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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残政如血 第三节 饱受蹂躏的李斯终于走完了晦暗的末路

  三川郡一道快报传来,李斯顿时昏厥了。

  谁也没有料到,李由骤然战死了,且死得那般惨烈,被那个江东屠夫项羽将头颅挂在了外黄城头……消息传来如晴天霹雳,合府上下顿时一片恸哭之声,几乎要窒息了。好容易被救醒过来的李斯,听得厅堂内外一片悲声,却没有了一丝泪水。思忖良久,李斯正待挣扎起身,又见家老跌跌撞撞扑进厅堂哭喊:“大人!长公主刎颈了!……”李斯喉头咕的一声,又颓然跌倒在榻,再度昏厥了过去……夜凉如水的三更,李斯终于又醒了过来。隐隐哭声随风呜咽,偌大厅堂死一般沉寂。守在榻前的两个儿子与几名老仆太医,都是一身麻衣一道白帛,人人面如死灰声息皆无。见李斯睁开了眼睛,次子李法、中子李拓蓦然显出一丝惊喜,老太医也连忙过来察看。李斯艰难地摆了摆手,拒绝了太医诊视,也拒绝了家老捧过的汤药,没有一句话,只以目光示意中子李拓扶起了自己,艰难地走出了门厅。

  聪慧的李拓素知父亲,顺着父亲的脚步意向,将父亲一步步扶到了匆忙搭起的灵堂。李斯走进麻衣一片的灵堂,隐隐哭泣立即爆发为痛楚无边的悲声。李斯走到两方灵牌下的祭案前,大破葬礼之仪,瑟瑟颤抖着深深三躬,向长子长媳表示了最高的敬意。之后,李斯走到了灵堂口的书案前,目光注视着登录祭奠宾客的羊皮大纸,光洁细密的羊皮上没有一个名字,空旷得如同萧疏的田野。李斯嘴角蓦然一丝抽搐,盯住了那管已经干涸了的大笔。李拓会意,示意身旁一个姐姐扶住了父亲,立即到书案铺开了一方白帛,又将大笔饱蘸浓墨,双手捧给了父亲。李斯左臂依旧被女儿搀扶着,只右手颤巍巍接过铜管大笔,笔端颤巍巍落向了白帛,一个个苍老道劲的大字艰难地生发出来——乱世孤忠,报国双烈,大哉子媳,千古犹生!最后一字堪堪落笔,大汗淋漓泪如泉涌的李斯终于酸软难耐,大笔当啷落地……

  旬日之间,李斯再度醒来,已经是形容枯槁满头白发了。

  李拓禀报父亲说,皇城没有任何关于大哥战死的褒扬封赏消息,大哥与长公主的葬礼规格也没有诏书。章邯将军派来了一个密使,已经秘密运回了大哥的无头尸体。章邯将军说,那几个案验大哥通盗事的密使,还在三川郡折腾,看情势赵高一党还要纠缠下去。李斯思忖良久,嘶哑着长叹一声:“勿望皇室也!既有尸身,以家礼安葬便了……”吩咐罢了,李斯抱病离榻,亲自坐镇书房,一件一件地决断着长子长媳这场特异的葬礼的每一个细节。想到长子李由孤忠奋烈于乱世危局,最终却落得如此一个不明不白的归宿,而自己这个通侯丞相竟至无能为力,李斯的愤激悲怆便翻江倒海般难以遏制,又一次绝望得想到了死。然则,李斯终究强忍了下来,没有他,偌大的李氏部族立见崩溃,李由的冤情也将永远无以昭雪。为了这个家族部族的千余人口,他必须挺下去,为了恢复自己暮年之期的名望权力,他更须撑持下去。死固易事,然身败名裂地死去,李斯不愿意,也不相信有这种可能。毕竟,三公仍在,章邯王离大军仍在,除却赵高并非丝毫没有机会……已经在巨大的无可名状的苦境中浸泡麻木的李斯,目下只有一个决断:安葬了长子长媳,立即与冯去疾冯劫秘密会商,不惜法外密行联结章邯王离,一定要除却赵高,逼二世胡亥改弦更张!

  行将入夏之时,李氏家族隆重安葬了李由夫妇。

  皇城无人参与葬礼,大臣也无一人参与葬礼,昔日赫赫丞相府的这场盛大葬礼,倒像是无人知道一般。然李斯断然行事,无论皇城官署如何充耳不闻,葬礼都要“礼极致隆,大象其生”。李斯第一次认真动用了领政丞相的残存权力,以侯爵规格铺排葬礼。李斯的丞相府葬礼官书知会了皇城与所有官署,题头都是“先帝长公主理并三川郡守李由葬礼如仪”,以皇族嫡系公主之名处置这场葬礼,李斯相信二世胡亥也无可阻拦。果然,一切都在皇城与各方官署的泥牛入海般的沉默中径自进行着。出丧之日,盛大的列侯仪仗引导着全数出动的李氏部族,数千人的大队连绵不断地开出了咸阳北门,开上了北阪,开向了北阪松林的预定墓地。使李斯稍觉欣慰的是,咸阳国人一路自发地设置了许许多多的路边祭奠,“国之干城”“抗盗烈士”的祭幅不绝于目,哀哀哭声不绝于耳……

  从北阪归来,疲惫不堪的李斯彻夜昏睡,次日正午醒来,觉得轻松了许多。

  李斯没有料到,便在他用过午膳,预备去见冯去疾冯劫的时刻,府丞惊恐万状地跌撞进来,报说了两冯在阎乐军马缉拿时愤然自刎的消息。李斯大是惊愕,良久愣怔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中子李拓也得知了消息,匆匆前来劝父亲立即出关,奔章邯将军或王离将军处避祸。李斯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依旧没说一句话。便在父子默然相对之时,阎乐的材士营马队包围了丞相府。耳闻沉雷般的马蹄声,李斯没有惊慌,只对李拓低声重重一句:“不许都搅进来!”便撑着李拓含泪捧过的竹杖,一步一步走出了门厅,来到了廊下……

  虽是夏日,云阳国狱的石窟却阴冷潮湿得令人不堪。

  李斯做过廷尉,云阳国狱的老狱令曾是其信赖的部属。对丞相李斯的突然入狱,云阳国狱的老狱令与狱吏狱卒们无不惊愕莫名。在大秦法界各署吏员中,李斯的行法正道是极负盛名的,即便后来的廷尉姚贾,也不如李斯这个老廷尉深得帝国法界这般认可。李斯入狱,国狱官吏们无不认定是冤案,是以各方对李斯的照拂都很周到,李斯的消息也并不闭塞。老狱令搬来了一案酒食为李斯驱寒。饮酒间,老狱令对李斯说,郎中令署的案由是“斯与子由谋反,案验问罪”,丞相府的宗族宾客已经被尽数缉拿,据说与冯去疾冯劫族人一起关押在南山材士营,只丞相一人被关在云阳国狱。

  “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

  那日,李斯第一次在万般绝望下平静了,清醒了,无所事事地痛饮中感慨着唏嘘着,时而拍打着酒案,时而拍打着老狱令的肩头,说出了许许多多积压在心头的话语。老狱令也是老泪纵横,听得懂听不懂都只顾点头,只顾一碗又一碗地向李斯斟酒。

  “老狱令啊,且想想古事。”李斯万般感喟唏嘘,“夏桀杀关龙逢,殷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不亦痛哉!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人,不亦悲乎!今日,我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则过于桀纣夫差,我以忠死,宜矣!然则我死之后,二世之治岂不乱哉!老令不知,胡亥夷其兄弟而自立,杀忠臣而贵贱人赵高,作阿房宫,又赋敛天下,诚无道也!我非不谏,二世不听我哉!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止不做,故能长治久安也!今二世如何?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侵杀于忠臣不思其殃,大作宫室厚赋天下而不爱其费!三者并行,天下安能听哉!目下,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二世之心,尚在懵懂也!二世以赵高为辅佐,我必要见寇盗进入咸阳,见麋鹿兽迹游于庙堂了!……”

  终李斯末期全部言行,唯独在云阳国狱的这番感慨尚算清醒。清醒之根本点,在于李斯终于清楚了乱国乱天下的根基在胡亥这个皇帝,而不在赵高这个奸佞。然则,李斯对胡亥的斥责,却仅仅限于对传统昏君的杀忠臣、杀兄弟、侵民利的传统暴行的指斥。李斯在最后的时刻,依然没有痛切体察胡亥这个下作昏君败坏秦法的特异逆行。身为大法家的李斯,身为创立帝国法治的首席功臣,李斯在最后的悔悟中,依然囿于一己之忠奸甄别,而没有悔悟到自己对胡亥即位该当的罪责,更没有悔悟二世最大的破坏性在于以疯狂发作的兽行颠覆了帝国的法治文明……如此悔悟,诚可叹也。

  李斯备受照拂的日子,很快便告结了。

  对李斯的案验,赵高不假手任何人,事无巨细皆亲自过问。首先,赵高先行撤换了云阳国狱的全部官吏,一律由材士营将士替代。其次,赵高亲自遴选了几名对李斯有种种恩怨的能吏,又由这几名能吏遴选出十余名法堂尉卒,专一作李斯案验勘审,只听从于赵高一人号令。再次,赵高对勘审人马定下了必须达成的方略——以各式执法官署名义连续勘审,反复榜掠,不怕反供,直至李斯甘心自认谋逆大罪!诸事谋定,这班勘审人马便开始了对李斯的无休止的折磨。

  开初几次勘审,李斯一直都是声嘶力竭地喊冤,坚执认定是赵高图谋陷害自己。可一班乔装吏员根本不听李斯辩冤之说,只要没听到认罪两字,便喝令行刑手榜掠,直打到李斯没有力气开口说话为止。榜通榜,捶击抽打之意。其时所谓榜掠,实则是非刑打人的一种通常说法。也就是说,榜掠不是一个法定刑种,更没有法定刑具,棍棒竹片手脚等等皆可施为,与市井群殴几无二致,只任意捶击抽打便是。赵高此等谋划极为恶毒,一则可辩之为没有用刑,二则极大地辱没李斯的尊严。于是,十数名壮汉轮流任意殴打李斯,拳脚棍棒竹条任意加身,除了不许打死之外没有任何顾忌。此等榜掠的侮辱意味,远远大于法定酷刑。冯去疾冯劫所言之将相不辱,尚且说的是狱吏酷刑之辱,而没有包括此等更为卑劣的辱没,故而宁愿一剑刎颈。而目下这种频频榜掠,对于李斯这个毕生受人景仰的国家勋臣,无异于最下作的痛苦羞辱。

  然则,李斯终究有李斯的特异之处。这一特异,便是面临此等下作侮辱,反倒奇迹般地激发出李斯少年时期的市井本性——你打我么,我不怕!你想叫我不堪受辱而死么,我偏不死!非但不死,我还要辩冤!当然,终究很难说清其中缘由,总归是榜掠李斯“千余”次,而李斯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不胜苦痛,终究认了罪,然却以奇特的认罪方式坚执地为自己辩冤。

  记不清几多次的榜掠之后,有一日的勘审官自称是谒者署巡视国狱,询问李斯可有认罪书上达皇帝?李斯身为丞相,自然清楚这谒者署是职司各种公文传递兼领巡视治情的官署,虽非九卿重臣,却可直达皇帝书房。于是,一闻问讯,李斯便点头道:“足下稍待。笔墨白帛。”那个谒者很是欣然,立即吩咐随从拿来了笔墨白帛。李斯略一思忖,提笔写去,便留下了一件中国历史上最为奇特的认罪书: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素有大罪矣!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而已。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又内修兵甲,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此,臣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此,臣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此,臣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此,臣罪四矣!更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此,臣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此,臣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此,臣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这,这也算得认罪书?”

  此番乔装谒者的勘审官秉性迂阔,对李斯此等认罪之法大为不解,可又不敢不原件带回呈给了赵高。赵高接过白帛抖开浏览了一遍,嘴角一抽冷冷道:“此等小伎俩糊弄老夫,李斯也敢?”一伸手将白帛向书案的砚池中一摁,白帛字迹立即被墨汁淹没得一团墨黑,“狱中之囚,安得上书!”假谒者恍然大悟,连忙一拱手道:“禀报郎中令,李斯认罪伏法,并无向皇帝上书!”赵高淡淡点头:“自然如此,用得说么?”

  此后月余,又是御史、侍中、谒者诸般名目的不断勘审。李斯只要提起上次的认罪书,或据实辩冤,立即便招来一顿拳脚交加或竹片棍棒横飞的侮辱性殴打。只要李斯认罪,勘审官便立即下令停止榜掠。如是日久,遍体鳞伤的李斯再也没有了翻供的心思。赵高看看火候已经到了,便特意晋见胡亥,报说李斯案验已经初定,请陛下派出特使做最后查勘。胡亥对赵高的忠心大为赞赏,立即煞有介事地派出了御史大夫府的官员做最后勘定。

  这一日是六月末,云阳国狱的大堂依旧是幽暗冰凉。

  厅堂中央的大案上横架着一口尚方金剑,一位高冠中年官员正襟危坐案前。当李斯被新狱吏们强行摆弄着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囚衣被押进来时,中央案侧的一名文吏高声宣呼了一句:“御史中丞奉诏查案,李斯据实辩说——!”李斯头也没抬,只木呆呆地默然站立着。中央大案后的官员一拍案道:“李斯,本御史奉皇帝尚方剑查案,但据实辩说无妨。大秦律法,你自熟知,不需本御史一一解说。”

  李斯蓦然抬头,眼中星光一闪却又瞬间熄灭了。李斯分明看到了御史两侧的四名甲士后的那两排熟悉的榜掠打手,正冷冰冰盯着自己。李斯突觉天旋地转,直觉棍棒拳脚风雨呼啸劈头捶击四面而来,闷哼一声便昏厥在地了……片刻醒来,李斯眨了眨干涩的老眼,还是没有说话。

  “人犯李斯,可有冤情陈说?”堂上又传来御史官员的问话。

  “斯认罪伏法,无冤可陈。”李斯木然地重复着说过无数次的话。

  “谋逆之罪,事皆属实?”

  “斯认罪伏法,无冤可陈。”李斯依旧木然地重复着。

  “如此,人犯署名供词。”

  在书吏捧来的一方硕大的羊皮纸的空白角落,李斯艰难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最后一笔摇摇欲下,大笔却噗地落地,李斯颓然昏厥了过去……

  李斯不知道,这位御史中丞是唯一一个真正勘审案件的执法官员,于是便错过了这唯一的一次辩冤机会。然则,这样的偶然不具有历史转折之可能点的意义。即或李斯辩冤了,即或胡亥知道了,李斯的命运依然是无法改变的。其根本原因,既在于李斯的巨大的性格缺陷与人格缺陷,更在于赵高的顽韧阴谋,更在于胡亥的下作昏聩。唯其如此,李斯的这次遗憾并不具有错失历史机遇的意义。

  当这个御史中丞将勘审结果禀报给胡亥,并呈上李斯的亲署供词后,胡亥大大地惊讶了,连连拍案道:“啊呀!若是没有赵君,朕几乎被丞相所卖也!”御史中丞走了,胡亥还捧着李斯供词兀自絮叨着,“这个李斯,他还当真要谋逆,还当真要做皇帝?不可思议也。他也不想想,有赵高这般忠臣在,他能谋逆么?能做皇帝么?蠢也蠢也,李斯蠢也!”胡亥絮叨罢了,吩咐侍中将一应供词等与李斯谋逆案相关的文书全部交于赵高,要赵高量刑决断,自己又一头扎到淫靡的漩涡去了。

  七月流火,咸阳南门外的渭水草滩上搭起了罕见的刑场。

  自商鞅变法以来,渭水草滩是老秦国传统的老刑场。然则,寻常人犯的决刑不会在这里。渭水草滩的刑杀,都是国家大刑,用老秦人的话说:“渭水大刑,非乱国奸佞不杀。”老秦人屈指可数的渭水大刑杀有三次:秦惠王刑杀复辟老世族千余人,秦昭王刑杀诸公子叛乱人犯数百人,秦王政刑杀嫪毒叛乱余党数百人。这次刑杀正当天下大乱之时,杀的又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丞相李斯三族,咸阳老秦人深深地震撼了。寻常国人对朝局虽非丝缕皆知,然对于大局大事大人物,还是有着一种相对明白的口碑的。此时的李斯,声望虽已远不如两年之前,然在民众心目之中,李斯依旧是个正臣,说李斯谋逆作乱,几乎没有一个老秦人相信。而此时的赵高,声名虽不显赫,却也是谁都知道的当今二世的老师。二世胡亥逼杀扶苏,逼杀蒙恬蒙毅,又杀戮皇子公主,不久前又杀三公大臣冯去疾冯劫,老三公九卿一个个全完,凡此等等劣迹,老秦人件件在心,如何能好评了胡亥赵高?民怨虽深,奈何此时关中咸阳的老秦人已经大为减少,又是老弱妇幼居多,民心议论无法聚结成为战国之世能够左右朝局的风潮,眼睁睁也是无可奈何,只有徒然怨恨而已。更有一点,此时的关中人口大多是一统天下之后迁徙进入的山东老世族。虽说已经是布衣之身,这些老世族及其后裔们却依然清晰地将关中视为异国,对秦政之乱抱有浓烈的幸灾乐祸之心。尤其在山东大乱之后,关中的山东人口虽因咸阳有五万材士而不敢轻易举事反秦,然其反秦之心却早早已经燃烧起来。当此之时,秦国要杀丞相李斯,老世族们立即高兴得人人奔走相告了。毕竟,在六国老世族眼里,李斯是剪灭六国的元凶之一,是祸及天下的秦臣首恶,被夷灭三族自是大快人心也。此等情势之下官府文告一经张挂,关中大道上便络绎不绝地流淌出前来观刑的万千“黔首”。

  夏日的清晨,天空阴沉得没有一丝风。

  赵高的女婿阎乐率领着万余步卒,在草滩上围起了一个空阔的大场。场中正北是一座黄土高台,台上空着一张大案。场中立着一大片狰狞的木桩。木桩之外,有一张三五尺高的木台,台上立着两根大柱。甲士圈外的“黔首”人潮黑压压漫无边际,兴奋的嗡嗡议论声弥漫四周。

  卯时时分,随着场中大鼓擂动,土台前的阎乐长声宣呼,身着高冠朝服的赵高带着一班新贵昂昂然上了刑台。之后,李氏三族的男女老幼被绑缚着一串串押进了刑场,嫡系家族队前便是李法李拓两位长发散乱的公子。李氏人口一进入刑场,立即被一个个绑上了木桩,恍若一片黑压压的树林。

  “带人犯李斯——!”

  随着阎乐尖利的呼喊,一辆囚车咣当轰隆地驶进了刑场。在距离高台三五丈处,囚车停稳,四名甲胄武士打开囚笼,将李斯架了出来。此时的李斯须发如霜枯瘦如柴,当年英风烈烈的名士气度已经荡然无存了。李斯艰难站地,木然抬眼四顾,忽然看见了远处木桩前的中子李拓,一时不禁悲从中来,苍老的声音游丝般遥遥飘荡:“拓也!多想与儿回归故里,牵着黄狗,出上蔡东门追逐狡兔,岂可得乎——!”

  “父亲——!子不睹父刑!儿先死也!就此一别!……”

  悲怆的哭喊中,李拓猛力挣起,跃身扑向木桩尖头,一股鲜血激溅草地。李斯眼见最心爱的儿子如此惨死,喉头猛然一紧,当即昏厥过去……一时间,次子李法与李斯的其余子女纷纷挣扎,都要效法李拓自杀,可被已有防备的甲士们紧紧拽住,没有一个得遂心志。台上赵高冷冷一笑:“一个不能死,都要先看李斯死。”说罢,赵高起身,走到了已经被救醒的李斯面前拱手淡淡一笑,“丞相,高为你送行了。”

  “赵高!李斯死作山鬼,也要杀你!……”李斯拼尽全力吼了一声。

  “便是做鬼,你也不是老夫对手。”赵高又是淡淡一笑,“李斯,你做过廷尉,老夫今日教你五刑具备的滋味。”

  “赵高禽兽!非人类也!……”李斯已经没有声息了。

  随着阎乐手中的令旗劈下,一场亘古未闻的五刑杀人开始了。所谓五刑,是以五种最具侮辱性的刑罚杀人。五刑之一是墨刑,亦即黥刑,也就是给人犯两颊烙出字印;五刑之二是劓刑,割掉鼻子;五刑之三是腓刑,砍断双足;五刑之四是宫刑,割去生殖器;五刑之末是腰斩,将人犯拦腰砍断为两截……五种侮辱性刑罚一一施行,连观刑的“黔首”老世族们都大为震骇,人人垂首默然,刑场静如死谷……正当李斯被腰斩之际,天空一声惊雷一道闪电,大雨滂沱而下,雨水带着李氏族人的鲜血哗啦啦流淌,茫茫渭水顿时血浪翻滚。惊雷闪电之中,赵高面前的大案咔嚓炸开烈焰飞腾,刑场顿时大乱了……

  公元前208年酷热的伏暑天,李斯就这样走了。

  李斯被昔日同谋者以匪夷所思的险恶手段所陷害,牢狱中备受蹂躏摧残,刑场中备受侮辱酷刑,其死之惨烈史所罕见,直令人不忍卒说。察李斯一生,功业也煌煌,罪责也彰彰。李斯是缔造大秦帝国的首席功臣,也是毁灭大秦帝国的第一罪人。盖棺论定,李斯是中国历史长河中绝无仅有的一个功罪同样巨大的政治家。李斯的文明功业如泰山不朽,李斯的亡秦罪责负铁铸恶名。李斯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悲剧性格的政治家。其悲剧根基,在于其天赋精神的两重性:既奉烈烈大争之信念,又埋幽幽性恶之私欲。遇始皇帝此等心志强毅雄才大略之君主,李斯的大争信念与法家才具,得以淋漓尽致之挥洒。失去始皇帝而猝遇历史剧烈转折之险关,须得李斯自家把握自家时,李斯的政治判断中便自觉不自觉地渗进了私欲。此等挥之不去且越来越重的私欲,使李斯一次又一次失去了自我校正的机会,也使李斯蒙受了一次又一次非人的侮辱。

  真正的悲剧在于:寸心煎熬之下,李斯终未能恢复法家名士当有的烈烈雄风,而对下作昏聩的君主始终存有无尽的奢望,对奸险阴毒的凶徒始终没有清醒的决断,以致最终以最屈辱的非刑被杀戮。无论是以当时的潮流精神,还是以普世的历史价值观,李斯都没能做到冯去疾冯劫那般以生命的最后闪光维护了人生的尊严。作为大政治家的正义原则,作为奋争者的性恶底蕴,并存于李斯一身,最终淹没了李斯为之奋争的帝国大业,也留下了放行阴谋并与之同流合污的劣迹,更屈辱地毁灭了自己生命。此,李斯之悲剧所在也。

  李斯是政治家的前车之鉴,也是所有奋争者的一面镜子。

  在《史记·李斯列传》之后,太史公有一则独特的评判:“李斯以闾阎(平民)历诸侯,人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斯知六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嫡立庶。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列位看官留意,太史公评判有三层意思,独特处在最后:其一,简说了李斯的功业人生;其二,指出了李斯所犯的诸般过失,以及最后的徒然作为:“诸侯已畔,乃欲谏争,不亦末乎!”(天下大乱之时,李斯才想到强力谏争,不是晚了么!)最后,太史公指出了一个普遍误解,“人皆以斯极忠”。显然,太史公不赞同以李斯为“极忠”之臣的评判。经过对李斯的根本性考察,太史公表示自己与俗议是不同的,明白表示:如果说李斯没有末期罪责,那李斯的历史地位便可与周公、召公并列了。也就是说,至少在西汉之世,普遍的看法还是将李斯做忠臣对待,对李斯的五刑惨死是深为痛惜的。《汉书·邹阳传》记载邹阳评价云:“李斯竭忠,胡亥极刑。”《史记·萧相国世家》记载汉高祖刘邦评价云:“吾闻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与。”《盐铁论·毁学篇》记载桑弘羊评价云:“……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据万乘之权,以制海内;功侔伊望,名巨泰山。”司马迁首次认定,凡此等等单说一面之词的评判,都是“俗议”。这种认定,实际是将李斯做了两重人物对待,而不将其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忠臣对待,但也没有否定李斯的前期功绩。可以说,在司马迁对帝国君臣的种种评判中,对李斯之评论最为客观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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