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黑衣人沧海客又来了,带着一只狭长的木匣,大小看上去可以放进一张琴,但里面肯定不是琴,因为黑衣人抱着它的样子有些吃力,显然分量不轻。
两人进入内室,又谈了很久时间。
出来时,齐王送他到门口,道:“……就请贵主人等我的捷报吧。对了,你现在打算回岛吗?”
黑衣人道:“是的,我的事已经办完了。”
齐王道:“既然事情都已办完,不妨多留几天吧。孤岛生涯,日复一日,不嫌无聊么?临淄景物繁华,所谓‘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挥汗成雨’,这景物在外地可不容易见着。我叫人拿我的车驾载你在城里四处看看,怎么样?你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这种热热闹闹的市井生活了吧?”
黑衣人脸上现出一阵怅然之色,但很快消失了,叹口气道:“算了,我看得够多了。盛衰交替,永无休止。兴盛时顾念留恋,将来徒生憾恨,不如不看。”
齐王笑道:“既知盛衰是常事,又何必耿耿于怀?就趁兴盛时多留点愉快的记忆,将来衰落,不去看它就是了。好比春兰秋菊,本就该正当时令去欣赏,谁叫你一直盯着它到凋谢呢?生命是用来享受的,否则纵得长生又有什么意义?”
黑衣人似在些被打动了,默不作声。
齐王道:“临淄城北有一座颛顼祠,有年头了。前几天我叫人修缮了一下,齐鲁一班老夫子还作篇洋洋洒洒的祭文,历数了从颛顼帝到高阳八恺的种种功绩德声,文彩可真不错,字字有来历,句句有典故。我看了才知道,高阳氏一族原来曾如此昌盛。怎么样,有兴趣看一下吗?碑文、壁画、塑像,全都是齐国一流的好手制作的,包你看了不会失望。”齐王似是很随意地说着,眼睛却专注地看着黑衣人的脸色。
黑衣人动容了,点一点头,有些感动地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去。”
宫门大开,齐王的车驾鱼贯而出。
齐王亲民,出巡不大警跸清道,以免惊扰百姓。所以,当车驾缓缓驶入临淄市中时,行人商贾们也不惊慌躲避,反而兴奋,好奇地盯着主车车窗垂着的那一薄层黄绢帘幕,希望能幸运地一睹这位名震天下的国王的风采,但帘幕纹丝不动。
宫中,齐王整装待发。他小心地把一只狭长的木匣包裹好,再捆扎到他追风的背上。
季姜走过来,摸了摸追风的脖颈。
齐王一语不发,脸色凝重地忙碌着。捆扎完后,摇了摇那只木匣,看看捆得是否牢固。
季姜道:“大王,你……你要去打一场没有必胜把握的战争了,是吗?”
齐王道:“是的。”回过头来,看着季姜,道:“你能陪我去吗?”
季姜和齐王对视了片刻,道:“我去。”
齐王微微一笑,道:“你相信我了?”
季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道:“因为我没有选择,大王,我只能相信。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如果连你都不可相信,我……我……”
齐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伸手捋捋季姜的头发,托起她的头来,轻声道:“季姜,你对我同样重要。”说罢,一挥手,一名侍卫牵来一匹马,交给季姜。
季姜接着缰绳,道:“大王,我们要去哪儿?”
齐王跨上追风,道:“芝罘。”
临淄城中,熙熙攘攘。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蹴鞠……什么样的戏娱都有。车驾在人群中缓缓前进,黑衣人隔着薄薄的黄绢帘幕看着车外的一切,目光有些惆怅。
驿道上,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前进。蹄声得得,仿佛急促的鼓点,敲击得一路尘土飞扬,在这队人身后形成一条黄龙。
季姜大声道:“大王,为什么要这么急?”
前面的齐王头也不回地道:“那条调虎离山计拖不多久,他很快会醒过神来的。我们必须赶在他前面。”
季姜听得迷惑不解。齐王不再说话,伏在马背上,快马加鞭,奔驰得更快了。
临淄城中,车声辚辚,人语喧哗。忽然,有人喊道:“萠疯子来了,萠疯子来了!”人群分开一条道路,一个披头散发、疯疯癲癲的人过来,笑嘻嘻地唱着一支调子古怪的歌,一群小儿跟在他身后起哄相和。但显然谁也没听懂他的歌词。
车中的黑衣人浑身一震,他听懂了。那是一首古曲。“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諌兮,来者犹可追也……”
那疯子唱着,忽然冲向齐王座车,一下扑在车窗前,低低地道:“大王,萠彻没疯,疯了的是你。我不想为你陪葬,所以只能佯狂避祸。大王,我是多么想念过去的那个你啊。唉,那时你那么聪明,那么果决……”黑衣人看着帘幕外侍从们连拖带拽把这疯子拉走,神情中现出一丝深思。
萠彻仰天大笑,一甩手摆脱众侍从,继续唱道:“休矣,休矣,今之从政者危矣!哈哈……”又笑又唱,扬长而去。众小儿跟在他身后,拍着手学着他的声调唱道:“休矣,休矣,今之从政者危矣……”
车驾前行了一会儿。车中的黑衣人忽然脸色一变,跳了起来,一把拉开车门,揪住车旁一名侍从的衣襟,大声道:“你们大王呢?他去哪里了?”
终于到了芝罘山下,大海之滨。
一行人下了马,都已汗出如浆,疲累不堪。季姜也累,更多的却是兴奋。她站在海边,张开双臂,迎着海风,深深呼吸着那熟悉的带着咸味的空气,心中欢喜无限。天上飘着几朵白云,海鸟在海面上飞翔盘旋,不时发出几声鸣叫。季姜吧道:“唉,住在海边时,从没觉得它的好。在临淄待久了,才发觉有多么想念它。”
齐王在旁边地上不知忙些什么,口中道:“给我看看海风的动向。”
季姜一怔,道:“看海风的动向?大王,你……”回过头来,只见齐王带来的那只长形木匣已解下放在地上,打了开来。匣子里并排放着三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物体,通体闪着金属的暗光,却又看不出是哪种金属旁边还摆着一些形状古怪的附件,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诡异。
齐王从匣中取出一支那长形尖头的怪物,手脚敏捷地在地上组装起来,道:“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怎么判断风向了。”
季姜道:“当然不会。可这是……”
齐王道:“那就给我看看吧!现在海风的方向和强度怎么样?半个时辰之内会不会有什么变化?”齐王说着,手里的动作不停。
季姜疑惑地看着齐王,抬头盯着天上的白云看一阵,再看了看海浪的浪高,道:“大王,要出海么?今天这点风恐怕张满了帆也快不了。是西风,稍偏北一点,风力很小,三个时辰之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齐王道:“很好,你站过去一点。”那支黑黝黝的怪物已被齐王架设起来,尖端斜斜地指向海面的天空。
季姜道:“大王,这是什么?”
齐王道:“曳影剑。”向季姜挥了挥手,“再站远点,再远点,对,就这样。叫侍从们也站在那边,跟他们说,注意来路。如果见到沧海客来,拦住他,别让他靠近我。”
季姜道:“沧海客?那个黑衣人?大王不是安排他在临淄城闲逛吗?怎么会来这儿?”
齐王道:“他会来的。他不算聪明,但经历得太多了,总比一般人警觉。如果我猜得不错,他大概离这里已经不远了……”
季姜越听越莫名其妙。忽然,她心头一震──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向声音来处望去,果见一人一骑远远地飞奔而来,她倒抽一口冷气,虽然遥远,但看得出骑者是一身黑衣。季姜惊疑不定地回头看齐王,齐王却是恍若未闻,只半跪在地上对那“曳影剑”作最后的细微调整。
得得得!得得得!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马上那黑衣人的面貌也已看得见了,果然就是那沧海客。
齐王继续着手上的工作。黑衣人策马急驰,越来越近,终于近到能看清齐王手中的动作了,黑衣人脸色聚变,惊叫道:“你在干什么?住手!快住手!”
齐王头也不抬,沉声道:“射他的马!”
侍卫们弯弓搭箭。
黑衣人叫道:“住手!住……”
一阵“嗖嗖”声响,数十支羽箭射中他座下的马,那马惨嘶一声,人立而起,将黑衣人摔了下来。马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季姜正惊怔间,忽听“轰”的一声闷响,脚下的地一震,急回头看去,只见那支黑黝黝的曳影剑竟已腾空而起,尾部拖着一道白影,呼啸着向大海飞去。
季姜和众侍卫都看呆了。那边黑衣人大叫一声:“不!”从地上爬起来,向齐王那边冲去,众侍卫回过神来,忙上前挡住。黑衣人拼命要挣脱阻拦,一边叫道:“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第一支曳影剑很快飞得不见踪影,齐王眺望了一阵,又开始架设第二支,这次他的手法更熟练迅捷了。
黑衣人挣扎着大叫道:“住手,快住手!你这个疯子!你不想活了吗?”
季姜见黑衣人那一向冷漠的脸上充满了惊惶与愤怒,目眦俱裂,状似疯狂,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便冷笑道:“疯子?你现在这样子才像个疯子呢!”
黑衣人转向她,急急地叫道:“你知不知道你主人在做什么!他在找死!你快拦住他!快拦住他!”
季姜冷冷地道:“我不知道大王在做什么,但我相信他做的一定是对的。”
黑衣人又急又怒,道:“不!不!他错了!他错了!你没看到曳影剑的威力吗?那不是人间的东西,那是神授予他的。他竟用来……”
第二支曳影剑腾空而起,带着长长的白影向同一个方向飞去。
黑衣人绝望地大叫一声:“啊!不!”他的胳膊被侍卫们死死抓住,只能望向季姜,焦急地叫道:“拦住你主人呀!快拦住他呀!拦住他你就是救了他,他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疯了呀!你快拦住他,快救他啊!”
齐王开始架设第三支曳影剑。
季姜看了看齐王,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管他怎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就像每次战役前,他做的那些令人不解的布置一样,事实证明他最终总是对的。”
黑衣人忽然不叫了,也不挣扎了,仰起头静静地看着那支飞出的曳影剑。
曳影剑越飞越远,越看越小,终于消失在大海尽头。
海鸟又开始在海面优美地盘旋飞翔,而海浪依旧温柔地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平静的大海没有任何异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黑衣人喃喃道:“我就你在找死!你以为这么多年来就没人想过对付他?可他是神啊!和他作对注定只有死路一条,从来没人能成功。”
齐王注视着海面,道:“未必,这次我不是用凡人的力量对付他,而是用他自己的力量。”
海面平静依旧。
黑衣人道:“愚蠢啊!能制造矛,自然也能制造盾。你这点小伎俩,怎能损他分毫?”
忽然,齐王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遥远的海天相接处,升起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黑色东西,初时还太远,要极目及力才能看到。渐渐地,那缕黑色扩张弥漫开来,将那片天空也染成了灰蒙蒙的。众人顺着齐王的目光看着这奇景,又是惊讶,又是不明所以。隔了一会儿,那儿传来一阵低沉连绵的滚雷般的声音。那声音使季姜的心一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