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京都来的信使,一落马便直奔镰仓政权的核心,赖朝的跟前。
“大胜!前所未有的大胜!”信使大叫。
甫听闻到一之谷大捷的赖朝,错愕地看着天空。
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源军重建声势的快乐。
今天的太阳,怎么耀眼到让人头疼欲裂!
这已是弟弟义经第二次创造大战功。距离上一次击溃盘踞在京都的木曾义仲军团的“宇治川大战”,甚至还不到一个月!
信使滔滔不绝的叙述奇迹似的胜仗。
“真乃神迹!一之谷大捷,义经殿下亲手斩下平通盛,平忠度,平经俊,平清房,平清贞,平敦盛,平知章,平业盛,平盛俊,平经正,平师盛十一位平家将领,平重衡也被我军俘虏,平家的军队吃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败仗。可惜残军逃到了港口,搭船到了屋岛,我军没有水师。故没有追击。”信使继续说着。
说着说着,热烈说着。仿佛信使就在一之谷的现场,亲眼看着义经冲锋陷阵。
赖朝根本无心细听这些。
到了此刻,赖朝才真正看见栖息在自己内心的那头兽。
贪恋权力的怪兽。
原来,自己的敌人从来就不是遥远的平家,而是同样流着源家血液的义经。
自己才是源家的代表啊,如果义经的声望超过自己就糟了!
这是赖朝心底不断浮起的一句话。
赖朝内心战栗,表面上却毫不落痕迹,只有军师广元洞悉了主子的想法。
比起军情,主子更关心的是政治。
“把京都的情况说得详细一点”广元询问信使。
“现在京都一片歌舞升华,所有人都在颂扬义经的战功!”信使还看不出主子的情绪变化,用略带兴奋的颤抖语气说:“京都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热闹气氛!大家都说义经是前所未有的天才,竟然只用了三十名武士就打败三万名平家军,这不是奇迹两个字所能解释——大家都说,义经是战神!”
“法皇呢?法皇怎么看义经?”
“范赖与义经凯旋归来那天,整个京都的男女老少都挤着看义经,连法皇都兴奋地装扮成寻常人家,躲在轿子里观赏义经骑马的模样。”信使巨细糜遗描绘着:“义经回朝后,法皇立刻召见义经,显得对义经更喜爱了,还询问义经想要什么封赏。”
这下真的不妙。
关东的武士虽然势利,但最崇仰的终究还是勇敢的武士,自己辛辛苦苦打着源家后裔的名号,一点一滴将对平家不满的军阀势力集结起来,而现在,所有的功劳竟被弟弟义经一场莫名其妙的胜利给抢走……
又说,法皇代表“万世一系”的正统,不管实际把持朝政的哪方人马,如果不能得到法皇的认可,统治的政权就没有合法性,如此,其他的势力永远都有借口反抗。
如果连法皇都拥戴义经……
“那么,义经怎么回答?”广元淡淡问道。
“义经说,任何拔擢都得赖朝大人应允才行”信使匍匐在地。
很识相喔!
但这么一来,义经在镰仓就没什么把柄了。
赖朝微微皱起眉头。
“下去吧。”
“是。”
信使退下。
久久,赖朝不发一语。
说起义经这个弟弟,他满腔热血,情感异常丰沛,这点只要跟义经相处片刻,不管是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对于“政治”,义经似乎完全不感兴趣,只对“战斗”充满野兽般的冲动。每次义经见到赖朝尽是谈论对平家复仇大计,眼中便绽放着对兄长的倾慕,与依赖。
就像个小孩。
有威胁吗?
那样的弟弟真会给自己带来威胁吗?
赖朝看着足智多谋的广元。
“法皇是个工于心计的家伙。”广元谨慎开口。
赖朝瞥眼看了双目低垂的广元,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最糟糕的情况,法皇要是使计搬弄,鼓吹义经脱离镰仓,在京都另起亲近法皇的源氏政权……”广元看着赖朝的影子,有条不紊分析道:“义经立此大,追随者一定越来越多,人多口杂,就算义经没有这样的想法……”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赖朝双手揽后。
低着头,广元依照“那个人”的指示,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这么巨大的战功,会制造出大妖怪。”广元深深叹口气。
“……妖怪?”
赖朝扶着军旗坐下,脚步不稳。
妖怪吗?
弟弟是妖怪吗?
“此话怎说!你竟敢说出这种话!”赖朝怒道。
然生气只不过是赖朝的表面情绪,真正笼罩他的阴影,名字叫恐惧。
广元诚惶诚恐跪在地上,说道:“恕臣无礼,但事到如今,有些事不能不防。主公可曾听过中国唐朝的玄武门之变?”额头的汗水侵湿了土。
赖朝当然听过,却不接腔。
广元于是用恳切的语气,描述了他口中手足相残的历史。
中国唐朝,唐高祖的儿子李世民在灭隋的战争里军功卓著,万民归心。仗着这点,李世民率领亲兵在长安城的玄武门发动军事政变,杀死太子李建民与哥哥李元吉,史称玄武门之变。最后,李世民的气势甚至逼使父亲让位,提早当上了皇帝——也就是唐太宗。
这比喻的用意,再清楚不过。
赖朝外冷内热,忍不住看着匍匐在地的广元,咬牙问道:“军师有何高见?”
“依臣之见,主公须封赏所有参与一之谷会战的武士,独独漏掉对义经的拔擢,将一之谷的胜利归功与镰仓这边的武威,而非义经的天才。”广元没有抬头观察赖朝的神情,继续献策道:“当然,我们也得把义经的军权扣住,不让他掌握实际的兵马。”
“嗯?”
“义经虽然在作战上很有天分,但义经心浮气躁,一定会对镰仓的这项决定不满,并开始怀疑镰仓这边是不是有什么抹黑他的流言,此人一乱,行为便易不端。”广元推敲未来的发展:“至于法皇,法皇一定会借此大力封赏义经,让他不得不接受官位。只要义经未经镰仓的同意接受官位,我们就可以用义经傲慢的理由,渐渐疏远义经,把义经孤立在源家之外。”
“这么做,难道义经不会叛变吗?”赖朝有些不能认同。
“如果义经一心向着主公,想必不会有所行动,甚至还会痛斥己非。但若义经有二心,趁着义经羽翼未丰,逼得他提早造反岂不更好?”广元装出忧心忡忡的神色:“若等到民心归附义经,军队只相信义经的战神神话时,镰仓就会有分裂的危险。要除掉妖怪,就要让他早点变成妖怪。”
“就照你说的去做吧。”
赖朝面无表情。说道:“讲参与一之谷战役的五十名单给我,我要亲自封赏他们官位,让他们清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是”广元退下。
赖朝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主帅棚里,空洞地沉思着。
历史,最终会站在自己这边的。
因为,历史一向是由最后还笑得出来的人所编撰的。
那个人不会是义经。
不会是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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