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在马臀上一拍。马儿撒蹄就跑,十三眸中升起笑意,伏低身子朝外围跑去。
步千洐和破月都望着前方那人。
他的身形还是那样高大而削瘦,挺直如松,气度清逸轩昂,与别人都不同,极易辨认。一身黑衣,湿漉漉贴在身上,那是半干的鲜血。他的靴子、裤腿、腰际都有很多灰黑的泥土,但看起来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脏。
那墨黑的长发参杂着雪色,如同夜色中的月光流水,瞬间灼伤了步千洐和破月的双眼。而他缓缓转身,曾经清俊如玉的容颜,曾经秋意湛然的凤眸,满是风霜与血。
作者有话要说:我怎么舍得小容死呢
104
104、v章
那个时候,时间好似静止了,三人身后万马千军,像是都不存在了。慕容湛看到他二人,眸中升起惊讶、喜悦、愧疚、痛楚,最终却归于温暖的宁静。
“若是黄泉路,你不会孤独一人。”步千洐看着他说,声音沉而哑。慕容湛一脸惊痛,破月走过去,扶住满是鲜血的身躯,他低头看着破月,眸色彻底柔和。
又有敌人冲了上来,步千洐横刀立马,面无表情,单刀亮如日光,斩落一个又一个敌人。破月护在慕容身前,为他抵挡一切袭击;慕容亦重新提剑,一起御敌。三人自成一块天地,护住身后脆弱的城门,任何敌人在他们面前,都不能前进一步。
终于,敌人鸣金收兵。杀到三人跟前的神龙营兵士们喜出望外:“将军,敌人退了!”步千洐望着数万人有条不紊的龟缩、撤退,点了点头,这才转头,看着慕容湛。
慕容松开破月,踉跄着上前几步。步千洐与他紧紧抱在一起。
破月站在两人身旁,又喜悦又难过。步千洐把她拉过来。她掉了眼泪,张开双臂,抱住他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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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时候,银月清透如水,挂在头顶。三人处理完战役后所有杂务,坐在墨官城最高楼的屋顶上。
夜色看起来很美,所有离乱被掩饰在黑暗里。远山扑朔、星光闪耀、灯火朦胧。下方街道上亮堂堂的,四处是欢庆的士兵和百姓。
诛杀唐卿!收复国土!人们不停高喊着!在他们看来,是青仑王的誓死抵抗和步千洐的横空出世,战胜了君和人。大胥终于打了大胜仗,他们重新燃起了复国的信心。
步千洐和慕容并不知道唐卿为何撤兵。但墨官城困局已解,我方士气大振,这个局面已经很好了。
“若是唐卿不退,你岂不是要陪我一起死在这里?”慕容问。
步千洐看着前方微笑:“其实我原本打算绕个大圈子,去打承阳城。”
慕容猛然挑眉:“……承阳?”
步千洐点头:“我已有五千人,如今全国各处都是战乱逃兵,估摸着等我走到北边境,至少能拉个万人队。只要能穿过白泽森林,拿下承阳,嘿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慕容迟疑:“可是此计太过凶险。”
两国间两道天堑,一是千里沙漠,二白泽森林。森林从西、北部将君和边境包裹。比起沙漠,森林更加艰险,毒虫蛇蠹,蛮人瘴气,几乎是九死一生。当年楚余心元帅带着五万精锐,费劲千辛万苦才穿过白泽森林。最终却功亏一篑。
“破釜沉舟。”步千洐却不在意,“后来探得你在此处,就掉头过来了。至于唐卿围城,时局难测,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如今他不是也退兵了?”
慕容垂眸:“多谢。”
步千洐淡笑:“客气。”
两人又静默下来。破月坐在步千洐另一侧,见有些冷场,估计两人心里还有些尴尬,又温暖又好笑,开口:“小容,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小容笑意加深:“整顿各地军队,在南方拉起义旗,相信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能与君和抗衡,收复失地。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破月心跳有些加速——小容他,又叫步千洐大哥了呢?
步千洐似乎想了一会儿,侧头望着慕容,缓缓笑了:“大哥去为你打下承阳。”
慕容一把抓住步千洐的胳膊:“太过凶险,不要去了!”
步千洐拍拍他的手,漫不经心的说:“我爹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慕容知他心志难撼,看向破月:“为破月着想,你也不能涉险。”
步千洐瞧着破月:“你委屈不?”破月将他胳膊一抱:“别废话,我要一起去。”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步千洐摸摸她的头:“这才是乖娘子。去给我们拿点酒菜。”破月推他一把:“我是看小容面子才跑腿,可不是你。”起身跃下屋顶。
两人望着她身影走远,慕容又感动又难过,他多想随两人一起去君和。可他走不了,他要主持南方军务大局,扶持新帝。
“小容,很多年了啊。”步千洐看着天空中遍布的星辰。
“是,许多年了。”慕容也抬头,原来不用百年,人生也会沧海桑田。
“我当爹了,有女儿了。”步千洐笑容放大,“这次将她留在缚欲山了,等仗打完了,带你去看干女儿。挺漂亮一妞,就是胖,圆滚滚的。”
慕容的表情彻底柔和:“我听说了,女儿是极好极好的。她……像你还是像破月?”
“像她多些。白、眼睛很大,整日爬来爬去不停,如今估计已会走了。”
“那一定非常可爱。”慕容觉得心尖某处软软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有点酸,更多的是幸福感。
“你呢?”步千洐很随意的问,“也该找个人成家了。”
慕容沉默片刻,微笑点头:“嗯。”
破月在街上酒馆买了些酒菜,提着食盒跃上屋顶,远远便见两人并肩坐着,头顶是星光,脚下是灯火。他们都在笑,很放松的笑,看起来全无间隙,也无愁色。破月有点心疼,也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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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官城一战后,大胥的抗战局面的确有了改观。各地游离的胥军,如同有了主心骨,迅速向南集结;君和各支部队悄无声息往北龟缩,双方划江而治,一时僵持。
胥帝加封慕容湛为太尉,参议军政大事。封步千洐为一品大将军,都督天下军事。十一月,天气初寒,步千洐颜破月秘密拜别胥帝和慕容湛,领一万精锐,从南方出发,佯装巩固边防,绕过君和防区,往北去了。
冬季往往是行军最难的时节,却也是越过白泽森林最好的季节。因为天寒地冻,毒虫蛇蚁减少大半,据说那些散乱的蛮人部落,也会躲进深山窑洞,抵御寒冬。
森林里的日光斑驳而柔和,树木满身湿气,地上则雪茫茫一片,就像一个冰冷的梦境,永远走不到尽头。开始的大半个月,一切都很顺利。有几名士兵误踏入大概是蛮人的陷阱受了伤,还有几人因为不适应北方天气感染风寒,队伍中并无死亡。
后来,天气越来越冷了。尽管带够了衣物和食物,日子却变得难捱。好在步千洐治军甚严,大伙儿对他死心塌地,虽然辛苦,却从无怨言。
十二月底的一日,大军在一处山脚扎营休息。过了这一片山,就会进入盆地,天气反而会温暖些,路更好走。再走上一个多月,就能抵达君和西北边境了。
步千洐的几个亲兵居然猎来了两头白熊,大家惊喜万分。步千洐割了一只熊掌,一块胸脯肉,与破月和几个亲兵在一处林子里烧烤,其他的吩咐伙头军炖汤,让大伙儿都尝尝鲜。
此时正是晌午,虽然没有日头,但也不会太冷。升起火之后就更暖和了。十几个人围着篝火而坐,破月亲自操刀烧烤。肉香弥漫,步千洐和亲兵们吞着口水,眼睛都直了。
肉烤好了,步千洐却护短,大半个熊掌都要留给破月,大伙儿自然没有意见,破月望着比自己脸还大的熊掌苦笑,吃得千辛万苦,才完成一小半。她要给步千洐,他却舍不得自己吃,叫她留着,下一顿继续吃。
破月被他宠得心头甜丝丝的,听话的将熊掌放到一旁石头上,心想待夜间无人,再与他亲昵的分食。
大伙儿吃饱喝足,靠着营帐聊天。破月正收拾烤肉器具,忽的一愣——放在地上的半边熊掌不见了。
破月记得很清楚,刚才没人靠近过这边,熊掌一定是被其他人拿走了。可放眼全军,不可能有人来偷将军的食物。破月屏气凝神,果然听到前方树后,有微不可闻的吞咽声和呼吸声。
定是方才大伙儿说话声太大,她和步千洐才没听到树后人的靠近。破月给步千洐递个眼色。众人都是行军老手,见状也警惕起来。
步千洐忽的站起,身影快如鬼魅,瞬间已掠至树后。只听那人一声重喘,雪地上“啪”一声,掉落一块啃干净的白森森的熊掌骨,那人已被步千洐拽了出来,呆若木偶的站着,看着众人。
竟然是个孩子。
个头不高,只到齐步千洐腰间,十来岁的样子。奇怪的是他的穿着打扮:海藻般的长发散落肩头,黑中带灰,颜色黯淡得有些奇怪。尖脸黑漆漆的,还有些红黄色彩涂抹,也不知道是什么,一双眼睛却黑亮无比。他身上裹着块厚厚的兽皮,四肢都露在外头,旁人看起来都替他觉得冷。
大家如今都明白了,逮到了个偷食的小蛮人。
“小子,你从哪儿钻出来的?”步千洐问,“你父母呢?”
小蛮人眨眨眼,不做声,一脸茫然的惊恐。
“也许他听不懂。”破月说,拿起块肉递给他。他看着破月,沉默了一会儿,飞快的伸手把肉抓走,大口啃咬。这里的男人们已经觉得自己够粗鲁了,看到这小子吃东西,才知道人外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