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加入了史学家团会。
考试很马虎。奥梅恩把我们带到大楼顶端一间圆形屋子里。墙壁是由各种颜色的珍奇木料镶嵌而成的,地板上是闪闪发亮的长条椅,屋子中央立着一根一人高的柱子,上面刻着小得认不出的字母。五六个史学家懒洋洋地围坐在柱子周围,显然是被奥梅恩临时叫来的,对我这个衣衫褴褛的老瞭望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搞不明白奥梅恩为什么如此热心地替我担保。
有人递给我思维头盔,一个尖利的声音问了我十几个问题,搜寻我特有的反应,询问我的详细身世。我提供了我的个人信息,便于他们与当地瞭望会的负责人联系,验证我的身份,获准瞭望会把我除名。一般来讲,瞭望人是不能解除自己的誓约的,可是现在已经是非常时期,我们的团会已经解散了。
不到一个小时,一切都结束了。奥梅恩亲自把披肩披到我肩上。
“你们的卧室就在我们的套房旁边,”她说。“你得换下瞭望会服装,你的朋友可以不换。试用期过后,你就可以接受训练了。同时,你可以随便进入任何一个记忆库。但你要记住,要真正加入我们团会,得花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我知道,”我说。
“你现在的名字叫托米斯,”奥梅恩告诉我,“但不是史学家托米斯,而是史学家团会的托米斯。二者是有区别的。你从前的名字不再有效。”
王子和我被领到一间我们共用的小屋。这地方很简陋,但配备有漱用品,思维头盔的插座,其他信息设备,还有一个送饭口。
王子恩里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摸摸这摸摸那,熟悉房间的情况。
由于他乱按机关,橱柜啊,床啊,椅子啊,储藏柜啊等家具砰砰砰地从墙上弹出来又缩回去。终于,王子满意了。他不再乱按,而是准备放出一张床出来。只见一条白色的东西从墙上滑出来。他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
“给我讲讲你的事吧,史学家会的托米斯。”
“讲什么?”
“我都好奇死了。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那跟现在无关了。”
“你现在不必再保密了。你还要气我吗?”
“老习惯不容易摆脱,”我说。“我的年龄是你的两倍,我这辈子一直都记得不可随便告诉别人我的名字。”
“现在告诉我吧。”
“沃利格,”我说。
说出这话以后,我有种奇怪的解脱的感觉,从前的名字悬挂在我嘴唇前面的空气里,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金丝鸟,在房间里乱撞;先是高飞,然后急转弯,撞在墙上,随着叮当一声脆响,裂成碎片。我哆嗦了一下,“沃利格,”我又说道。“我以前叫沃利格。”
“现在不是了。”
“现在叫史学家会的托米斯。”
我们两人哈哈大笑不止,直到笑够了,瞎眼王子突然从床上站起来,像好朋友一样拍打着我的手。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大叫着我们的名字,像两个突然明白字词威力的男孩子,终于又发现这些字词的威力其实是多么不堪一击。
我开始了我在史学家会的新生活。
有一段时间,我寸步不离史学家大楼。我的日程,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排得满满的。所以,巴黎对我来说仍然很陌生。王子也跟我一样,尽管没有我忙,也整天呆在屋子里,只在无聊狂怒的时候才出去走走。有时候,史学家奥梅恩陪他出去,有时候是他陪奥梅恩出去,这样他就不会一个人瞎撞了。但是我知道,有时候他是不服气,独自一人出去,想证明自己虽然看不见,但仍然可以应付这座城市的挑战。
除了睡觉,我就做下面这些事情:前期的准备工作;学徒的杂务;自己的研究工作。
没想到,我竟然比其他学徒老多了。很多学徒都是年轻人,是史学家们自己的孩子;他们迷惑不解地看着我,不明白居然跟这么一个老家伙作同窗。有些学徒年纪也不小,他们是半路“出家”来当史学家的,但都不及我老。所以训练时,我很少跟他们交流。
每天,我们都有一部分时间用于学习史学家们重现历史的技巧。进入实验室,看到对从郊外采集来的标本进行的分析,我眼睛都瞪大了。通过测定几个原子的衰退过程,监测器就可判断出某件物品出自哪个年代;五颜六色的光束击中一块银白色木板上的标记,将其粉碎,了解它的秘密;原本毫无生气的物质,将发生在过去的事件一一显示出来。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留下痕迹的:从我们脸上反射回去的光粒子,被光磁波锁定在周围环境里,史学家们又将它剥落下来,分类处理,并固定下来。在另一间屋子,一团蓝色的油腻腻的烟雾上,飘浮着数不清的面孔:古代的国王、团会负责人、大公、英雄们。神情冷漠的技术员正在烧焦了的东西上刺探历史。潮湿的垃圾堆却讲述着发生在历史上的革命运动、暗杀领导人的事件、文化的转变、旧习俗的消失。
我开始学习在郊外工作的技术。穿好专用服装后,我被带到一些史学家面前,他们手持真空磁芯,正在大堆非洲和亚洲城市的废墟上挖掘。我参观了寻找水下旧大陆文明遗迹的工作;一队队史学家钻进半透明的状如泪珠、犹如绿色凝胶的水下交通工具里,朝深海驶去,下沉到覆盖着粘土的先前的大草原上,用强劲的激光切开淤泥和大梁,查看埋藏在水下的秘密。有专人收集碎片,挖掘阴影,收集分子胶片。最精彩的是一些非常英勇的史学家在海底非洲挖掘出一个气候调节塔,固定好这个庞然大物的底基后,用大能量的滑轮将其从泥土里拉了起来,其拉力之大,连地球都好像在颤抖。然后他们将这个笨重的第二纪元人类愚蠢行为的遗迹高高吊起,披着专家披肩的史学家在其底部细心探测,期望弄清楚这东西最开始是怎样竖立起来的。看到这一切,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些活动结束后,我对我选择的团会肃然起敬。以前我认识的史学家给我的印象是浮夸、傲慢、目空一切,或冷漠,我不喜欢他们。然而整体不等于部分的简单相加。无所事事、对他人漠不关心、缺乏热情的巴兹尔和埃力格罗只是个别现象而已,而史学家团会这个庞大的集体,却呕心沥血,要把我们昨天的辉煌从蒙昧中夺回来。这是一项崇高伟大的工作,是惟一与人类早期活动相当的活动。我们已经失去了现在和未来,必须竭尽全力挖掘历史,只要我们足够警惕,任何人都休想把它从我们手里夺走。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更加了解这项工作各个阶段的细节,从在野外搜集灰尘,到在实验室里进行处理分析,最后在本大楼的最顶端由高级史学家进行组合与阐释。我只匆匆见过这些伟大的史学家圣人们一次:干瘪的老头儿,老得都可以作我的祖父了,白发苍苍的脑袋向前倾,薄薄的嘴唇念念有词,正在进行评述,阐释历史,或争论,或纠正他人的说法。有人悄悄地告诉我,这些人当中有的已经在耶路撒冷做过两三次的再生手术,今后再也无法继续做了,所以现在是他们伟大生命中最后的岁月了。
接下来,我们被带到记忆库,这里储存着史学家们发现的资料,对历史好奇的人可以在这里找到满意的答案。
作为瞭望人的时候,我没什么好奇心,也没什么兴趣来参观这样的记忆库,当然,我也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因为史学家的记忆库可不仅仅是三五个大脑就解决问题的,而是一个分别由上百个大脑共同组成的庞大的记忆库系列。我们被带进去的那个房间——后来我才知道,在大楼底下类似的房间有几十个,这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呈长方形,径深很长,但是不高,装大脑的盒子九个为一排,一字儿排开去,消失在灰蒙蒙的远处。有时候眼睛是靠不住的,我就说不上有十排还是五十排盒子。白色的圆拱屋顶也让人感到房间无比大。
“这都是以前史学家们的大脑吗?”
带队的说:“有些是的。但不一定只用史学家的大脑来储存信息,很多普通人的大脑也是可以的。就算是一个侍从的大脑的储存力,也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我们充分利用了每个大脑的储存能力,根本无需多余的电路电线。”
透过光滑而厚厚的隔离层,我使劲儿往里瞅,问道:“这屋子里都记录着什么呀?”
“第二纪元时期非洲居民的名字,以及目前为止已经掌握的每个人的相关信息。另外,由于有富余的大脑空间,我们又临时补充进了一些旧大陆地理方面的信息,以及有关陆地桥形成的信息。”
“这些信息能够永久保存吗?”
“是的,这很简单。这里的一切都是经过电磁处理的。我们的材料都是由电荷组成的,通过电极从一个大脑转到另一个大脑。”
“要是突然断电怎么办呢?”我问。“你说这里没有多余的电路,没有因意外而导致信息丢失的可能吗?”
“没有,”带队的平静地说。“我们有确保电源连续供应的装置。
而且由于用的是人体器官来储存信息,保险系数更高:所有的大脑都可以在断电的情况下保存数据。虽然要恢复起来比较麻烦,但也并非不可能。”
“外星人人侵时,”我说,“你们有什么麻烦吗?”
“入侵者保护了我们,他们认为我们的工作对他们非常有用。”
不久,史学家们开大会,允许我们这些学徒在楼厅上参观;楼厅下面的史学家会成员们一个个身披披肩,神情庄重,埃力格罗和奥梅恩也在其中。螺旋形的主席台上坐着史学家会的肯尼谢尔法官,一个严厉的长官。坐在他旁边的一眼就看得出是征服者中的显要人物。肯尼谢尔的话很简短,他那浑厚洪亮的声音掩饰不了他发言词的空洞。跟所有地方的行政人员一样,他陈词滥调不绝于口。
他向团会卓越的工作表示祝贺,也间接地表扬了自己一通,接着,他介绍了那个人侵者。
那外星人伸出双臂,差点摸到了礼堂的墙壁。
“我是七号统帅,”他平静地说。“巴黎的检察官,专管史学家团会。我今天到这儿来的目的是重申临时政府的政策。史学家的工作不会受到任何干扰。只要是为了了解地球的历史,你们可以到这个星球上的任何地方去,也可以到其他星球上去。所有的文件都对你们开放,但有关我们征服地球的文件除外。肯尼谢尔法官已经告诉我,这次征服不在你们现在的研究范围之内,那就更好说了。我们临时政府很清楚,你们的工作很有价值。地球有辉煌的历史,我们希望你们继续努力工作。”
“想把地球变成更吸引人的旅游胜地,”旁边的罗马王子忿忿地说。
七号统帅继续道:“肯尼谢尔法官请我来告诉大家,地球被征服后,有必要进行相应的行政变动。在过去,你们之间的争论是由团会的最高法庭来裁定,肯尼谢尔法官拥有最终决定权。为了更有效地进行管理,现在史学家团会必须归我们管辖。为此,肯尼谢尔法官将把超出他的权限的案件移交给我们。”
下面的史学家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坐不住了,相互交换着眼色。
“肯尼谢尔法官在放弃自己的权力!”我旁边一个学徒突然说道。
“他还能有什么选择,笨蛋?”另一个厉声地说。
礼堂里一阵骚动,会议中断了。史学家们拥到走廊上,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有的相互争论,有的相互告诫。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史学家看到这情景,吓了一跳,不顾一切地蹲下身子,发出叫大家安静的信号。这阵骚动也影响到我们,逼得我们也朝后退。我努力护着王子,以免他被踩到地上,然而我们被冲散了,有几分钟我没见到他,等他再出现时,正站在奥梅恩身旁。奥梅恩脸上浮着红晕,眼睛炯炯放光,正飞快地说着什么,王子耐心地倾听着,手抓着她的肘部,似乎是寻求她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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