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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朱仑,「说我大名鼎鼎,其实与我同时代的人们只知道我一部分,就好像与HermanMelville(梅尔维尔)同时代的人们只知道他一部分一样。他写的MobyDick(白鲸记)小说,在他生前并没被看好;他写的BillyBudd(比利·巴德)小说,死后在他书桌上发现,死后三十三年才出版。他死得很寂寞,报上的一小块讣文说他最好的小说是Taipi(泰皮),真是小看他了。」
「Taipi这小说,听来好像Taipei(台北)。」
「是啊,Melville最好的部分,与他同时代的人不知道。只有他在『台北』那部分被人知道。」
「正像大师,在『台北』的那部分。」
「问题是Melville只跟食人族Typees(泰皮族)住了四个月,我却一住五十年。」
「Melville死后一个多世纪,他总算得到全面的公道。你看白鲸故事都上了电影了。」
「但白鲸人物也进了咖啡馆了。星巴克不是Starbucks吗?Starbucks不正是小说里面那大副吗?多么动人的人物,大副一直反对Ahab(亚哈)船长对白鲸复仇,最后看到船长在白鲸身上,死犹向他们招手,大副决定一起身殉了,多么动人的人物,他不为船长的目的而死,却为船长的精神而死。」
「我觉得我背得出那一段,那大副呼吁船长不要再发疯那一段:“Oh!Ahab,”criedStarbuck,“nottoolateisit,evennow,thethirdday,todesist.See!MobyDickseekstheenot.Itisthou,thou,thatmadlyseekesthim!”(啊!亚哈,还不算太迟,就是现在,在这第三天,断了念吧。你看!MobyDick不是要找你,是你,你发疯在找它啊!)」
「你背得出来,你这小神童,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已经见怪不怪。我谈到Starbuck,他的精神多么动人,会跟疯子做疯的事。但对疯子而言,又未必能用疯狂来概括他。Ahab船长的信念是复仇,复仇有时候是一种伟大的情操,『白鲸记』写活了这一点,只是敌人是白鲸而已。」
「跟白鲸作战与跟风车作战有太大的不同吗?」
「问题问得好,可是要问DonQuixote(唐吉诃德),老唐如果转移战场到海上,他不跟白鲸对干才怪呢。这都是人类的大脑问题。星巴克大副,和那老唐的忠诚追随者,也都是大脑问题,他们窃取他们领导的大脑而冲昏了自己的,用下洋泾浜英文,该是Pickingtheirleader’sbrainsturntheir’s。至于白鲸呢,它的大脑有九点二公斤,虽然和象一样,是唯二两种大脑重于人类的动物,但按体积比例,它实在愧不如人。『白鲸记』中的MobyDick,其实该佩服牠的独脚敌人,因为这个人一直为复仇来追杀牠。而那时的美国人呢,为的却是揩油来追杀牠,在牠身上寻找油源。美国内战时,捕鲸船大量毁坏了,南北战争真好!美国人只有在杀自己人时才减缓杀敌人。还没完呢,一八七○年出来了捕鲸砲,带来噩耗。本来受伤的鲸还有一点带伤逃命死不见尸的自由,这种科技,却夺走了这点自由,它放出长线,你受伤了,也跑不掉,即使你要死,也死在我眼前。三十五年后,一九二五年,分尸作业直接上了捕鲸船,船变成了浮动的水上屠场,科技终于解决了一切。六十年后,商业捕鲸才算慢慢远离了。科技并未给人类带来什么怜悯,但却带来代用品、燃用油、润滑油……所有这方面的来源,拜科技之赐,都可『捕石油』而得,不必捕鲸了。这就是科技,你的死活都得随它,白鲸是我们的见证。但是,白鲸的大脑里一定庆幸,庆幸牠对人类的价值已大为减低,一点龙涎香之类而已。牠感谢石油救了牠,牠也回味到『白鲸记』的年代,那算是公平竞争,虽然独脚船长的科技优于爱斯基摩人、优于巴斯克人(Basques),但是毕竟也得短兵来接、真刀真枪。相对的,白鲸也可以反扑,造成戏剧性的寻仇与正义。但是,这些,如今都没有了,科技无趣了一切。最后,『白鲸记』中的大副Starbuck却卖起Starbucks咖啡来了,这就是所谓现代。现代似乎只做出了一件对事,它还给『白鲸记』作者公道。HermanMelville七十二岁死前,他的『白鲸记』一直被当成失败的小说,他陷于精神沮丧状态,有赖于那首席法官老泰山的救济,最后,无人闻问而死。没人承认他是大文学家。没想到百年而后,人们发布『白鲸记』的传奇与价值,但发现只是发现,像发现『白鲸记』中最后浮海的那口棺材,如此而已。人类只发现商业性的标价,真正的过程与前程,他们不再理解,Starbuck是星巴克,星巴克只是商标而已。相对的,『白鲸记』书中的这位大副Starbuck,这位星巴克,却在声嘶力竭提醒船长:“MobyDickseekstheenot.Itisthou,thou,thatmadlyseekesthim!”提醒不是白鲸疯你,而是你疯白鲸,再随疯而去。现代人与他的科技,永远不能理解Starbuck、星巴克,和他的白鲸了。不过,正义感的现代人也该想到,Starbucks的美帝咖啡,美国帝国主义在非洲以低价垄断咖啡原料,以三十八倍的利润卖到中国来,这种咖啡,还单纯吗?现代人还是要有仇恨的,但复仇的对象不是白鲸。为什么要做独脚船长呢?为什么要做星巴克大副呢?别做他们,他们是殉道者,不是胜利者。要做胜利者,不要做殉道者。虽然殉道者很悲壮,但悲壮也要胜利者的赞美。白鲸大得无须赞美任何人,牠只要赞美自己即可,因为殉道者因牠而死、因牠成道、因牠证道。白鲸不是敌人、风车也不是。真正的敌人在现代八脚章鱼船长的大脑里,它的名字叫『美国』。让我们认清吧,这才是我们的宿仇。我们在Taipei(台北)看Taipi(泰皮)的人,可别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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