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安通犹可,大是吃惊的倒是韦小宝!
站在身周的四个人是:手握神龙鞭的晴儿、痨病鬼似的郑义虎、手执飞钩的魏至心,还有一个,便是凭着一双肉掌与人对敌的过山虎了。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老子的帮手、对头一块儿来了,只怕大是麻烦。”
岂知丐帮四人相商,推举睛儿主持大局。
晴儿带领着其余三人,一起躬身施礼道:“属下参见帮主。”
韦小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大伙儿化敌为友,那好得紧啊。”便笑道:“晴儿姑娘,你好么?”晴儿却是“哼”
了一声。
韦小宝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指着洪安通道:“这位是名震江湖的神龙教洪教主,晴儿姑娘,你们几个多亲近亲近罢。”
晴儿拱手道:“洪教主,久仰久仰。”
洪安通眼一翻,大模大样他说道:“嗯,你久仰本座甚么了?”
晴儿的嘴巴原本刻薄得紧,见洪安通这等高做,不禁心中有气,笑道:“洪教主的武功、人品,样样是武林楷模,自然都值得久仰的了。”
语气中满含讥刺的昧儿。
洪安通反唇相讥,道:“是啊,你们丐帮确实应该好生学一学本座的武功人品,免得在窝里自己斗得乱七八糟,贻笑江湖。”
晴儿微微一笑道:“门户之事,神龙教也是在所难免的罢?听说贵教原先好生兴旺,洪教主如今却孤身一人,不知甚么缘故?”
韦小宝笑道:“这有甚么?洪教主并不窝里斗,只是窝里杀,那些属下杀不过他老人家,只有被他老人家杀的份儿了。”
洪安通“哼”了一声。
晴儿道:“洪教主,打狗还得看主人哪,姓韦的好赖是丐帮的第十九任帮主,你这般捉了他,不是与整个丐帮过不去了么?”
韦小宝笑道:“是啊,打狗……”
忽然住了嘴,心里大怒,暗暗骂道:“臭小花娘,将老子比做狗么?”
他于嘴头上素来不吃亏,改口道:“打公狗还得看母狗呢。是不是啊,晴儿姑娘?”
晴儿面孔一红,也不理睬他。
洪安通冷冷道:“甚么公狗母狗?老子便公狗母狗一块儿打了,又待怎样?”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甚么公狗母狗一块儿打?是一只老乌龟,打一只小母狗。”
洪安通说着,倏地起身,身子直如陀螺,猛地旋转起来。
就见那一部又长又浓又密的胡子,便如千百件兵刃,同时袭向四人。
丐帮的四人之中,并无一个庸手,并且久经阵仗,然而谁也没有见过一个人使了胡子做兵刃,并且具有这等威力!
一怔之下,年纪最大、武功最弱的过山虎先吃了个亏,被洪安通的几根胡子扫在脸上。
尽管他皮厚粗糙,脸上也被拉了一道口子,热辣辣地刀割一般。
其余三人,则一跃后退一步。
过山虎大怒,揉身直上。
晴儿挥动神龙鞭,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咳嗽着,魏至心飞起江湖罕见的“飞钩”,与过山虎一起,从四个方位袭向洪安通。
其实这种打法,正中洪安通的下怀。
洪安通自遭巨大变故,只剩下孤身一人,并且神龙教在江湖上树敌甚多,知道只要现身江湖,冤家对头找上门来,自己双拳难故四手,最终将难逃一劫。是以苦练了这门神奇之极的“胡子功”。
一个人,无论是武功如何的登峰造极,也怕众手难敌,如果遇到了高手的围攻,便难保不会失手遭擒。
洪安通这门功夫的神效之处,在于将千百根胡子都变成了兵刃。
一个人千百件兵刃,自然威力大增。
这“兵刃”运用自如,内力到处,忽如软鞭,忽似长矛,忽若“暗青子”。
是以敌人越多,洪安通越占优势。
洪安通力敌四人,却是游刃有余。
韦小宝原来见丐帮的人前来,心中极是欣喜,及到晴儿的一番话,甚么“打狗看主人”,心里便凉了半截:“他奶奶的,丐帮的人出手相救,只怕也未必有甚么好心。晴儿小花娘、痨病鬼小叫花自不必说,便是过山虎老叫花、魏至心中叫花,与老子也没有甚么深交,哪里实心实意地来帮老子?不要是才脱虎口,又他妈的进了狼窝,老子可是得倒霉了。”
洪安通第一招便占了优势,叫道:“韦副教主,你闪开些罢。”
韦小宝慢慢地向边上挪了挪,出了圈子,心里道:“最好是丐帮杀了洪老乌龟,洪老乌龟又杀了丐帮,杀得天昏地暗,杀得两败、三败俱伤,老子甚么相争,渔翁得利。”
他于武功一道,知之甚少,只见洪安通的白胡子根根飘起,卷、扫、抽、打,而晴儿等四人,忽进忽退,绕着洪安通游斗。
其实丐帮四人,此时已是逐渐适应了洪安通的怪异招数。
武功一道,与其他事物同出一理:一通百通。丐帮是江湖大帮,有着数百年的历史,无论内力、外功,均有独到之处。
晴儿等四人长年受丐帮武功熏陶,已是帮中屈指可数的高手。
是以十余招过去,四人已是将洪安通的招数摸得较为透了。
他们只是将洪安通的胡子,作为一种寻常的兵刃、一种寻常的暗器,见招拆招。
洪安通的神秘“兵刃”失去了神秘之处,立时威力大减。他以一敌四,虽说不至于败北,却也只是稍稍占优而已。
韦小宝觉得时机已到,便慢慢朝外挪去。
倏地,洪安通身形跃起,跃出圈外,将头一摇,一缕胡子甩了过去,卷住了韦小宝的腰,猛地向上一抛,将他向一棵大树上扔去。韦小宝“啊呀”、“啊呀”地惊叫着,骂道:
“他奶奶的洪老乌龟,要摔死老子么?”
洪安通笑道:“小孩子没大没小,这等与本座说话,不怕外人笑话么?…韦小宝道:
“老子的命都快没有了,还甚么内人、外人的?”
洪安通道:“本座为你好啊,站得高、看得远,你好生看着本座是怎样施展神功,杀了一群母狗、公狗、老狗、小狗,杀了这一群疯狗的。”
韦小宝道:“还杀了一只老乌龟……”
忽然,他的嘴被一只小手堵住了。
同时,又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脖领,将正在落下的他拉坐在树权上。
韦小宝愕然,抬头一看,却又大喜,刚想叫一声:“雯儿妹子。”
雯儿却轻轻地摆了摆手,向下指了指。
韦小宝没有向下看,却是看了看雯儿的怀里:躺在雯儿怀里的,是曹雪芹。
曹雪芹脸孔红扑扑的,香甜地熟睡着,浑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这树林之中,正在经历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
韦小宝的心里忽然飘起了一阵酸味。
雯儿没有发现韦小宝神色有异,只是神情专注地看着树下。
丐帮的人与洪安通的打斗,由于洪安通将韦小宝扔在了树上,不怕他跑了,兔除了一心二用,胡子更是有力、准确。
晴儿、痨病鬼小叫花他们却并不慌乱,进退有序,极有章法。
而在此之前,被洪安通以强劲内力震倒在地的数十名武功低微的丐帮寻常弟子,此时已是陆陆续续地清醒过来。
以他们的武功,自然不敢上前与洪安通相斗,却打开了身上背着的袋子,将里面藏着的毒蛇、蝎子尽数放了出来。
丐帮是以叫花为主的帮派,驯养毒物,成了弟子们一种爱好和谋生手段。
顿时毒蛇、蝎子、蜈蚣……毒物满地。韦小宝害怕之极,连看都不敢看。
过了一会儿,雯儿轻声自语道:“他们没事了,咱们走罢。”
雯儿一手抱着曹雪芹,一手揽着韦小宝的腰,轻吸一口气,身形顿起。两人重量二百余斤,她却轻如乳燕,鹞子般飞身而起。
雯儿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在一棵接着一棵的树梢上快步如飞。
底下的众人却一个也没有发觉。
韦小宝浑然忘却了危险,闭着眼睛,任雯儿拥抱着,软王满怀,香泽微闻,只觉得天下至乐,便在这温柔富贵乡了。
瞬息之间,已到了树林的边缘。
雯儿下得树梢,快步如飞,又出了数里,方才放下韦小宝。
她怀中依旧抱着曹雪芹,道:“韦大哥,你脸色这样难看,没有事么?”
韦小宝面色忽然一红,道:“洪老乌龟……洪安通他不知道使了甚么手法,点了老子的穴道,老子连路也不能走啦。”
雯儿关切地一摸韦小宝的腕脉,也无端地红了脸,道:“这点穴的手法,果然怪异得紧。”
韦小宝知道心事被雯儿看穿了,“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雯儿惊愕道:“大哥,你这是做甚么?”
韦小宝道:“我对不起妹子,我被点穴了是不假,但是并没有到动弹不了的地步。”
生平第一次,韦小宝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童,颞颥道:“我只是……只是……”
又是生平第一次,韦小宝竟然在女子面前有了说不出口的话。
雯儿面色慢慢凝重,缓缓道:“大哥,咱们是兄妹。”
甚么话也不要说了。韦小宝喃喃自语道:“不错,咱们是兄妹,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忽然大笑道:“哈哈,兄妹!兄妹!”
雯儿道:“大哥,你怎么了?”
韦小宝道:“我怎么了?我不怎么!哼哼,我们只是兄妹,你管我做甚么?”
雯儿低头道:“大哥,对不住…”
韦小宝满怀酸楚,一眼看到曹雪芹还在雯儿的怀里酣睡,忽然大发雷霆,道:“喂,你老是抱着曹小花脸做甚么7”
雯儿道:“你与他爷爷过招,使得他受了极重的内伤,我一直为他治了这许多天,才……”
韦小宝冷冷道:“是啊,曹家于你有有恩有德,你该倾心报答才是,至于你这位不争气的大哥,死也罢,活也罢,你管我做甚么?”
雯儿面色苍白,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韦小宝拖长了声音道:“没有甚么意思啊,甚么意思也不敢有啊!”
雯儿嘴唇颤抖着,道:“大哥,我们在自结拜了一场,你一点也不知道人家的心。”
说着,站立了起来,抱着曹雪芹,道:“大哥,你多加保重,小妹就此告辞。”
韦小宝愕然道:“你到哪里去?”
雯儿道:“为人应当有始有终,我将曹公子给曹家送去。”
韦小宝急道:“那我怎么办?”
雯儿冷然道:“大哥本事高强,手眼通天,江湖上朋友遍天下,我一个弱女子,帮不了大哥的忙,没的给大哥添麻烦。”韦小玉默然半晌,道:“雯儿妹子,你说大哥不知道你的心,其实,你一样不知道大哥对你的一片心意,我,我……”
雯儿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你别说了,连曹公子这样小小的年纪,都知道‘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这等道理,何况我们这些闯荡江湖的人?我们还是好合好散罢。”
“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韦小宝也听曹雪芹说过,这时他说道:“曹小花脸一个小小孩童,如何能说出这等话来?那是他爷爷曹大花脸说的,偏你对小花脸甚么话都信。”
雯儿板着脸,道:“大哥,你怎么不尊重人?甚么大花脸、小花脸,难听得紧。”
韦小宝忽然翻身跃起,向后跑去。
雯儿叫道:“大哥,你做甚么?”
韦小宝道:“你不要管,我去找洪老乌龟去!我去死!
叫他杀了我!他奶奶的,人活到这份儿上,倒不如死了的好!”
韦小宝素来怕死,这番话,如果是他守着天地会的一帮朋友去说,或是守着他惟一的亲人韦春芳去说,他们都没有一个相信。
韦小宝会想到死?!
韦小宝会主动去送死?!
然而这一次,却是货真价实,有假包换……
韦小宝转身,跑向洪安通与丐帮弟子拼斗的小树林。
他的心里,翻来覆去地只有一个声音:“我要死!我要死!”
他知道,不管是洪安通还是晴儿他们,谁得到了他都会欣喜若狂;同样,不管自己落在谁的手里,都是自寻死路。
雯儿大急,抱起了曹雪芹,向前急追韦小宝。
跑着跑着,雯儿忽然眼前直冒金星,“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扑通”一声,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曹雪芹的头撞击到地上,忽然清醒了过来,惊叫道:“雯儿姑娘,你怎么啦?”
韦小宝听得背后曹雪芹带着哭音的呼喊,急停了脚步,回头一看,雯几摔倒在地,一怔之下,叫了声“雯儿”,急忙跑了回来。
韦小宝轻轻抱起了雯儿,轻声地呼唤道:“妹子,妹子……”
雯儿双目紧闭,嘴角的鲜血汩汩的流,眼角滴落了两滴晶莹的珠泪。
曹雪芹道:“前辈,雯儿姑娘她怎么啦?”
韦小宝道:“她没事。”
说着,横抱着雯儿,拉过曹雪芹的手,道:“咱们走,给雯儿姑娘治病去。”
韦小宝穴道被点,虽说不影响走动,然而抱着一个人,却是极为艰难。
韦小宝缓慢而沉重的行进着,心里道:“妹子,大哥一定治好你。”
看到雯儿气息奄奄,暗自说道:“妹子,我们是磕头结拜的兄妹,打不散、扯不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假如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大哥便随你去。”
雯儿呼吸微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韦小宝武功低微,于内伤更是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如何去施救了。
韦小宝后悔之极,在心里对雯儿说道:“大哥生在世上,没有认真学过一门武功,无法维护你的周全。到了地狱,大哥从头来过,下苦力学几门硬功夫,随时在你的身边,听候你的驱使,看护着你,保护着你,永生永世不离开。”
在他的身后,便是可以随便置他于死地的强敌。他丝毫不顾,抱着雯儿,缀步前行,似乎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而他怕惊醒了这婴儿的美梦。
这条路很长,然而他觉得很短。他愿意在这条路土永无休止地走下去。
有生以来第一回,韦小宝领略到了人世间的另一种境地: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着!
还是原先那个小镇。
在一家小诊所里,年近花甲的老郎中为雯儿把了把脉,摇摇头,不对韦小宝说话,向曹雪芹道:“你爹爹失心疯,你妈妈死得透了,还看个甚么病?唉,孩子,入土为安……”
“韦小宝一把抓住了郎中的脖领子,眼睛里像要滴出血来,喝道:“你说甚么?
郎中并不生气,劝解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诸先生节哀。”
韦小宝猛地拔出匕首,抵在郎中的背心上,喝道:“你再胡说一句,老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给你一个透心凉!”
郎中这才慌了,道:“这……这……”
韦小宝却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足有数万两,扔在郎中面前的桌子上,道:“从目下开始,你不许再给别人看病。治好了我妹子的病人老子还有重赏,若是我妹子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么,哼哼!”
将匕首使劲儿朝桌子上插去。
桌面上顿时现出一个洞。
当“嘟”一声,匕首从洞口跌落在地上。
郎中惊吓得半响作声不得:“俺的娘哎!这样快的刀子,俺的脖子便是铁做的,也禁不住这狠霸霸的魔头来上这么一刀啊。”
郎中又看了看银子,再在雯儿的口边探了探手,感到还有些微热气。
郎中便道:“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韦小宝直眉竖眼道:“甚么叫尽力而为?总之我们几个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炸,要活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你看着办罢。”
这郎中于医药一道,其实很有些根底,略一思索,道:“我家里还有一支百年老人参,先煎了,吊住令妹的一口气再说。”
雯儿的牙关已然紧闭,使劲儿撬开,才将参汤灌了进去。
一晃一个来月,雯儿不见好,也不见坏,只是靠参汤吊住了一口气。
韦小宝又有的是银子,手笔又大,取了银子给郎中,买了许多的茯苓、何首乌等贵重补药,硬硬将雯儿的一条命保下来了。
郎中专门收拾了一间精舍,让韦小宝、雯儿与曹雪芹居住。
尽管郎中在背后只是摇头叹息:“聊尽人意而已。”但韦小宝从未失望。他与雯儿昼夜相伴,伺候汤药,极是周到。
这里离北京极近,京城名医荟萃,于雯儿的治病大有好处,但雯儿己是不能移动寸步。
只得在这里先治标,待得稍有好转,再进京城治本。
曹雪芹虽是孩童,却极懂事。尤其是侍候女子,天生的温柔细心。因此他不但不是韦小宝的累赘,而且相助韦小宝照顾雯儿。
眼看着雯儿的病情毫无转好的迹象,韦小宝忧心如焚。
那日夜晚,曹雪芹打熬不住,先睡觉了,韦小宝坐在雯儿的床沿上,烛光摇曳,将雯儿的脸上晃动出捉摸不定的光彩。
韦小宝不禁喃喃自语道:“妹子,你放心,你这样躺一天,大哥便陪你一天;躺一辈子,大哥便陪你一辈子!妹子,你听得到大哥的话么?”
雯儿面色平静,一如往昔。
韦小宝道:“江湖上风波险恶,大哥一个市井无赖小流氓,犹自无法厮混,你一个冰清玉洁、落鱼沉雁、闭花羞月的好姑娘,实在也不能混迹其中了。待得你稍有好转,大哥便带着你远走高飞,咱们找一个世人不到的荒山野岭,大哥打猎、打鱼、种瓜、种菜,尽心尽意地侍候你一辈子,你说可好?”
忽然,雯儿的睫毛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
韦小宝的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道:“雯儿妹子,你听到了大哥的话了么?”
雯儿的睫毛又动了一下。
韦小宝心头狂喜,摇晃着曹雪芹,道:“雯儿姑娘醒了!雯儿姑娘醒了!”
曹雪芹揉揉眼睛,也是大喜过望。
韦小宝又轻声对雯儿道:“妹子,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大哥陪着你,还有你最关心的曹小……公子,也在这里陪着你。”
雯儿的嘴角,露出一丝凄绝而又疲倦的笑意。
曹雪芹忽然说:“前辈,雯儿姑娘在说话。”韦小宝用心的听了听,道:“没有啊。”
曹雪芹侧起耳朵,凝神细听,道:“真的,雯儿姑娘就是在说话。”
韦小宝将信将疑,道:“她说甚么?”
曹雪芹道:“她说:‘谢谢大哥的照顾。’还说,还说……”
韦小宝急道:“她还说甚么啦?你这个曹小……公子,说话婆婆妈妈,太也不爽快了。”
曹雪芹的泪水忽然滴落下来,哽咽道:“雯儿姐姐还民‘我好不了啦,送我回家,送我回家。’前辈,她的家在甚么地方啊?”
韦小宝神色黯然,道:“飘泊江湖,四海为家。雯儿妹子你别急,你会好的。”
雯儿的头微微一动,看样子是想摇头,却没能摇得起来。
曹雪芹道:“雯儿姐姐又说道:‘我自己己的病,我自己知道。毒火攻心,内伤极重,神仙也治不好啦。’……呜呜,雯儿姐姐,你不要死。我要你活,我要你活嘛……”
‘毒火攻心,内伤极贯”八个字,使得韦小宝心如刀绞,对曹雪芹喝道:“他奶奶的,你哭个屁啊!不是因为你们曹家,他奶奶的曹大花脸、曹小花脸,雯儿哪里能受了内伤?”
曹雪芹哭着问雯儿道:“雯儿姐姐,这是真的么?不,一定是真的,你救了我,可是你自己……”
韦小宝的眼里冒着野兽一一样的火,骂道:“小王八羔子,我妹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四长三短,老子将你们曹家赶尽杀绝!”
曹雷芹仿佛没有听到韦小宝的恶毒咒骂,却将耳朵贴在雯儿的胸口。
韦小宝越发怒道:“小花脸,你做甚么?”
片刻,曹雪芹道:“雯儿姐姐说道:‘我得的是心病,心病是没有法儿治的。’姐姐,你得的是甚么心病?甚么?韦,韦前辈知道?”
曹雪芹扭头问道:“前辈,雯儿姐姐的心病是甚么啊?”
韦小宝心头一热,道:“雯儿妹子,你的心事大哥知道,你放心,大哥……”
曹雪芹却又倾听着,道:“雯儿姐姐道:‘大哥,你不要再说下去了,这是命。人,是不能与命硬拼的。……大哥,我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我骗了你……,’”
韦小宝勃然大怒,道:“放你奶奶的狗臭大驴屁!小孩子胡说八道,雯儿妹于甚么时候骗过我?雯儿姑娘又怎么能骗我?”
曹雪芹吓了一跳,颞颥道:“不是我说的,是雯儿姐姐说的。”
停了一下,曹雪芹又道:“前辈,雯儿姐姐还说:‘晴儿是个好姑娘,她受了许多的委屈,我……我死之后,大哥,你与晴儿好生相处,那时候,她会像我一样对待你的。’”
韦小宝心道:“晴儿那个刁钻古怪的小花娘,心狠手辣,有甚么委屈了?她不给别人委屈,别人已是烧了十七二十八代的高香啦。”
曹雪芹间道:“前辈,晴儿是谁啊?”
韦小宝道:“啊?一个寻常之极的丫头罢咧。”
心里却道:“与晴儿好生相处?哼哼,老子见了她,魂儿先自走了一般。”
忽然,曹雪芹的嘴里轻轻地哼起了小曲儿。韦小宝怒道:“你唱甚么?好高兴么?”
曹雪芹道:“是,是雯儿姐姐让我唱的。”
韦小宝道:“好,你就好好的唱罢。”
曹雪芹应声道:“是。”轻轻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韦小宝听下懂曹雪芹都唱些甚么,却依然感受到了歌声清丽凄绝,如位如诉。
他觉得在甚么地方听到过,忽然想了起来,那一日在丽春院里,那个被曹寅杀死的假双儿,唱的便是这支小曲儿。
韦小宝心里道:“这个小花脸他奶奶的的好聪明,一听就会……不过又有甚么了小起的?尤非是听婊子唱小曲儿记得牢些就是了。教他练文刁武,只怕便成了呆子大傻瓜一个了。”
一曲终了,曹雪芹泪流满面。
韦小宝道:“喂,流马尿,不害臊。快听听,雯儿妹子还说些甚么?
曹雪芹抽咽着,道:“雯儿姐姐睡着了。”
果然,雯儿的眉毛、嘴角,俱已不再颤动了。
雯儿睡得太过平静了,平静得韦小宝放心不下,伸手一漠她的鼻子,却是一丝儿气息也没有。
韦小宝大惊,喊道:“郎中!郎中!
(庸按:曹雪芹极神奇地听到了雯儿说的话,可见他对于女子的心理,有着特殊的感应,至少是对女子的体察极是细微。这就是为甚么曹雪芹数十年之后写作巨著《红楼梦》,能够塑造出那样一群空前绝后的女子极为重要的佐证。)郎中跌跌憧憧地跑了进来,问道:
“先生,甚么事啊?”
韦小宝道:“快看看我妹子怎么了?”
郎中把了半天的脉,道:“她大累了,倒是不碍。不过……”
那郎中犹豫了片刻,作揖道:“先生,在下孤陋寡闻,实在不识得令妹的病,已是无能为力,还是请先生另请高明罢。”
韦小宝冷笑道:“甚么叫‘孤搂寡妇’?拿了老子的银子,没日没夜的去‘搂寡妇,,治起病来,倒是一句无能为力,便想将老子打发走了么?发你奶奶的清秋大梦罢。”
郎中愁眉苦脸地走了。
韦小宝可是无法人睡,忽然想起了雯儿所说的八个字来:“毒火攻心,内伤极重”,顿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老子忒也糊涂之极,雯儿妹子是受的内伤,找这庸医有甚么用?
当然得请武林泰山、五台山、南斗北斗的,以内力医治才是。”
他想起自己那一日被洪安通逼得服食了“百涎丸”,又使了内力将毒性迫进穴道,引得毒发,正是雯儿施行了“姹女阴阳大法”,以内力拔除体内毒性;而后来,又是玄贞道长他们数人,加上自己的七个老婆合力,才打通了雯儿的任、督二脉。
这样一想,不觉又犯愁道:“喝酒赌钱、插科打诨要无赖,老子的本事是有的,可武功、内力,可是一塌糊涂了。
不要说‘姹女阴阳大法’,便是‘姹男阴阳大法’老子也不会。”
自己无能,迁怒别人,韦小宝向来如此,便骂道:“他奶奶的,老子平日在江湖上,一等一的朋友大约不少啊,怎么到了这等性命交关的时刻,一个个的便都去做缩头乌龟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郎中的门前,棱出了囚们别出心裁的“求医告示”:一幅画着一位美貌独臂尼姑。
一幅画着一位胡子直拖至地的老者。
一幅画着一位神情木呐的青年汉子。
一幅画着一位戴着人皮面具的老者。
主意是韦小宝的,画却是那郎中画的。
那郎中医道平平,丹青倒是极具造诣:只凭着口头描绘,便将四人画得极是传神。
韦小宝坐在自己的客房里,呷着茶水,极是得意:“老子的男师父陈近南死了,女师父独臂神尼还在。再加上义弟于阿大,还有藏头露尾的黄龙大侠,还有心狠手辣的洪老乌龟,这四个人,算得上当今武林的四大高手南斗、北斗了罢?”
韦小宝做事,其实心细如发,掂量这四人之中,只要有一个人出子为雯儿治疗内伤、当可保无虞,若是四人一快儿来,便是死人也医得活了。
心中得意了一阵,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到底甚么不妥,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曹雪芹极是乖巧,将韦小宝的茶壶里注满了水,道:“前辈,这四位前辈,医道极高么?”
韦小宝道:“那是自然,老子的朋友……老子的朋友……”
忽然说不下去了!
韦小宝心里打了个顿:“他们四个,倒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可他们是老子的朋友么?
女师父独臂神尼、义弟于阿大当然是,那个臧头露尾的黄龙大侠,就大大的不见得了。至于洪老乌龟,不但不是朋友,简直是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
韦小主猛地怕了一下后脑勺,道:“老子请帮手,请来了对头怎么办?请名医,请来了阎王那也是大事不好,乖乖不得了!”
想着洪安通种种折磨人的手段,韦小宝不禁不寒而栗。
韦小宝向来心里不存事,立即道:“他奶奶的咸鸭蛋。
管他朋友也罢,对头也罢,只要治好了雯儿妹于,就是老子的亲爹。”
可是,“求医告示”贴出去了三天,没见到一个敌人,更没见到朋友。
雯儿的中毒症状,却是越来越明显。
那个郎中,能躲就躲,能藏就藏。这两天,干脆不见面韦小宝计无可施,又给雯儿灌了参汤,走了出来。
韦小宝忿忿地骂道:“平日里没事,老子随便见到的武林一流、二流高手,比扬州河浜的四条腿蛤蟆还要多,今日遇到急难,连个武林十流八流的低手也他奶奶的见不上啦。”这时候,韦小宝已经不再是单单盼望着师父他们了,即便是洪安通出现在面前,他也会像见到救星一样的高兴。
一直到第五日的夜晚,依然没有见到一个“名医”的影子。
眼看着再也拖不下去了,韦小宝摸出骰子,对曹雪芹道:“喂,咱们来掷骰子,好不好?”
曹雪芹索然无味,道:“赌钱么?我没有钱,也不会赌。”
韦小宝大奇,道:“你难道从未赌过钱?”曹雪芹摇摇头。
韦小主的脸上立时现出鄙夷的神色,心道:“那么大的人还没有掷过骰子,也是没用之极。老子可是比曹小花脸出息得多了:还没认得亲娘,便认得了钱;刚刚认得了钱,就认得骰子了。”
韦小宝道:“不会也不打紧,咱们别管至尊宝还是别十,谁掷的点子大,谁就赢。”
曹雪芹道:“赌甚么啊?”
韦小宝道:“你赢了我,雯儿姑娘便在这里等‘四大名医’;若是你输了,咱们立即动身,将雯儿姑娘送到京师,请大内名医救治。”
治病要靠赌博决定,曹雪芹迟疑道:“这……”
韦小宝道:“你还小,不懂。天上那么多的神仙,玉皇大帝啦,南海观音啦,托塔天王啦,西天佛祖啦,送子娘娘啦……最灵验的要数赌神爷爷,赌神爷爷说雯儿该在甚么地方救治、那是没有错的。”
说了半天,曹雪芹依然一脸的迷惘,韦小宝只得说道:“总而言之,雯儿姑娘的命,目下就操在赌神爷爷的手上啦。”
三局两胜,第一把,曹雪芹赢了,第二把,韦小宝赢了。
第三把,两人都掷了个人点——平局。
韦小宝大为头疼:连赌神爷爷也决断不了,看来雯儿妹子的病……”
话音未落,忽然听得一个声音笑道:“赌神爷爷决断不了的事,本座决断得了。”
洪安通就如同从地下冒出来的一般,突然出现在韦小宝的面前。
韦小室大喜,道:“教主,属下祝你老人家寿与天齐,仙福永享。”
洪安通笑道:“那也不用客气啦,咱们还是先瞧病人罢。”
当下进了雯儿住着的里间。
洪安通是当世罕见的武学大家,一看雯儿的气色,便吃了一惊,暗道:“这丫头是毒火攻心,不过,甚么样的毒,能到这种程度?便是老子的百涎丸,也没有这等厉害啊。”
韦小宝担心道:“教主,我妹子还有救么?”
洪安通不回答韦小宝的问话,冷冷道:“本座向来不做赔本买卖。”
韦小宝道:“理所当然,理所当然。不为三斗米,谁起五更天?”
洪安通一伸手,道:“那好,拿来。”
韦小宝一改油嘴滑舌的神态,正色道:“教主,你老人家知道雯儿姑娘在我的心里有多重要么?实话同你说,我的命,我七个老婆的命,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罢,教主,便是再搭上你老人家的老命,也没有我雯儿妹子的一根头发重!”
洪安通谂知韦小宝的话不尽不实,一句也不能相信。
然而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实事,特别是那句“便是再搭上你老人家的老命”的话,使得洪安通竟相信了韦小空几分了。
韦小宝道:“属下知道教主要甚么,属下既然敢请教主来,便是将那东西看得一文钱不值。不过,咱们做买卖,讲究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美人,这才是买卖公平,童叟无欺,是不是啊?”
洪安通点头道:“有道理。不过,咱们先小人后君子,定钱总要给的罢?”
韦小宝缓缓道:“呼你妈的山。”
洪安通一怔,道:“你说甚么?”
韦小宝没有回答洪安通的话,却连珠炮似他说道:“唏哩呼噜江、阿妈儿、阿爸儿……”
一口气说了十个地名。
洪安通道:“本座倒是越听越不明白了。”
其实心里却是用心的听,用心的记。
韦小宝道:“好,瞩下再说一遍。呼你妈的山…”又从头重复了一遍。
洪安通早就觊觎着鹿鼎山宝藏,是以对鹿鼎山周边地形,默记得滚瓜烂熟。
虽然韦小宝说的甚么“阿妈儿”、“阿爸儿”,局外人听了定是糊涂之极,洪安通却是明朗白白:“阿穆儿山”、“阿穆儿河”、“精奇里江”……
都是实实在在的关外满洲的江河湖泊的名字。
洪安通摇头笑道:“本座还是记不住。”
韦小宝又从头背诵了一遍。
又是分毫不爽。
最后,韦小宝道:“教主,这十个地名,作为定钱,总可以了罢?待得雯儿妹子的病最终好了,其余的七十四个地名,瞩下一次付清,决不拖欠。”
洪安通默默地在心里将十个地名反复记得明白了,心道:“这小流氓不学无术,急切之间也编造不出这许多的名字,看来所言非谬。”
当下笑道:“咱们救命要紧。”
尽管仍然有疑心之处,但以此证实了韦小宝确实掌握了藏宝图,洪安通极是高兴。
然而他一把雯儿的脉,却又心头一沉!“这小娘的病况,比老子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了,五脏六腑,简直都被毒火烧得烂了,哪里能够救得转来?”
眉头一皱,便有了主意:“老子以内力催动她的精气神,教她回光返照,冒充治得好了,讨得藏宝图,老子一走了之,管她是死是活。”
不过,能不能做到这样,也是毫无把握。
洪安通也不怕。
只要韦小宝知道藏宝图,他就有办法制限他;洪安通神色庄重,道:“韦小宝,本座以内家真力为你妹子治疗内伤,极是凶险不过。你便充当本座的护法,保得本座的周全。若是本座行功受阻,走火入魔,哼哼,那后果你可明白?”
韦小宝道:“属下明白,保得教主的局全,便是保得我妹子的周全。”
洪安通点点头,说道:“你能懂得这层道理,那便最好。”
洪安通便在里间,将雯儿背靠着墙端坐,与她四掌相对。
洪安通将一股霸道之极的内家真力,通过雯儿掌心的“劳宫穴”,沿着“手厥阴心包经”,源源不断地涌进雯儿的奇经八脉。
七天七夜,洪安通不吃不喝,只顾行功疗伤。
韦小宝连个吨也不敢打,强打精神,为洪安通充当护法。
韦小室不懂得以真力治疗内伤的门道,不知道洪安通此时宛如拔苗助长的农夫,只顾眼前效用,不窗日后危险。是以看到洪安通这样耗费精力为雯几疗伤,心中倒是生了几分感动:“他奶奶的,洪老乌龟倒是有些无良,便将藏宝图给了他,也不枉了。”
洪安通果然神功益世,第八天的夜里,雯儿的面色便渐渐地转了红润。忽然间“唉呀”
一声,雯儿轻轻地叫了起来。
韦小宝猛地跑进了里间。
雯儿并不像久病初愈,面露潮红,目光炯炯有神,韦小宝惊喜之极,大叫一声“雯儿”,冲了过去,一把将雯儿搂抱在怀里。
雯儿将头紧紧地贴在韦小宝的胸口,低低地叫道:“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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