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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衫镇是道路拐弯处那片地方的名字。那儿没什么其他东西,只有一家酒吧、一个铁匠铺和一家小店,小店的橱窗里挂着块纸板,上面活泼地写着“纪念品”几个字。这就是双衫镇。小镇四周,房屋散落在片片田野和树林间。对于住在那些屋子里的人们来说,双衫镇也许算是大城市了。每个地区都有像这样的地方,它们是人们的起点,而不是终点。
在夏日午后灼热阳光的炙烤下,小镇静悄悄的。路中央,一条上了年纪的白褐杂色垂耳狗在灰尘中打着盹儿。
双衫镇比蒂凡尼的老家大一些,她以前也没见过纪念品。她走进店里,花半便士买了一个木雕,上面雕刻着挂在一根晾衣绳上的两件衬衫;以及两张写着“双衫镇风光”的明信片,上面印着小店和一条狗,很可能正是那条在路当中睡觉的狗。柜台后面那位有点年岁的女士称蒂凡尼为“年轻的女士”,还告诉她双衫镇在下半年很热闹,周围方圆一英里的人都会来过泡菜节。
蒂凡尼走出小店,看见蒂克小姐正站在狗旁边,望着她们来时的道路,皱着眉头。
“发生什么事了?”蒂凡尼问。
“什么?”蒂克小姐说,她似乎忘记了蒂凡尼的存在,“哦……不,我只是……我想,我看……我们去吃点什么吧?”
为了在这家小酒馆里找到人,蒂克小姐费了一点儿工夫,她溜达着进了厨房,厨房里有一个女人,她答应给她们一些烤饼和一杯茶。厨娘对于自己答应了她们实在感到惊奇,她没想这么做,在下午马车到来之前本是她休息的时间。但是蒂克小姐有办法提出要求,而且得到她想要得到的回答。
蒂克小姐还要了一只生鸡蛋。女巫真的很擅长提出要求,且又不让别人提问“为什么”。
蒂凡尼和蒂克小姐坐在外面阳光下的长凳上吃着喝着。蒂凡尼取出了她的日记本。
在牛奶房里她还有一本日记本,但那是记录奶酪和黄油账的。这一本是私人的日记,她从一个小贩手里买下了廉价的它,因为这本子是去年的。不过,就像小贩说的那样,上面的日子是一样的。
日记本的皮封上还有一把铜制的小锁,配有一把大钥匙。正是这把锁吸引了蒂凡尼。到了某个年龄,你会觉得有把锁很重要。
她写下了“两件衬衫”,想了一下,又加上“在道路的拐角处”。
蒂克小姐一直望着道路。
“有什么不对劲吗,蒂克小姐?”蒂凡尼抬起头再次问道。
“我……不能确定。有人看着我们吗?”
蒂凡尼四下里望了望,小镇在暑热中安睡着。
“没有。”
蒂克小姐取下帽子,从里面拿出几片木片和一卷黑线。她卷起袖子,迅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以防突然冒出个人来。接着她扯下一段线,拿起了鸡蛋。
鸡蛋、线、手指模糊地晃动了几秒钟后,那只鸡蛋,落在了那张吊在蒂克小姐手指间匀称的黑色小网中。
这给蒂凡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是蒂克小姐还没有结束。她开始从她的口袋里抽取东西,一个女巫通常会有很多袋子。她取出几粒珠子、几片羽毛、一块镜片、一两张彩色纸片,把它们全都缠结在木片和羊毛的线丛中。
“这是什么?”蒂凡尼问。
“这叫沙姆博。”蒂克小姐说,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东西。
“是魔法吗?”
“不,不全是。它是很微妙的。”
蒂克小姐抬起手。羽毛、珠子、鸡蛋和所有东西都纠缠在线网中。
“唔,”她说,“现在让我来看看能看见些什么……”
她把右手的手指伸进了线网,拉开……
鸡蛋、镜片、珠子和羽毛在网线中跳起了舞,蒂凡尼确信自己看见一条线径直穿过了另一条线。
“哦,”她说,“这就像是翻花绳。”
“你也玩过吗?”蒂克小姐含糊地问道,依然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东西。
“我只能做那些普通的形状,”蒂凡尼说,“珠宝、摇篮、马、羊群和三个老妇人,其中一个人斜着眼,背着一桶鱼去市场时遇见了驴子……当然这个翻花绳需要两个人来做,我只做过一次,贝齐·塔珀不该在关键时刻擦鼻子,我只得剪了几刀把她救出来……”
蒂克小姐的手指就像一架织机。
“真有意思,它现在可以当作孩子的玩具了。”她说,“啊哈……”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创造的复杂的线网。
“你能看见些什么?”蒂凡尼问。
“如果你能允许我集中注意力就好了,孩子。谢谢你……”
道路上,睡着的狗醒来了,立起身打了一个哈欠。它慢悠悠地朝她俩坐着的长凳走来,责怪地看了蒂凡尼一眼,蜷伏在她的脚边。它散发出旧地毯的潮味。
“有……什么东西……”蒂克小姐很轻声地说。
一阵恐慌控制住了蒂凡尼。
道路上的尘埃和对面的石头墙反射着阳光。蜜蜂在墙头黄色的小花丛中嗡嗡叫着。在蒂凡尼脚边,垂耳狗偶尔哼几声,放个屁。
然而,一切都不对劲。她能感觉到压力正向她袭来,推压着她,挤压着面前的风景,在朗朗的晴日下挤压着。在她身旁,蒂克小姐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晴空下的恐惧瞬间凝固住了。
只有那些线还在自己动着。鸡蛋跳着舞,镜片闪着光,珠子从这根线滑动跳跃到那根线上——
鸡蛋炸开了。
大马车驶来了。
它身后带来了一片尘烟、嘈杂声、马蹄声。尘土遮蔽了太阳,门打开了,马具叮当地响,马匹喘着热气。垂耳狗坐直了身子,满怀希望地摇着尾巴。
那压力离开了,不,它逃走了。
在她身边,蒂克小姐抽出一条手绢,擦掉她衣服上的蛋渍。剩下的东西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她的口袋里。
她朝蒂凡尼笑着,开口说话时依然保持着笑容,这使她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
“不要站起来,不要做任何事,像一只小老鼠一样安静地待着。”她说。
蒂凡尼没有心情做其他的事,她只想静静地坐着。她现在的感觉,就好像噩梦之后醒来时那一刻的感觉。
有钱的乘客从马车里走了出来,穷一些的从车顶上爬了下来,他们发着牢骚,跺着脚,身后拖起一片尘土,走远了。
“现在,”等酒吧关上门后,蒂克小姐说,“我们要去散一会儿步。看见前面那片树林了吗?我们要上那儿去。货运马车夫克雷博先生明天碰见你父亲时会告诉他说,你在大马车到站之前下了车,这样,每个人都会很高兴,也没有一个人要撒谎。这一点很重要。”
“蒂克小姐?”蒂凡尼提起箱子问道。
“怎么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蒂克说,“你感觉还好吧?”
“嗯……还好。你帽子上沾了一些蛋黄。”而且你很紧张,蒂凡尼心想,这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我很遗憾你的衣服弄脏了。”
“它见过更糟的。”蒂克小姐说,“我们走吧。”
“蒂克小姐?”两人慢慢向前走着,蒂凡尼再次问道。
“嗯,怎么了?”
“你非常紧张。”蒂凡尼说,“如果你告诉我那是为什么,我们有两个人,意味着每个人只要分担一半的紧张。”
蒂克小姐叹了一口气:“也许什么事也没有。”
“蒂克小姐,鸡蛋爆炸了!”
“是的。嗯,你看,沙姆博可以被用作魔力探测器和放大器。实际上它很粗糙,但是在人慌乱和痛苦的时候,它常常很有用。我想我……可能没有用对它。有时候,你确实能从随意的魔法里得到巨大的释放。”
“你使用它,是因为你感到担心。”蒂凡尼说。
“担心?当然不是。我从不担心!”蒂克小姐叫道,“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是有些在意。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不安。事实上现在我们就要离开了,我觉得好多了。”
但是你看上去并不像,蒂凡尼心想,我也错了,两个人紧张意味着每个人双倍的紧张。
不过她确定双衫镇这个地方没有什么魔法,它只是一条路的拐弯处。
二十分钟后,乘客们从酒吧里出来回到了马车上,车夫注意到马匹在冒汗。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他没有看见苍蝇,却听见了蝇群的嗡嗡声。
后来,人们发现那条先前躺在路上的狗在马厩里哆嗦着、呜咽着。
到小树林大约走了半个小时,蒂克小姐和蒂凡尼轮流提着箱子。树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像一般的林子一样,生长的多是成年的山毛榉,虽然一旦你知道了山毛榉会滴下讨厌的毒汁,不允许其他植物生长在它脚下的土壤上,你就会发现这种树木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普通。
她们坐在一根圆木上等着看落日,又谈论起沙姆博。
“那么它们并不是魔法?”蒂凡尼问。
“不是,它们是有魔力的工具。”
“你是说,它就像眼镜可以帮助你看,却不能代你看到东西那样?”
“正是这样,说得好!望远镜是魔法吗?当然不是。它只是一些透镜,但是有了它,你能数清月亮上有几条龙。还有……啊,你射过箭吗?多半没有。沙姆博也像弓箭。弓箭把射箭手拉弓的肌肉力量聚积起来,把箭发射出去,比射手能够投掷箭的距离远很多。你可以借用任何东西来做成一件事情,只要……做对了就行。”
“然后你就能知道魔法是否发生了?”
“是的,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等你学会了这些,你就能用它们来施魔法,用到你真正需要做的事情上面。你可以将它作为保护措施,比如一张诅咒网,可以发送咒语,或者……啊,用作那些昂贵的携带式小刀,你知道吗?里面有小锯子、剪刀和小刀。不过我没听说过有哪个女巫把沙姆博用作小刀的,哈哈。每个年轻的女巫都要学习沙姆博,勒韦尔小姐会教你的。”
蒂凡尼看着树林。树木的影子拉长了,但她并不担心。蒂克小姐教过她的那些话浮现在她脑海里:
永远要正视你的恐惧。要有足够的钱,但不要太多。带一些绳子。即使不是你的错,你也要负责任。女巫要应对种种事情。不要站在两面镜子中间。不要咯咯发笑。做你必须做的事情。不要说谎,但你不必始终保持诚实。不要许愿,尤其不要向星星许愿,那真是天大的愚蠢。睁开你的眼睛,再次睁开你的眼睛。
“勒韦尔小姐有一头灰白的长头发,是吗?”蒂凡尼问。
“哦,没错。”
“她个子很高,有一点儿胖,戴着许多项链,”她继续说,“戴一副带链子的眼镜,还穿着高得惊人的高跟鞋。”
蒂克小姐不是个傻瓜,她环视着树林:“她在哪儿?”
“站在那棵树旁边。”蒂凡尼回答。
即使这样,蒂克小姐还是眯起了眼睛找。蒂凡尼注意到女巫无处不在,这很难用语言描述,她们似乎比周围的人看上去更真实,她们比常人更多地展露自己。可是如果她们不想被人看见,她们会变得不可思议地难以发现。她们并没有躲起来,也没有变魔法消失,尽管看上去像是那样。倘若要你描述一个空间,你会发誓说那里一个女巫也没有。她们就像是让自己失踪了一般。
“啊,是的,没错,”蒂克小姐说,“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呢。”
哈!蒂凡尼心里叫道。
勒韦尔小姐向她们走了过来,变得更真切了。她一身黑色,走路时由于身上佩戴着那些黑色珠宝而发出轻轻的叮当声。她果然戴着一副眼镜,蒂凡尼觉得这对于一个女巫来说真有点怪异。勒韦尔小姐让蒂凡尼想到了一只快乐的母鸡。她并没有四条胳膊,很正常。
“啊,蒂克小姐,”她向她们招呼道,“你一定是蒂凡尼·阿奇吧。”
蒂凡尼鞠了一躬,女巫们不行屈膝礼,除非想要让罗兰难堪。
“蒂凡尼,如果你不介意,我有几句话要和勒韦尔小姐说说,”蒂克小姐意味深长地说,“高级女巫之间的谈话。”
哈!蒂凡尼心里再次叫道。她喜欢这个字发出的声音。
“那么我去看一棵树,可以吗?”她说话时带着有心的讽刺。
“要是我的话,亲爱的,就去那片灌木林。”勒韦尔小姐在她身后喊道,“一旦我们起飞了,我可不喜欢停下来。”
那儿是有一片矮冬青林,可以当作不错的掩蔽。可是在被人当作一个十岁的孩子那样对待了之后,蒂凡尼宁可让她自己变得胆大包天。
我打败过精灵女王!她走进林子里时想。没错,我现在是不太确信那是怎么回事儿,那就像一场梦一样,但是我的确那样做了!
她对这样被支开感到生气。对别人尊重一点儿不是坏事,不是吗?这是那个年长的女巫威得韦克斯女士说过的,不是吗?“我对你表示尊重,因为你也会对我表示尊重。”威得韦克斯女士,这个每个女巫私底下都想成为的人物,对她表示了尊重。因此你就认为,别人在这方面也应该做出些努力。
蒂凡尼说:“看见我自己。”
……她走出了自己的身体,看不见的灵魂向蒂克小姐和勒韦尔小姐走去。她不敢往下看,免得看见她的脚不在那儿。她回头望了望她的实体,只见她一声不响地站在冬青林边,显然它离得太远而听不见任何人的谈话。
当蒂凡尼偷偷溜近时,她听见蒂克小姐说:
“……但是早熟得惊人。”
“哎呀,我和聪明人从来相处不好。”勒韦尔小姐说。
“哦,她心地很好。”蒂克小姐说,这比“早熟得惊人”更让蒂凡尼生气。
“当然,你知道我的处境。”勒韦尔小姐说,看不见的蒂凡尼缓缓地靠近了她。
“是的,勒韦尔小姐,但是你的工作给你带来了好名声,威得韦克斯女士因此推荐了你。”
“恐怕我现在有点心不在焉。”勒韦尔小姐担心地说,“飞到这儿来真是糟糕,我像个大傻瓜一样,把远视镜留在我的另一只鼻子上了……”
她的另一只鼻子?蒂凡尼心想。
两个女巫一下子都停住了。
“我没有带鸡蛋!”蒂克小姐说。
“我的火柴盒里有只甲虫,就是用来对付这种紧急情况的!”勒韦尔小姐尖声叫道。
她们的手迅速地伸进口袋,掏出绳子、羽毛和一些彩色布片——
她们知道我在这儿!蒂凡尼想,低声说道:“看不见我!”
她回到了耐心站在冬青树旁的人形里,脚后跟绊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远处,勒韦尔小姐发狂地做着沙姆博,蒂克小姐环视着树林。
“蒂凡尼,马上到这儿来!”她叫道。
“是,蒂克小姐。”蒂凡尼答应着,像个乖女孩一样快步走了出来。
她想,她们不知怎么发现了我。唉,毕竟,她们是女巫,即使在我看来,她们不是什么特别优秀的女巫。
这时那股压力又来了。它似乎要碾平树林,树林里充斥着一种可怕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就站在你的身后。蒂凡尼两手捂住双耳,跪倒在地,一阵比最疼的耳痛还要痛的疼痛钻进了她的脑袋。
“做完了!”勒韦尔小姐叫道。她举起了沙姆博。她的沙姆博和蒂克小姐的不一样,是用绳子、乌鸦羽毛和闪光的黑珠子做成的,中间是一只普通的火柴盒。
蒂凡尼痛得大叫,疼痛像一枚炙热的针在扎着她,耳中充斥着嗡嗡的苍蝇声。
火柴盒爆裂了。
接着是一片寂静,只听见鸟的歌唱声,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刚才发生了些什么,只有一些火柴盒与羽毛的闪烁碎片旋转着飞落下来。
“哎呀,”勒韦尔小姐说,“它是只很不错的甲虫,就甲虫而言……”
“蒂凡尼,你没事吧?”蒂克小姐问。
蒂凡尼眨了眨眼睛。剧痛像来时一样,迅速消失了,只留下灼烧的记忆。她站起身:“我想是的,蒂克小姐!”
“那么请你告诉我!”蒂克小姐大步走到一棵树边,站在那儿严厉地看着她。
“什么,蒂克小姐?”
“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她说,“你有没有在召唤什么东西?”
“没有!我连怎么做都不知道!”蒂凡尼说。
“那么是不是你的小个子们?”蒂克小姐怀疑地问。
“他们不是我的,蒂克小姐。而且他们也不会那样干。他们只会叫上一句‘天啊!’然后才会开始踢人的脚脖子。你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们。”
“好吧,不管是什么,看来它已经离开了。”勒韦尔小姐说,“我们也应该动身了,否则我们要飞整整一个晚上。”她走到另一棵树后面,用木柴扎了一把扫帚。至少它看上去像是把扫帚,因为扫帚就应该长这样。“我自己的发明。”她谦虚地说,“平原这儿上没人知道怎么做扫帚,不是吗?按下这个开关,扫帚柄就会弹出来——哦,对不起,它有时候是会这样。有谁看见它飞去哪儿了?”
扫帚柄落进了灌木丛里又打着转儿飞了回来。
之前偷听她们说话的蒂凡尼仔细地瞧着勒韦尔小姐。她脸上肯定只长着一只鼻子,想象着一个人可能长着两只鼻子,让人感觉有一点儿不舒服。
勒韦尔小姐从口袋里取出绳索,把它递给了某个不在那的人。
蒂凡尼肯定她是那样做的。她没有让绳索掉下去或是把它扔出去,她是伸手把它递了出去,好像挂在了一个看不见的挂钩上。
绳子落在一片苔藓上。勒韦尔小姐低头看了看,看见蒂凡尼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便紧张地笑了。
“我真蠢。”她说,“我以为我在那边!也许下回我会忘了我的头在哪儿!”
“哦……如果你是指你脖子上的那一个,”蒂凡尼警惕地说,心里还想着另一只鼻子,“它还在那儿。”
这会儿,扫帚把在离地几英尺的空中稳稳地飘浮着,那只旧箱子缚在扫帚尾巴上。
“坐在这上面很舒服。”勒韦尔小姐说,她感受到了多数人被蒂凡尼盯着看时感受到的紧张感,“呃,要是你抓着我坐在我身后的话。我通常总这样做。”
“你通常总坐在你身后?”蒂凡尼说,“怎么能……”
“蒂凡尼,我向来鼓励你以率直的方式提问,”蒂克小姐高声说,“可现在,要是你能学会沉默的话,我会很高兴的!坐到勒韦尔小姐身后去,我肯定她是想趁着天色还亮的时候带你离开。”
勒韦尔小姐坐上去的时候,扫帚微微地跳动了一下。她轻拍着它,邀请蒂凡尼也上来。
“你不怕高吧,亲爱的?”蒂凡尼坐上来时她问。
“不怕。”蒂凡尼回答。
“等我参加女巫大赛时,我会来看你们的。”蒂克小姐说,蒂凡尼感到身下的扫帚轻轻地升了起来,“多保重!”
事实证明,勒韦尔小姐问蒂凡尼是否怕高是问错了问题,蒂凡尼一点儿也不怕高。她飞过高高的树木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抬头仰望高耸的山脉也丝毫不心惊。
她害怕的是,尽管她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是深度。她怕从这么高的空中掉到那么低的地上。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尖叫着,害怕重重地摔到石头上,像果冻一样摔得粉身碎骨。事实上,她害怕的是大地。勒韦尔小姐应该问她这个问题的。
蒂凡尼紧紧抓住勒韦尔小姐的腰带,眼睛盯着她后背的衣服。
“你从没有飞过吧,蒂凡尼?”她们起飞后,勒韦尔小姐问。
“没有!”蒂凡尼尖声叫着。
“要是你喜欢,我可以带你飞上一小圈。”勒韦尔小姐说,“我们可以从这儿好好看看你的家乡。”
风从蒂凡尼身边疾驰而过,感觉有点冷。她死盯着她面前的衣服。
“你喜欢吗?”风更猛了,勒韦尔小姐提高了声音,“时间不会太长的!”
蒂凡尼没有说不,她知道自己一张开嘴,肯定就会吐。扫帚柄突然倾斜了一下,世界向一边侧了过去。
她不想看,但是她记起来女巫总是十分好奇的。要做一个女巫,她必须看。
她冒险看了一眼,看见了她下面的世界。太阳红色的金光洒满了大地,在那下方,双衫镇形成了长长的阴影,再远处,片片树林和座座村庄一直蜿蜒地延续到白垩地前。
白垩地泛着红光,像巨大的白马闪着金光一样。蒂凡尼凝望着,在黄昏渐弱的光线下,太阳西沉,天色急速地变暗。一切看上去像是活的。
在那一瞬间,她想跳下去,飞回去,她想像《绿野仙踪》里的桃乐茜那样闭上眼,敲几下脚跟就能回到那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她要撵走这些想法,不是吗?她得学习,可是在白垩地上,没有人能教她!
然而白垩地是她的世界。她每一天都行走在它上面。她能够感觉到她脚下古老的生命。这片土地在她的身体里,就像阿奇奶奶说的那样。它也在她的名字里,在菲戈人古老的语言中,她的名字念上去就像“波涛下的大地”。在她的心中,她曾经行走在史前白垩纪形成的海底,走在百万年前成群的甲壳小动物中间。她脚踏着充满生命的土地,呼吸着它的空气,倾听着它的声音,思考着它所思考的。从这儿看它,它在世界尽头的远方,小小的、孤单的,真是太远了。她一定要回去——
扫帚柄在空中颤动着。
不!我知道我必须离开!
扫帚柄猛地调头,转向群山飞去,蒂凡尼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我觉得那边有风暴。”勒韦尔小姐扭头对她说,“对了,蒂克小姐有没有提醒你穿厚羊毛裤,亲爱的?”
蒂凡尼依然有些反胃,含糊地尽力发出好像是“没有”的声音。蒂克小姐提到过羊毛裤,还说一个明智的女巫至少要穿三条裤子防止结冰,但是她统统忘记了。
“哎呀,”勒韦尔小姐说,“看来我们最好是低空飞行了。”
扫帚柄像石块一样往下落。
蒂凡尼绝不会忘记这次飞行,虽然她常常努力地想忘记。她们贴着地面飞行,模糊一片的大地就在她的脚下。每次遇到篱笆和树篱时,勒韦尔小姐就高喊着“来啦”或者“往上啦”跳跃了过去,她这么做也许是想让蒂凡尼感觉舒服些。但是没用,她还是吐了两次。
勒韦尔小姐弓起身子飞行,几乎与扫帚柄平行了,这样可以获得尖顶帽带来的最大的空气动力。她的帽子并不高,大概只有九英寸长,更像是一顶没有铃铛的小丑帽。蒂凡尼后来发现,这样她进低矮的农屋时,就不必脱帽了。
过了一会儿——在蒂凡尼看来好像是永远——她们飞过了身后的农田,飞翔在丘陵的上空。不久,树林也留在了身后,扫帚飞翔在一条砾石密布、波涛汹涌的大河上。浪花飞溅到她们的鞋子上。
她听见勒韦尔小姐在咆哮的河水和呼啸的风声中喊道:“你能再往前靠一点儿吗?这儿飞起来有点困难。”
蒂凡尼越过女巫的肩膀偷偷看了一眼,她深吸了一口气。
白垩地上的水不多,只有几条早春在山谷中流淌,夏天就会完全干涸的溪流,人们称它们为小溪。还有几条大河环绕着它,不过那水流是缓慢、温顺的。
可面前的水不是缓慢、温顺的,它是垂直的。
水流冲向暗蓝色的天空,向着初升的晚星高飞而去。扫帚柄跟随着它。
蒂凡尼往前靠着,尖叫着。当她们的扫帚柄高高翘起,飞越瀑布的时候,她继续尖叫着。她当然知道瀑布这个词,但是这个字没有这么大、这么湿,最主要的是,没有这么响。
水雾淋湿了她。巨大的噪音在耳旁轰响。她们飞越飞溅的浪花和隆隆的水声,她紧紧地抓住了勒韦尔小姐的腰带,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滑下去——
接着她又滑回前面来了,现在,扫帚柄在“平”飞,不再是“翘着”飞行了,瀑布的响声渐渐远去,她们正疾速地飞过一片河面。
河上有一座高桥,两岸是冰冷的青灰色的石头墙。等到扫帚柄飞掠过水面后,水流又恢复了缓慢的流速,空气又变得温暖了,平静的河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银鱼划着“之”字形游来游去。
过了一会儿,勒韦尔小姐转了一个弯,她们飞过一片新的田野,比家乡的那些小一点,但更绿一些。又看见树木和深谷里的小树林了。这时最后一道太阳光消失了,很快,底下变得一片黑暗。
蒂凡尼肯定是靠在勒韦尔小姐身后睡着了,当扫帚柄在半空中停住时,她突然惊醒了。在下面的地面,有人摆放了一个圆环,仔细看,原来是一支支蜡烛在一个个旧瓶子里燃烧着。
扫帚柄慢慢地转动着,灵巧地落了下来,降落在草地上。
蒂凡尼松开腿,摔倒在地。
“起来吧!”勒韦尔小姐拉起她,快活地说,“你表现得不错!”
“对不起,我叫了,又吐了……”蒂凡尼咕哝着说,绊倒了一个瓶子,撞翻了里面的蜡烛,她尽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周围的事物,可她的头晕眩着,“谁点的蜡烛,勒韦尔小姐?”
“是我,我们进去吧,天变冷了……”勒韦尔小姐说。
“哦,用魔法点的吧。”蒂凡尼说,依然晕乎乎的。
“啊,是的,是可以用魔法点的。”勒韦尔小姐说,“不过我更喜欢火柴,它们当然更省事,而且你会发现,火柴本身就很神奇。”她一边从扫帚柄上解下箱子一边说,“好啦,我们到啦!我希望你会喜欢这儿!”
又是一副快活的神情。即使现在,蒂凡尼头晕、想吐,还急于想知道厕所在哪儿,她依然有着一对倾听着的耳朵和一个无论多么累都不会停止思考的头脑。这头脑在想:这快乐里流露出一丝不安。这儿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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