总有办法整他们。”

  她说着,脸色变得更白了。

  “也想出法子来整父亲。”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对常向他晃动我的红头发,哦,那时比现在的颜色要淡些,母亲总喜欢让我的头发保持长长的大发鬈的样子。可巧,父母亲的头发都是黑色的,那么,我的红头发肯定遗传了那个男人。不过当时我只知道,我只要晃动头发就会使父亲勃然大怒,我五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叫我‘魔孩儿’,并把我从母亲怀里夺下来,甩鞭子抽我。”

  她绿色的眼睛显得很冷漠,没有表情。在巴毕看来,她的眼睛就像坚硬的珐琅,是往日不可遗忘的仇恨,把它们变得不再流露任何情感的,除了鲜红的嘴唇以外,她的脸白得跟旁边座位里的那件白色狼皮大衣一样的白,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她沙哑急促的声音尖刻无情,或许阿拉山的刺骨寒风也如此无情吧,巴毕看着,胡乱联想着,“父亲从来都很讨厌我。”

  她对巴毕说,“他的孩子也都恨我,我从没相信过我是他的孩子。哥哥姐姐们恨我,是因为我比姐姐们漂亮,比哥哥们聪明,因为我能干他们不能干的事情。

  的确,我已经是个魔法儿了。”

  她说着,狠劲儿地点了点头。

  “除了母亲,他们都与我为敌。我不得不学着保护自己,而且,该出手时就要出手反击一下儿,那时候每顿饭前,父亲总要读上一整章圣经,还要没完没了地唱赞美诗,然后才允许大家吃饭,所以我从《圣经》里知道了些关于巫术的事儿。我也问母亲,女巫都能干些什么,还从一个接生婆那儿学了不少。她来给我的一个出了嫁的姐姐接生,我趁机向她问了许多女巫的事儿,她知道的可多呢。到七岁时,我就开始一个个地尝试学到的巫术。”

  巴毕半信半疑,又饶有兴趣地听着,烟雾袅袅中,艾溥露距他越来越近,她像是在诉说着一股说不清的旧伤痛,一股埋藏许久的怨恨,然而,话语之间偶尔又显出自鸣得意之色,紧绷着的嘴唇,有着一种特别的美丽。

  “我开始的时候搞些小的,孩子可以做的。”她轻声地继续说,“九岁时第一次干了件严重的事。我的异母哥哥养着一条狗,叫泰戈,不知什么原因,泰戈不喜欢我,我每次要抚摩它时,它都朝我龇牙咧嘴,就像今天那个蒙瑞克女人的狗时我那样。父亲说,狗对我不友好,无疑是另一个迹象,表明我是魔孩儿,是上帝对这个家的诅咒。

  “有一天,泰戈咬了我,哥哥哈里不但高兴地大笑,还叫我该死的小巫婆。他要塞戈追着咬我,他就是这么说的,也许他是在故意逗我,我不知道。不过,我说我要他知道我的确是个巫婆,我告诉他,我要诅咒他的狗,咒它死掉。

  我竭尽全力施展我的所谓巫术,”

  说到这儿,她的眼睛眯得细细的,鼻翼一张一合地扇动着。

  “我回想着那个接生婆说过的所有魔法,自己编了一小条咒语,诅咒泰戈快死。晚上全家祈祷的时候,我就默默地念咒语。又收集些泰戈的毛,朝上面吐点儿口水,放进厨房的炉子里烧掉。然后,我就等着泰戈快点儿死,”

  巴毕有意想缓解一下她激动的情绪,小声说;“你不过是个孩子,随便玩玩儿。”

  “可是,几天之后,泰戈疯了,父亲不得不开枪把它打死。”

  她平静地补充道,她的这种平静比尖叫更令人感到害怕,巴毕屏住呼吸,不安地扭动着。

  “巧合。”他小心地说。

  “也许吧。”艾溥露面带得意之色,好像她早就知道巴毕会这样说,“不过,我不这么认为。”

  刚才的那股怨恨,重又浮现在她的脸上,“我相信我的魔力。哈里相信,他告诉父亲后,父亲也相信。

  我赶快跑到母亲那儿求援,母亲当时正在缝衣服,没等她有机会保护我,父亲就冲进去,把我拉到外边,又用鞭子狠狠地抽我。”

  艾薄露颤抖的手举起酒杯,没有喝,就又放下了。她完全投入到了对往日的回忆。

  “父亲打我打得狠极了,我觉得这太不公平。一边儿挨打,我一边儿尖叫着发誓,一定要讨回公道。他一停住手放我走,我就跑到牧场,挑了三头最好的奶牛,和一头父亲才买回不久的公牛,在这些牛身上拔些牛毛,吐些口水,划火柴烧掉,又埋到谷仓后面的空地上。我又编了另外的一个咒语。”

  她透过烟雾,用冷峻的目光看着巴毕。

  “一个星期后。那条公牛果然死了。”

  “巧合,”巴毕小声嘟哝着,“这是巧合。”

  艾溥露咬着自己鲜红的嘴唇,轻蔑地笑了笑。

  “兽医说公牛得了败血症。”她轻声说,“那三头奶牛也死了,还有一头小母牛和两头小公牛。父亲记起了我的诅咒,哈里看见了我在谷仓后面挖坑。他故意搬弄是非,父亲就又将我一顿鞭打,直到我承认,的确诅过咒要杀死这些牛。”

  突然,艾溥露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动作如猫一样的敏捷,绿光闪闪的眼睛长久地直视着巴毕,可又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僵硬的手指转动着杯子,细长的杯柄被一折两段,杯子上半部滑到地下,摔得粉碎。艾溥露好像没察觉到杯子已经摔成碎片,看都不看一眼地下的玻璃,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说:“巴毕,那天晚上我度过了最可怕的一夜。父亲把其他孩子送到结了婚的姐姐家,以躲避巫术的伤害,躲避上帝的诅咒,他是咆哮着这么说的。家里只留下他、母亲和我,我们一起祈祷,父亲说,要我尝尝罪孽的报应。”

  她的红指甲神经质地转动着碎玻璃片儿。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晚上。我记得母亲双膝跪在粗糙的木地板上,面对父亲,好像他是一个暴怒的神灵,她痛哭着,为我开脱罪责,求父亲慈悲些,饶了我。可是,父亲并不理睬。他在昏暗的小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大叫大喊地发问,责骂我和母亲,借着味道难闻的油灯读着《圣经》。他不断地重复着《圣经》里的一句话:你不应该容忍巫师活在世上。”

  巴毕见她颤抖的手不停地转动碎玻璃片儿。生怕她会划伤自己的手指,便轻轻地抬起她的手指,拿开玻璃片儿,而艾溥露像没感觉到似的,“就这样持续了一整夜,”

  她轻声说,“父亲要我们跪下祈祷,他一会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诅咒母亲和我,母亲跪在他脚下求情,他一下子把母亲拱开,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地打得母亲在屋子里到处躲藏。他大声警告母亲不要袒护万恶的魔孩儿,然后,把我从母亲的怀里夺走,继续鞭打我,直到把我打得半死,又接着读《圣经》里的那段话:你不应该容忍巫师活在世上。”

  艾溥露停息下来,长长的大眼睛望着巴毕的手。他低头一看,手指上浸着一滴殷红的血滴。他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碎片捡进烟灰缸,用手绢擦去血滴,接着,又点燃一支烟。

  艾溥露以沙哑,充满仇恨的声音继续说道:“他几乎要把我折磨死了,母亲反抗了,最后一次要他放开我,她用椅子猛击父亲的头部,椅子碎了,可父亲好像没受什么伤,他把我抛到地板上,朝他挂在门旁的短枪奔过去,我知道他要杀死母亲和我,我使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出一个咒语阻止他。”

  她沙哑的声音戛然止住,深深地吸了口气。

  “正当他取枪的瞬间,咒语生效了,他猛然倒在地上不动了。

  医生后来说,父亲是一时性脑溢血,要他以后注意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我看他没改多少脾气,因为他出院后,听说母亲带着我逃到加利福尼亚去了。一怒之下,便气绝身亡。

  不知什么时候,招待已经扫走了玻璃碎片,重新端来两杯代基里酒,放在桌子上。艾溥露·贝尔贪婪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巴毕从衣袋里摸出两美元小费,交给招待,然后边慢慢呷着自己的酒,心里边暗暗盘算,这顿晚餐要花费多少,有意不去打断艾溥露,“我一直不知道母亲信仰什么宗教。“她接着说,而这正是巴毕要问,但一直没敢问的。“她爱我。能够原谅我犯的任何错误,我们离开父亲后,她只要求我不要再做诅咒发誓的事,在她的有生之年,我一直遵守着这一诺言。”

  她放回空酒杯,刚才颤抖的手已经平息下来了。

  “母亲是个很不错的人,你会喜欢她的,巴毕。你甚至不会指责她不信任男人,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想她几乎忘记了过去,她想忘掉,从来不提发生在克拉伦登的事,不说是否回来看看,也不想与老朋友交往。

  如果她知道了我干丁什么,知道了我是什么,一定会吃惊不小的。”

  此时,艾溥露眼睛里的冷漠消失了,绿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流露出对母亲感情的依恋。“我遵守诺言,不再施用咒语。”她轻轻地对他说。“但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内在的力量在觉醒,在日益强大。我能够感觉到人们在想什么,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

  “这个,我知道。”巴毕点着头说,“这是我们通常说的新闻直觉。”

  她摇着头,鲜红的头发在灯光里闪闪反光,表情很严肃。

  “不仅仅是新闻直觉。”她执意着,“后来又发生了另外的事情,是我从来预料到的。我没有施任何咒语,至少,没有有意识地去做。”

  巴毕仔细听着,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要发抖,免得艾溥露发现。

  “班里一个女生,我不喜欢她。因为她的表现欲极强,常引用《圣经》里的话,故做正经,像我的那些异母姐姐们一样,喜欢搬弄是非。有一次,我全心投入想赢得的一项新闻奖学金,不料被她夺走了。我心里很不服,知道她是做了弊,才得到的。这样,我不由自主地希望她会出什么不测。”

  “那么,真的出了?”巴毕大气都不敢出地问道,“是的,的确出了。”艾溥露用很轻的声音告诉他说,“就在该去领奖学金的当天,一大早她就病倒了。医生说是阑尾炎,她差点儿送了命,如果——”

  她大大的眼睛迷茫地盯着巴毕,没有以往常有的光彩。反倒露出由于回忆而唤起的苦痛和折磨,白润的躯体在大胆洒脱的晚礼服下瑟瑟抖动。

  “你可以说是又一次巧合,我也愿意这么想,巴毕。如果不是医生说她会恢复健康的话,我一定会后悔得发疯的,因为我并不真的恨那个女生,而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又一件的所谓巧合,结果都那么严重。使我越来越对自己产生了恐惧。”

  她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巴毕,你看不出吗,我并没有有意识地做什么诅咒?”她的眼里充满期待,希望巴毕能够理解她,“可是,我体内的那股力量不停地释放着能量,完全超出意识的控制,你看不出吗?”

  “我猜是吧。”巴毕说不清,只顾点着头,许久才记起,自己已经紧张得半晌没透过气了。

  “请你能够站在我的角度上,替我想想。”艾溥露恳求地接着说道,“我并没有要求谁把我变成女巫,我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巴毕骨节突出的手指在桌子上神经质地敲打着,见招待向他们走来,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开。接着费力地吞咽了口唾沫,不安地说:“喂,艾溥露——我可不可以再问你几个问题?”

  她没有马上答话,白润的肩膀疲惫地抖动了一下。

  “求你了。”巴毕追问着,“也许,我能帮助——我希望能。”

  “既然我都已经跟你说了这么多,再多说点儿又能怎么样?”

  她无力地小声说。

  “有些事对你我都很重要。”她暗淡的脸色没有什么表情,当巴毕从桌子对面伸垃手来,拉住她的手时,她也没有拒绝。巴毕便急切地问:“你跟什么人淡过这些吗?能够理解这些问题的人,比如说,心理医生,我是说,像蒙瑞克这样的,懂科学的人?”

  她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鲜亮的红头发上下翻飞飘动着。

  “我有一个很理解我的朋友,他也认识母亲。我想,我们过去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大概曾帮过我们不少。两年前,他劝我去看格兰医生,小阿舍·格兰医生,就是在克拉伦登的这个格兰医生,我想你可能认识他。”

  巴毕不由地生起对艾溥露的这位朋友的嫉妒,但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过多追问她朋友的事儿,只是用自己冰凉的手指,把她的胳臂抓得更紧了些,强装镇静地说:“认识他。采访过他一次,当时他的父亲还健在,和他一起工作,”他说,“我要为《星报》写一篇关于克拉伦登医学方丽的专门报道。格兰哈文被认为是全国一流的私人精神病院。怎么——?”

  他急欲知道医生的见解,话说了半截儿,便停住了。“格兰医生怎么说?”

  艾溥露表情仍然平淡的脸上,现出淡淡的轻蔑微笑,“格兰医生不相信巫师或者巫术一类的事。”她喃喃道,“他给我做精神分析。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我每天花一小时的时间,躺在格兰哈文精神病院诊室的沙发上,向他讲述我的一切。我努力与他合作——病人必须这样,代价是每小时四十美元。我告诉了他一切,可他还是不相信会有巫术这回事儿。”

  她格格地轻声笑了起来。

  “格兰医生认为,宇宙间的任何事物都可以用二加二等于四这样的基本模式来解释。他说,不论你对什么事发了诅咒,如果等上足够长的时问,就会有什么碰巧遇上的事发生。他用了不少晦涩难懂的医学术语,向我解释,我是如何地在自欺欺人,他认为我轻度精神失常——狂想症患者。他不认为我是女巫。”

  她红艳艳的嘴唇不住地撇着,表示对这种诊断不屑一顾。

  “即使我当面向他展示出巫术时,他还是执意不肯承认。”

  “向他展示?“巴毕奇怪地重复着,“怎么展示的?”

  “狗不喜欢我,格兰哈文郊区,你知道,医院对面的农家喂养着好多的狗,他们一见我从车里出来,就追着咬我,一直把我追进医院大门。有一天,我厌烦了,我想要格兰知道我和狗的麻烦。于是,我买来了橡皮泥,和着一些泥土,泥土是从那些狗常站下来观望我的那块地方取的。我进了格兰的诊所后,用橡皮泥和这些泥土捏丁五个小狗,轻声念了几句咒语,吐上几口唾沫,然后在地上把他们碾碎。

  一切做完后,我要格兰看着窗外。”

  艾溥露的长眼睛闪烁着。

  “我们等了十多分钟。我指着那些狗给他看,他们追我到诊所后,还没有走开,仍在附近转悠,朝着窗户叫。过了一会儿,他们跟在一只小母狗后边跑走了,那只小母狗一定在发情。儿只狗追逐着,一起跑向高速公路,正巧一辆汽车从路的拐弯处疾驶而来,司机来不及刹车或者扭转方向盘,一下子撞上狗群,翻下公路。所有的狗都撞死了,庆幸的是,司机还活着。”

  巴毕不安地直摇头,小心地问:“格兰怎么说?”

  “他看上去很高兴。”艾溥露高深莫测地诡秘一笑,“原来,那只母狗是住在不远的一个按摩师家的,格兰说,他不喜欢那些狗,因为他们总来刨地,也不喜欢那个按摩师,可是,他仍不相信巫术或巫师巫士的说法。”

  她说着,使劲摇了摇头。

  “他说,那些狗死了,是因为母狗的脖套开了,套住了其他的狗,并不是我的咒语生效了。他接着说,如果我不诚心地放弃原有的心理障碍,改变我的态度,我们的治疗就无法取得任何进展。我的特异功能,只不过是偏执性的狂想。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们仍继续他的那套分析,他照例收我四十美元,”

  巴毕狠劲儿吐出一口浓烟,与酒吧内的烟雾混合在一起,在有棱角的座位上很不舒服地辗转着。

  招侍示意问他们是否还要什么,巴毕犹豫不决地回头看看艾溥露。她脸上刚才那股兴奋消失了,现出苦楚和倦容的表情。她慢慢地将手臂从巴毕冰凉的手指里缩回来。

  “你觉得格兰是对的。”

  巴毕紧紧抓住桌子角,压低着声音,脱口而出:“我的上帝!

  经历了你所说的那一切,即使有点精神异常,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性的!”巴毕心头涌起一股怜悯的冲动,继而转变成对她严厉的父亲的愤怒,他的无知和残忍的幻想,使艾溥露遭受了那么多的折磨,迫使她接受自己是女巫这样的俯执想法。巴毕有一股冲动,他要保护她,帮她恢复完全的正常理性。他大声咳嗽着,以此掩盖自己的真实情感流露——过分地暴露自己的情感,会使她不快的。

  这时,艾溥露十分镇定地说:“我知道我并没有半点儿精神不正常。”

  巴毕点着头:是呀,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这么说。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他需要时间思考和分析她的这种怪异的自我剖析,这些躲躲闪闪的似是而非,任何能与蒙瑞克博士的死联系起来的线索。他看了看表,朝桌子的方向摆了下头,问:“我们吃饭吧?”

  艾溥露连忙点头同意:“我早就饿坏了,像只饿狼啦!”

  她嘴里说着,手已经伸出去,以怜俐的猫科动物的敏捷,拿起旁边座位上的白皮毛大衣。可是,听到“饿狼”两个字,巴毕愣了一下,不禁联想起了阿佳莎姨妈那只奇怪的玉石胸针。他迟疑了片刻,又一屁股坐回到不很舒服的座位上。

  “我们再喝一杯。”他说着向招待打了个手势,看也没看艾溥露,便又叫了两杯代基里酒。”已经不早了,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我必须得问你。”他的话有些犹豫不决,同时。也看到了艾溥露苍白的脸上显出的警觉和敌意。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盘问:“你的确杀死了那只小猫?”

  “是的。”

  巴毕的手使劲抓住桌角,直抓得关节发出“格格”的响声。

  “而且,你这样做的目的是要造成蒙瑞克博士的死亡?”

  透过烟雾,巴毕见艾溥露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错,他是死丁。”

  艾溥露冷静、毫无掩饰的腔调使巴毕不寒而栗。她警觉的眼神此刻变得有些暗淡、混沌,苍白的面孔像一具毫无生气、蜡制的面具,他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她的感觉如何。刚刚建立的信任,此时已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横在他俩之间的一道充满危机的深沟。

  “快别,艾溥露——”

  他声音颤抖,带着几分同情,他真想急切地伸出援助之手,安抚她,安抚地不屈而孤独的心。

  然而,他的内心冲动并未奏效,艾溥露满心提防,严密防守着自己的阵脚。巴毕模仿着她刚才那种冷漠、严峻、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腔调,干巴巴地问道:“你为什么想杀死博士?”

  “刚为我害怕他。”艾溥露的声音低沉而单调,虽然她就正坐在桌子对面,可她的声音却似乎来自一个遥远的哨所了望塔。

  巴毕不解地抬了抬眉头。

  “怕他什么?”他追问着,“你说你根本不认识他,他怎么可能会伤害你呢?当然,我对他倒是有些结怨,因为学术基金会成立时,他把我剔除在他的学生之外了。其实,他是不会给别人造成任何危险的,仅仅是个科学家——挖地数尺,追究学问的学者。”

  “我知道他在干什么。”她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么坚硬、冷漠、相距甚远。“巴毕,你也许不知道,我总想了解自己,了解我内在的这股能量。在大学里我不修心理学,是因为那些教授们讲的东西,实在荒唐可关。可足,我几乎读遍了研究像我这种异常情况的论著。”

  她的眼神冷冷的,像抛光过的孔雀石。

  “你知道蒙瑞克还是个研究巫术的权威吗?他是这方面的权威,他知道的很多,熟悉迫害巫师的全部历史。他研究过野蛮时期所有部落的原始信仰。而且,他对那些信仰是非常认真的,从不当成离奇的神话故事来听的。”

  “比如,你知道希腊神话,对吧。那些神话故事里充满了神与人间女子的非法爱情故事,因此,希腊诸神,比如海格里斯,普罗米修斯等等,儿乎都有非神的,即人类的血液。他们都有超凡的力量和天赋。哦,多年前,蒙瑞克写过专著,分析论述这些神话传说,他认为这些传说是一种历史记录,记录着史前两大种族之间的冲突,以及间随伴有的两族杂交过程。这两个种族可能是高大的克罗马农人,和凶蛮的尼安德特人。”

  “巴毕,既然你在他手下干过,该知道他的研究兴趣范围。他挖开坟墓、测量头颅骨、拼对器皿碎片、破译古铭文字卷,从而核对原始人与现代人的异同。再通过血液检验、行为测定和梦境分析等手段,加以确定。其他的科学家由于缺乏他特有的那种先知,而不能理解和接受的东西,他非但都可以了解接受,而且加以深入的研究。

  他是超感觉和心灵制动方面的权威,而其他的学者却连想还都未曾想到过这些词语表达,他总是广开思路,探寻他所想要找到的东西。”

  “的确是这样。”巴毕说,“可这又怎么啦?”

  “蒙瑞克总是很小心地表述他的观点。”艾溥露还是以那种冷漠、深不可测的腔调继续着,“他总是以中立无害的科学字眼。掩盖其真实意图。我猜,这是为了在他证据确凿之前,避免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十几年前,他停止了写这方面的论著,但他早已写得太多了,我早就知道他干的是什么。”

  招待慢慢吞吞地过来结帐,巴毕给了他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他很久才把零钱找回来。艾溥露机械似地呷着杯中的代基里酒,这已经是第三,不,第四杯了,可她好像对酒精的耐力很强。等招待离开她才又接着说下去,调子仍然是那么平淡冷漠。

  “蒙瑞克相信巫术。”

  “瞎扯!”巴毕立即回了句,“他是科学家,”

  “但他也相信巫术。”她坚持着,“就是因为这,我今天才被吓坏了。大多数的所谓科学家,根本不屑看看证据,就完全否认巫术的可能性。而蒙瑞克却花了大半生的时间,致力研究它。井试图从科学的角度论证巫术。他到阿拉山去找新的证据。从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来看,人们的恐惧,蒙瑞克倍加小心的开场白。都表明他已经找到了他所需要的证据,”

  “但是,那跟巫术无关!”

  “巴毕。我知道你不相信。“她单调的声音里又隐含着那种轻蔑,“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

  人们对巫术的怀疑,恰恰是我们的保护,因为,我们被视作人们的敌人。”见巴毕怀疑似的窃笑,艾溥露绷紧了嘴唇,鲜红的唇线弯曲着,“所以你能明白人们为什么总是痛恨我们,因为我们与他们不同,因为我们与生具有比给予人类更大的能量——然而,我们的能量却还不够强大。”

  她说着,眼睛里焕发出愤愤的绿光,表现出强烈敌视情绪,那种赤裸裸的凶残相,使巴毕久久不能忘记。他低下头,不再正视艾溥露,故意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

  “蒙瑞克试图揭穿我们,这样,人们就可以彻底消灭我们。”

  她厉声说,“这就是今天让我害怕的,也许,他已经发明了一种科学的经验方法,用来识别巫士们。我记得,多年前蒙瑞克写过一篇论文,论述血型与内倾性性格的双重关系。你瞧,他用‘内倾’这个乍看起来中立的科学字眼,其实是指巫术和巫士,你还不明白吗,巴毕?”

  她低沉沙哑的声音忽然变成了一种哀求,眼睛里的激烈神情没有了,可能是酒精终于让她解除了平日里的戒备心理。而她的眼睛也像声音一样,变得温和可亲了许多。

  “你没看出来,我今天晚上是在为生命而战?我以自己的微薄之力,与强大狡猾的老学究蒙瑞克较量,只求保得性命,难道能责备我吗?他是我的敌人,跟那个开牧场的,号称是我父亲的蠢家伙一样,所有的人类都是。当然,人类总体上说是不应受谴责的,我能想得通这点。可是,我就该受谴责吗?”

  说着,她两眼噙满了泪水。

  “我没办法,巴毕。从第一个巫士被追杀,被用乱石打死以来。这种较量就没停止过。而它将继续下去,直到最后一个被杀戮才可能结束。无论何时何地,人们总会遵循《圣经》的旨意:你不应该容忍一个巫师活在世上。”

  她无助地耸了下裸露的肩膀。

  “威利,这就是我。”她小声但愤愤地说,“你根渴望敲碎我赖以生存的外表。你不满足于仅仅知道我作为女人的一面。虽然,我对自己女人这个角色很满意,但是,你一定要看我女人角色背后的东西。”

  她说着,手无力地伸出去拿旁边的白色皮毛大衣。

  “噢,这就是我,一个遭到全人类杀戮的异端,老蒙瑞克就是一个最无情的人类杀戮者,他以非常狡猾的手段,收集了每一个可能的科学依据,以此来追踪和彻底消灭我和我的同伴。如果我用了一个纤弱的小小咒法杀死他,只是为了保护我自己的性命,你能指责我吗?如果这个咒法真的生效了的话,你能指责我吗?”

  巴毕欠了欠身了想站起来,可艾马上坐了下去。他全身使劲抖了抖,好像要抖掉艾溥露水汪汪的眼睛、鲜亮的红头发和哀求般声音的蒙绕。

  “你的同伴?”他尖刻地重复着,“这么说,你并不孤单?”

  “我很孤单。”艾溥露眼睛里的热情一下不见了,眯细的眼睛里重义现出警觉、冷酷和漠然的神态,真的像一只在被追杀中绝望的动物,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嗓音嘶哑平淡。

  巴毕探着身了,微微咧着嘴,笑着问:“你说蒙瑞克所说的‘暗中的敌人’,是指巫师们吗?”

  “是的。”

  “你知道其他的巫师吗?”

  艾溥露没有马上回答,她的眼神阴暗严肃,脸色苍白但不露声色。

  “不知道。”此时,艾溥露全身颤抖起来,巴毕马上意识到她在强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依旧用平淡、毫无生气的语气反问道:“你一定要这样折磨我吗?”

  “对不起。”巴毕轻声说,“既然你已经跟我说了这么多,就该把全部的秘密都告诉我,不然,我怎么能够判断呢?”他下意识地把双手紧紧地抓在桌了边上,“蒙瑞克说什么黑暗领袖‘黑暗之子’即将到来,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话音刚落,巴毕似乎看见艾溥露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不等他闹明白,她便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轻轻地耸了下肩说:“我怎么会知道?就问这个吗?”

  “还有一个问题,完了咱们就吃饭,”巴毕的灰眼睛紧紧盯住艾溥露,伺机冲破她的防备,“你知道蒙瑞克对什么蛋白过敏吗?”

  艾溥露的戒备变成了一种疑惑不解。

  “过敏?一般是由于花粉热或者消化不良引起的,不是吗?怎么?我当然不知道啦。真的不知道。我并不了解蒙瑞克本人,我只知道他的著作。今天晚上,我是第一次见他。”

  “感谢上帝!”威利·巴毕深深地出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贪婪地吸进一大口洒吧里充满烟雾的空气,然后低下头看着艾溥露。“这样逼问你实在太残酷了点儿,请你一定原谅我,艾溥露我必须知道这一切。”艾溥露坐在座位上没动,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没有理会巴毕对地的微笑。

  “原谅你了。”她仍疲惫地说,“我们不用吃什么了,你要想走,走就是了。”

  “走?”巴毕立即抗议道,“亲爱的女士,你答应了我整个晚上的。你说你已经饿得像饿狼一样了。别忘了,挪贝山庄的厨师最拿手的牛排。吃完了,我们还得跳舞呢。要不,就趁着月色,开车出去兜风。你不真想走吧?”

  艾溥露的警觉和防备融化了,巴毕看清楚了她温柔的笑意。

  “你是说,巴毕,当你知道了我隐藏着的怪异可怜的秘密,仍然……”

  “如果你是女巫,那么我完全降伏在你的咒法之下了。”巴毕咧嘴笑着,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冲散了这一晚上的紧张空气。

  艾溥露也微笑着,笑意慢慢地变得光彩动人了。

  “威利,谢谢你。”她不经意地任巴毕去帮自己拿皮毛大衣,然后两人一起走向餐厅。“但是,别忘了。”她小声说,“只为今晚才谢你这次。你愿不愿帮我忘掉我的秘密?”

  巴毕高兴地一个劲儿地点着头,说:“天使,让我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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