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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滇北米粮坝县有一荞麦山公社,海拔二千六百至四千一百米间。某年夏天从凹基夫调来一中年教师,名李劢高,四十二岁,妻女俱在县城外农村。李老师工作十几年,均在远离县城数十公里的乡村小学任教。荞麦山离县城四十公里,有公路通县城。李老师一再申请调县城附近农村小学,虽未遂愿,条件总比凹基夫稍好一点。

  公社决定李老师到法喇小学任教。法喇大队距公社三十里。李老师背了行李,随赶街的法喇村民顺山沟钻向上游。海拔越来越高。下午到了法喇。东、南、北三面巨壁,中间大沟,泥石流西去。高山荒凉,树木稀少。农作物仅苦荞、燕麦、洋芋。茅屋相连,约数百户。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

  村内黑土路上,睡着衣着褴褛、满面泪痕、全身鼻涕的孩子。苍蝇扑满他们全身。猪在嚼孩子衣服、鞋子。狗在舔孩子的脸。鸡在旁边逡巡,伺机啄小孩身上的鼻涕、眼屎。小孩常被从梦中啄醒,号啕大哭。每家门前都是粪塘,臭不可闻。猪在塘中打滚,蚊子在上面飞舞。

  小学在村中心河坝边,四排土墙青瓦房围成一院,是黑梁子惟一的瓦房。墙下泥地上坐有七八个老人,或脱衣服找虱子,或卷裤脚按跳蚤。知来者乃小学老师,均打招呼。一瘸腿中年人,自称杜奓脚,说:“老师都不在。孙支书刚过去。”便朝河坝中喊:“孙江成。”一个五十上下、穿对襟衣服、外套毡褂的男子走回,听李老师说毕,说:“东西拿到我家去。今晚就在我家住。”即帮扛了李老师的铺盖。李老师跟其北过河坝爬山。孙江成介绍:“我家在的这山叫黑梁子,东面大红山梁子,南面横梁子。大红山梁子山脚叫头道岩,中间二道岩,顶上三道岩。横梁子南面从高到底又是三个梁子:黄毛坡梁子,光头坡梁子,空欢喜梁子。”

  黑梁子上全是倾斜达四十多度的陡坡,三层悬崖。路在悬崖上绕行。爬了一小时才到顶。几十户人家都是茅屋。猪屎马粪盈道。孙江成家在村中。走进孙家,茅屋又黑又矮,大门、楼梯、楼枕、墙壁均黑如墨。屋内满是苍蝇,嗡嗡之声,极为噪耳。一位五十岁许的小脚女人,即是孙妻田氏,在用木坠子坠羊毛。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全身灰土,爬在地上,倾耳听坠子旋转之声。孙江成对妻子说:“快煮饭给老师吃。”田氏即忙去地里掐荞叶回来,洗洋芋,淘米。孙江成又对小孩说:“富民,爬出去。”

  孙江成抱了松毛来烧火,并上楼拣一撮箕洋芋来烧在火塘里。立刻满屋柴烟,熏得李老师满眼是泪,忙举袖把双眼掩住,假装走厕所,逃出来。全村就孙江成家有一厕所。李老师上了厕所,四下转了看。一茅屋前,一妇女正在小腿上搓麻线,边搓边朝小腿吐口水。同时教一旁五六岁的女儿唱:“苗家来的嗦罗鞋。嗦罗鞋,不起台。苗家来的嗦柜子,柜子嗦。”

  群众放工回来,都注目观看。李老师穿件涤卡中山装,涤卡裤子,草绿色胶鞋,引发村民的羡慕。得知是新来的老师,都热情地打招呼。李老师回到孙江成家背后,见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正在看《增广贤文》,即与老人交谈。老人名孙运发,乃孙江成之父。其所读皆《三字经》、《玉匣记》之类。

  茅屋前另有一十来岁小孩,满身补丁,席地读书。老人言是其曾孙,孙江成长孙,名孙富贵。李老师是《三国》迷,见其读《三国演义》,即考他:“你讲讲关羽。”小孩滔滔而言。李老师颔首,问:“还读过些什么书?”小孩说:“《毛主席诗词》、《毛主席语录》、《董存瑞的故事》、《雷锋的故事》、《欧阳海之歌》、《西游记》、《隋唐演义》、《说岳全传》、《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李老师说:“水浒一百零八将都是谁?”小孩从“及时雨宋江”背起,背出七十余人的姓名、绰号。李老师说:“你再背隋唐好汉。”小孩即从“第一条好汉李元霸”背到“第二十七条好汉程咬金”。李老师又叫他背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考了半日,李老师对在这偏僻之地能有这一发现而惊奇,问:“你从何时开始读书?”小孩说:“发蒙前我爷爷教我背毛主席语录。”李老师又问一阵,知他读四年级,在班上名列前茅。

  一个三十零头、个子矮壮的青年人大汗淋漓地背草回来,见李老师就忙打招呼。这是孙江成长子,小孩的父亲,名孙平玉。孙平玉放下草,跑来邀李老师到家坐。其家在村边林中。茅屋很矮很小,屋前也是粪塘,塘内垫了石头,粪塘又黑又臭。李老师看着那几个石头发愣。孙平玉恐李老师踩石头不稳,跌倒在粪坑里,忙冲进屋扛一门板出来,垫在石头上,扶李老师过去。屋内极黑,李老师视无所见,只得驻足不动。孙平玉拖条板凳来,拉李老师坐下,李老师坐下半日,才隐约看清屋内情形。整间房只有几十平方米,尚有一半用作猪圈。猪尿从圈中流出,离火塘不过数尺。猪已饿了,阵阵高哼,努力拱圈门。臭气冲鼻而来,李老师努力忍受,巴不得有什么东西封住鼻子才好。孙平玉一身补丁,脚上穿的是汽车外胎割成的一块胶皮,前后左右穿有四个眼,用麻线绊着。李老师说:“买的还是自己做的?”孙平玉说:“胶底是买的。买回来自己拿麻线绊起。反正农业上的人,图价格相应。天晴还好穿,天阴就会打滑,胶皮会翻在脚背上来。”李老师说:“可以穿多长时间?”孙平玉说:“耐穿得很,它是汽车轮胎,人的脚板皮是肉,怎么磨得过它,一双要穿好几年。”

  孙江成来叫李老师,李老师与之回去。火塘里洋芋已烧熟,孙江成不断刨了递来。李老师接过吹了灰,就剥皮吃起来。不久饭熟,孙江成就劝李老师莫吃洋芋,等着吃饭。黄昏,煤油灯点上。孙江成去把孙运发请来,即邀李老师上桌开饭。菜是两大碗腊肉,油煎洋芋丝,炒出的荞叶。孙江成说:“李老师莫见怪,在我们这地方,只能这样待客了。”李老师也忙客气一番。孙运发说:“老师,我们这地方穷啊!不像别的地方,不说米肉待客,小菜也多有几样,我们这地方呢,莫说米了,连小菜都难种出来。现在还算好,逢年过节买得起几斤米来吃。解放前,即使过年,全村也只一两户人家买得上米啊!这就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别的,都饿饭。吃得上米的,全县只有你们米粮坝。俗话都说‘金江有个米粮坝,别处灾荒它不怕’。”李老师又客气一番,县城坝子确是比这好多了。

  荞叶味道特别,李老师便问:“这荞叶怎么做的?”孙江成说:“把嫩荞叶掐回来,涨水锅里渌一遍,捞出来,用冷水清洗,捏干。要吃热的,放在油锅里炒;要吃冷的,盐巴辣子做个蘸水,蘸来吃。”恐李老师爱吃,即拈了一碗放在李老师面前。

  孙氏父子烟酒不沾。饭毕,孙运发自去休息。田氏忙着推磨、筛荞面。李老师问时,孙江成说:“我家今天请人砍树。”李老师见荞面被和成米粒大小的圆点,倒入吊锅里蒸,很是不解,便勾头朝锅里瞧。田氏笑说:“这是荞疙瘩,用麦面和的,叫麦疙瘩。”孙江成说:“等一阵老师也尝一碗。”天将黑,屋内柴烟更浓。李老师又是满眼的泪,忙出屋来。夕阳已去,冷风凛冽,虽是盛夏,仍如严冬。孙江成弟孙江荣牧羊回来,背着一背柴,累得气喘吁吁,在上坡的埂上歇了很久。复欲行时,挣扎几次,起不来。李老师跑去从后面使劲推柴,好不容易才将他推起来。孙江荣与孙江成一联房。孙江荣把柴背至屋前歇下,把羊关好,即提了毡褂,到房侧园里躺着。李老师冷得发抖,忙回孙江成家,伸手就火取暖。孙江成忙找件羊毛毡衫给李老师穿上,另抱些条形黑泥块来,烧在火中。李老师疑问,孙江成说:“这是草皮,又叫海垡。水沟里的草烂了,成年累月,就成草皮了。这东西熬火,一块草皮烧一天都不会熄。你来法喇工作,要准备几样东西过冬:羊毛毡衫、草皮。少了这两样东西,无法过冬。”李老师道谢,心下想:糟了,糟了。

  孙江成二子孙平元两口进来。孙平元刚结婚。孙平玉夫妻带长子孙富贵、二子、三子、四子也来。孙江成幼子孙平刚、幼女孙平会也回来了。帮忙砍树的共十几人,坐满一屋。菜仍是猪肉和荞叶。孙江成盛一碗荞疙瘩来给李老师,并说:“泡肉汤最好吃。”即舀一勺汤来。

  天黑,屋内人多,一盏煤油灯所照有限,点上好几盏煤油灯,才稍亮些。煤油灯是用墨水瓶做的。把瓶盖戳穿,插入一根圆铁皮裹成的筒,筒内装一缕棉线,瓶内煤油经棉线浸上去,即可照明。夜里提灯外出另有防护装置:把一段一头掘得刚好能放下煤油灯的圆木四面穿孔,穿上四根铁丝,与灯上方筒状铁丝网相连,筒上面接一根铁丝。出行时,将一去了底的酒瓶放入网中,即可护住灯焰,灯光透过酒瓶照见路面。这仿佛马灯,然不如马灯多了,也根本无法比李老师所带的电筒。

  吃好饭,大家移到火边。这些人有孙江成堂弟孙江华、孙江荣之子孙平文、孙平玉岳父陈明贺,同村崔绍云、王元富、郑国才等。草皮火极旺,李老师出汗。大家见状笑说:“老师,我们这地方好不好?”李老师感叹法喇山势雄峻。孙江成说:“穷山恶水啊!大红山梁子全县最高,海拔四千多米。三伏天照样打霜下雪。头道岩、二道岩、三道岩,上下都是万丈的悬崖。之所以叫头道岩、二道岩、三道岩,就因是在第一、第二、第三个岩腰上。上下只有那么一条毛毛路巴在悬崖上。横梁子是因梁子生的极蛮横而得名。黑梁子因阴森可怕得名。光头坡梁子因光秃秃一无所有得名。黄毛坡梁子因只长几根黄草得名。空欢喜梁子,是因从前的生意客上昆明、上南广、出乌蒙都要经过这里。在山下一看,空欢喜梁子最高,以为上顶就翻过梁子。哪知又累又饿的爬上来,一看还要爬更高的光头坡、黄毛坡、横梁子,不是空欢喜吗?从这些地名,就可以知道我们这些地方贫穷、落后的程度。”崔绍云接过去说:“讲我们这地方贫穷的山歌多得很,什么‘法喇十匹大梁子,洋芋坨坨过日子。要想吃顿苞谷饭,要等媳妇坐月子。’”孙江华即驳:“只有你崔绍云等人才会正事不干,唱这号丑陋的山歌。我来讲正话。李老师你以后可以试试去爬头道岩、二道岩,外来的干部,从来无人登上三道岩。从前在这里教书的刘光明老师,身体好,胆子大,只爬上二道岩,再不敢上了。那年来了个周文明,只爬上头道岩,就下不来了。是我们去背下来的。”李老师说:“刘光明、周文明都在过这里?”孙江成说:“在过好几年。你认识他们?”李老师说:“都认识。”

  孙江成说:“刘老师在法喇十多年,孙平玉都是他的学生。跟我们很好。他对法喇最熟悉。周文明是下乡。这个人喜欢搞调查。为了证明法喇从前有原始森林,我还带他去大红山梁子上,找到两个有我家堂屋这么大的树桩。”

  李老师大吃一惊:“这么粗的树,怎么可能?”众人都说有这么大的树。陈明贺说:“老师,孙江成的话不假。我没读过一天书,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识,不会哄你。我小时,横梁子一棵白泡树长倒了,我们几个放羊的,在那树上烧洋芋吃。中间烧火,六个人还围着火坐在树上。你说这树有多粗?论那树的过心,少不了五六丈。”

  孙江成说:“陈明贺说的,是三十年前的事。这时大树已少了。以前法喇村都是万山老林。因为森林太大,老虎豹子、野猪老熊,哪样没有?狼成百上千的从黑梁子上过,人的眼睛数花了,都数不完,狼还在一只一只地过。晚上,横梁子花花绿绿几百只狼眼睛,大红山花花绿绿几百只狼眼睛,黑梁子花花绿绿几百只狼眼睛,人不被吓死才怪。法喇人在这里住不起,老祖先没办法,放火把几匹梁子的森林全部烧光。那火几个月不熄。土则过了一年多还在冒烟。但烧过后,森林又拼命地长起来,老虎豹子又跟着回来。老祖先们只好隔几十年又放一次火。我们小时看见的大树,都是火烧了多次后小树长成的,尚且要几个人牵手围。法喇的土都被烧成灰了。以前的土,是几万年的树叶烂成的,你说有多好。烧了多少次,还是几十丈深的黑土。洋芋种下去,几个月就收,一个洋芋四五尺长,要用背架背。”

  李老师颇不相信,问众人。众人说是真的。崔绍安说:“我爷爷在黄毛坡种了七个蔓菁,背了七次才背到家。一次背一个蔓菁。一个蔓菁一百多斤重。”李老师听后大笑,发烟与众人,说:“我仿佛在听神话啊!我回米粮坝根本不敢如实讲,否则人们一定以为我是疯子,在说昏话。”

  孙江成说:“那时的蒿草,有我这拳头粗,也比我这房子还高。”李老师打断他的话,说:“我根本不信。我问你:蒿草是树还是草?”孙江成说:“从前是树,现在是草。”李老师大笑:“蒿草属草本植物,根本不是树。草怎么能有你的拳头粗,又比你的房子高呢?”孙江成说:“反正我说的是真话,不骗你。不信你问别人。”孙江华说:“李老师,这是真的。从前我们这河坝里全是蒿草,像森林一样。老祖先年年放火烧,烧不尽。烧后犁时,双牛都犁不动。土里全是蒿枝根啊!好不容易翻过来,又放火烧根。然后种麦子,根本无望收成。麦子只长杆,不吐穗,长得比这房子还高,风一吹全部倒地。麦子长得比这房子深,你信不信?”李老师无奈摇头:“不是我不信。而是这些说法本身令人难以相信。”

  孙江成说:“那时人们只能种洋芋,无法种荞麦。因为土质、气候太好,荞麦无收成。法喇现在这么多大沟,是以前拖木料成条槽,一下雨,因为土太肥太厚,保不住,雨一来就随水走,才成了大沟。正因为这地方从前山好,水好,土好,气候好,庄稼好,我们的老祖先才会到这里来。法喇村才会有这么多人。现在法喇是全公社人口最多的大队,比全县人口最多的大队才少两百人。有一次县委书记问我,法喇是高寒山村,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我讲了缘故,他也不相信。我说:‘书记你想,要是像现在山穷水尽,谁耐烦来?怎么可能会有三千多人。有这么多人,不正说明这地方以前有很大的吸引力?’”

  陈明贺说:“老辈人把欢乐日子过完了,以后就难过了。我们小的时候,法喇村见不到几个石头,到处是黑土。现在呢,土一被冲走,石头就露出来。水打山汪,满河坝的石头。过几年,怕连老师的小学也要被冲走了。”

  如此吹到半夜,大家散去。孙江成用一铜盆倒了热水,李老师洗了脚休息。床上羊毛毡子甚为暖和。海拔高了,李老师稍有反应,睡不着,又与孙江成在床上讲起话来。

  次日晨,李老师应邀至孙平玉家吃饭。孙妻三十来岁,甚聪明漂亮。孙富贵之下,老二孙富才九岁,老三孙富民七岁,老四孙富华五岁,老五孙富品三岁,老六刚出世。吃的是麦疙瘩。李老师见其家贫寒,吃完饭,硬要赠孙富贵一元钱,孙家坚决不收。李老师非给不可。后孙家收下了,仅有两个鸡蛋,煮与李老师带了上路。孙江成则烙了两个荞粑粑让李老师带着做晌午。因尚未开学,李老师便回县城。他一路走一路回望,甚为寒心。奔波大半生,竟来到这么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不知何时才能调回家乡,与亲人团聚!同时又为这些人可怜,天下好地方有的是,何苦在这地方过一生呢?想这孙家,在此已上百年六代人,不知是如何磨过来的!孙运发、孙江成、孙平玉、孙富贵,这一代代循环往复,何日能出头?看看袋中的荞粑粑,李老师摇头:永无出头之日!怎么能出头!要出头比登天还难啊!比较下来,李老师感觉自己幸运多了。于是不觉欣然。再想想昨晚奇谈,看路边蒿草,不过一尺深,尚无人的小指粗,在风中嘶鸣,便甚觉荒唐,笑了起来。

  这日,李老师上街,遇上刘光明,交谈起来。刘老师说:“法喇那地方,复杂。人口最多,在外工作的也多,在县城工作的就达六七人。家族多,法喇共有三十多个姓氏,人口在一百人以上的就有吴家、姜家、陈家、谢家、罗家、王家、岳家、安家、崔家,在村里你争我夺。”李老师说:“那孙家呢?”刘老师说:“孙家是小家族,到现在恐怕也只四五十人。孙江成、孙江华的爷爷辈才到法喇村。孙运发家三弟兄。孙运发两子孙江成、孙江荣,孙运全两子孙江华、孙江汉,孙运周四子孙江富、孙江万、孙江亮、孙江才。虽然家族小、人口少,但孙家历来掌握法喇政权。刚解放时孙江华任党代表,孙运周任农协会主席,孙江华、孙运周刚下台,孙江成又任党支部书记。孙运发爷三个,以勤劳出名。孙运发种地,不分白天黑夜。双牛犁地,牛累了另换一双,而人不歇。早饭、午饭都由家人送到地里,他也不歇下吃,而是一手扶犁,一手捏荞饼,咬一口荞饼吆喝一声牛。孙江成和孙江荣两弟兄小时到山上割竹秧,仅一早上,孙江成割光一个山头,孙江荣割光一个山沟,从此两弟兄就得了绰号:孙江成叫‘孙山头’,孙江荣叫‘孙山沟’。孙运全、孙运周家就不像长房勤劳,而长于谋划,只说不干。孙江华专会打鬼主意,人们形容他狡猾善变比得上孙悟空,便给他个绰号‘孙猴子’。孙运周则面黑善谋,令人生畏,法喇人听说核武器威力巨大,以为核武器是黑色的,两方面用来形容孙运周甚当,便呼其绰号为‘核武器’。孙家家族虽小,分支也不远,但内部照样斗翻天,斗了几十年。”李老师说:“谁跟谁斗?”刘老师说:“二房孙运全与小房孙运周家共斗长房孙运发家,日后你会知道的。”

  李老师又遇上刚从教育系统调县委宣传部的周文明。周文明说:“法喇那地方,故事神奇,写不完。单说那大红山梁子,是全县制高点和中心地带,谁要控制米粮坝县,就必须控制它。所以上百年来,山南北攻,山北南侵;山东西讨,山西东征。都在大红山拉锯,没完没了,只好谈判。先是人血染红整座山,后是杀了用于盟誓的牲畜的血染红了山,盟誓双方都为吉利,共称其名大红山。几百年来的攻防厮杀,法喇地盘上尽是营盘,什么‘老营盘’、‘烂营盘’、‘新营盘’、‘扎营’等等,都反映的这段历史。还有什么‘杀鞑子沟’、‘杀蛮子沟’等等,说的是鞑子等被杀光了,尸体一条沟一条沟的堆满,才在上面盖土种树,沟也这样命名。环境育人,法喇这样的环境,培育出来的法喇人野蛮、粗豪。解放以来的几十年,斗争照样不断。法喇人也比较野蛮。我在法喇,就见他们从外村抢好几个媳妇来。但该地又有一个奇迹,从清匪反霸、三反五反直到“文革”,全中国哪里不死人?但法喇在这历次运动中,竟没死上十个人。法喇人说是因为他们村风水好,而我认为是因为他们都是中原移民的后代,素质高。法喇人都是南京、江西移民的后代,且各占一半。我一直想回法喇采访,写点东西,可惜一直没有时间。”两人说着,已到县委,周文明便带李老师到农工部,会见在此工作的法喇人崔绍武。崔绍武有空,又介绍李老师认识法喇在县城工作的县委出纳姜元坤、县供销社吴光文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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