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刚回法喇村的这晚上,刚好陈福英由于身体极度虚弱,病了。可怜直哭了一夜,第二天才送到荞麦山医院去。输了些盐水,好些了,才回法喇村来。富华无钱了,天主又拿一百元出来。孙平玉只是不准拿。但钱是天主的,他也无奈何。
天主怕到荞麦山去了。这半学期,他那班被马朝海上着。但学生见天主走了,多已转学到米粮坝去读。更难过的是天主怕见杨春晓。天主本以为她那张脸,会像欧阳红的一样。经几个月后会恢复如常。但杨春晓均未见恢复。天主大觉悲哀,她那张被毁坏了的脸标志他永远是个罪人了。更想及路昭晨、由敏救助之恩,愈觉悲哀,堂堂男儿,落到头要靠几个姑娘来救他,活这一世,枉然了。因是发誓作完《天高但抚膺》,又备写《孙子操》,实在是天主大感知音难觅,功名无望。刘向《别录》“其道闭塞悲愁而作者名其曲曰操,言遇灾害不失其操也。”古琴曲十二操:将归操、猗兰操、龟山操、越裳操、拘幽操、歧山操、履霜操、朝飞操、别鹤操、残形操、水仙操、坏陵操。又尧有韶乐、舜有《南风》、文王而有《文王操》、箕子鼓琴以自悲,而有《箕子操》。孔子历聘诸侯,莫或任之。自卫反鲁,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自伤不逢时,托辞于芗兰,止车而援琴鼓之,作《猗兰操》。而今天主自身也如伯牙鼓琴,而失钟期。无乃乎作《孙子操》,或名《天主操》也!
天主乃分其类:《百忧章》、《万愤词》、《大悲诗》、《过己书》等。
第一篇就是评《五帝本纪》的《论三皇五帝》。第二篇就是从夏商之灭亡讨论自古国之兴亡规律的《自强论》。第三篇是《由姜尚管仲之失误谈起》……
天主就这样每日呆在家里,小板凳、小桌子摆上,写他光辉而伟大的思想。荞麦山中学又发生了些什么案件,县公安局又怎么来破案等,天主一概不管。别人都劝孙平玉、陈福英,“孙富贵在家里这样写不是事呀!叫他好歹去上起课来。自己向人家下个软章,口水吐在脸上也各人抹了上自己的课。不然权力在人家手里,要怎么整你就怎么整你。我们农业上的,有什么关系?有什么靠山,敢跟人家拼。人家是书记、校长一伙的。你自己一味服软,那些人同样会可怜的。你规规矩矩他们又怎么好把富贵的工资扣掉!这个工作来得不容易呀!农业上的人要花多大的精力才能盘一个人到单位上去。轻轻一整整脱掉,就后悔也晚了。这样的事例已见得多了!吴明义、王元学这些人原来难道没在单位上工作,现在在农业上来了。”孙平玉、陈福英一听,慌了,忙回来劝天主去找教育局的,叫去认个错上课了。天主哪里听,说写他的书是大事。孙平玉大怒,抢了天主写的就要去烧。又被陈福英抢回来。孙平玉大骂:“老子看你这工作脱了,你去抱石头打天!”天主说:“莫说不会脱,脱了我也能恢复回来。”孙平玉骂:“莫在老子面前夸得这么难听了!你是个有毬本事的,还会被人家打了撵出来?人家堂堂皇皇的书记、校长当起。你去啃人家的屁股吧!啃得动?”天主冷笑:“罗马帝国、蒙古帝国尚且灭亡了。苏联眼看也有灭亡之征。天下万物谁能长久嚣张呢!”但想想说了父亲也听不懂,就算了。孙平玉还骂:“老子求你了。你去向人家李勇虎下个小,就说从前是你错了。下个小就把人的屁股啃掉了?比你强几百倍的人还有服软认输的时候。你去认个错,把书教起来。也就万事大吉。他李勇虎当得一辈子的校长?尽管你挨打有道理,他唆使人打你无道理。但我们有什么法!我又不是什么官,给你作得了主的?俗语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从我们的老祖进法喇,你老祖、你爷爷,哪一辈不是低头过来的。低了几十年的头,哪一点亏掉了?现在难道活得比哪家差?偏你要倔强到这样不通道理。明天,我带你去县上向教育局认错。”陈福英也说:“荞麦山这里,我和你爸爸带你去给李勇虎、李国正、赵在星认个错。现在是你要求人家,你要扳人家的下巴壳!”天主不听,说:“有何可言?我正要坐在黑梁子等人来认错呢!”孙平玉大怒,一脚把桶踢了飞到一边。说:“那你是白日做梦!你就坐着等太阳从西边出来吧!”走出去骂娘去了。陈福英也气得在一旁哭。天主反正打定主意要与这社会对抗到底了。
刚好富华周末回家。孙平玉大骂:“老子早就不准你读,你又死回来了。”富华默然进屋,放下背箩。送给天主一张汇款单。天主见是路昭晨汇来的,泪刷刷下来。说:“明天我取了钱,我去县上、地区去就是了。”天主想这整整一千元。要路昭晨多少个月的工资。她又才刚分工一年。哪里有钱寄来呢?泪又流下来。也好。家里是连一分钱都没有了。连天主写文章的纸都买不起,用的是从前的废纸,天主正焦墨水都要用完了却没几角钱买墨水。
第二天孙平玉不许富华去学校了。天主极力强之。富华才得背了一背箩洋芋,弟兄二人上路。天主也背了些。一路走一路谈。天主回复到十二年前在这条路上背东西的经历。富华又与天主谈要闯。又吹的眉飞色舞。反正全家,只有弟兄二人才谈得拢来,相为知音了。
到荞麦山,天主取了钱。邮电所还取了路昭晨写来的信。回头回法喇村,边看那信边流泪。信上说她很后悔没劝天主留下来,就在广州、深圳闯。并说天主之才少有,劝天主要珍惜才华,万不可浪费。天主一遍遍地看,回了法喇村。心中只想非得创立伟业,才能对得起路昭晨了。他决心不负她的期望。也恨自己怎么意志、决心均不如从前了。
没料当夜陈福英就病倒了。连夜地哭喊,汗如水流。也没办法。找好了陈三儿的马车,送陈福英到荞麦山医治,总医不好。又只好出来,在街上邹家斌开的药店里吊几瓶盐水。那邹家斌女儿就在天主班上,天主一直教的极尽心的。但邹家斌收起钱来,比医院里高了一倍多。是个只认钱的人。天主也落了兴致,恢复教书的希望越发不欲生了。
因家里无人看门,陈福英就由孙平玉照料,天主与陈三儿回法喇村。天主到学校,给了富华五十元。陈三儿名叫陈明本,天主要叫他三外公了。他儿子原在许世虎班上,也早退学,成家了。如今已有小的,又想迁西双版纳躲计划生育去。天主劝了一阵,说轻易不要去了。
第二天孙平玉、陈福英回来。陈福英已好多了。陈福宽听姐姐病了,买了几个罐头来看。一时前嫌尽释。孙平玉说:“大病也没有,就是身体差了,去荞麦山吊几瓶盐水,也就好多了。”陈福英说:“也亏老天不绝人,一天就好了。不然本就没钱的,还要生病。把富贵这点钱用完掉,那更糟了。人家这路姑娘寄钱来,我就病了。不然只有等死了。”万人都说:“这个孙平玉家怪了!又没当过官,也没发过财!别的搬家回来都要讨口!孙平玉家搬家回来又供儿子,又医病,又买猪来喂。”
天主接着写《孙子操》。苦恨时光不敷。每天减免了一个钟头站起来休息几分钟的例行习惯。而且一看父母流汗回家,带倦出门去做活,他更觉心被噬着。每日三篇,甚至四篇,苦写不停。又是十多天过去了。全村人无不在劝孙平玉、陈福英给天主说快回去上课。孙平玉回来又骂。所以终日在吵架。他说:“现在是全村人,老的、小的、工作的、农业上的,全都在说你不对了。你去把书教起来,要写多少!在学校里一整天地写同样行。别人既然在学校里天天打麻将喝酒,你也各自天天写你的文章就是了,不上人前,也不落后,就在人中间。别人过得,你难道过不得?人家那些不上课的,一辈子在荞麦山中学好好地无事。快去认个错,好好地教书。你不教好也行。反正儿子是人家的,教好了是人家的,教不好也是人家的,与你有什么相干?你教好了,你有事时谁为你说一声冤叫一声屈了?原来才分来时,我就劝过你的。结果从我的话上来了。以后管他妈的,天塌下来也是这样!自己的工资到手就行了!荞麦山学校里那些老师谁是好好的为民办事的?但谁过得不比你好?你看你小爷爷当支书,一年到头,一事不管,天天闹要辞职,人家同样天天当他的支书!现在荞麦山的乡长、书记,一年到头谁会来法喇一次?以前的官哪里是这样子!人家同样当人家的官。你不去找教育局的,我就带上几个麦粑粑,也要走路去县城找人家局长说去了。我去认错,我去求人家!”
陈福英说:“从前天天给你说,没骑过马儿,也见过马跑。不会看也会学。你看小学这些老师,哪个尽点力教书?一个月人家同样两三百元领起,欢得很。谁又敢扣他一分?你小外公在海家羊窝,一年到头只会把那些羊饲料背回家,其余的他做哪样?同样人家一个背几千斤包谷、几千斤麦子回家。连封信都写不起的,还比你这大学生好过。罗昌兵当村长,天天做生意,都在马树、荞麦山跑,十天不会在这村里一天!工资少了他一分?安国林当文书,更是只会哪家要去取汇款,他盖个公章就完了!我想你连文章都会写,人也不比哪个憨,怎么这些道理都不懂!同样跟人家吴明道一个学校教书。人家吴明道好好地在学校里,你来这农业上。人比人,气死人,就是从这上面气呀!富民不成人,只会在农业上苦了,还想得通:他本来就读不走。你再不成人,令人怎么想得通?岂不把活人气死?反正我和你爸爸是说好了,你不去,我们也要去找人家说清楚了。”
天主只好说:“那我明天去地区吧!”第二天,只得放下写了半月的文章,到地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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