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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吧。”
那个怪物塞门咧嘴一笑。
“你不过是在拖延,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看这样挺好。”
“反正我们总会把它拿到手的。”
“那就来拿啊。可要我说,你们办不到。如果人家不给,你们自己就什么也拿不到,对吧?”
它们环绕在她周围。
“你会把它给我们的。”怪物塞门说。
其他一些怪物也回到艾斯卡附近,走起路来一举一动都跟抽筋似的。
“待会儿你就累了。”它继续道,“我们可以等。这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干这个我们在行。”
它向左一个佯攻,但艾斯卡立刻转身面对它。
“没关系,”她说,“我不过是在做梦,梦里人才不会受伤呢。”
那东西停下来,用空洞的眼睛凝视着她。
“你们的世界里不是有个词,好像叫什么身心联系来着?”
“从没听说过。”艾斯卡厉声道。
“意思是说在梦里也可以受伤。最有趣的是,要是你死在梦里,你就会永远留下来。那可就太太太太太棒了。”
艾斯卡瞟了一眼远处的群山,它们像融化的泥巴派一样蔓延在寒冷的地平线上。没有树,甚至没有石头。只有沙子,冷冷的星星,还有——
其实她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艾斯卡及时转过头,双手像拿棍子一样握紧金字塔,击中一跃而起的怪物塞门。“砰”的一声虽然挺让人愉快,可那东西刚一落地就往前翻个筋斗,一下子蹦了起来,轻松得怕人。它听见艾斯卡倒抽了一口凉气,察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于是停了下来。
“啊,你伤心了,不是吗?你不喜欢看到别人受苦,嗯?不喜欢看到这一个受苦,原来是这么回事。”
它转身做个手势,两个高个儿怪物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紧紧抓住它的胳膊。
它的眼睛变了。黑暗褪去,然后,塞门自己的眼睛出现在他脸上。他抬头瞪着自己两旁的怪物,试着挣扎了一下,但其中一个伸出好几对触角,裹住他的手腕,另一个则用世界上最大的钳子夹紧了他的胳膊。
然后他看见了艾斯卡,他的视线落在玻璃小金字塔上。
“快跑!”他嘶嘶地喊道,“把它带走!别让它们得到它!”钳子收紧了,他的脸皱成一团。
“这是不是诡计?”艾斯卡问,“你到底是谁?”
“你认不出我吗?”他痛苦地说,“你在我的梦里做什么?”
“如果这是个梦,那请你让我赶紧醒过来,拜托。”
“听我说。你必须赶快逃走,你明白吗?别只管张嘴傻站着。”
把它给我们。艾斯卡脑子里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艾斯卡低头看看玻璃金字塔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世界,又抬头盯着塞门,小嘴茫然地张成一个圆圈。
“但这到底是什么?”
“仔细看看它!”
艾斯卡透过玻璃往里瞅。她眯起眼睛,发现碟形世界似乎可以分成许多许多块,好像是数百万个小颗粒。她仔细审视着那些小颗粒——
“是数字!”她说,“整个世界——全都是数字组成的……”
“那不是世界,是世界的一种理念,”塞门说,“我为它们创造了这东西。它们没法到我们的世界来,你懂吗,但在这里,理念也是实体。理念成了实物!”
把它给我们。
“可理念怎么会伤人呢!”
“我把一切都化为数字,这是为了理解这个世界;可这些家伙只想控制它。”塞门苦涩地说,“它们钻进我的数字里,就好像——”
他惨叫起来。
把它给我们,否则我们就把他撕成碎片。
艾斯卡抬头看着离自己最近的梦魇。
“我怎么知道你们说话算话?
你不知道。可你没有选择。
艾斯卡看看环绕在周围的一圈脸孔,即使是恋尸狂也不会爱上它们。那是从鱼贩子的垃圾箱里拼凑出来的脸,是深海的窟窿和闹鬼的洞穴里随手捡来的脸,它们甚至做不出人类那些贪婪、恶意的表情,却仍然像毫无戒心的游泳者周围那可疑的V字形水波一样暗藏杀机。
她没法相信它们。可她别无选择。
在远离这片浓重阴影的地方,别的事情正在发生。
三个巫师学徒跑回大厅里,发现喀忒角和格兰妮·维若蜡还在展示印度式摔跤的魔法版。格兰妮脚下的石板裂成好几块,已经半融化了,而喀忒角身后的桌子则生根发芽结了果,橡子的收成还挺不错。
其中一个学生斗胆扯了扯喀忒角的袍子,后来为此获得了好几枚英勇勋章……
现在大家都挤进那个狭窄的房间,看着两具躯壳。
喀忒角招来物理治疗师和心灵治疗师。这些人着手工作,屋里满是魔法的嗡嗡声。
格兰妮敲敲他的肩膀。
“有句话得私下跟你说说,年轻人。”她说。
“算不上年轻了,夫人,”喀忒角叹一口气,“算不上了。”他感到精疲力竭。魔法决斗在学生中间倒不稀奇,可他自己已经好几十年没这么干过了。他有种讨厌的怀疑,怀疑真要打下去,最终获胜的恐怕会是格兰妮。同她比试就好比拍死停在自己鼻子上的苍蝇。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居然跟她对着干。
格兰妮领他穿过走廊,转个弯,来到窗户下的一张椅子旁边。她坐下来,把扫帚靠在墙上。屋外,雨点重重地砸在房顶上,几道“之”字形的霹雳预示着一场锤顶山级别的暴风雨正在逼近。
“刚才真是精彩。”她说,“有那么一两次,险些让你赢了去。”
“喔?”喀忒角精神一振,“你真这么想?”
格兰妮点点头。
喀忒角在身上东摸摸西拍拍,终于找到一小袋幸存的烟草和一卷纸。他两手直哆嗦,笨拙地把几撮二手烟叶卷成了一根瘦巴巴的手卷烟,再伸出舌头添添纸边,不过没能分泌出多少唾沫。就在这时,有关礼节的遥远记忆从心灵深处探出脑袋。
“呃,”他说,“介意我抽支烟吗?”
格兰妮耸耸肩。喀忒角在墙上划燃火柴,绝望地企图将火焰和烟卷引导到大致相当的位置。格兰妮轻轻从他颤抖的手里拿过火柴,帮他把烟点上。
喀忒角猛吸一口,照惯例咳嗽一阵,接着往椅背上一靠。昏暗的走廊里,只有烟卷的这一点红光忽闪忽闪的。
“他们两个都在神游。”格兰妮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喀忒角说。
“你那些巫师没法带他们回来。”
“这我也知道。”
“不过他们倒有可能带回点别的东西。”
“真希望你没说这话。”
他们沉默一阵,寻思着究竟什么东西会占据活生生的肉体,跟原来的居民一样走路说话。几乎一样。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这或许是我的错——”接着又同时惊讶地闭上嘴。
“您先请,夫人。”喀忒角说。
“这些小烟卷子,”格兰妮问,“对神经真有好处?”
喀忒角张开嘴,准备非常礼貌地向对方指出,烟草是巫师的专利。不过他及时改变了主意,把烟袋递给格兰妮。
她跟他说起艾斯卡出生时的老巫师,艾斯卡的魔法天赋,还有那根法杖。说话间她成功地卷出一支紧凑的细圆柱,小小的蓝色火焰点起来,呛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神经紧张都比这个强得多。”她喘着气说。
喀忒角根本没听见。
“真让人吃惊,”他说,“你说那孩子一点没吃苦头?”
“据我所知没有。”格兰妮道,“法杖似乎——唔,似乎站在她那边。你明白我意思吧?”
“那法杖这会儿又在什么地方?”
“她说她把它扔河里了……”
老巫师与稍稍年轻些的巫女对视一眼。窗外,一道闪电照亮了他们的脸庞。
喀忒角摇摇头。“河水在上涨,”他说,“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
格兰妮冷冷地笑了,是那种让狼群抱头鼠窜的笑容。她毅然决然地抓起扫帚。
“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她说,“但我十次里头九次都能把握住。”
有的暴风雨完完全全是戏剧性的,只管霹雳闪电,雷声隆隆。有的暴风雨是狂暴的热带式的,喜欢刮些热烘烘的风,再点缀几个火球。眼下这场暴风雨则是环海平原风格,主要的野心就是尽可能往地上多倒点水。整个天空就好像吞了服利尿剂。雷和电都留在背景里,负责和声部分,大雨才是领衔主演。它跳起踢踏舞,在大地上横冲直撞。
幽冥大学的地盘一直延伸到河边。平常这里是平整的沙砾路面和篱笆,可在这么狂野、多水的夜晚,篱色好像也移动了位置,小路干脆就躲雨去了。
一点微弱的光线在滴滴答答的树叶下穿过,尽管亮度不高,但大多数雨点还是找着了路,顺顺当当地落到地上。
“你不是巫师吗,就不能整个火球什么的?”
“行行好吧,夫人。”
“你肯定她会从这儿走?”
“附近准有个码头之类的东西,除非我走丢了。”
有什么声音,听着像是个大块头手忙脚乱地撞进湿漉漉的灌木丛里,接着又是“扑通”一声。
“我找到河了,至少。”
格兰妮·维若蜡凝视着湿淋淋的黑暗。她能听到安科河的咆哮,还隐隐约约地瞅见了上涨的河水翻起的浪头。当然,鼻孔里还充斥着安科河那独特的气味,这种气味暗示它曾充当过好几支大军的小便池,之后还为他们送了葬。
喀忒角心灰意冷地朝她抖抖水花。
“这简直是发疯,”他说,“没有不敬的意思,夫人。但水这么涨,它肯定已经被冲进海里去了。再说我冷得要命。”
“反正你不会比现在更湿了。再说,下雨的时候不该这么走路。”
“呃?”
“你全身都绷紧了,你在抵抗它,这样不对。你应该,唔,在雨滴之间穿行。”的确,格兰妮身上似乎只稍稍湿了一丁点。
“我记下了。就这样吧,夫人。我现在只想要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堆,再来杯烈点儿的酒暖暖肚子。”
格兰妮长叹一声,“我不知道。本来我指望着看见它插在泥巴里,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没想到满眼都是水。”
喀忒角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
“也许我们还能做些别的什么——”一道闪电和一阵雷鸣把话切成了两截。
“我说也许我们还能——”他重振旗鼓。
“我看见什么了。”格兰妮问。
“什么?”喀忒角摸不着头脑。
“给我些光线!”
巫师湿漉漉地叹息一声,然后伸出一只手。一道金色火焰从翻腾的河水上掠过,嘶嘶地消失了踪影。
“在那儿!”格兰妮趾高气扬地说。
“不过是只小船,”喀忒角说,“夏天孩子们拿它——”
他拼命赶上格兰妮坚定的背影。
“你总不会想在这么个晚上划船吧,”他说,“太疯狂了!”
码头的木板又湿又滑,几乎被水淹没。格兰妮一路滑了过去。
“你对船根本一窍不通。”喀忒角抗议说。
“那我只好赶紧学起来。”格兰妮平静地回答道。
“可我上一次坐船已经是小时候的事儿了!”
“我也并没要你跟来啊。尖的这头朝前对吧?”
喀忒角哀号一声。
“这很好,没错,”他说,“不过我们或许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一道闪电照亮了格兰妮的脸。
“还是别等了。”喀式角赶紧改口。他笨拙地走下码头,把小船拖过来。上船完全是运气,不过他最终还是在夜色中摸摸索索成功了。
小船晃晃悠悠地顺水漂进河里,缓缓地打着旋。船在湍流中起伏,格兰妮抓紧座椅,无限期待的目光穿透黑暗,落在喀忒角身上。
“怎么?”她说。
“什么怎么?”
“你说自己对船了如指掌来着。”
“不。我说的是你对船一无所知。”
“噢。”
小船颠簸着,奇迹般正过身子,尾巴开路向下游漂去。
“刚才你说你上一次坐船是在小时候,我还以为……”
“当时我两岁,应该是。”
遇上一股涡流,小船打个转,继续顺水冲下去。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一天到晚都在船上折腾的孩子。”
“我是山里人。你要真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说,我就是在沾了水的草地上也头晕。”
小船重重地撞上淹没在水中的一根树干,浪花盖过了船头。
“我知道一个防止溺水的咒语。”他凄凄惨惨地加上一句。
“这话真让人高兴。”
“只不过咒语必须在干燥的地面上念才管用。”
“靴子脱下来。”格兰妮命令道。
“什么?”
“把靴子脱下来,你这家伙!”
喀忒角不安地扭捏着。
“你打的什么主意?”
“水应该在船外头,至少这个我还懂!”格兰妮指着船底起伏的黑色河水说,“把靴子里装满水然后倒到船外头!”
喀忒角点点头。过去的几个钟头似乎一直在推着他走,他本人空落落地不起任何作用。有一瞬间,巫师呵护着这种感觉,心里感到特别宽慰——他的生活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无论发生什么事儿,谁也没法怪到他头上。在这种情况下,半夜三更地漂在一条涨水的河上、用靴子舀水、身边还坐着一个只能形容为女人的生物,这一切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心底有个被遗忘的声音说,还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呢。不知怎的,看她在起伏的河面上用破破烂烂的扫帚划船,他深埋在潜意识深处的几点残渣竟泛起了波澜。
当然,倒不是说他拿得准人家到底漂不漂亮——风大雨大的,格兰妮又习惯把整个衣橱一古脑儿全套在身上。喀忒角心神不定地清清嗓子。至少是比喻性的漂亮吧,他下了断语。
“呃,你看,”他说,“这想法当然很不错,不过让我们考虑考虑现实。我是说,漂流的速度之类的,你懂我意思吧?法杖现在可能已经在海里老远了,可能永远也不会再上岸。它甚至可能掉下了边缘瀑布。”
格兰妮原本一直盯着黑黢黢的水面,听了这话,她转过身来。
“你就想不出任何有建设性的话吗?”
喀忒角舀了一会儿水。
“想不出。”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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