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厨房,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她拉了拉门,使劲摇了几下。没用,锁得紧紧的,钥匙在另一个妈妈手里。她四周看了看。这个房间真是太熟了——所以才觉得这么古怪。每一件东西都和她记得的一模一样:奶奶那些气味难闻的家具;墙上挂着水果画(一串葡萄,两颗李子,一个桃子,一个苹果):那儿是那张矮木桌,桌腿雕成狮子脚爪;还有那个壁炉,好像把房子里的热气儿全吸跑了似的。
可这儿还有些别的东西,她记得从前没有。一个玻璃球,放在壁炉架上。她走到壁炉前,踮起脚尖,取下玻璃球。这是一个雪花球,里面有两个小人。卡萝兰摇了一下,马上看到里面雪花飘飘,白色的雪花亮晶晶的。她把雪花球放回壁炉架,继续寻找她真正的父母,寻找回家的路。她走出这套房间,走过一扇门,门上围着一圈闪个不停的小灯泡。这扇门后面,另一个斯平克小姐和另一个福斯波尔小姐正一刻不停地表演她们的节目。卡萝兰走进树丛。在卡萝兰来的地方,走过一丛树以后,你看见的是草坪,还有那个破旧的网球场。可在这里,树丛深得多。越往前走,树的样子越吓人,简直不大像树了。走不多远,树只是大致有个树模样,像树的概念,不像真正的树:下面一截灰褐色的桩子,这就是树干;上面绿乎乎的一团什么东西,算是树叶。卡萝兰心想,另一个妈妈可能不喜欢树。也可能她不想在这儿多花心思,因为她没想到会有人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卡萝兰继续朝前走。
前面是一片雾。
跟平常的雾、云不一样,不湿。它既不凉,也不热。卡萝兰觉得身边什么都没有,自己走在一片空空荡荡中间。
我是个探险家,卡萝兰暗暗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好好探险,找出所有可以离开这儿的路。我一定要继续走下去。
她在里面大步走的世界是一片白乎乎的……什么都没有,像一张白纸,或者一间大得不得了的、空空的白房间。没有温度,没有气味,没有感觉,没有味道。肯定不是雾,奇Qisuu.com书卡萝兰心想,可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有一会儿工夫,她担心自己会不会已经瞎了。没有,她看得见她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可她脚下连地都没有,只有一片雾蒙蒙的白。
“你在干什么?”身边,一个影子说。
在这片什么都没有当中,她的眼睛好一阵子才对准那个东西。一开始,她以为那是一头狮子,离她很远;接着又以为是一只老鼠,离她很近。最后她才瞧出究竟是什么。
“我在探险。”卡萝兰告诉那只猫。它的毛直直地立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可尾巴却耷拉下来,夹在后腿间。看样子,它不是一只快乐的猫。
“这地方真不好。”猫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管这儿叫‘地方’,反正我不这么叫。你在干什么?”
“我在探险。”
“没啥可探的。”猫说,“这儿只是外面,她压根儿没在这上头花心思。”
“她?”
“就是那个女人,说是你的另一个妈妈。”猫说。
“她到底是什么?”卡萝兰问。
猫没有回答,只管一声不吭跟在卡萝兰旁边走。
前面出现了一个影子,高高的,黑黑的,要仰着头才能看见。
“你错了!”卡萝兰告诉猫,“这里还是有东西的!”
过了一会儿,慢慢能看清那个雾里的影子了:一幢黑乎乎的宅子,在一片白蒙蒙中,高高耸立在他们面前。
“可那是——”卡萝兰说。
“是你刚刚离开的宅子。”猫说,“一点不错。”
“或许,我在雾里弄错了方向,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卡萝兰说。
猫高高竖起的尾巴尖一弯,折成一个问号,脑袋朝旁边一歪。“你,可能走错。而我呢,绝对不可能。走错路?哼。”
“可是,你怎么能背对着一个东西朝前走,走一阵子以后又走回去了?”
“太简单了。”猫说,“这么想吧:一个人绕着世界走,从一个地方出发,绕一圈以后还会回到那个地方。”
“可是,这个世界也太小了。”
“对她来说已经够大了。”猫说,“蜘蛛用不着织很大的网,只要能逮着苍蝇就行。”卡萝兰打了个哆嗦。
“他说,她出去修理几扇门,”她告诉猫,“要把你关在外面。”
“让她试试看。”猫满不在乎,“就是这句话,随她怎么试好了。”他们这会儿站在一簇树下,就在宅子旁边。这些树的样子比树林里那些强多了,“像这类地方,进进出出的路可多了,连她都不知道。”
“可这个地方不是她做的吗?”卡萝兰问。
“做的,找到的——都一样。”猫说,“不管怎么说吧,她占了这个地方,已经好长时间了。等等——”
它全身一抖,一跳,卡萝兰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猫爪子下已经摁住了好大一只黑老鼠,“我其实不太喜欢抓老鼠。”猫随随便便地说,好像根本没出什么事一样,“可这个地方的老鼠全是她的间谍。她把它们当成自个儿的手、眼睛……”说完,猫爪一松,把老鼠放了。老鼠逃了几英尺,猫轻轻一跳,重新摁住它。一只爪子摁住,另一只伸出爪尖的猫爪狠狠扇了它一下。
“我最喜欢这么干了。”猫高兴地说,“想看我再来一遍吗?”
“不想。”卡萝兰说,“你干吗这么做?你在折磨它呀。”
“晤。”猫说。它放开老鼠。老鼠被打晕了头,跌跌撞撞几步,这才拔腿便逃。
爪子一挥,猫把老鼠打飞起来,一张嘴,准准地叼住它。
“别这样!”卡萝兰说。
猫嘴巴一松,两只前爪捉住老鼠。“有人曾经这么说过,”它叹了口气,油腔滑调地说,“猫玩老鼠其实是一种仁慈——毕竟,时不时的,总会有个把会跑会跳的小点心逃掉。你看,你自己的晚饭哪有逃跑的机会?”说完,它重新衔起老鼠,溜进树丛。
卡萝兰走进宅子。
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连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都响得让人受不了。斜斜的阳光里飘着星星点点的灰尘。
过道尽头挂着那面镜子。从镜子里,她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镜子里的她样子很勇敢,其实,她心里没有那么勇敢。镜子里只有她、过道,其他什么都没有。一只手一碰她的肩膀,她抬头一看。
另一个妈妈正向下看着卡萝兰,两只纽扣眼睛又大又黑。“卡萝兰,亲爱的。”她说,“既然你散步回来了,咱们玩几个游戏好吗?跳房子?欢乐家庭?独角戏?”
“你不在镜子里。”卡萝兰说。
另一个妈妈笑了,“镜子这种东西,”她说,“信不得。对了,想玩哪种游戏?”
卡萝兰摇摇头。“我不想跟你玩。”她说,“我想回家,和我真正的妈妈爸爸在一起。请你放了他们,放了我们大家。”
另一个妈妈很慢很慢地摇着头,“忘恩负义的女儿,”她说,“比毒蛇的牙更毒①。但是,最桀骜不驯的灵魂也可以被爱所征服。”她长长的指头不住蠕动着。
“我才不想爱你呢。”卡萝兰说,“不管你怎么样,我绝对不爱你。你不能硬逼着我爱你。”
【①出自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
“咱们好好聊聊。”另一个妈妈说。她转过身去,走进客厅。卡萝兰跟在她身后。另一个妈妈在大沙发上坐下,从沙发旁拿起一个购物袋,从里面掏出一个沙沙直响的白色纸袋。她拿着纸袋,伸手递给卡萝兰。“想来一只吗?”
她很有礼貌地问。
卡萝兰以为里面是太妃糖,或者咸味奶油糖。她低头一看,纸袋里是半口袋蟑螂,个子老大,油亮油亮的,推推挤挤,拼命想逃出口袋。“不。”卡萝兰说,“我不想。”
“随你的便好了。”另一个妈妈说。她仔细挑选出一只个子特别大的,扯掉蟑螂腿(她细心地把扯下来的蟑螂腿放进一旁小桌上的一只玻璃大烟缸里),把蟑螂扔进嘴里,高兴地嚼起来。“真好吃。”她说,然后又吃了一只。
“你真恶心。”卡萝兰说,“恶心、坏、怪物。”
“你就这么跟自个儿的妈妈说话?”另一个妈妈说,嘴里塞满蟑螂。“你不是我妈妈。”卡萝兰说。
另一个妈妈没理这句话。“我觉得,你可能是兴奋过头了,卡萝兰。也许,到下午的时候,咱们一块儿做点刺绣活儿,要不画水彩画也行。然后吃晚饭。再以后,如果你乖乖的,你还可以在睡觉前跟老鼠们玩一会儿。我还会念故事给你听,替你掖好被子,亲亲你。”
长长的手指头不停地动来动去,像飞得慢吞吞的蝴蝶。卡萝兰打了个哆嗦。
“不。”卡萝兰说。
另一个妈妈在沙发上坐直了,嘴巴闭成一道线,嘴唇绷得紧紧的。她又往嘴里扔了一只蟑螂,接着又是一只,像别人吃巧克力葡萄干。又大又黑的纽扣眼睛瞪着卡萝兰的淡褐色眼睛。她亮闪闪的黑头发在脖子和肩膀周围动来动去,像有风吹着似的。可卡萝兰没觉得有风。两人瞪着对方,瞪了一分钟。
最后,另一个妈妈说:“没礼貌!”她小心地折起白纸口袋,让蟑螂逃不出来,再把它放进购物袋。然后,她站起身,身子向上,向上,比卡萝兰记得的更高。她的手伸进围裙兜里,向外掏东西。先掏出来的是那把黑钥匙。她皱着眉头瞧了瞧它,把它扔进那只购物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