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我的心里是五味杂存,心情比夜色还要黑沉。林婴婴还会导演什么戏,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敢肯定,一定是在她的鼓动下,革灵才会有今晚的异常表现。我可以想象,她一定在革灵面前说了些什么,她要把我“导演”给“灵灵姐”。同样可以想象,革灵出于感激,将视她为闺中密友,并将我们小组的情况对她和盘托出。这就是有着多重秘密身份的林婴婴演这出戏的独特匠心,她要博取革灵的欢心,掏取我们小组的内情。我担心,我几乎相信,她一定进去过那个“夹层”,那些绝密电报,对她也许早已不是秘密。
当然,这是后来我才证实的。
我离开诊所,心烦意乱,漫无目的地乱走。最后,不知怎么的,我发现自己立在书店和裁缝店门口。两边的门都关着,也没有灯光射出。她睡了吗?已是深夜,我想她一定睡了,可我还是去敲了门。书店的。里边传出窸窣的声音,不一会刘小颖来到门边问:“谁啊?”我说:“是我。”刘小颖迟疑一下,问:“你有事吗?我睡了。”我说:“我有事,你开一下门。”刘小颖犹豫着开了门,说:“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我看她穿的衣服,应该是没睡,说:“你还没睡吧。”她说:“我正准备睡,可是山山已经睡了。”我走进屋去,说:“正好,我还担心他没睡,妨碍我们说事。”她关了门,问:“有什么事?”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在屋里踱了一圈步。刘小颖拉出一张凳子,我没有坐,又走了一圈,终于对她发问:“对门的那个裁缝,你跟他接触过吗?”
刘小颖想了想,说:“他来我这儿买过两次书,聊过。”我问:“你觉得他有什么不正常吗?”她说:“我感觉他好像在注意我,还有就是你们那个女秘书经常去那儿,三天两头都要去。”我沉默一会,突然说:“她就是莫愁湖,我们的同志,叫林婴婴。”刘小颖一惊,问:“啊,是她,就是她。她知道我的身份吗?”我摇头说:“按规定你们不能‘通线’,所以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她问:“那现在为什么告诉我?”我说:“我有疑惑,我需要同你交流,想听听你的意见。”她问:“你发现什么了?”我说:“她有鬼,我怀疑她不是我们的同志。”
她瞪圆眼,“你……听谁说的?”
我告诉她:“是我分析出来的。”
我把林婴婴给我的一些疑点从头说起,她听了满脸紧张,仿佛置身于敌人面前,不敢轻易发言。我继续说:“我觉得这不外乎两种可能,第一种,她是日伪分子,是敌人暗插到我们组织来的奸细,故意在幼儿园捏造出一个子虚乌有的大任务,而且故意说得遮遮掩掩,让我们信以为真,最后把我们都套进去。另一种可能是,幼儿园的任务是真的,但这任务不是重庆,而是延安交给她的,她需要我们的力量来帮助她完成。”她久久地看着我,说:“你刚才不是说重庆已经证实幼儿园确实有问题。”我说:“严格地说,如果敌人要想套我们进去,他们也会找合适的人给重庆抖露这方面信息的。不过我分析这种可能不大,因为我在跟静子打交道的过程中确实也觉得她们幼儿园很不正常,十有八九是有问题的。所以,我觉得后一种可能性很大。”她说:“这样最好,如果是日伪分子我们麻烦就大了,共产党嘛,现在不是跟我们合作了嘛,即便不完全同心同德,至少不会害我们。”我苦笑,说:“今非昔比了,最近重庆要求我们把共党在南京的地下组织摸清楚,现在我们的人都在忙这事。”她问:“怎么回事?”我说:“谁知道,只有天晓得。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我们假设林婴婴是共产党,她便早已知道重庆要我们摸清他们地下组织的情况。”她说:“所以她要笼络革灵,进一步了解情况。”我说:“对,她要从革灵那儿摸我们的情况,反侦察。”她说:“这么说我也觉得她是共党的嫌疑很大,那么对门的裁缝可能就是她的联络员。”我说:“你下一步可以有意接触他一下,摸摸他的情况。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我嘴上这么说,脚上却没有马上响应,我久久地看着刘小颖,看着她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黑眼睛。这一段时间她明显瘦了。一股怜悯之情突然涌上心头,我猛然伸出手,有些冲动地握住她的手,说:“小颖,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喜欢你,其实……”她抽出手,打断我的话:“别说这个,你走吧。”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喜欢我吗?”她反问:“喜欢有什么用?”我再一次拉住她的手,说:“喜欢,我们就一起生活,我需要你……”她又抽出手,说:“你需要的是正视现实,不要胡思乱想。快,你走吧。”她毅然起身,去打开门,低声说,“不早了,快走吧,别人看见不好的。”
夜深人静,街上静谧诡异。
我埋着头,一语不发地走了,像一个偷欢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刚走进办公室,便接到卢胖子的电话,他叫我上去一趟,然后砰一声扣了话机,显然是带着火气的。他在跟谁生气呢?我使劲儿甩甩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昨天夜里我没睡好,我的心被几个女人纠结成一团乱麻,天微亮时才打了个盹儿。想到这里,我走到窗前,朝窗外瞥了一眼。院子里,有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树,叶子已在一夜间掉光。南京在南方,气候却像北方,天说冷就冷。
“昨晚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知道吗?”我刚进外面林婴婴的办公室,胖子就从里面冲出来对我吼。我急忙说:“知道,阿姨跟我说了,可当时太迟了,我想你一定睡了,所以没敢给你回电话。”他不客气地问,一边往里走:“深更半夜还在外面,在干什么!”我跟他去了里屋,一边说:“山山病了。”他掉头瞪我一眼,问:“山山是什么人?”我说:“就是陈耀的儿子,昨晚病得很厉害,发高烧,我先去找郎中拿药,后来又一直守着他,直到烧退了才敢走,确实很迟了。”他一听陈耀更火,对我吼道:“陈耀!又是陈耀!我看你跟他是完不了了。”我说:“那怎么办嘛,人家孤儿寡母的,我不管谁管。说实话,我现在也是孤儿寡男,怎么说呢,我都想……”他听明白了,嘲弄地问我:“你还想娶那个泼妇是不是?”我说:“人家不泼,就是生活太困难,你又老是不管人家,逼得她跟你急。”他说:“哼,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她什么都好,我看你是疯了!”
林婴婴给我端茶进来,朝我使眼色,我假装没看见,没理会。她没变,我变了。心变了,冷了。我觉得她身上好似有股无形的毒气,让我不敢挨近她。我对胖子说:“好了,这事先不说吧,说你的事,这么急找我什么事?”他是气极无语的样子,就地转了一圈,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才说:“什么事,妈的,我又被你那条四眼狗害了,老子真的要把他做了。”我说:“他又怎么了?别生气,跟他生什么气,我说了,他害你是正常的,不害你才不正常,你生什么气嘛。”他朝我喊:“说得好听,他朝你头上拉屎你能不气嘛!”对林婴婴手一挥,“把东西拿来,给他看。”
林婴婴拿来的是一份材料,我当场看了,是秦时光以个人名义写给野夫的,说的是“保安局内鬼”的事。材料上说,自“凶犯神枪手”事发后,他一直遵照野夫机关长的批示在暗中调查“谁是内鬼”,李士武被射杀后,大家认为他就是内鬼。但他通过调查,收集各路信息,发现:李士武绝不可能是内鬼。他在材料中这样写道:
如果李是内鬼,白(大怡)专家不可能逃过“那一劫”。据我了解,那天夜里,重庆方面派出四员干将潜伏至熹园白专家之下榻处,企图暗杀白。最后正是凭靠李及时发现敌情,及时调兵遣将,一举粉碎敌人行动,四名匪贼当场被击毙,无一幸免。试想,假如李是内鬼,他完全可以知情不报,放任不管,或者明管暗放,任匪作歹,放虎还山。那么,那天丧命的人绝不会是四名匪徒,而是白专家……
既然李不是内鬼,内鬼应该至今还在我们身边,是谁?我看得毛骨悚然,真怕他掌握了更多材料,在后面说到我。即使他没有掌握什么材料,我想他出于对我的恨,也可能借机造谣中伤我。好在看下去,我发现他没有掌握我什么情况,也没有造我谣。也许是我的资格还不够吧,他把矛头直指胖子,是是非非的说了他一堆贪财敛物的事情(其中不乏真事)。从他言必有据的陈词中,我明显觉得有些材料肯定是小唐提供的,想必胖子也觉察到了,所以难怪他气急败坏。过去的亲信离他而去,反戈相击,长人志气,灭已威风。这且不说,关键是秦时光话锋一转,这样写道:
我虽然至今尚未掌握确切证据,证明他(指胖子)跟重庆“有一腿”,但从他极度贪财敛物的贪婪本性分析,这种可能性极大。中国有句老话,贪者必朽。如今,重庆方面削尖脑袋想在我们的高官中寻找突破口,他身居要职,飞扬跋扈,贪婪成性,极易被拉下水……
通篇看完,我心里暗想,秦时光确实是越来越张狂了,指名道姓,公然叫板。这对我不是坏事,他要像小唐一样,弃猴子投胖子,对我才不利呢。所以,我有足够的心情说了一堆“真知灼见”安慰胖子,把他的气恼消化掉。我把他气恼的对象巧妙地转移到小唐身上,说:“秦时光在单位本来口碑就不好,风流成性,二流子的形象,他的证词是不值钱的,你不必太在意。你能得到这份材料本身就说明,野夫对他的这番忠心是没放在眼里,更没放进心上的,把东西像垃圾一样丢给你了,你该高兴才是。这时候你对他下手,反而容易让机关长小瞧你,你搞打击报复,是小人那一套。你要装出大人大量的样子,对小人不计较,对流言敢于嘲笑,这才是你该塑造的形象。我倒觉得,小唐的变节你要重视,她毕竟是你的前任秘书,她发出去的声音容易给人造成可信的假象。”
加上林婴婴在一边添油加醋,落井下石,把胖子的情绪一下点燃了,当即叫来军官处长商量对策。几天后,小唐哭着鼻子来找我,说她被调到江阴支队去了,她不想去,恳求我去找局长替她说情,别让她离开南京。我说:“你是他的老秘书,贴心小棉袄啊,哪有我说情的份哦。”这个冠冕堂皇的话我说得好开心。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小唐,听说她没去江阴报到,脱队了,流入民间,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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