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喜欢振兴医院,却例外了十二楼病房,有特殊理由。从窗外望去,正看到隔水对面那幢大厦,第十二楼的一半,正是我新置的「豪宅」。为什么买下它?因为旁边有条流水,水名「磺溪」,台湾山不错,水无足观,「磺溪」亦无足观,但水不在清,有我则灵,于是,我买下了它。古书里女巫鬼叫,说:「武帝下我!」(汉武帝在我身上大神附体了!)「磺溪」有水神吗?我下了你。但你可别是男的,我可不gay。
想到这里,世界级名医魏院长出现了。他是世界级的开膛手、世界级的换心手术权威,魏院长。
「欢迎你,大师。看你躺在病床上还用功。手不释卷啊,看些什么书呢?」
「这次住院,预定一住好多天,带来三十本书。手上这本是『维摩虽病有神通』。看到书中『游戏神通』这四个字,可以想像王安石的诗何所指,游戏啊游戏,游戏多么重要,游戏是逍遥世法,是快意人生,并且一片喜感。」
「你大师读佛经,不信教。」
「当然不信一切鬼宗教。」
「所以你不吃马克思(Marx)转述的鸦片。」
「也不吃马克思。别忘了马克思自己也不吃。恩格斯(Engels)在一八九○年八月五日写了一封秘密的信给C.Schmidt(施密特),透露马克思自道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英文译文是:AllIknowisthatIamnotaMarxist.可见马克思自己也不信马克思主义,多有趣啊。」
「维摩诘也不信维摩经?」
「病中例外。」
「你振兴思想界的大师也不信振兴医院?」
「病中例外。」
两人笑起来。
「好久不见你了,大师,看到你就很愉快。」
「彼此彼此。为了回馈你,我留下胸襟,等那一天,由你来开刀。」我解开上衣。「你看,我身上刀疤累累,盲肠炎手术、疝气手术、胆囊手术、总输胆管结石手术。成龙说:『有疤的男人性感。』我可性感极了。那天心脏动手术,我的疤痕就纵贯完成了、更性感了。」
「你大师心脏很健康,文章又写得好,不发生手术问题。」魏院长笑咪咪的故意眨眨眼。
「哎呀,院长你真会用典故吓人。你明明用了『聊斋』中陆判官给他那文章不行的朋友换心的典故。」
魏院长点点头。「大师博闻强记、大师英明。我中学时候读『聊斋』,看到那『陆判官』的换心故事,做梦也没想到,一二十年后,我竟是地球东方第一个创造记录的换心手术成功的医生。」
「不是医生,是世界级名医。不是一项世界记录,而是多项。」
「多谢大师成全。我们继续努力。」
「努力使人类真正可以狼心狗肺。」
「在征求狼和狗的同意以后。」
和聪明人对话真好,我们一直笑。
「现代科学真是了不起,宋朝的诗人陆放翁只希望『但求灵药换凡骨』,他们没想到,一千年后,换骨算得了什么,心都能换呢。」
「多谢夸奖。」
「心都被你给换了,下一步换换脑吧?怎么样?」
「脑不需要换吧?洗脑就好了。」魏主任笑着。
「BrainWashing?我想起五十年前那本厚书。洗脑吗?和书里引证布达佩斯问案的那位同志的名言:“IfGodHimselfwassittinginthatchairwewouldmakehimsaywhatwewantedhimtosay.”(即使坐在那张椅子上的,是上帝本尊,老子们也有办法叫他说出老子们要他说出的一切。)洗脑吗?魏同志,你可有共产党的嫌疑。」
「洗心革面,先心就是洗脑,我可是靠唯心吃饭的,我们心脏科的医生可是最唯心的。共产党才唯物。我想起英国诗人Browning(勃朗宁)的那两句:“Wheremyheartlies,letmybrainliealso.”大师,怎么翻最好?」
「吾心所在,吾脑随之。本大师翻得太文气了。」
「让我也文气一下:唯心论所在,唯物论随之。」
「不管唯心唯物,能狼而心狗而肺之,就是好哲学、就是好主义。」
「你大师真务实。」
「院长啊,你不只是大国手,并且是大世界手。你这位大世界手,既然可以解决狼心狗肺的问题,能不能百尺竿头,从换心到换脑,解决猪头猪脑的问题呢?涉及脑的问题,不论缩头缩脑、探头探脑、没头没脑、土头土脑、呆头呆脑、滑头滑脑、贼头贼脑、鬼头鬼脑,都是低层次的习性问题,我都可以解决,唯独本大师不能解决的,就是猪头猪脑,因为这是高层次的智慧问题,或者说,这是根本问题,根本上猪头猪脑,才流变出那些习性,所以呀,必须要能像换心手术一样换了脑,人类问题才得以根本解决,这还只是消极的改变,使『人脑去猪化』而已,其实人脑更该发扬光大,我总觉得人类只能美化身体,却不能美化大脑,对比起来,多么不搭调,尤其我看到十七岁的漂亮女生,她们的美丽是两截的,身与心变成两截,心跟不上身,身是接近成熟的,心却是幼稚的、无知的、智慧差得太远的,多么不搭调、多么不相配、多么遗憾、多么可惜!所以呀,要院长出来,干这一大票。『欲求灵药换凡骨,先换天河洗俗情。』你老兄不是『灵药』就是『天河』,百万生灵、千万『人脑去猪化』,全靠你了。」
魏院长大笑。他眨了眨眼,忽然若有所思的想起一件事。
「大师啊,你的过奖,倒使我想到一件有点怪怪的事。让我慢慢告诉你,今天不说,明天告诉你。今天扯别的。看到你躺在这里,一派优闲,这那里是住院,简直是在度假,又看书,又看风景。」
「又看窗,又看窗外。看窗外我的家,我的家就在窗外。你知道吗?那幢隔着这条磺溪的大厦第十二楼左边那一户,就是我家,正在装修。你想不到,我做了你们隔水的邻居。」
「真的吗?有你做邻居,敝院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什么原因使你搬到天母地区来了?」
「原因有一百个,其中一个是离我以前住的监狱远,那段漫长的政治犯生涯浪费了我太多的生命,因为不能写作,写的东西都会被没收,生命不能做有效率的运用,就是浪费。现在我老了,没有青春可以浪费,只有夕阳可以珍惜。在那个窗口,看到的夕阳最美,就这样,我就来了。」
「你才六十七岁,怎么觉得老起来了?」
「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周邦彦,过不了六十七岁。」
「人家可是上天堂的。下地狱见阎王爷的,只有你,但你是狠角色,阎王爷不敢收你,所以你长命百岁。何况有我们振兴医院就地支援,助大师为虐,所以,一百岁以后,还有得活。」
「反正有了你这多项世界记录的名医为友,不让你开一次刀是不甘心的,只可惜我的心脏没有病,要惊动你,可有得等了,不过阎王爷也得贿赂你,拜讬你可别开死我、害死他。」
「你真是鬼神不容啊。」魏院长笑起来。「不过万一有那一天,阎王拜讬我,我倒要拜讬另一个人动手为你换心呢,他就是『聊斋』里面那位。他为朋友换心,换得手术利落。」
「我还是相信你。不相信陆判。你在二○○三年创下新的世界记录,成功的把离体十三个小时的心脏移植,太了不起了。」
「大师也别忘了,万一给你换心脏,也难免会失败。你会骂我们。」
「我不会骂你,我只爆料说:魏院长是武大郎的同乡。你是山东阳谷人,不是吗?武大郎也是。」
「但武松也是,为什么不说我是英雄武松同乡?」
「武松不解风情,潘金莲告诉我的。」
「潘金莲也告诉了西门庆。」
「潘金莲告诉我的时候,我就是西门庆。」
「哈哈!」魏院长大笑起来。「你大师真能扯,没想到你的前生是西门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有什么不好?至少活了一辈子,最对得起自己的屌。不像我们政治犯,大头惹祸、小头遭殃,最对不起自己的屌。只能如清朝大才子龚定庵一般的:『有鳏在下,非法出精。』」
「政治犯出狱后,你不是非常西门庆了吗?你不是补偿了吗?听说,从空中小姐到女明星,你的风流艳事,赛过西门庆呢。」
「西门庆的确赛过,赛过他的是格调,喜欢潘金莲水平的,格调当然不高。」
「那武松格调最高。」
「武松除了杀人时细腻,其实是个莽夫,武松不懂女人。」
「在你眼里,出自『水浒传』、『金瓶梅』中人物,都不懂女人吗?只有你这出自监狱的政治犯才懂吗?」
「可以这么说。这也就是我耿耿于怀做政治犯那一段岁月。」
「不是出狱后补偿了吗?从出狱到今天,四分之一世纪了,你的女朋友还不够多吗?」
「够多吗?让我告诉你小女孩与十块钱的故事。我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哭,我问你哭什么?她说她有十块钱铜板,掉在马路边水沟里了、拿不出来了。我于是掏出十块钱给她,说别哭了。她收下十块钱,不哭了,可是一下子又哭了。我问你有了十块钱,还哭什么?她说如果那十块不丢,就有二十块了?……知道了吧,我的名医魏院长,我不坐牢,我的女朋友就更多了。」
魏院长用手指着我,笑着:「你大师啊,真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不失其赤『裸』之心者也。不管什么心,不小心就被你换下来了。别忘了勃朗宁那两句吧:『吾心所在,吾脑随之』,你这位名医,是只换心不换头的吧?」
「你要换吗?」
「我才不要换,要换的是满街十七岁的年轻人,其实要换的也不是头,他们打扮起来,漂漂亮亮的、人模人样的,人面兽心没有问题,要换的是,他们的脑吧?他们的头脑跟不上他们的脸蛋,太浅薄了。魏院长啊,你可得想想法子啊。」
「你把问教育部长的问题问了我。」
「不能不问你,因为教育部长不只人面兽心,而是兽面兽心,他整个脑袋都是猪啊!」
「嘘,小声点!」魏院长作神秘状。「——四支脚的要抗议呀!」
我们相对而笑。魏院长说他要赶回办公室了。临走补了一句:「要换脑吗?我们这儿可有一位天才怪医生,他就是脑神经外科主任巫大夫,我们叫他『巫神医』,他虽然以脑为专业,但他的脑就不无问题。这么优秀的神医,他已陷入被迫害妄想症,迫害事实本来是真的,但当不再真以后,迫害妄想症却成了真,就害得他神经兮兮。有一次大家喝了点酒,他神经兮兮告诉我,他多年来正进行换脑工程,一听把大脑工程化,我就心怀畏惧,醉倒了事。今天下午这位神经主任郑重其事的来找我,说听说你大师住进振兴了,他极为兴奋,要来看你,请我先打招呼,请你让给他一点崇拜你的时间,听好啊,大师,拜讬了,这位天才怪医生有一点颠三倒四,但他是一个矿,可开的的部分多着哩。我刚进门时说『有点怪怪的』事,要明天告诉你的,其实就是巫神医的事。今天扯了半天,还是扯到他。大师啊,准备好,巫神医要出现了。他是属于活着上天堂的人物。」
「我懂你意思,你在『活着上天堂』大作里提到,苹果电脑公司兼皮克斯(Pixar)动画制作室执行长贾伯斯(SteveJobs)在二○○五年六月十二日演讲的一段话:『没有人想死。即使那些想上天堂的人,也想活着上天堂。』你是说巫神医有些气魄?」
「谁知道呢?大师啊,巫神医是神秘的人,也许结果是活着下地狱,谁知道呢?」
「好吧。」我假装双手一摊。「反正来了这振兴医院,一切听你们摆布了。只希望我死那天,不要与孔二小姐同搭一部『升天梯』。你书上说:『升天梯是孔二小姐当年非常巧妙的设计,由太平间直达医院外面,目的是让过世的病患不要与一般人搭同一部电梯。竣工之后,一来是当时振兴收容的病患不多;二来是太平间的冰柜为求节省开支,从未插上电,所以一直闲置着。直到孔二小姐过世,为了慎重办理她的后事,才正式启用。二小姐生前可能也没想到自己设计的升天梯,她竟是第一个搭乘者,生命完结,在众人恭送下,从这个电梯里缓缓升向另一个世界。』魏院长你看,你的大作,我全文都会背。」
「因为你大师是天才。」
「错了,因为我大师是天才型的复仇者,我恨孔二小姐和她阿姨蒋宋美龄,又恨宋美龄头顶上的那个蒋。所以呀,我耿耿于怀。他们这些坏人若升天,我宁愿下地狱。巫神医如果来了,我会说:『走,我们活着下地狱!』」
魏院长笑着:「大师啊,你下了那里,地狱就会变成天堂。」
「你赞美得真好!」我手臂一举。「武松的同乡万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