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也想走了。他也觉终日写些社会上的鸡毛琐事无意思。而且有许多还发表不出来。他注意积蓄了钱。共有两个月,得了一千八百元,一分不花,蓄了。新主编禾佳文极为挽留。天主仍未留下。买了上海火车票,走了。
半夜里火车驶出了昆明。天主一路在想,自己是幸运的,至少还得如许漫游中国,而荞麦山诸众,无能为也!黎明时过宣威,在乌蒙山的桥隧间迎来了曙光。云南已落到后面。列车在贵州境内整整运行了一日。阳光明媚,景色美丽,抢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山峦。天黑时进入湖南。天主通过车窗盯住外面朗月彻照的湘江大地,尽但见奇峰秀出,江波茫茫,果不愧为潇湘大地。天主一想来到毛泽东的故乡,即无比激动。天主想此际云南已被隔在千山万水之后了。天明时车过罗霄山,由湖南株洲入江西萍乡。大地南高北低。平野茫茫,无边无际。天主想脚下就是鄱阳湖平原了。车一直向东,由江西玉山县进入浙江江山县,境界立时大为不同。海拔低了,天主老早就想大海在望了。列车前面抢过一个个小小的山头,又是小小的山,不似滇北高原上所见的巨峡深谷。天主觉大海在召唤,眼睛一直盯紧了前面。想一直向东走,走完全世界。
一入浙江境内,又与江西不同,处处凸起农民的楼房。这里的先进比之于云南的落后,天主想昆明是被封闭在茫茫无尽的大山之后了。以后车过衢州、金华、义乌,地势更坦平,景象更舒畅。天主此时想,必须要叫富民到这江浙来闯个头绪出来,否则锢在云南就完了,就是富华,也该朝此方走。要建立人生的辉煌,就得朝此中去。过了诸暨,天就下起雨来。同行两天,有的人下车了。天主好不留恋。劲风疾雨中,车过了钱塘江大桥,两边烟水茫茫。天主想这下就来到这东海之滨了。从杭州东进,天就黑了。雨仍不断。天主透过车窗朝东面看,想自己已行在茫茫的大海边上。
车内因在杭州下的人众,寂寥起来。天主两天来的壮志,尽化为深深的哀愁。此后过了嘉兴,但见夜幕下千里煌煌,高楼不断。天主想果不愧为中国最大的城市!
一出站,天主即被广场外的高楼和广告牌慑住。他忙去买北京的票。挤了半日,终于买到明天夜里发的车。天主才在附近登记,住宿了。夜里就想:不来看不知道!花钱买世面看,是十分必要的!以后即使借了钱,也要到世界各地看看的。为开眼界也可以不计代价!而自己现在近二十五岁了,始得来此,不觉大为悲哀!次日晨,天主即忙起来,买了一张城区地图,走出去观赏一番。一看高楼林立,岂是昆明能够比的!心境非常,启示也非常!想起罗昌兵叫罗发田到昆明闯,不觉就笑了,何不叫他来此闯呢!天主又想起自己教的那群学生,如今是全完了!他今日在此,在满城上千万人中,不可能遇到荞麦山的人!谁也不会来此闯,也不会意识到要来此闯!
天主坐了郊区公共车,到川沙去。他要看看长江口和东海。圆圆久已做着的大海梦。车行一阵,到了。天主下去,只管认路向东走。不久但见南北一线,海水茫茫。天主心中激动,站下来一任海风吹拂,说:“终于到了。”观了半日,才回头来。故乡的水就和这里的海水相接。但已不是故乡的水,而是异乡的水了。天主也再找不到历史的陈迹。他没有钱,不然他真想由此东去,横涉太平洋,穿越美洲,再渡过大西洋,登上欧洲,把全世界游遍,把世界优秀文化都学尽,再回中国来。
回来时天主就想,值得了!自己比晏明星、欧阳红、许世虎、邹理全诸人都值得了!自己能跑来看看大海,而诸人是不可能如此了!
到下午,天主到外滩来。登上一看,高楼无数!人们都在笑,和天主同样的心境!再从外滩过来,见了许多书店,单是计算机专营店,就有好几个。天主惭愧万分。想昆明那些书店都成了小摊点了。这才是知识的中心!在云南就是倒霉!想富春要是能得从小在此中读书,那就太好了!
天黑了,天主回火车站来,候车半小时,火车启程。出得城来,月色大明。天上圆圆的月亮,仿佛就悬在大海上!四周空阔无边。天主心内兴奋得很,想今晚就要经过南京!六百年一去不返,如今始回,悲哀是难以言说的。而自己的父母、亲人,仍在那小小的法喇村,过着寥落的时光。火车很快过了昆山、苏州、无锡、常州,到了丹阳,始见大地稍稍不平,火车有爬的迹象!到镇江,南面高山,大地向北倾斜而去,夜里根本看不清楚,果然是虎踞龙盘。天主就都在想:不开放就没有前程!开放才有出路!永远地开放才永远地有出路!最大范围地开放才最大范围地有出路!一刻不停地开放才一刻不停地有出路!开放止时前途止,开放始时前途始!一乡一县封闭不行,一省一国封闭也不行。地球自封不行,太阳系自封不行,银河系自封不行。
孙氏家族的六百年,就埋葬在云南的大山里!没有谁想到要回来。六百年中无人回到原来的高度。而这六百年世界巨变,中华落后了。
火车穿越过隧道,夜里到了南京。可惜城市看不见!到了站停下,天主望望外面。明白在这祖先居住的地方,自己成了异乡人。车从南京站开出。不久就觉上了大桥,看前面也是巨大的桥!天主惊诧于那桥的宏伟而高大。火车冲了半天,隆隆地响,看看竟还在岸上。其后接近从城里直接出来的公路大桥,天主始明上了南京长江大桥了。火车在桥上一直向前狂奔。天主一直凝望着后面城市的灯火和大江。想像“九江皆渡虎,三郡尽还珠”、“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感受。过了江北,南京已远,睡意立刻扑向天主来了!
第二日晨,火车已到安徽宿州。天主仍不时地睡着。平原辽阔,令天主极为振奋。景物稍与江南不同,天主想,怪不得历代称江南好呢!
车到徐州,天主才完全醒来,后进入山东。天主一直关注着下面的黄土地,与滇北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平畴万里,就非滇北可比了。过了邹城,天主想是孟子的家乡了。再过曲阜,天主又想起了孔子。中午车到泰安。天主始不以为意的。没料隔窗一看,泰山高大雄伟,顶上云遮雾绕,果然名实相符,全然一副峥嵘魁梧的石山。天主想,怪不得历代来此封禅呢!哪知从泰安往北,石山棱棱,神奇雄雄。天主不禁起了“大齐风物劲”的感叹。什么样的水土生育什么样的人,怪不得山东汉子那样全国出名。
中午车过济南,过了黄河。天主好不振奋!
一过黄河,就是辽阔的华北平原。天主的心浸在无边的梦想里!下午到了天津,火车向西北追逐着落日。天主心中的哀愁又上来了。听着列车里对北京的介绍,天主就心生了畏惧感。车过廓坊、丰台。天黑了。外面辽阔的灯火。天主更是着忙。到北京站,走了出来。天主不明今夜将到哪里去住。
满街地走,北京果然不愧是首都,街道、建筑更非昆明之可比。天主喜悦。向西一走,没料已到了天安门广场。天主大悦,走了上去。心想终于来了。心中很有神圣的感觉。一直游朝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逛到中南海来,围中南海走了一圈,又围人民大会堂走了一圈,高兴已极。后来倦了。才在天安门广场坐下。第二日晨,就见了升旗仪式。
天主后才忙找个旅社睡下。起来,心中仍高兴得很。就忙买报纸来看。即忙赴北京夏季大型联合人才交流洽谈会去,在几家公司处填了求职登记表。由于天主不善普通话,介绍自己极为费力,对方一直听不懂!最后好容易听懂了,又嫌天主学历低。他们要的是本科生以上。也就罢了。
这日见《都市周末》招聘记者、编辑。天主忙去。那主编叫阳亚仑。天主倾出自己的全部成果,想反正就这么回事了!生也是北京,死也是北京!再没有回头之理!阳亚仑见了天主的诗,大吃一惊。说:“不可想像!不可想像!”问了天主历来的经历,马上拍板:“要定了。”天主喜悦,即打电话回昆明,告诉了富华。
阳亚仑见天主孤身一人而来。他就协调了一下。有两个驻站记者在报社的宿舍,其实空着的,他去借了来。天主就在那客厅住了。那屋里有太阳能、有煤气。天主下班回来,即忙煮上面条,就吃了。
如此工作了两月之久,北京都已熟了。天主这日上班,见《人民日报》登中共中央组织部、国家人事部招考中央和国家机关公务员的广告。大吃一惊,继而想自己来得太好了。这次机会刚好碰上了。愁的是自己文凭低,在不看人只看文凭的社会观念下,不知结局会是如何!阳亚仑已找了天主来,“这是我国首次面向社会公开招考公务员。这个文章很大!我物色了半天,就交由你写了!五天报名时间全给你!你交回文章来就行了。”天主打电话到人事部,问清了招考事宜。电话里说:“到时,你到现场再说,我们会帮着采访的。到时我们再答复你。”
天主到这日急忙来到招考现场。天主忙去中央机关报名。把自己历来发表的东西,早复印了几册装好的。那两司长说:“很为难!你这专科我们不要。我们要的全是本科以上的。”天主央求一番,说:“请你们今晚看看我这作品,如果都可以,明天你们再答复。我是想只研究国际战略,为国家作点贡献。”几人各带了一册,说:“我们看看,明天再答复你吧!”
天主忙了采访人事部在场的人员。文章写了初稿出来。晚上还找再有没有能证实自己的实力的,又忙去打印、复印了出来。第二天又忙了。中央机关那四位司长说:“不错的。可以特殊考虑一下。真是人才!开给他。”就开了报名的单子。天主拿过人事部这边来,就被卡住了。说资格不够,是专科生。那边中央机关的过来帮天主说了。才准许了。天主高兴万分。中央机关那邹司长说:“报名我们帮了你。这下就由你去考了。考不起,我们也就无法帮忙了。”天主急忙道谢。
此后天主就整天忙于复习,一写完稿子,他就溜出报社。沿着铁路走了看,沿北京站一直走到丰台站。或沿长安街,一直看到八宝山。然后再看了走回。更多时是就到新华门前看看,想要是冲进这里去工作就好了。不为别的,就为要证明一种真理,法喇村那个遥远的小山村的农家孩子,同样可以通过拼搏,创造出一条伟大的道路来。要让法喇人解放思想,开了眼界,非如此不可!
转眼过几天领到了准考证。一个月后,开考了。天主几科都考得极为满意的。出场骑车回报社,高兴了车骑过报社宿舍了都没有发觉。
天主一直焦急地等待成绩通知。终于最后到公布之日,天主忙跑到人事部考试中心去看成绩。自己的在报这一竞争岗位三人中算高分。天主骑车回报社,忍不住又去看。回来心又痒痒,再去看了一番。实在是中国之大,人口之众,要闯出个结果来,太不容易了啊!
过几天就由考试中心推出参加面试人员的名单。前三名都得参加面试。天主刚好是第三名。天主道:“好险!差点就完了。”到面试之日,十多人鱼贯进了场。那管人事的刘司长请大家坐了。天主才见了和自己竞争同一岗位的廉成思和高启泰。互相警惕着。报考别个司的都进去面试了出来。后到廉成思,再到高启泰。高启泰面试完,出来,对天主说:“叫你了。”天主进去。原来参与面试的领导有十多人。一个就提问题:“你为什么要报考这个岗位?”天主说:“我近几年搞战略研究。我想竭我的才智为我的祖国、为我们民族计万世之利而搏之。在我原来教书的中学,后招聘在报社,都无法进行这项工作。所以我想报考中央机关,能够学有所用,就是我的心愿。”一个说:“你谈谈你研究的东西。”天主说:“盛衰治乱之理,古今无常。全在乎一个‘变’字,一个‘化’字。就是顺时而变,因势而化。在乎天时,在乎地利,更在乎人事。因时而变谓之神。中华民族之未来,全决于中华儿女之作为。这已是危急存亡之秋。中华民族要有未来,必须能极力抗争。否则兴可以亡,反之亡可以为兴。中华民族未来的生存环境是更艰辛的,未来的国际竞争是残酷的。国家间的竞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弱肉强食。决没有仁慈宽恕可言!历史上没有谁饶过了谁!漫漫过去已是如此,迢迢未来也一定如此。所以整个民族必须要时时刻刻对竞争的危机感、紧迫感,有清醒的认识!……”
,进行了笔试。接下来只好等着了。
天主等得心焦。好不容易一日又去问了李森司长,他说:“等着吧!大家都看重你。这进人与不进,要由厅机关全体领导会议决定的。按我的观点,你和廉成思两个都可以,两个我都要,我也与领导这样说了。但按公务员招考的规定,三个只能取一个。其余的,接着还有机会,不是没有了。你慢慢等着。”
同时薛彪司长也找了天主去:“你离开学校出来这件事,我们已着手调查了。如果属于你的责任,那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录取你。如果你的确没责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你回去等着吧!”天主又只好回去。
后一天,薛司长打电话来,叫了天主过去,说:“厅办公会议研究,已决定同时录取你。叫我转告你:因廉成思也在录取之列,想把你换到另一个司,也做秘书工作。你愿不愿意?”天主说:“任凭领导安排,都愿意的。”于是天主又回去。
过了两个多月。薛司长才打电话来:“明天你也来,到医院体检。”去了,只剩最后六个人。廉成思见天主也来,吃了一惊。天主忙安慰他,说自己换在另一个部门了。他才安了心。天主想这竞争也残酷,也可怜。体检结束。都没有什么。就是天主的眼睛,由原两只视力均一点五的,左眼下降到一点二了。天主微微感到悲哀些。
天主每日坐卧不宁,一日打电话问,薛司长说已托到云南出差的几位同志去调了。但过几天,说没调成,薛司长把调令给了天主,交代说:“档案封装了,即刻带来的。”天主慌忙向报社孟武民、孟七二人借得八百元。慌忙走了。他买的是经西安到攀枝花的列车,想趁此看看故乡景物。早晨列车驶出北京,向南行经保定、石家庄、邢台、邯郸,天主兴致勃然地望着车窗外的燕赵大地,东面是辽阔的平原,西面是一直南北绵延的太行山。下午车出河北,行经安阳、汤阴、新乡。天主想进入中原,夏商故地了。下午过黄河,到郑州,调头向西,已见山了。天主一夜伸头望外面的山,想这就是养育了中华民族的国土。自己的祖先也一定在这些地方战斗、生活过。车经洛阳、三门峡。凌晨,进入潼关。山河夹带,气象万千。天主又伸头直看外面的华山,北面的黄河出神。车入渭南,八百里秦川一一展现开来。不久车到西安,天主才明,就是八百里秦川,也比京津平原狭小,闭塞多了。南面秦岭,高峻万分。北面高原,辽阔雄厚。十二点车到宝鸡,立即向南,进入秦岭山地。一时穿隧步桥,盘旋而上。天主就感渭关为一重封闭,秦岭又为一重。就想起历史上评刘备诸葛“入川易,出川难”,不得时势,仅能偏居一隅了。刘、葛二人又有何办法!若说中华历史上最堪怜的,天主就怜这二人了!刘备胸怀大志而无立足之地,东奔西投,先依公孙瓒,再归陶谦,又为吕布斫袭,败于袁术,归乎曹操,或谓操曰:“备有英雄之志,今不早图,后必为患。”操问郭嘉,为郭嘉谏止。至操谓备:“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备方食,失匕箸,值天雷震,因曰:“圣人云:‘迅雷风烈必变,良有以也。’”会操遗备与邀袁术。乃杀车胄而走。操击破备,获其妻子,备奔归袁绍。绍去邺二百里迎之。绍遣刘备将兵至汝南,又为曹操所击,奔刘表。表自出郊迎,以上宾礼待之。备在荆州数年,坐起至厕,慨然流涕。答表曰:“平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如流,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以是悲耳。”操征河北。惧备说刘表袭许。备说之,表不能用。及闻操还,表乃谓备曰:“不用君言,故为失此大会。”备曰:“今天下分裂,日寻干戈。事会之来,岂有终极乎!若能应之于后者,则此未足为恨也。”此令天主感服。而备少孤贫,与母贩履为业。有大志,少言语,喜怒不形于色。少与关羽、张飞相友善。直至后日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二人随备周旋,不避艰险,也令天主称奇。而三顾茅庐,也为千古佳话。刘琮降操,或劝备攻琮,荆州可得。备曰:“刘荆州临亡托我以孤遗,背信自济,吾所不为,死何面目以见刘荆州乎!”将众过辞表墓,涕泣而去。比至襄阳,归备者众十余万人,辎重数千辆,日行十余里。或谓备曰:“宜速行保江陵,今虽拥大众,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备曰:“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去!”习凿齿因论曰:“刘玄德虽颠沛险难而信义愈明,势逼事危而言不失道。追景升之顾,则情感三军;恋赴义之士,则甘与同败。终济大业,不亦宜乎!”而病笃托孤,谓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又诏敕刘禅:“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可以服人。汝父德薄,不足效也。”
而诸葛亮呢!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遭汉末扰乱,避难荆州,躬耕于野。及备三顾草庐,案天下形势作三分之图;会操破荆州,备无立锥之地,亮发奇策,求援吴会,击破北军,乘胜克捷;西取益州,继绝兴微,宣辅重光;及备殂没,受遗托孤,连东吴,平南越;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科都严明,至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
只有这二人,一演“三顾茅庐”,一个“七擒孟获”。千古佳之。
越过秦岭,列车顺嘉陵江源头河谷而下。悬崖深涧,与滇东北相类。天主想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曹魏守之,蜀汉能奈其何!蜀汉守之,曹魏能奈其何!久后车到阳平关,又过大巴山,同样的艰难。过了来时,天主感觉全川剑门上断,三峡下绝,四面在封锢之中。他就是饱尝了封闭之苦的,大为不悦。车入江油,天已黑了。
第二日黎明,车过了大渡河,进入凉山州境。但见高山摩天,江河入地,一片荒凉。火车钻入隧道,出来时太阳或在前,或在后,或在左,或在右,忽忽不定。刚这样一感觉,又进入隧道了。行了半日,车到凉山州西昌,天主下了车。
到汽车站一问,第二日才有车到米粮坝县。这一下午,天主就在城里的书店里看了一些有关凉山州地理、历史、民俗社会状态的书度过。第二日上车。那车又破又烂,额头都碰没了的。满车的米粮坝人。车内又臭又挤。向西南行不久,爬山了。上得山来,天主估计那有三千多米了。已和法喇村一样的荒凉。天主想脚下的土地,已比北京、上海上空的云高许多了。而落后的程度,更无法想像!到这里只觉苍天最亲,日月最近。别的联系便都断绝。以后车下了河谷,两边高岩万丈。真是杳杳山中,漠漠峡里,一点感觉没了。
全车的人看样子都是县城里的生意人,或是城里的教师。因米粮坝县到地区、省城交通不便。米粮坝县人做生意或游逛,只好到这西昌来。一时天主听听尽谈这家碗大,那家碗小。无人谈外面广大的天地,纷繁的社会。天主也感觉视线被夹紧了,如今再也想不起他的国际战略来了,同时深感悲哀,要从这里闯出去太难了!
到下午,金沙江在望,大药山、拖鸡梁子直入云天,入了眼帘。米粮坝县城,小小的放在山下。一点声息也没有。山是那样的高大雄伟,令天主害怕。不久车到了江边。但见两边都是车。一江限开了两省。江边忽忽混着许多人。
等一个钟头,第一组车渡了过来。这边的车争先恐后下去,阻起了。过了两个钟头,才渡过了江,到了米粮坝县城。
天主到招待所住了。才忙洗了澡。刚出来,就遇上华彬等了。华彬说:“回来了?”天主说:“回来调工作。”华彬说:“好,好!全县早传得沸沸扬扬了。前一个多月就听说中央机关调查你在这里工作的情况。想不到今真调了。”他们十几人,一一见了,华彬又对县委组织部长说:“这是孙天主;这是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因说:“走,一同吃饭。这是县委领导请我们下来吃顿饭,我们马上就回地区去了。”
天主才知他们的村建工作已完了。因一同吃了饭。华彬知天主要去人事局长家,就叫了两名村建人员,“你们也去一下。要是不让调,大家加点压力。我与组织部长谈完也就来。”于是天主和二人找到那人事局长家。一家人在家里,就问:“你们来干什么?”三人见其气势汹汹的,吓了一跳。汪洋说:“我们两人是地委村建队的。这是孙天主,他来调工作。”那人事局长脸色才不汹汹了。坐下来。天主就将人事部的调动通知的信封递过去。话极僵,讲明了。那人事局长一见人事部的,就不自在。打开看,是调中央机关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说:“正式的调令呢?要他那里发商调函来,我们这里复函!哪里有这样调的!”就把信和那通知推在一边,不理了。汪洋就去拿那通知来看,天主也趁机见了一番,天主说:“这就是等同调令了。”人事局长说:“从来没有这样调的。”
天主大急。想只有去请华彬了。刚好华彬来了。人事局长与他说了几句。华彬说:“孙天主这调动,能不能尽快帮他办一下?”人事局长说:“也得问问老刘呀!”就拿电话,挂了去,那边接了。这局长说:“老刘!这里有米粮坝县荞麦山中学教师孙天主,人事部来个调动通知,调中央机关。你的看法呢?”就听刘朝文在电话里咆哮:“调天上都不行!他这一年多哪里去了?他人在哪里?”人事局长说:“在我这里坐着呢!还有三位地委村建队的也跟他来了。”那边的电话声音就小了。这边局长的也小了。天主等在旁边也听不见。只能见这局长“嗯”“嗯”的点头。半日,电话放下,说:“他说明天我与他商量一下再说。”又握华彬手说:“对不起了。”华彬、天主四人辞出,华彬说:“望你们努力帮忙办一下。”局长说:“放心,你领导讲了的。我们都会办。”
出来,汪洋惊叹说:“一个县人事局长,这么大架子,胆小的马上就被吓昏了。这伙杂种太可恶了。”华彬也自觉受了辱,因他是副处级。没想这些科级还敢无礼。他说:“走,回去我挂电话!要走了也不管了,跟这伙杂种斗一斗。”因挂了刘朝文家,说:“刘局长,我是华彬。孙天主这调动,望你们尽快办一下。他比较忙的。”刘朝文答应。华彬又挂了组织部长家,请组织部长帮忙催一下。又挂县委副书记、副县长。后干脆连县长、县委书记全挂了。天主说:“亏得你帮这一把。否则我就陷在这里了。”
当晚就在华彬他们那一间吹了一夜。那一群人是年轻人。华彬也才三十三岁。回首这一年的村建,真是感慨万分。第二日晨,天主又由汪洋等跟去。刘朝文极不情愿地说:“好!好!这是我们县的光荣嘛!地方穷了!我们建国几十年,连省委、省政府机关都没有过一个人,莫说中央机关了。这下好了,实现零的突破了!”因握手,谈了几句。大家谢了他。说天主档案已拿过人事局去了。三人忙来人事局,局办公室主任说:“已整好了!小伙子不错嘛!干到那地方去了。”天主领了那密封好的档案袋来。大家谢了出来。又打电话谢了那人事局长。于是一同到荞麦山。县委组织部提供的两辆车。到荞麦山派出所开了户口迁移,又到粮管所办了粮食关系。又到荞麦山中学还了房子,清点财产,开了工会介绍信。一时华彬又提醒:“你的工资介绍信,履职考核等等,都要整好。怕他们使你的冤枉!再跑一趟太难跑了。”于是华彬也来学校,张一行哪有不惧他的,都开了。于是到法喇村,拉了几位同志的行李。天主也到黑梁子,全家正在煮洋芋吃,黑灯瞎火的。天主问怎么不拉电灯。说外面的电线都被贼偷了。没有电筒,打了火把,就送天主他们下来。当晚回到荞麦山。
按华彬的建议,说:“还要个在荞麦山四年的工作评价的。”于是过来开了。张一行说:“我们敢说没才能吗!就是性格倔强点,这是好事!但某些场合也会成坏事!天主你以后要注意啊,凡事要灵活一点,当然你是爬到天上去了,我们望尘莫及!但该说的还是要说!总体我俩第一年的关系,是好得很的。你弟弟落选那事,我也有我的难处,反正一说就知,也不用说了。反正生在这种环境,也无办法。不跟着领导滚,就只有等死了!反正天主的性格我认得,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心胸也宽阔,不是尽往窄处想那种人,我也就这样胡说一通吧!”因华彬来,张一行非要倒几杯酒来喝喝,只好喝。又有些人上来。许世虎、刘英军、明子发等来了,也就喝,始知梁榕、吴明道等调下县城去了,吴明道调县米粮坝中学,梁榕调县镇中。
后华彬说还要过去组织大家写总结,与乡党委、乡政府也还有事相商,先过去。张一行硬留下天主,大家喝了一夜。老师们都来,祝贺天主远走高飞去了。何运德劝天主:“堂堂中央的人,西装要买一套,领带要有一条。再不能这样穿得还不如我们贫下中教了。”明子发说:“这下该学学修面、搽脸、擦皮鞋了。跟领导就是要学会抱公文包,点头哈腰。要像县委办公室那几个秘书一样。也不要这样不修边幅、衣着随便了。”范传云说:“孙老师,你怕该申请了调回地委来算了,还可以拉扯我们一下。你爬高很了,我们想请你拉扯也请不着了。”宋家坤说:“书你也不要看了!这下是要学伸手指挥,张口命令了。你读些书!对我们还没作用,莫说对你了!”陈兴洪说:“我们把你住的宿舍辟成‘孙天主故居’,让学生来参观!我们这些老师当讲解员,把你那小板凳摆好,说当年孙老师就是如何在这小凳上读《资治通鉴》,读《红楼梦》的。把你那张烂桌子、烂椅子摆好,讲你怎样写《〈红楼梦〉评》。再把你那小炉子支好,讲你怎样每顿煮小锑锅洋芋,皮都忙不及剥就边吃边看书,有时火烧不燃怎样急得要哭这些事情讲讲。”张一行说:“这样一提起来,天主在这里那几年,生活是清贫、艰苦得很的!这下倒好了!还愁没山珍吃,没飞机坐吗!”许世虎说:“你以后派几架直升飞机来,把我们这一帮人全调到北京去算了!我们也不敢去当好大的官,还是在那里办一所荞麦山中学,张老师还是当校长,我还是教初中数学,当班主任就行了!”赵玄晔说:“还教什么书!天主要派我们干个县长,哼一声就行了,我们当了县长,一个月拉一车核桃、板栗来给你们吃就行了。”许世虎说:“那我们就赶紧作准备。明天就全校老师都写入党申请书。张老师这个支部书记放我们一码,就大家都是党员,天主更好提拔了。”
晚上天主就与张一行一床睡了。张说:“你家境也困难。这是瞒不过人的!我听说还欠了一万多元的债!你这一年多的工资,有四千多了。反正我们卡着,退还财政局去,我也不会得一分,这几千元钱你也不会没有见过的,丢得起的!但你父母可怜。有一天,你爸爸来学校里,裤子烂了一大个洞,看得见小腿上的肉。大家都说可怜。我也当过农民,认得那生活的艰辛。苦一天苦得着几文钱?四千元,要够你爸爸、你妈整整苦两三年了。你回去挂个电话给刘局长,刘局长一说,我这里就发了。叫你爸爸来领去。不然不这样,我不好发的。怕老师们有意见。”天主同意了。
张又说:“不容易啊!你创造这种奇迹!谁做梦也都想不到的!要好好地干。”
次日,华彬等离了荞麦山乡,到了县城。天主也又跟着下去。等粮食局换粮食关系。华彬又打电话,刘朝文同意为天主的拟职考核帮忙。后天主又到李劢高老师家。则见荒凉多矣。门大开着。不见人,但见屋内凌乱不堪。半日,才有一个低矮的老人出来。整个身子比前几年矮了,小了一半。天主大惊,怎么成了这样子!忙叫:“李老师。”李老师认了半日,才认出来了。淡淡地说:“坐吧!”屋里板凳上全是灰,他就拿起来吹。天主忙接过就坐了。李老师说:“你在荞麦山中学也不常下来?好几年没有见你了!”天主说:“我没在荞麦山中学了。”因说了情况。李老师说:“要得,这下在首长身边去,要好好地干。以后就有出头之日了。你还来看我,谢庆成这些人,见了我头一扬就过去了,令我伤心。我再过两个月就退休了。教书也就教截这点止。真是早知如此,我那时何苦要教好呢?”天主听之,大为震撼,没料他是如此想如此说了。心下凉了半截。又问:“老师有什么病不?”李老师说:“重风湿呀!严重得很,你看我这手脚都是蹿的了,牙齿也落光了。”天主问:“老五呢?”李老师说:“姑娘也嫁光了。老五高中毕业。考不起,去贵州当兵去了。你既在中央去了。以后要望你帮帮他了。家里就是我和你师母在了。”天主也坐不住,刚好李老师要到学校去,李老师说:“要退了的人,也没哪个看得起。我前年就没上课了。只是到学校里去混混。”就与天主告别。天主走了几步,回头,见李老师勾着身子爬上山去。心里悲怆万分。想:“这就是我的老师,如今什么都榨干了,谁也不理他了。”心下悲哀,又想起自己来,学生毕业了。自己是常牵挂着那些学生。而从没收到一封学生的信。说绝情,真是彻底的绝情啊!
天主又到区老师家来。区老师正在看电视。一看毕竟是中学老师,还有个破旧的沙发,还有个彩电。都是天主在此读书时就有的旧物了。比李老师是真在天上。而比那人事局长家,则惨淡如地上了。区老师说:“好。你就是该闯给这伙杂种看看。你调到什么机关这倒无所谓,重要的是你的价值,这下展现出来了。一颗夜明珠,塞在马粪坑里是永远发不了光的。你看看你塞在米粮坝这几年!光没发成,人差点也被这伙杂种给淘汰了。在这米粮坝,达尔文的进化论是倒过来的。庸人胜、天才汰。这是一种淘汰精英、养育庸人的环境。我是老了,马上再是半年就退休了。不然老子就去北京、上海闯一番,免得在这里成天越干越窝囊。”因扼腕说:“老喽!不中用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区沙考到南京去了,区梅在昆明。两个都是大学本科,区沙是重点。我打发他们走时我就说:‘你们这一去,就不要回来了。我赠你一首李商隐的诗《题汉祖庙》:‘乘运应须宅八荒,男儿安在恋池隍。君王自起新丰日,项羽何曾在故乡!’我十几年前恢复工作,就存了一半的钱的。他姐弟考取,一朝而尽。我也高兴。现在我也穷得无法啦!写了个申请去贷款。又要有抵押的,我有什么抵押!我说我只有这把老骨头可抵押了。或者就是这城里有十几个局长是我的学生,就用这帮局长做抵押!教了一生的书,教得可怜呀!县上这伙烂贼,他们当局长,当主任,谁记得我教过他们!都是三过家门而不入。你师母有气,我说:‘你就是小市民无见识!他们才叫大丈夫呢!《增广贤文》上还有:“结交须胜己,逊己不如无”。我既胜不过他们,有何可怨的。说一千道一万怪我自己。’像刘朝文,当年老子还助学金评给他,身上的衣服脱给他穿。当年不把这书教好,难道过不得?这叫养虎遗患,虎大伤身。自搬石头自打脚。我一天无法,又想写字,又没砚台,只好拿这罐头瓶来装墨。买不起宣纸,我就只有去找些旧报纸来写,过过瘾。你来看。”就起身抱了一抱旧报纸出来,说:“这是你的诗。‘古今无人展全谋,凯撒赢政皆诸侯。天下尚未归一统,竟何扰扰说春秋!’这是‘豪情寄寓征战中,人生自古一帆风。不从星际称吴楚,也须人间作霸王。’这是‘刘恒鼎尽汉家业,总输刘邦歌大风。千古豪情称图画,皆在风起云飞扬。’这是‘魏武煮酒青梅时,汉高赴宴鸿门日。天下英雄勤珍爱,尽在高峰斗险时。’你这些诗,我一看着,激动万分。铺上报纸就写。写一遍,觉得还不好,又写。我就每日书你的诗而娱了。哪年有了宣纸,我才把它好好地写下来,赠给你。”
随后他又说:“去了以后,好好地干。你要明白,这全县几十万人,都在嫉妒你!谁都在寄望你一失足,倒了下来,才称心如意!所以你更要明白你的处境!或有一点,你要跟这伙人斗,就得好好学习这伙人的长处。这些杂种心肠刚猛,不择手段。日日忙的争权夺利,哪管人民死活!为富者不仁,为仁者不富。政坛上也是这样。当官者不为民,为民者难当官!我听你要拉款来修你那家乡的学校,就知你斗不过这一伙人。存心为民的,都是干不成事的。因为你有慈悲心肠,别人没有,所以群众的事,你少管了,顾你自己吧!”
天主回来,到教育局,遇见史元洪。史正在刘朝文处等刘来签字,要从则补中学调县政府办,谈起来,说:“庞绍周老师听说你调了。前天在这里,我们全都找你,找不到,庞老师说他教一辈子的书,值得了。回去了。可惜不得见了。”因与天主谈起,晏明星在水泥厂,丈夫是个体户,开个汽车,说:“可惜了。我们班当时最有前途的还是她呢!”又说刘振刚。在县人事局。其余都在则补卫生所、学校等。史说:“我与刘振刚约好了。到明年想办法把庞老师调进县城来。庞老师小姑娘已在这里读高中了。”天主说:“只有靠你们二位了。我只能从心底感激你们了。”
天主又去看在米粮坝中学的秦光朝老师。他在这些老师中,算过得稍好的一个。买了摩托。听天主来了,大喜。买了酒、肉来,叫了几个人来。谈起时止不住对当官的欲望。说这下好了。天主以后可以帮他谋个科、局长当了。天主一听俗了。谈谈也就散了。
各样整好。华彬他们也要走了,大家辞别。天主没了钱,买了车票,又回家。孙平玉就忙出去借钱。孙江成来,听天主没路费了,说:“爷爷支持你。”就送天主一棵柏杨树。第二日卖得八百元。天主即将走了。见爷爷已老了,咳得厉害。富春极爱读书,日日翻天主的书读。但富春一去问罗正万。罗就说:“自己看。”她回来说:“罗老师可能是想大哥读成器了。怕我也读出来,就不教我。”天主看看,异常可怜。在班上是第一名,而语文只六十分,数学只四十分,鞋也烂了。富文回来,一下子暴长成了个大人,要有天主高了。吴明献遇上,说:“小伙子,这下就是北京人了,再不是我们法喇人了。”曹大姑看见,说:“富贵也有老像,额上有皱纹了。”一言说得孙平玉、陈福英怃然悲哀不已,说:“都是这个家庭磨的,把他磨成这样了。”孙江成、孙平玉都劝天主留心婚事了。天主点头而已。
同车的有赵国旺、姜黑牛等一大批法喇人,大家谈笑。到了昆明忙来看富民、富华。富民在凉停打工,凄凄惶惶的。富华又画起广告来。拿了几张发表了他的作品的报纸给天主看,一是《我的愤怒之声》,一是《我的故事》。《我的愤怒之声》:
米粮坝是国家级特困县,荞麦山是米粮坝县的特困乡,法喇村是荞麦山乡的特困村。我出生在那海拔近三千米的贫穷之区,穷是不言而喻的。
家庭的贫寒,穿着也就破烂;再加小时上山打柴割草,手上被刀割去了一块肉,脸上也因跌倒而有疤痕。人们嫌我丑,我并不在意。我喜欢向自己的命运挑战、向人生挑战。经过艰苦的努力,我考取了省纺织工业学校。我从家乡那贫穷的小山村走出来了。
我到校报了名,被安排在七号男生宿舍。五号宿舍的好事者就问班长新来的是哪位,班长说:“七号宿舍长得最丑的那个。”一行人拥来看了我的脸和衣服,回去就一阵哄笑。这我也不在意的。自己本来就丑嘛,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身上的衣服是很脏嘛。我没有时间理论这些事。我很看不起这些有空就管闲事的闲人。
可是事情却没有完。“好心”的同学来提醒我了:因为你的丑,在教室、在宿舍里都大煞风景。言下之意是要我想办法。
我怎么想办法呢?家里因供我读书已欠了上万元的账,我还能忍心再去催逼我那靠种蔓菁、洋芋来维持生活的父母寄钱来给我买高档的西服、吹头粉脸吗?
家里数月寄不来一分钱了。为了生存,我只好去画广告、去卖点苦力,这是免不了要弄脏衣服的。我更丑了,更成了同学们吹牛谈天的对象。衣着如何褴褛、言行如何粗疏、思想如何的好慷慨和激动、长得如何的丑、家里是如何的贫穷、气质上如何永远是一个农民是个乡巴佬……听来听去听怕了,走路时我成了贼一样,时常蹩着脚走,这些毒言恶语是时常剜着人的心的。
前几天我用自己画广告挣来的钱买了一双鞋、一条裤子、一件衣服。我竟然不丑了。这些同学拥来看见,在墙角屋后又纷纷耳语:“孙富华换毛了……”
流言是可以杀死人的。历史上不少弱者在流言前倒下了。但我是强者,不可能因这两句话就倒下。但心里会发抖、抖得厉害……
评论我的人,你们靠家庭而西装革履,而吃喝玩乐;我因家庭而贫穷艰辛,而对你们的评论无可奈何——你们有资格评论我吗?
一年多过去了,你们越来越庸俗,越来越无能。我虽说也没学到些什么,但我总认为比你们学到的多,通过奋斗改变的比你们的多。
我坚信,我比你们强,要强有力得多。
十年后,我们再来比比吧。
《我的故事》:
我家在米粮坝县荞麦山乡法喇村。那里海拔三千余米,仅出产洋芋、荞子、麦子,是特困县的特困乡的特困村。家里因供我读书欠下一万余元的债。父母被数十名债主逼债的情景是相当悲惨的!家里太贫困了,有时数月寄不来一分。在每封家信或请亲朋好友捎给父母的口信中,我都说我有钱,叫他们放心。家里寄不来钱,我就只有经常挨饿了。
有一次,我仅有四角菜票,打得二两饭用开水泡着吃了。第二天早饭都没有吃。到下午时胃直往上翻,清口水直流。我只好把肚子死死地抵在桌上。下午放学,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学校走到凉亭时,已全身乏力,脚都拖不动,呕吐不止。那晚在凉亭打工的亲友那里才找着一顿饭吃。
饿怕了,便去打工。那第一次打工我终身难忘……
我和同乡卸大米,米是一百八十斤一袋。卸时他们叫我在车上拖包,说怕挣出痨病来。我说只扛一袋试试是啥滋味,他们才同意。
当他们把米袋子扶了压到我身上时,我全身立即沉闷起来,觉得有什么东西塞在胸口,呼吸都无法进行。体内掠过一阵沉闷的剧痛,直穿透我的心脏。那一瞬我想,痨病就是这样挣出来的吧!一个踉跄,我差点跌倒在地。我忙蹲下身子,躬下腰才站稳。我驮着袋子艰难地往前挪动步子,全身慢慢地变得麻木起来。离仓库仅十余步,我却用了四五分钟的时间。
我被换到车上与一位老乡拖包。尝到扛包的艰难,拖包时我极为卖力。我们两人拖一包。开始比较轻松,只要把袋子提了立在车门边就行了。慢慢地,我的汗水开始成串地掉下来,双手开始变得笨拙。那位老乡虽已卸了一车,力气却很足。相形之下,我深为自己的身体素质之差感到惭愧。随后我的手变得麻木起来。那位同乡也汗流满面,可手上的劲头却丝毫不减。往后,我只能一只手扯着篷杆,使足力气猛挣。手因急剧运动由麻木变得火灼般疼痛,神经却是酸酥的,使不出力来,袋子数次从手中滑落。那位老乡就独自一人一包地拖到车门边。他没有责备我,那慈祥的脸上完全是一种对家乡学生的理解。
分工钱时,他们照顾我,我干的活不及他们的三分之一,他们却分我十四元,而他们仅得十二元。
我平生第一次明白了打工的艰辛,挣钱的艰难。揣着十四元工钱,我连乘公共车的五角钱都舍不得用,硬是从艺术学院附中走回了学校。
我感激我那些同乡,他们因为贫穷才来昆明出苦力。说实在的,卸一车米根本不需要我,但他们分外照顾我这同乡学生。他们的心灵是美丽的。比起世上众多为富不仁者,他们是世上最好的人。
天主高兴地说:“写得好了。文章就得如此写。”
忽说陈明贺、陆建琳、陈福全从西双版纳回来了。见了天主,一看陈明贺脚瘸着,天主心上一颤,问,是风湿病发作了?陈明贺听着外孙调北京了,高兴得很。陆建琳说:“富贵,就坐飞机去了,还坐什么火车。这样失身份了。”陈明贺说:“还要坐飞机去呀?我以为走一阵就走到了。富华忙说:“有几千公里。比这里去西双版纳还远得多呢!”次日,陈明贺等回法喇。
天主知尉老师已调到省建一公司来。打电话,没料在安宁。尉老师知天主来。即打电话叫了在玉溪的壬老师,刚好上昆明来活动要调来昆的祁老师、陈老师。大家在潘长君处见了。各各去了。
天主便即买火车票赴京。一夜又兼一天,走出了云贵高原的重重关山。第二天到了湖南。一看河山锦绣,天主想不愧湘潇大地。到娄底天黑了。将到湘潭,车里放起毛主席颂歌来。天主一直听着。伸头望去,也不见什么。一夜火车过了长沙、武汉。天明时已到武胜关、鸡公山。辽阔的大平原如泄而来了。天主想起这十几天的回乡之旅,不觉泪下。无限的悲哀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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