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步伐凶狠地走在路上,周围人纷纷从我身边闪开,有的人还站在远处呆呆地盯着我。我的心里包着一团火,我觉得,如果我慢下来就会被这团火焚烧掉。就这样不知走了多远,我猛然发现手里还提着枪。我连忙把枪藏了,尽快找了个胡同钻进去。胡同里十分安静,前后无人,我就近找了堵墙,狠狠地对着墙,拳打脚踢。
我心里窝着一团怒气啊!
突然出来一彪形大汉,对我喝道:“你不想活了,妈的,擂我们家的墙干什么!”我连忙道歉,对方却得理不饶人,“谁要你对不起,对不起管屁用,你看,我家的墙给你擂成什么样了。”我看墙其实也没有怎么样,只是掉了一些石灰,倒是我的手已经鲜血直流。我人在气头上也懒得讨好人家,便说:“我看也没怎么样嘛,它又不是豆腐做的,哪会经不起我拳头打两下。”他说着要上来揍我:“嗨,还敢说横话,真是欠揍!”我也火了,拉开架势,拔出手枪对着他喝道:“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你别惹我。”吓得他连忙逃开,讨好我,连喊:“哥,大哥,对不起了,您请走,这没事,墙没事,你走,好走。”
我不吭一声走了。
我只是一味在走,漫无目的。是呀,尽管事先有怀疑,但是当她亲口对我这么证实时我心中的愤怒还是大大超出我的想象。这个下午我周身的血液一直在沸腾,情绪很激动,然而身体是冷的,我在发烧,又发冷,双脚像踩在了云端上,好几次我都羞点扑倒在大街上。
啊,林婴婴,你这个魔鬼!魔鬼!!
回到家,我和衣躺在床上,是一种被击垮的感觉。这一天让我变成了一个废物!突然,我从床上跳起来,翻箱倒柜找出一顶国民党军帽,像模像样地摆放在眼前,久久看着,直到陈姨喊我吃饭才罢。我来到饭厅,没看见达达,问陈姨:“达达呢?”她说:“达达在楼下玩,我已经喊过了,马上回来。”我问:“他作业做完了?”她说:“早做完了,上午就做完了。”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陈姨说:“你今天去哪里了,我看你脸色很不好。”我说:“今天我见鬼了。”要不是这时达达回来,陈姨再追问我一句,我也许会把林婴婴的事跟她说,那鬼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好在儿子及时回来,打断了我们。
“爸爸,你回来了。”儿子见了我大声喊,高兴写在脸上,不知有什么好事。我说:“对不起,爸爸今天有事,又没有陪你去玩。”他亮出一把玻璃球,说:“我在楼下玩呢,这都是我赢的。”难怪他这么开心。我说:“快去洗手吃饭。”他老练地接过我的话,学着我的腔调说:“因为晚上我还有事,吃完饭又要走。”我说:“你都成了爸爸肚皮里的蛔虫了,什么都知道。”他说:“蛔虫才不知道呢,蛔虫是一种低等动物,没有思考能力。”我被他这种装大人的样子逗笑了。他突然看见我手背上有血迹,问我:“爸爸,你怎么流血了?”陈姨也喊:“啊哟,就是,你这手怎么了?”达达说:“是跟人打架了吗?”我说:“你快吃饭,什么打架,爸爸从来不打架。”他说:“老师说现在大人最喜欢打架,全世界的大人都在打架。”陈姨说:“是打仗,什么打架。不知家里有没有红药水,我去看看。”我说:“不用找,我找过了,没有,吃完饭我就去医务室看看。”
吃完饭,我回到书房,达达在客厅里玩弹子。陈姨一边抹桌子,一边跟他说着这样一些话:“达达,你又在玩弹子了,这个东西有什么好玩的……”“别把小嘴嘟着,难看死了……”“达达,我觉得你爸爸今天心里好像有事……”“达达,我觉得你爸爸今天可能真的跟人打架了……”他们的对话让我心里更加烦,于是,我开门出去了。
我不想呆在家里,是我估计林婴婴今天晚上可能会来家里找我。我不想看见她,因为我不知怎么面对她。我也不知怎么来处理这事,如实向组织报告也许是最简单的,但可能会引发更多的悲剧和是非。隐情不报,我又怎么面对党国的利益和纪律?我心里有两个我在厮打,在搏斗。茫然中,我跟着路走,漫无目的,最后居然走到了火车站。
我仿佛要去接什么人,随人流一直走进月台。进了月台,又离开人流,独自沿着铁轨走。走出百十米远,我看到一伙流浪儿,正聚在一个角落里,吃着也许是刚刚讨来的东西。其中有两个孩子我认识,上次我回家给妻子祭坟,进月台时前面走着一个鬼子,他们抢走了鬼子手上一袋东西,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后来回来我又见到他们,在车站里乞讨,我给了他们一张五元的中储券。
我走过去。孩子们看见我,看样子也察觉到了我目光里的同情,并受到了鼓励,一拥而上。其中一个少年,我印象较深的那个,显然是孩子王,他用力喝一声:“都散开!”孩子们都听话地散开了。“叔叔,你好!我认识你,上次你给过我钱,是不是?”孩子王问我。我点头,给他一张十元中储券,说:“去门口买十个包子,我请客。”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孩子王指派一个手下去买。“叔叔,你在火车站工作吗?”孩子王问我。我摇头,“这儿工作的人你该都认识吧。”孩子王说:“就是,你肯定不在这儿工作。你是干什么的?”我笑道:“我是打狗的。”孩子王说:“我上次打死一条狗你看见了?那是这儿王麻子家的狗,早该吃了它。”我问:“王麻子是谁?”很多孩子抢着说:“是车站警备队队长。”孩子们纷纷模仿起王麻子,口口声声喊着“太君”、“皇军”,对鬼子点头哈腰,学得很像回事,令我捧腹大笑。那个去买包子的少年拎着包子回来,见此情景也学着样将包子递给孩子王,说:“太君,我的王麻子把包子买回来了。”孩子王说:“把剩下的钱还给叔叔。”我说:“留着明天再买吧。”
就在这时,对面突然枪声大作,一个戴毡帽的中年人手上挂了彩,鲜血直滴,从一列货车底下钻出来往这边跑过来,后面明显有人在追。孩子王一看样子,立刻喊:“是我们的人,快!我们帮他逃走。”孩子们迅速行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引导那人往一个通道逃走,同时几个孩子又马上制造了一个假象,纷纷往另一个通道看热闹,感觉人是从那儿逃走了。两个追杀的人紧接着从货车底下追过来,其中之一竟是秦淮河!我以最快的速度闪躲到一边,以免他发现我。在孩子们的错误引导下,秦淮河和同伙往另一通道追去。完了,孩子们议论纷纷——
“妈的,是自己人杀自己人,没劲。”
“就是,早知道这样管它干什么。”
“不,可能后面的人是黄皮狗扮的,他们经常穿便衣的。”
“不,我觉得他们都是黑社会的……”
我可以肯定,秦淮河追杀的人一定是共产党。我怕他们来征求我的意见,悄悄离开了他们。我继续漫无目的地走,像一条丧家之犬,像一个可怜的幽灵,无家可归。不知怎么回事,后来,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去了诊所。孩子们的笑声犹在耳畔,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立在诊所门前,那位卖煎饼的老头还在忙碌,我和他只是对视了一下,并没有说话。
大门少见地反拴着。我只好敲门,传来革灵的声音:“谁?”我说:“是我,来看老毛病来了。”革灵开门,手上竟然有枪,说:“啊哟,你怎么来了,谁通知你来的?”我说:“没人通知,我自己来的。没什么事,就想过来看看。”我看出,革灵听了有些高兴,说:“来,进屋去。”进了屋,她给我泡茶又递烟。她发现我抽的烟正是她送的,问我:“这烟好抽吗?”我说:“很好的。”她说:“那以后我再给你买。”我说:“让你给我买烟,怎么好意思。”她唠叨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中华门走了,我现在是无牵无挂,挣的钱都不知怎么花,以前嘛要给他买烟买酒,还要买布做衣服。”我说:“刚才你怎么拿枪来开门?”她说:“他们都出去行动了,我得警惕。”我想起车站看到的情景,问她:“是什么行动?”她说:“在火车站,要除一个人。”我问:“是什么人?”她说:“共党分子,他太危险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他知道我们上海站的地址,上礼拜居然以此要挟我们给他们组织一批药品,太可恶了……”我脑海里突然反复响起刚才那个孩子说过的话:
妈的,是自己人杀自己人,真没劲……
妈的,是自己人杀自已人,真没劲,没劲……
林婴婴和我也许都应该感谢这孩子,我几次冲动想向组织报告林婴婴的案情,最后正是这句话、这些孩子的形象冥冥地阻止了我,也安慰了我。直到这时,我才有所觉悟,今晚我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也许我是想来报林婴婴的案情的,但又被鬼使神差地阻挠了。
这是天意,也是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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