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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树林里,邦尼先生意识到他是一只胖兔子。
他希望自己不是一只兔子,或者至少不要这么胖。
但是老鼠鲁伯特正在路上。
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邦尼先生历险记》
三只老鼠扑上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空气中只留下了莫里斯形状的一个空洞。莫里斯已经穿过屋子,爬到了一堆盒子上。
身下传来了吱吱的叫声,他跳上了另一只盒子。他发现有一处的墙上几块腐朽的墙砖已经掉落了,他纵身扑到那儿。身下更多的砖块松动了,他在空中扑腾着,挤进了那未知的世界。
是另一间地窖,里面都是水。实际上说水并不确切,而是地窖里积着从顶上排水管中流下的脏水,沤着一只只的老鼠笼子,又慢慢发酵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最终变成的东西。把这样的东西称作“泥浆”,是对全世界体面的沼泽的侮辱。
莫里斯噗的一声落在了这样的东西里。
他努力憋着气,在这黏稠的东西里奋力“猫刨”,把自己拖出了泥沼,拖到了屋子另一头的一堆碎砖块上。一根掉落的椽子,上面生着滑腻腻的霉菌,伸入屋顶被火烧焦的乱木里。
他还能听见头脑中那可怕的声音,但是很模糊。它想命令他。想命令猫?倒不如把果冻钉到墙上,那还容易一些。它以为他莫里斯是谁,狗吗?
莫里斯全身都粘满了臭烘烘的泥浆,连耳朵都塞满了。他想把自己舔干净,但舔了一下他就停住了。把自己舔干净是猫极其自然的反应,但是舔掉这样的东西也许会把命送掉……
黑暗中传来了动静。他模糊地辨认出是许多大老鼠的身形从洞里涌了出来,有泥浆飞溅的声音,几条身影在沿着墙爬下来。
啊,那声音说,看见了吗?瞧着它们来抓你吧,猫!
莫里斯控制着自己想跑的冲动。现在不是听从体内猫的本性的时候。猫的本性让他逃出了那个房间,但是猫的本性很蠢,只是让他攻击小东西,躲开别的东西。然而没有哪只猫能对付一群这么大的老鼠。他一动不动,死命地盯住那些正在向他逼近的老鼠。它们正对着他来了。
坚持住……坚持住……
那个声音刚才在说:你能看见它们……
它怎么会知道?
莫里斯试着在脑中大声思考:“你……能……读……我的……思想?”
什么也没有发生。
莫里斯突然灵光一闪,他闭上了眼睛。
睁开!命令立即来了。莫里斯的眼睑颤抖着。
休想,莫里斯想,你听不见我的思想!你只能用我的眼睛和耳朵!你只是在猜测我在想什么。
没有回答。莫里斯没有等待,他跳了起来,他记得那根倾斜的梁柱的位置。他爬了上去,挂在梁柱上。至少这样,那些老鼠们能做的就只能是跟着他爬上来,运气好的话,他就能用上爪子……
老鼠们靠近了。它们在下面嗅闻着他的位置,他想象着黑暗中一只只颤抖的鼻子。
一只老鼠一边闻一边顺着梁柱向上爬来,离莫里斯的尾巴大概只有几英寸了,可它转身又爬了下去。
他听见它们爬到了碎砖上,又是一阵困惑的嗅闻声,然后黑暗中传来了老鼠蹚过泥浆的声音。
莫里斯惊奇地皱起了沾着厚厚泥浆的前额。老鼠闻不出猫的气味?突然他明白了,他没有了猫的气味——他身上只有臭烘烘的泥浆味,在一间满是臭泥的地窖里,他闻上去跟烂泥没两样。
他依然像石头一样坐着,直到他那被泥浆糊住的耳朵又听到了老鼠们向墙上的洞口退去时的爪子声。然后他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爬回到下面的砖块堆上。他发现砖块堆顶着一扇朽掉的木门,一定是一片木板,像海绵一样湿软,一碰就烂了。
开阔的感觉表明前方是另一间地窖,充塞着烂掉的焦木的臭气。
现在要是睁开眼睛……那个声音会知道吗?所有的地窖不都是一个样子吗?
也许这一间也满是老鼠。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没有老鼠,而且又有一个锈迹斑斑的下水道口,大小刚好够他钻过去。他能看见一抹微弱的光亮。
这儿是老鼠的世界,莫里斯在拼命剥下身上的泥块时想,黑暗、泥泞、腥臭,到处都是古怪的声音。我是一只猫,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才是我的需要。现在我只要一个通往外面世界的洞,我满身是泥,至少是挂满了干泥浆点子,它们不会看见我的。
他头脑中响起了一个声音,不是那个神秘的声音,而是跟他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的声音。那声音说道:但是那个一脸傻相的男孩和别的人怎么办呢?你应该去帮助他们!莫里斯想: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告诉你,你帮他们去吧,我要到暖和的地方去了,怎么样?
下水道尽头的光线越来越亮了,但还不像是日光,甚至不像是月光,不过无论什么光都比眼前的昏暗强。
说到底,几乎什么都比眼前的昏暗强。
他把头伸出管口,伸进一个更大的砖砌的水管,砖块上是那种地上才有的滑腻腻的古怪的龌龊的东西。他的头探进了蜡烛的光圈里。
“是……莫里斯?”桃子瞪大眼睛望着从莫里斯乱糟糟的毛皮上滴下来的泥浆说。
“可比平时好闻多了。”黑皮说,他脸上的笑容在莫里斯看来很不友好。
“哦,哈,哈。”莫里斯虚弱地说。他已经没有精神斗嘴了。
“啊,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们的,老朋友。”毒豆子说,“我一直在说,至少我们有莫里斯可以依靠。”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黑皮以一种深有所悟的眼神看了莫里斯一眼说,“但是靠他做什么呢?”
“哦,”莫里斯说,“呃,好,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是啊,”黑皮用那种在莫里斯听来可以算是恶毒的声调说,“真神奇,是不是?你大概找了很长时间吧。我看见你在东奔西突地寻找我们。”
“你能帮我们吗?”毒豆子说,“我们需要定一个计划。”
“啊,好啊,”莫里斯说,“我建议我们有机会就向上走……”
“救火腿的计划,”黑皮说,“我们不能抛下我们的人。”
“不能?”莫里斯说。
“不能。”黑皮说。
“还有那个男孩,”桃子说,“沙丁鱼说他跟那个女孩一块儿被捆在一间地窖里。”
“哦,是啊,你知道,人类嘛。”莫里斯皱着脸说,“人类和人类,你知道,是人类的事儿,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插手,会引起误会的。人类的事儿我知道,他们会自己解决的……”
“我‘克热拉拉热特’一点儿也不在乎人类的事!”黑皮厉声说,“但是那两个捕鼠人把火腿装在麻袋里带走了!你见到了那个房间,猫!你看见了那些挤在笼子里的老鼠!是捕鼠人偷了食物!沙丁鱼说到处都是麻袋,麻袋里装满了吃的!还有……”
“一个声音。”没等莫里斯拦着自己,话就出了口。
黑皮抬起头瞪大了眼睛。“你听见了?”他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听见了!”
“捕鼠人也听见了,”莫里斯说,“只是他们以为那是他们自己的想法。”
“他们被吓坏了。”毒豆子低声说,“他们就这样……停止了思考……”他看上去沮丧极了。他身边摊着《邦尼先生历险记》,脏兮兮的书上满是尘土和爪印。“连剧毒都被吓跑了。”他继续说道,“他可是懂得如何写字的!怎么会这样呢?”
“我们之中有一些似乎被惊吓得更厉害!”黑皮以相对正常平静的语调说,“我已经派一些相对理性的试着去把其余的聚拢起来,但是会需要很长时间,他们刚才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瞎跑。我们得把火腿救回来,他是头儿。我们说到底是老鼠,一群老鼠,需要跟着领头鼠。”
“但是他有点儿老了,而你却很强悍,再说他并不太适合当所有人的头脑……”莫里斯说。
“他们把他带走了!”黑皮说,“他们是捕鼠人!他是我们的一分子!你帮不帮我们?”
莫里斯好像听见身后管子的另一头传来了抓挠的声音。他没有办法转身查看,他突然觉得自己无遮无拦,非常危险。“好,帮,是的,当然。”他匆忙说。
“哎咳,你是认真的吗,莫里斯?”桃子问。
“是的,是的,当然。”莫里斯说。他爬出水管,扭头看去,没有老鼠的影子。
“沙丁鱼在跟着那两个捕鼠人,”黑皮说,“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他们要把火腿带到……”
“根据我所知道的,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里斯说。
“你怎么知道?”桃子厉声问。
“我是一只猫,不是吗?”莫里斯说,“猫总是四处晃荡,见过许多事儿。很多地方都不介意猫走来走去,对不对,因为我们抓害——我们抓,呃——”
“好啦,好啦,我们知道你不吃会说话的,你总对我们说这些陈词滥调。”桃子说,“接着说吧!”
“有一次我在一个地方,是一个谷仓,我待在谷仓上面搁干草的阁楼里,那儿总能找到,呃——”
桃子转了转眼睛。“是,没错,接着说!”
“好吧,反正那些人就进来了,我出不去了,因为他们带着很多条狗。他们关上了谷仓门,在地板中央搭起了像是——像是一圈又大又圆的木墙。有几个人拿着几盒老鼠,他们把老鼠倒进了围着的圆墙里,然后——然后又放进了几条狗,小猎犬。”他努力不去看老鼠们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
“让老鼠跟狗斗?”黑皮问。
“呃,它们还是有可能会斗起来的。”莫里斯说,“不过大部分老鼠只是在圈内一圈圈地跑,这叫斗鼠。当然,是捕鼠人把老鼠带去,活的。”
“斗鼠……”黑皮说,“我们怎么会从来没听说过呢?”
莫里斯冲他眨了眨眼睛。老鼠很聪明,但有时候也笨得出奇。“你们怎么会听说呢?”他说。
“就没有哪只老鼠……”
“你似乎不明白,”莫里斯说,“进了斗坑的老鼠就出不来了。至少,不会再有呼吸了。”
一片寂静。
“他们跳不出来吗?”桃子小声问道。
“太高了。”莫里斯说。
“他们为什么不跟狗斗呢?”黑皮问。
真是太笨了,莫里斯想。
“因为他们是老鼠,黑皮。”莫里斯说,“一只老鼠害怕,一群老鼠就慌了神,你了解这种情形。”
“我有一次就咬了狗的鼻子!”黑皮说。
“对,对,”莫里斯柔声说,“一只勇敢的、能思考的老鼠,可以。但是一群老鼠就是乌合之众,就是一只多腿无脑的大动物。”
“不对!”桃子说,“我们在一起就很强大!”
“到底有多高?”黑皮问。他盯着烛光,似乎在烛光里看见了画面。
“什么?”桃子和莫里斯一起问道。
“那墙……到底多高?”
“呃,我不知道!很高!人把胳膊肘支在上面!这重要吗?反正高得老鼠跳不出来,我知道。”
“我们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们团结在一起……”桃子说。
“我们会一起救出火腿的。”黑皮说,“我们会……”他猛地转过身去,管子里传来了老鼠跑过来的声音。他皱起鼻子闻了闻。“是沙丁鱼,”他说,“还有……我们瞧瞧,是女性的味道,很年轻,很紧张……营养?”
扫夹队里最年轻的成员正跟在沙丁鱼身后,浑身湿淋淋的,沮丧极了。
“看上去真像一只落水的老鼠,小姐。”黑皮说。
“掉进了一根破水管里,头儿。”营养说。
“不管怎么样,看见你真让我高兴。怎么样,沙丁鱼?”
跳舞的老鼠紧张地跳了几步。“我爬了太多的下水道和水管。”他说,“还有,别问我‘克热拉拉热特’猫的事,老板,我希望见到它们死绝了才好——当然,除了尊敬的您。”沙丁鱼紧张地瞥着莫里斯补充说。
“然后呢?”桃子问。
“他们去了城边,一个像是马厩的地方,”沙丁鱼说,“味道难闻极了。周围有很多狗。还有人。”
“斗坑。”莫里斯说,“我跟你们说过,他们在为斗坑养老鼠。”
“好,”黑皮说,“我们去把火腿从那儿救出来。沙丁鱼,你带路。路上我们再试着挑一些人。其余的努力去找那个男孩。”
“为什么由你发布命令?”桃子问。
“因为得有人发布命令。”黑皮说,“火腿可能有点儿讨厌,固执己见,但他是头儿,这一点每个人都承认,我们需要他。还有问题吗?那好……”
“我能去吗,头儿?”营养问。
“她能帮我抬绳子,老板。”沙丁鱼解释说。他和那位年轻的后辈都扛着好几捆绳子。
“你觉得它们都有用?”黑皮问。
“永远别对哪根绳子说不,老板。”沙丁鱼认真地说,“我找到的一些东西是很神奇的……”
“好吧,只要她还派得上一点儿用场。”黑皮说,“她最好能跟得上。走吧!”
于是又只剩下了毒豆子、桃子和莫里斯。
毒豆子叹了一口气。“一只老鼠能很勇敢,但是一群老鼠就只是乌合之众?”他说,“你说的是真的吗,莫里斯?”
“不,我只是……我告诉你,后边那儿有什么东西,”莫里斯说,“在一间地窖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一个钻进人脑子里的声音!”
“并不是每个人都害怕。”桃子说,“你就没被吓倒,是不是?还有我们,还有黑皮,火腿还很愤怒。为什么?”
莫里斯眨了眨眼睛。他又听见了头脑中的声音,非常微弱,但他肯定那不是他自己的想法。它在说:我会找到办法进去的,猫!
“你听见了吗?”莫里斯问。
“我什么也没听见。”桃子说。
也许跟距离有关,莫里斯想,也许离得近了,它才能知道你头脑的位置。
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一只老鼠像毒豆子这么难过。那只小老鼠缩在蜡烛边,茫然呆望着《邦尼先生历险记》。
“我本来以为一切会更好一些,”毒豆子说,“但事实证明我们只是……老鼠,一出现问题,我们就只是……老鼠。”
莫里斯很少会同情莫里斯之外的任何人。对于猫来说,同情别人是重大的性格缺陷。我一定是病了,他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安慰,我也只是一只猫。”他说。
“哦,但你不是。你很善良,而且我感到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拥有慷慨的天性。”毒豆子说。
莫里斯尽力不去看桃子。哦,天啊,他想。
“至少你在吃之前会问一问。”桃子说。
你最好告诉他们,莫里斯的头脑说。说吧,告诉他们,你会感觉好一些。
莫里斯想让他的头脑闭嘴。现在是求良心平安的时候吗?有良心的猫有什么好?有良心的猫就是……一只仓鼠,或者别的什么……
“嗯,有一件事儿我一直想告诉你们。”他低声说。
说吧,告诉他们,他那崭新的光灿灿的良知说,说出来吧。
“是吗?”桃子说。
莫里斯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嗯,你们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总是在检查我的猎物……”
“是啊,在这一点上你很有信誉。”毒豆子说。
莫里斯觉得更难受了。“嗯,你们知道大家总是觉得奇怪,我从来没吃过那个垃圾堆上任何有魔法的东西,为什么也变了……”
“是啊,”桃子说,“这一点我总是很疑惑。”
莫里斯不安地动来动去。“啊,你们知道……呃……你们认不认识,一只挺胖的老鼠,少了一只耳朵,身子的一侧有一点儿白毛,残了一条腿跑不快的?”
“听上去像是添加剂。”桃子说。
“哦,是啊,”毒豆子说,“他在我们遇到你莫里斯之前失踪了。他是一只好老鼠,有一点语言……障碍。”
“语言障碍。”莫里斯闷闷不乐地说。
“他结巴,”桃子冷冷地盯着莫里斯看了很久以后说,“说话很困难。”
“很困难。”莫里斯说,他的声音空洞洞的。
“可我知道你肯定从没见过他,莫里斯,”毒豆子说,“我想念他。只要你让他开了口,他是一只很有思想的老鼠。”
“哎咳。你遇见过他吗,莫里斯?”桃子问。她瞪视的目光将莫里斯钉在了墙上。
莫里斯的脸扭曲了,他接二连三地换了无数个表情,最后说道:“好吧,我已经把他给吃了,满意了吧?整个儿地吞了!除了尾巴、颤巍巍的绿东西和那恶心的紫色的一堆,鬼知道那是什么!我只是一只猫!还没有学会思考!我不知道!我饿了!猫吃老鼠,天经地义!那不是我的错!他吃了有魔法的东西,我又吃了他,所以我也变了!知道看见那种颤巍巍的绿玩意儿是什么感觉吗?一点儿也不好!有时候在黑夜里,我觉得我好像能听见他在我身体里说话!好了吧?满意了吧?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谁!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吃了他!他吃了那个垃圾堆上的东西,我吃了他,所以我变了!我承认,我吃了他!这不是我的错……”
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桃子说:“哦,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不是?”
“什么?你是问我最近有没有吃过谁?没有!”
“你为你所做的感到抱歉吗?”毒豆子问。
“抱歉?你以为呢?有时我做噩梦打了一个嗝,他……”
“那样的话,你也许可以忘怀了。”小老鼠说。
“忘怀?”莫里斯问,“怎么忘怀?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我是猫!猫从来不感到抱歉!或者内疚!我们从不后悔什么!你知道说‘你好,食物,你能说话吗’是什么感觉吗?那不是猫应该有的行为!”
“我们也没有按照老鼠应该有的方式行动。”毒豆子说,他的神情又变得沮丧起来。“直到刚才。”他叹息着说。
“每个人都吓坏了。”桃子说,“恐惧四处蔓延。”
“我希望我们能超越老鼠。”毒豆子说,“我以为不管火腿怎么说,我们能够成为不仅仅是吱吱叫着拉屎拉尿的动物。可是现在……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要不要我读《邦尼先生历险记》给你听?”桃子关切地说,“你知道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那总会让你高兴起来。”
毒豆子点了点头。
桃子把那本大书拖到身边读了起来:“一天,邦尼先生和朋友老鼠鲁伯特去看望住在河边的驴子老人……”
“读他们跟人说话的那一段。”毒豆子说。
桃子顺从地翻了一页:“‘你好,老鼠鲁伯特,’农夫弗雷德说,‘天气多好啊,瞧……’”
这真是疯了,莫里斯一边听一边想。两只老鼠坐在下水道边,一只对另一只读什么野外的树林和清亮的冒着泡的小溪的故事。下水道里流的肯定不是什么清亮的东西,什么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是清亮的东西。当然啦,公正一点儿说,那里也冒了一点儿泡泡,至少是咕嘟咕嘟的。
所有的东西都沿着管道而下,它们的头脑里都留下了这一幅一切会多么美好的小小图景……
看看那双悲伤的粉色小眼睛吧,莫里斯自己的思想在他的头脑里说,看看那只颤抖的满是皱纹的小鼻子吧。你要是跑了,把他们抛在这儿,你怎么能够再次面对那些有着颤抖的小鼻子的脸呢?
“我并非必须面对他们。”莫里斯说出了声,“那样就行了!”
“什么?”桃子从书上抬起头来说。
“哦,没什么……”莫里斯没有说下去。这没法解释,这违背了猫代表的一切。这就是思想替你做的好事,他想,它总是给你找麻烦。就算知道别人会自己思考,你还是忍不住会替他们考虑。莫里斯发出了一声呻吟。
“我们最好去看看那个男孩有没有出事。”他说。
地窖中一片漆黑。除了偶尔的滴水声,只有说话声。
“那好,”马利西亚的声音说,“我们再来一遍,好吗?你没有刀什么的?”
“没有。”基思说。
“或者手边有几根火柴,可以把绳子烧断?”
“没有。”
“附近也没有带有尖利的边的东西,可以在上边把绳子磨断?”
“没有。”
“你也不能把腿从手臂间拉过来,好让你的手到前面来?”
“不能。”
“你也没有什么神秘的能力?”
“没有。”
“你肯定吗?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想:他有某种神奇的力量,等他遇到可怕的麻烦时,就可能显露出来。我觉着没有人真可能那么没用,除非那是伪装。”
“没有,我肯定。你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是的,没错,我一出生就被抛弃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事情就那么发生了。据说这样的事儿挺多,这不会让你变得特别起来。我也没有什么秘密的记号,跟一头羊似的。我也不认为我是隐藏的英雄,我没有什么我能感受到的奇异的能力。没错,有不少乐器我玩得很好,因为我练得很勤。但我就是个普通人,我过我的日子,尽我的努力,你懂吗?”
“哦。”
“你本来就应该找别的人。”
“你真的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是的。”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马利西亚说:“你知道吗,我觉得这场冒险在很多方面都没有安排好。”
“哦,是吗?”基思说。
“绑人不是这种绑法。”
“马利西亚,你明白吗?这不是故事。”基思尽量耐心地说道,“我想告诉你,真实的生活不是童话。没有什么……魔力可以保你平安,可以让坏蛋发善心,不狠狠地打你,还把你绑在一把随手就拿得到的刀子的旁边,最后也不杀你。你明白吗?”
黑暗中是更长时间的寂静。
“我的外婆和姨婆都是很著名的童话作家,你知道的,”马利西亚最终用变了调的声音轻声说,“是阿戈尼扎·格林和埃维塞拉·格林。”
“你说过。”基思说。
“我妈妈本来也会是一个出色的童话作家,但是我爸爸不喜欢童话。所以出于职业方面的考虑,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格林。”
“是吗……”
“小时候我总是因为编故事而挨打。”马利西亚继续说道。
“挨打?”基思说。
“对啊,挨鞭子,”马利西亚说,“抽腿很疼的。我爸爸说靠故事管理不了城市,他说,得讲求实际。”
“哦。”
“除了音乐,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吗?他掰断了你的笛子。”
“我会再买一根的。”
那平静的声音让马利西亚很恼火。“好吧,我告诉你,”她说,“要是你不把自己的生活变成故事,你就变成了别人故事的一部分。”
“要是故事行不通呢?”
“那就不停地改,直到找到一个行得通的为止。”
“听起来很傻。”
“哼,瞧瞧你吧。你只是别人故事背景上的一张脸,什么事儿都听一只猫的。”
“那是因为莫里斯……”
一个声音说:“你们是不是想让我们走开,直到你们两个丢了小命啊?”
“莫里斯?”基思说,“你在哪儿?”
“我在一根下水道里。相信我,这个晚上可不太好过。你们知道这里有多少间旧地窖吗?”莫里斯的声音在黑暗中说道,“桃子会拿一根蜡烛进来。太黑了,我也看不见你们。”
“谁是桃子?”马利西亚小声地问。
“是另一只突变的老鼠,一只会思考的老鼠。”基思说。
“就像沙脑鱼。”
“是沙丁鱼。对,就像他一样。”
“啊哈,”马利西亚轻声说,“瞧?一个故事。我真得意,勇敢的老鼠拯救了我们的英雄,也许用啃断绳子的方式。”
“哦,我们又回到你的故事里了,是不是?”基思问,“我在你的故事里是什么?”
“当然不会有什么浪漫的情节。”马利西亚说,“当一个喜剧角色你又不够滑稽。我不知道,也许只是……一个过场人物吧。你知道,比如‘路人’什么的。”黑暗中传来了微弱的动静。“他们在干什么?”她小声问道。
“点蜡烛吧,我想。”
“老鼠玩火?”马利西亚轻声问。
“不是玩。毒豆子认为光和影非常重要,他们总是在通道里点上一支蜡烛,不管他们在……”
“毒豆子?那算什么名字?”
“嘘!他们只是从旧的食品罐头和标签上边学了一些词!那时他们不知道意思。选那些名字只是因为喜欢那个发音!”
“哦,但是……毒豆子?听上去好像他会让你……”
“那是他的名字,别取笑他的名字!”
“真对不起啦。”马利西亚傲慢地说。
火柴着了,烛火亮了起来。
马利西亚低头看着两只老鼠。一只……嗯,只是一只小老鼠,但比她见过的大多数老鼠都要柔滑漂亮。事实上她见过的大部分是死老鼠,而活老鼠也总是……扭来扭去,紧张得不停地嗅着气味。这一只却只是……用眼睛定定地盯着她。
另一只是白色的,身子更小,也在看着她,虽然用“偷瞄”这个词也许更合适。小白老鼠有一双粉红色的眼睛。马利西亚对别人的感情从没有多大的兴趣,因为她总觉得她自己的有趣得多,但是那只小老鼠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和忧郁。
小白老鼠拖着一本小书,至少对于人来说是一本小书。对于老鼠来说,那本书是他们身长的一半。那本书封面的颜色很鲜艳,但是马利西亚看不出是什么书。
“桃子和毒豆子,”基思说,“这是马利西亚,她爸爸是这儿的市长。”
“你好。”毒豆子说。
“市长?是不是类似于政府什么的?”桃子说,“莫里斯说政府是非常危险的罪犯,偷老百姓的钱。”
“你是怎么教会他们说话的?”马利西亚问基思。
“他们是自己学的。”基思说,“他们不是训练出来的,你知道。”
“嗯,我爸爸可没有偷谁的东西。是谁教他们说政府是非常……”
“抱歉,抱歉。”莫里斯的声音匆忙从下水道口传来,“好,我下来了。我们接着干正事吧?”
“帮我们咬断绳子,好吗?”基思说。
“我有一截断了的刀片,”桃子说,“削铅笔用的。那不是更好吗?”
“刀片?”马利西亚说,“铅笔?”
“我说过他们不是普通的老鼠。”基思说。
营养得跑起来才能跟上黑皮,黑皮也在跑,因为他也得跑着才能跟上沙丁鱼。说到在城市里头快速地穿行,沙丁鱼是世界冠军。
一路上他们又集合了一些老鼠。营养不禁注意到大部分都是年轻的老鼠,刚才他们都害怕得跑开了,但是跑得并不远。他们自觉地跟在黑皮身后,对于能做一件有目的的事儿几乎充满了感激。
沙丁鱼在前面跳着舞,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喜欢排水管、屋顶和檐槽。那些地方没有狗,他说,也没有太多的猫。
没有哪只猫能跟得上沙丁鱼。糟糕的布林兹的居民在古老的房子之间挂了许多晾衣绳,沙丁鱼跃到绳子上,头朝下吊着,移动得和在平地上一样快。他径直窜上墙,掠过茅草屋顶,跳着踢踏舞绕过冒着烟的烟囱,滑下屋瓦。鸽子在他掠过时纷纷飞起,别的老鼠都尾随着他。
云朵翻卷着飘过月亮。
沙丁鱼来到一座屋顶前,纵身一跃,落在正下方的一堵墙上。他跑过墙头,消失在两块木板之间的裂缝里。
营养跟着他进去了。里头似乎是一个阁楼,由几根横贯整座房子的巨大梁柱支撑着,一些地方堆着干草,但大部分地方都是空的,能一览无余地看见下方的地面。明亮的灯光从下面射了上来,人声鼎沸——营养打了一个寒战——有狗的叫声。
“是一座大谷仓,老板,”沙丁鱼说,“斗坑就在那边那根梁柱的下面。来……”
他们蹑手蹑脚地爬上旧梁柱,偷偷向下看去。
远远的下方有一个木圈,像半个巨大的木桶。营养发现他们就在斗坑的正上方,如果现在掉下去的话,一准会落在斗坑的中央。人们挤在木圈周围。一些狗被拴在墙边,正冲着别的狗,冲着整个环境,以天下所有的狗那种无休无止的方式疯狂地吠叫着。另一边是一堆盒子和麻袋。
麻袋在动。
“‘克热拉拉热特’!这么多人,我们‘克热拉拉热特’怎么能找到火腿呢?”黑皮说,下面的灯光映得他的眼睛发亮。
“哎哟,要是老火腿的话,老板,我敢说他一出现我们就会知道。”沙丁鱼说。
“你能不能用绳子吊进斗坑里去?”
“任您调遣,长官。”沙丁鱼忠诚地说。
“到有狗的斗坑里面去,头儿?”营养说,“再说绳子不会把你勒成两半吗?”
“啊,这一点我有东西帮忙,老板。”沙丁鱼说。他卸下扛着的那一厚卷绳子,放在了一边。那卷绳子的下面还有一卷闪闪发亮的浅棕色的东西。他拉了拉其中的一小根,“嘣”的一声轻响,它又弹了回去。“橡皮筋,”沙丁鱼说,“我在找绳子的时候从一张书桌上偷来的。我用过,老板,吊的距离长的话很管用,老板。”
黑皮后退了一步。阁楼的地板上躺着一盏旧提灯,玻璃已经碎了,蜡烛也早被啃掉了。“好了,”他说,“我有一个主意,要是你能吊下去的话……”
下面传来一阵吼叫,老鼠们再次朝梁柱下看去。
一圈脑袋密密地挤在坑沿处。一个男人在大声地说着话,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欢呼声。捕鼠人的黑礼帽在人群中移动着,从上面看就像在灰色和棕色的帽海中的邪恶的黑点。
一个捕鼠人将麻袋里的东西兜底倒进了斗坑,一条条老鼠的黑影在围观者眼前惊恐地四下逃窜,努力在圈内寻找躲藏的角落。
一个男人抱着一条小猎犬向坑边走来,人群让出了一条小路。下面传来了更多的叫喊声和轻快的笑声。狗被放进了老鼠堆里。
突变的老鼠们瞪大眼睛望着下面的死亡之圈和欢呼的人群。
只过了一两分钟,营养便移开了目光。她看了看周围,看见了黑皮的表情,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火焰,也许并不仅仅是灯光的原因。营养看见他望向谷仓尽头的大门,几扇大门都被闩死了。然后他扭头望着堆在阁楼上,以及码在下面的围栏中和木槽里的干草。
黑皮从一条腰带上抽出一截木头。
营养闻到了木头红色一端上磷的气味。
那是一根火柴。
黑皮转过头,迎上了营养的目光。他冲阁楼上的干草堆点了点头。“我的计划可能不管用,”他说,“要是那样的话,你就负责实施另一个计划。”
“我?”营养说。
“是的,因为我不会……在附近。”黑皮说着递过了火柴。“你知道怎么做。”他冲最近的干草堆点了点头说。
营养吞了一口唾沫。“是,是,我知道,呃……什么时候?”
“等到是时候的时候。你会知道的。”黑皮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下面的大屠杀,“不管怎么样,我要他们记住今晚,”他平静地说,“他们会记住他们所做的一切,也会记住我们所做的一切,只要他们……活着。”
火腿躺在麻袋里。他能闻到附近别的老鼠的气味、狗的气味,还有血腥味,尤其是血腥味。
他能听见自己的思想,但在他所有感官的洪流中那就像是昆虫的鸣叫。记忆的碎片在他眼前舞动:笼子、恐慌、白老鼠、火腿——那是他自己的名字。奇怪,以前从没有过名字,只是习惯去闻别的老鼠的气味。黑暗——内心的黑暗,在眼睛后面。那一点才是火腿,外部的一切都是他物。
火腿,我,老鼠头儿。
血红炙热的愤怒依然在体内沸腾,但现在已经有了形状,像峡谷给予泛滥洪流的形状,使洪流变窄,令它越流越快,引导着它前进的方向。
现在他听见了说话声。
“……把它偷偷地扔进去,没有人会看到……”
“……好,我先摇摇它,让它发发火……”
麻袋摇晃了起来,这没有让火腿更加愤怒,已经没有盛载更多愤怒的空间了。
麻袋在摇晃的时候被拎了起来,人们的吼叫声更响了,各种气味也更加强烈了。片刻的安静后,麻袋被翻了过来,火腿滑入了巨大的嘈杂声和一群挣扎的老鼠中间。
他又抓又咬地爬到老鼠堆上面,老鼠们纷纷散开了。他看见一条吼叫的狗被放入了坑中。它一口咬起一只老鼠,用力摇晃着把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扔了出去。
老鼠们开始奔逃。
“傻瓜!”火腿尖叫道,“一起战斗!你们能把这条癞皮狗撕成骷髅!”
人群停止了叫喊。
狗低头瞪着火腿,它在努力思考。这只老鼠说话了,只有人才会说话。而且它的气味也不对,老鼠散发着恐慌的臭气,可这一只没有。
寂静铿然有声。
亚茨科突然咬起火腿摇了摇,没有太用力,然后把他扔在了地上。它决定做一个试验:老鼠应该不会说话,这一只看上去像老鼠——杀老鼠没事——可他却像人一样说话——咬人会被狠狠地抽上一顿。它得弄准确了:要是他挨了揍,那这只老鼠就是人。
火腿打了一个滚,奋力站了起来,但是身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齿印。
其他的老鼠还在离狗尽可能远的地方挤成一团,每只老鼠都想待在别的老鼠身下。
火腿啐了一口血。“那好吧,”他怒吼着向那只困惑的狗走了过去,“让你看看一只真正的老鼠是怎么死的!”
“火腿!”
他抬头看去。
绳子在沙丁鱼身后一圈圈地散开了,他穿过蒙蒙的烟气,落向混乱的圈内。他正对着火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他停在狗和老鼠之间,有一瞬间就那么挂在了那儿。他礼貌地摘下帽子道了声“晚安”,然后用四条腿抱住了火腿。
现在橡皮筋绳撑到了极限,终于开始反弹。太晚了,太晚了,亚茨科只咬到了空气。老鼠已经弹出了坑外,在加速向上——然后停住了,悬在半空中,刚好够不着。
狗还在傻看的时候,黑皮从梁柱的另一边跳了下来,飞快地落向了小猎犬。
人群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亚茨科眯起了眼睛。老鼠消失在空中是一回事儿,但是老鼠径直落向他的嘴巴则是另一回事儿。这是盘子里的老鼠,要给它一点儿厉害看看。
黑皮一边下落一边回头看。梁柱上边,营养正在疯狂撕咬着打着的死结。现在黑皮在沙丁鱼绳子的另一头,但是沙丁鱼解释得很仔细,黑皮一个人的分量不够把另两只老鼠扯回到梁柱上……
所以,当看到沙丁鱼和他那挣扎的乘客安全地消失在屋顶的阴影里时——
——黑皮松开了他一直握着以增加重量的巨大的旧提灯,咬断了绳子。
灯重重地砸在亚茨科的头上,黑皮落在灯上,滚到了地上。
人群非常安静。自从火腿被倒进老鼠堆里,他们就变得非常安静。坑墙的顶端,没错,是太高了,老鼠跳不出去。黑皮看见了一张张脸,大部分都红通通的,大部分都张着嘴巴。这份安静是那一张张红通通的大脸在吸着气、随时准备开始喊叫的安静。
那些活着的老鼠在黑皮身边漫无目的地攀爬着,想寻找墙上的落脚点。傻瓜,黑皮想。你们四五个联合起来,就能让任何一条狗希望你们从未出生在这个世上。可你们却害怕得乱抓乱爬,结果一个一个地被杀掉……
有一点儿发蒙的亚茨科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黑皮,喉咙里滚动着一声狗吠。
“好吧,你‘克热拉拉热特’,”黑皮用足以让那些围观者听见的声音响亮地说,“现在我就让你瞧瞧一只老鼠怎样活下去。”
他发动了攻击。
以狗的标准来说,亚茨科并不是一条恶狗。它是一条小猎犬,本来就喜欢捕杀老鼠,更何况捕杀斗坑里大量的老鼠还意味着它能得到好吃的,被唤作“好孩子”,而且不常挨踢。有些老鼠会反击,但那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它们比亚茨科小,而且它有更多的牙齿。亚茨科不是那么聪明,但是比老鼠聪明得多。无论如何,它的鼻子和嘴巴做了大部分的思考工作。
所以当它的颚骨冲着这只新来的老鼠“啪”的一声合上时,它很吃惊——老鼠不见了。
黑皮没有像一般的老鼠那样奔逃,而是像斗士一样躲开了。他在亚茨科的下巴上咬了一口,然后消失了。亚茨科猛地一转身,依然看不见老鼠。亚茨科的商业表演从来都是咬试图逃跑的老鼠,老鼠这么近地挨着,这不公平!
围观者中发出一声叫喊。有人叫道:“十镑赌那只老鼠赢!”有人在他的耳朵上捅了一拳。又有一个人想爬进斗坑被人在脑袋上砸碎了一个啤酒瓶。
黑皮在狂吠着团团转的亚茨科身下前后穿插,等待时机……
机会来了,他猛地一冲,狠狠地咬了一口。
亚茨科的双眼一直,那个非常私密的、只有它和它可能遇上的母狗才会感兴趣的部件突然成了剧痛的小球。
亚茨科狂叫一声,一口咬了个空,然后试图在骚动中爬出坑外。它直立起来,疯狂地抓挠光滑油腻的木板。
黑皮跳上它的尾巴,沿着它的后背跑到它的鼻子尖上,跳出了墙外。
他落在众多的腿脚之间。人们想踩死他,但那意味着别人得让地方。等到他们用胳膊肘推开别人,重重地踩在别人的靴子上时,黑皮已经不见了踪影。
但还有别的狗,它们已经激动得快发疯了。它们挣脱绳索和链条,开始追逐那只奔跑的老鼠。它们知道怎么追逐老鼠。
黑皮也知道怎么逃跑。他像彗星一样扫过地面,拖着由狂吠的狗组成的尾巴,冲向了一片阴影。他在木板上发现了一个洞,便一头扎向了那美好、安全的黑暗……
啪,捕鼠夹响了。
第九章 “蜘蛛”
农夫弗雷德打开门,
发现毛窝内所有的动物都在等着他。
“我们找不到邦尼先生和老鼠鲁伯特了!”他们叫道。
——《邦尼先生历险记》
“终于断了!”马利西亚抖掉绳子说,“不管怎么说,我以为老鼠可以啃得更快一些。”
“他们用的是刀片。”基思说,“你能说一声谢谢吧?”
“哦,好,告诉他们我很感激!”马利西亚努力站起身来说道。
“你自己对他们说。”
“抱歉,我觉得跟老鼠说话……很丢脸。”
“那倒可以理解,”基思说,“要是从小别人就教你讨厌他们,因为他们——”
“哦,不是那回事儿,”马利西亚走到门边看着钥匙孔说道,“只是那样太……幼稚了,太……孩子气了。太……邦尼先生了。”
“邦尼先生?”桃子尖声叫道。那是一声轻轻的尖叫,几乎是吱的一声。
“邦尼先生怎么啦?”基思问。
马利西亚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她那包弯曲的发卡。“哦,某个蠢女人写的书,”她一边捅着锁一边说,“是给那些黏人的小孩写的傻东西。书里有一只老鼠、一只兔子、一条蛇、一只母鸡和一只猫头鹰。它们都穿着衣服走来走去,跟人说话。每个人都那么善良亲切,让人恶心透了。你知道吗,我爸爸小时候那些邦尼先生的书他都收着呢。《邦尼先生历险记》《邦尼先生忙碌的一天》《老鼠鲁伯特看穿了》……我小的时候,他把那些书一本本地读给我听,没有哪本书里有有意思的谋杀。”
“我看你最好别说了。”基思说。他都不敢低头去看那两只老鼠了。
“没有隐语,没有社会批评……”马利西亚一边继续拨弄着锁一边往下说,“要说发生的最有趣的事儿就是鸭子多里斯丢了一只鞋——一只鸭子丢了一只鞋子,哈?——整个故事里它们都在找鞋,最后发现原来鞋在床底下。那能算得上叙述张力吗?我不认为。就算要编造一些动物假扮人的蠢故事,至少也该有一点儿有趣的暴力……”
“哦,天哪。”莫里斯在下水道口的铁栅栏后面说。
这一次基思低头看去,桃子和毒豆子已经走了。“你知道,我一直不忍心告诉他们。”他喃喃自语道,“他们一直觉得那都是真的。”
“在毛窝那种地方,有可能。”马利西亚说。在锁发出最后的咔嗒一声后,她站了起来。“但在这儿不可能。你能想象有人竟然想出了那么个名字而不觉得可笑吗?我们走吧。”
“你伤害了他们。”基思说。
“嘿,我们是不是应该在捕鼠人回来以前离开这儿?”马利西亚问。
这个女孩,莫里斯想,一点儿不听别人说话的语气。说穿了,是根本不怎么听别人说话。
“不。”基思说。
“不什么?”
“不,我不跟你走。”基思说,“这儿正在发生糟糕的事情,比两个傻瓜偷东西严重得多的事情。”
莫里斯看着他们再次争吵起来。人类,呃?还以为他们自己是造物主呢。不像我们猫。我们知道我们是谁。有没有见过猫给人喂食?有例可证了。
人叫喊得真凶,一个小声音在他头脑中嘶嘶地说。
是我的良知吗?莫里斯想。他自己的头脑说:什么,我?不是我。但是你跟他们说了添加剂的事儿,我觉得好多了。莫里斯不安地倒腾着爪子。“那好吧,”他看着自己的肚子轻声说,“是你吗,添加剂?”
自从他意识到自己吃了一只突变的老鼠后就开始担心了。他们会说话,不是吗?那要是你吃了一只呢?要是他们的声音留在了你的体内?要是……添加剂的梦在你的体内游荡?那种事情会严重影响猫的睡眠,真的会。
不,那个声音说,像是遥远的树林里的风声,是我,我是……蜘蛛。
“哦,你是一只蜘蛛?”莫里斯的思想小声地说,“三只爪子绑在背后我也能抓住蜘蛛。”
不是一只蜘蛛,是蜘蛛。
这个词带来了剧烈的痛感。之前没有。
现在我在你的脑子里,猫。猫,猫,跟狗一样坏。比老鼠还坏。我在你的脑子里,再也不会走了。
莫里斯的爪子一颤。
我会在你的梦里。
“你瞧,我只是路过,”莫里斯绝望地小声说,“我不想找麻烦。我靠不住!我是一只猫!我都信不过自己,我就是自己!就放我到美好的新鲜空气里去吧,我会远远地离开你的……毛发、腿、毛乎乎的东西,不管是什么!”
你不想跑开。
对,莫里斯想,我不想跑——等等,我想跑!
“我是猫!”他咕哝道,“没有老鼠能控制得了我。你试过了!”
没错,蜘蛛的声音说,但是那个时候你很强大。现在你小小的思想开始打转了,想让别人替它思考,我能替你思考。
我能替所有人思考。
我会一直跟着你。
声音隐去了。
对,莫里斯想,该对糟糕的布林兹道别了。舞会结束了。老鼠们有很多别的老鼠做伴,连那两个人也可以互相依靠。我却只有我自己。我要把我弄到没有古怪的声音跟我说话的地方去。
“对不起,”他提高声音说,“我们走不走啊?”
两个人转身看着铁栅栏。
“怎么啦?”基思问。
“我想走了。”莫里斯说,“把这个栅栏拉掉,好吗?锈透了,应该没问题。好样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尽快……”
“他们去请魔笛手了,莫里斯,”基思说,“突变一族都在这儿。他明天一早就到了,一个真正的魔笛手,莫里斯,不像我是假的。他们有魔笛,你知道的,你想看见我们的老鼠出事吗?”
莫里斯新的良知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呜,不怎么想看见,”他不情愿地说,“不怎么想,不想。”
“好,所以我们不会逃跑。”基思说。
“哦?那我们该怎么办呢?”马利西亚问。
“等捕鼠人回来以后,我们跟他们谈一谈。”基思带着一脸老谋深算的表情说。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会想跟我们谈呢?”
“因为他们要是不谈,”基思说,“就别想活。”
二十分钟后捕鼠人回来了。小屋的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门被狠狠地推开,又砰的一声甩上了。捕鼠人乙插上了门销。
“你说今晚会很棒。”他靠在门上气喘吁吁地说,“再把很棒的那部分告诉我一下吧,我好像错过了。”
“闭嘴。”捕鼠人甲说。
“有人捅了我的眼睛。”
“闭嘴。”
“而且我好像还丢了钱包。那可是二十镑啊,一时半会儿我可是再也见不着那么多钱了。”
“闭嘴。”
“我还没能把斗剩下的老鼠收起来!”
“闭嘴。”
“我们还把狗落在那儿了。我们应该停一下把它们解开的,它们会被人偷走的!”
“闭嘴。”
“老鼠是不是经常这样在空中嗖嗖地飞来飞去?还是只有你是捕鼠老手了才会听说这种事儿?”
“我有没有说过闭嘴?”
“有。”
“闭嘴。好吧,我们马上走,带上钱,在码头上偷一艘船,听见了吗?把还没有卖掉的东西扔下,就这么走。”
“就这么走?断手约翰尼和他的伙计明天就会从下游来取下一批,再说——”
“我们走,比尔。我能闻出来,事情不妙了。”
“就这么走?他还欠我们两百镑……”
“没错!就这么走!该走了!该散场了。鸟已经飞走了,猫已经出袋了!——是你说的吗?”
“说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说‘我想出来’?”
“我?没有。”
捕鼠人甲在小屋里四下张望,但是没有其他人。“那好,”他说,“今晚可真够长的。你瞧,事情一旦开始不妙,就该溜了,没什么稀奇的。就这么走,听见了吗?我可不想待在这儿,等着人来找我们。我也不想碰见什么魔笛手。他们是厉害的家伙,消息灵通,要价很高。人们会问很多问题,可我想让他们问的唯一的问题是‘那两个捕鼠人去哪儿了’,懂吗?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放弃。赌注箱里有多少……你说什么?”
“什么,我?我什么也没说。来一杯茶吧?喝杯茶以后你总会感觉好一点儿。”
“你没说‘赌赌你自己’?”捕鼠人甲问道。
“我只是问你要不要来一杯茶!真的!你还好吧?”
捕鼠人甲瞪着他的朋友,似乎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在说谎的迹象。最后他说:“啊,好,我很好。那就加三块糖吧。”
“对,”捕鼠人乙一边舀糖一边说,“增加血糖,你得注意身体。”
捕鼠人甲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然后盯着杯子里旋转的水面。“我们是怎么陷进去的?”他说,“我是说,所有的这一切?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半夜里醒来想过,觉得这很蠢,可接着我又干了,一切似乎,嗯,又很合理。我是说,偷东西然后栽赃给老鼠。对,还有为斗坑培养那些又大又壮的老鼠,还把活下来的带回来,好养更大的老鼠,对,但是……我不……我以前不是那种会把孩子绑起来的家伙……”
“但是我们赚了一大笔。”
“是啊,”捕鼠人甲晃着杯子里的茶,又喝了一口,“大概就是为了那个吧。这是什么新品种的茶吗?”
“不是,就是绿茶,跟平时的一样。”
“可味道有一点儿不一样。”捕鼠人甲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把杯子放在长凳上,“好,我们拿上——”
“够了,”头顶上一个声音说,“现在,站着别动,听我说。你们要是逃跑,可就没命了。说得太多也会没命。等太久也会没命,自作聪明也会没命。还有问题吗?”
几小缕灰尘从房梁上飘落下来。捕鼠人抬头看去,发现一张猫脸正在往下看。
“是那个男孩的该死的猫!”捕鼠人甲说,“我跟你说过它看我的样子很古怪!”
“我要是你就不看我,”莫里斯轻快地说,“我会看看老鼠药。”
捕鼠人乙转头看了看桌子。“哟,谁偷走了老鼠药?”他问。
“哦。”捕鼠人甲说。他的脑子转得要快一些。
“偷?”头顶上的猫说,“我们不偷,那是做贼。我们只是把它放在了别的地方。”
“哦。”捕鼠人甲说。他突然坐倒在地。
“那种东西是很危险的!”捕鼠人乙说。他开始找砸猫的东西,“你不能碰!马上告诉我放哪儿了?”
地板上的暗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基思的头伸了出来。捕鼠人惊骇地看着他顺着梯子爬了上来。
他的手里捏着一个皱巴巴的纸袋。
“哦,天哪!”捕鼠人甲说。
“你把毒药放哪儿去了?”捕鼠人乙问道。
“嗯,”基思说,“既然你问起,我好像把大部分搁在糖里了……”
黑皮醒来了。他的背部像是着了火,他不能呼吸。他能感到捕鼠夹下压的重量,感到那可怕的钢齿咬着他的肚子。
我不可能还活着,他想,我宁愿不……
他想直起身子,却弄得情况越发糟糕。他再次瘫倒下去,痛楚更加厉害了。
被捕鼠夹夹住的老鼠,他想。
是什么型号?
“黑皮?”
声音有一点儿远。黑皮想说话,然而只要轻轻一动,夹子的钢齿就会咬得更深。
“黑皮?”
黑皮勉强虚弱地吱了一声,说话太痛苦了。
干燥的黑暗里,有脚步匆匆跑来。
“黑皮!”
像是营养的气味。
“嗯。”黑皮勉强应道,同时努力地转过头去。
“你被夹子夹住了?”
这话叫黑皮受不了,每一个词都会引起一阵剧痛。“哦……是吗?”他说。
“我去叫沙——沙丁鱼,好吗?”营养结结巴巴地说。
黑皮能闻到老鼠开始慌乱的迹象,可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不!告诉……我……”他喘息道,“……是……哪种……夹子?”
“呃……呃……呃……”营养说。
黑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呼吸都火烧火燎的疼:“想想,你……这个糟糕的屎尿精!”
“呃,呃……全锈了……呃……到处都是铁锈!看上去像……呃……可能是……断背型……”黑皮身后传来了刮擦的声音,“没错!我把铁锈啃掉了!上面写着‘纽金特兄弟断背型Mk.1号’,头儿!”
可怕的压力不断地越咬越紧,黑皮努力思考着:Mk.1号?太老了!最最原始的型号!他见过的最老的型号是“改进型断背Mk.7号”!但他能依赖的帮手只有营养,一个“克热拉拉热特”彻头彻尾、笨手笨脚的新手。
“你能……看看……”他问道,可现在他的眼前出现了紫光。紫色光线构成了一条巨大的通道,他觉着自己正向那紫光飘去,但他又试了一次,“你……能……看看……弹簧……是怎么……”
“全锈死了,头儿!”营养那带着恐慌的声音说,“好像跟‘詹金斯大型夹’一样,支起来就不能再放下,头儿,但是顶端没有钩子!这个零件是干什么用的,头儿?头儿?头儿?”
黑皮觉得疼痛渐渐远去了。那就这样了,他迷迷糊糊地想。太晚了,她会惊慌失措地跑掉。我们就是这样,遇到麻烦的时候,就蹿向最近的洞口。但是没关系,毕竟这就像一场梦,没什么好担心的。挺舒服,真的。也许真有老鼠冥神。太好了。
他在温暖的寂静里快活地飘浮着。发生的事情很可怕,但已经很遥远了,不再有任何的关系……
他好像听见身后有动静,似乎是老鼠的爪子在石头地面上跑动的声音。一半的他想也许是营养跑开了,但另一半的他想也许是幽灵老鼠。
这个想法并没有让他害怕,这里什么也吓不倒他了,能发生的可怕的事儿都已经发生了。他觉得只要回头他就能看见什么,但是在这样温暖广大的空间里飘浮着更加容易。
紫光逐渐变深,变成了深蓝色,在蓝色的中央是一圈黑色。
像是老鼠的通道。
他就住在那儿,黑皮想,那就是老鼠神的通道。一切是多么简单……
一个闪亮的小白点出现在通道中央,迅速地变大。
他来了,黑皮想,他一定知道很多,老鼠神,他会告诉我什么呢?
闪亮的白点越变越大,的确开始显露出老鼠的形状。
蓝光渐渐变成了黑色。多奇怪啊,黑皮想,原来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们走吧,到通……
嘈杂的声音响了起来,填满了整个世界,那可怕、可怕的痛苦又回来了。老鼠神用营养的声音叫道:
“我啃断了弹簧,头儿!我啃断了弹簧!它旧了,很不结实,头儿!这大概就是你为什么没被夹成两半的原因,头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头儿!黑皮,头儿!我把弹簧完全啃断了,头儿!你死了吗?头儿?头儿?”
捕鼠人甲紧握双拳跳出了椅子。
至少一开始的时候是跳,但跳到半途便成了摇晃。他沉重地坐了下去,紧紧地捂着胃。
“哦,不。哦,不。我就知道那茶的味道不对……”他咕哝道。
捕鼠人乙的脸已经变成了惨绿色:“你们两个恶毒的小……”
“别想攻击我们,”马利西亚说,“不然你们就永远也别想走出去。我们要是受了伤,就会忘记把解药放在了哪儿。你们也没有时间攻击我们了。”
捕鼠人甲又想站起来,两条腿却不听使唤。“是哪一种毒药?”他低声问。
“闻味道是一种老鼠们称作3号的药,”基思说,“包上写着‘全杀死!!!’”
“老鼠叫它3号?”捕鼠人乙问。
“关于毒药他们的知识很丰富。”基思说。
“它们把解药告诉你了,是不是?”捕鼠人乙问。
捕鼠人甲瞪着他:“我们听见他们说话了,比尔。在斗坑里,记得吗?”他又看了看基思,摇了摇头。“不,”他说,“你看上去不像那种会当面下毒的男孩……”
“那么我呢?”马利西亚前倾着身子问道。
“她会!她会!”捕鼠人乙紧抓住同伴的胳膊说,“她怪着呢,那个丫头,每个人都这么说!”他又捂住胃,俯下身子呻吟起来。
“你说什么解药?”捕鼠人甲说,“但是‘全杀死’没有解药!!”
“我跟你说有解药。”基思说,“老鼠们发现了一种。”
捕鼠人乙跪了下来:“求求你,小少爷!发发慈悲吧!不是可怜我,可怜可怜我亲爱的妻子和四个可爱的孩子吧,他们将没有爸爸了!”
“你还没有结婚,”马利西亚说,“哪来的孩子?”
“将来有可能有!”
“你们带走的那只老鼠怎么样了?”基思问。
“没事,少爷。一只戴着帽子的老鼠从屋顶飞下来,抓着它飞走了。”捕鼠人乙嘟哝说,“然后又有一只大老鼠跳进了斗坑里,冲着大伙大吼大叫,还咬了亚茨科的——那个地方,然后跳出鼠坑跑了!”
“听上去好像你的老鼠没事儿。”马利西亚说。
“我还没说完呢。”基思说,“你们偷了大家伙儿的东西,还赖在老鼠身上,是不是?”
“是!没错!是!是我们,是我们做的!”
“你们杀了那些老鼠。”莫里斯平静地说。
捕鼠人甲猛地转过头,他听出了那声音中的狠劲。在斗坑边,他听见过。有时候在斗坑边你会遇见那种人,穿着花哨的马甲,出手就是豪赌。他们翻山越岭,靠赌博,有时也靠动刀杀人为生。他们拥有那样的眼神和那种声调。他们被称作“冷血的人”。你可不能惹冷血的人。
“对,对,没错,是我们杀的!”捕鼠人乙胡乱地说道。
“说话小心,比尔。”捕鼠人甲说,他的眼睛依然盯在莫里斯身上。
“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基思问。
捕鼠人乙看看自己的老板,看看马利西亚,又看看基思,似乎想确定谁最可怕。
“嗯,罗恩说老鼠反正会偷东西,”他说,“所以……他说为什么我们不处理掉所有的老鼠,然后自己把东西偷了。嗯,跟偷还不太一样,是不是?更像……重新分配。罗恩认识一个家伙,他总是半夜开着驳船从下游来这儿,付钱给我们……”
“那是恶魔的谎言!”捕鼠人甲厉声说道,他似乎要吐了。
“可你们活捉老鼠,把它们塞在笼子里,不给它们喂食。”基思继续问道,“那些老鼠只得靠吃别的老鼠存活下去。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捕鼠人甲紧紧地捂着胃:“好像发作了!”
“那只是你的想象!”基思厉声说。
“是吗?”
“对。你们对自己用的毒药难道一点儿也不了解吗?至少二十分钟以后,它们才会在你们的胃里开始融化。”
“哇噢!”马利西亚说。
“然后,”基思说,“要是你擤鼻涕,脑浆就会——好吧,就这么说吧,你们会需要一块非常大的手帕。”
“太棒了!”马利西亚一边说一边在包里摸索,“我要记下来!”
“然后,要是你们……千万不要去厕所,千万千万。别问为什么,就是别去,不然一个小时以后就全完了,除了渗出来的。”
马利西亚在潦草地飞快涂写。“他们会变得软绵绵的吗?”她问。
“会变得非常软。”基思盯着两个男人说。
“这太不人道了吧!”捕鼠人乙尖叫道。
“不,这很人道,”基思说,“非常人道。世上没有哪种野兽会这么对付另一种生物,但是你们的毒药每天都在这样药死老鼠。现在告诉我笼子里老鼠的事儿。”
汗水从捕鼠人乙的脸上滚滚而下。他看上去好像也被捕鼠夹夹住了。“你知道,捕鼠人总是捉活老鼠,拿到斗坑去。”他呻吟道,“贴补一点儿。这没什么错!是老规矩了!所以我们得保持供应,所以我们养老鼠。没办法!拿斗坑里的死老鼠喂别的老鼠没有坏处。每个人都知道老鼠吃老鼠,只要不吃颤巍巍的绿色东西!而且——”
“哦?还有而且?”基思冷静地问。
“罗恩说把斗坑里存活下来的老鼠留下来养着,你知道,就是那些躲开了狗的老鼠,那样,我们就能养出更大更厉害的老鼠,明白吗?”
“这很科学,真的。”捕鼠人甲说。
“那又有什么用呢?”马利西亚问。
“嗯,小姐,我们——罗恩说……我们觉得……我觉得……我们觉得……嗯,在老鼠里混进一些厉害的老鼠算不上作弊,你瞧,尤其要是进斗坑的狗有点儿不合标准的话。那么做又不是什么坏事?你们明白的,好让我们在下注的时候更有把握。我觉得……他觉得……”
“你似乎有点儿搞不清,这是谁的主意?”基思说。
“他的。”两个捕鼠人同时说。
我的,一个声音在莫里斯的头脑里说,他差一点儿从待着的地方跌了下去。杀不死我们就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壮,蜘蛛的声音说,变成最强的种族。
“你是说,”马利西亚说,“要是没有捕鼠人,他们就弄不到那么多老鼠!”她偏着脑袋想了想,“不,不对。好像不对劲儿。还有别的什么没告诉我们。那些笼子里的老鼠都……疯了,不正常……”
我也要疯了,莫里斯想,每天每时每刻脑袋里都有这个可怕的声音。
“我要吐了,”捕鼠人甲说,“我,我要去……”
“别去,”基思看着捕鼠人乙说,“你不会喜欢的。怎么样,助理捕鼠人先生?”
“问问他们另外那间地窖里有什么。”莫里斯说。他说得很快,他能感到说这句话的时候蜘蛛的声音想堵住他的嘴。
“另一间地窖里有什么?”基思问。
“哦,只有些杂物,旧笼子什么的……”捕鼠人乙说。
“还有什么?”莫里斯问。
“只有……只有……那里……”捕鼠人的嘴张开又合上了。他的眼睛突了出来。“不能说,”他说,“呃。那儿什么也没有。没错,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就是一些旧笼子。哦,有鼠疫,别进去,里面有鼠疫,所以不能进去,明白吗?有鼠疫。”
“他在撒谎。”马利西亚说,“不给他解药。”
“我只能那么做!”捕鼠人乙呻吟道,“得做一个才能入会!”
“那是协会的秘密!”捕鼠人甲冲同伙厉声说,“不能把协会的秘密说出去……”他紧捂住轰鸣的胃说不下去了。
“你们必须做什么?”基思问。
“做一个老鼠王!”捕鼠人乙冲口而出。
“老鼠王?”基思厉声问,“什么是老鼠王?”
“我——我——我——”男人结结巴巴地说道,“住口,我——我——我不想——”眼泪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我们——我做了一个老鼠王——住口,住口……住口……”
“它还活着?”马利西亚问。
基思冲她惊奇地转过身。“这些事儿你知道?”他问。
“当然,有关的故事很多。老鼠王非常邪恶,它们……”
“解药,解药,求求你们,”捕鼠人乙呻吟道,“我的胃里好像有好多只老鼠在跑!”
“你们做了一个老鼠王。”马利西亚说,“哦,天哪。好吧,我们把解药留在了你们关我们的那间小地窖里。我要是你们,就会抓紧时间去那儿。”
两个男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捕鼠人甲从暗门中掉了下去,第二个家伙落在了他身上。他们骂骂咧咧地呻吟着,放着响屁(不得不提)向地窖走去。
毒豆子的蜡烛依然亮着,蜡烛边是一张皱巴巴的纸。
男人身后的地窖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传来了门被木头顶死的声音。
“解药只够一个人的,”基思的声音从木门后面闷闷地传来,“不过你们肯定能解决——以一种人道的方式。”
黑皮想缓过气来,但他觉得就算是呼吸上一年他也缓不过来了,从前胸到后背缠绕着一圈剧痛。
“真神奇!”营养说,“你刚才在夹子里已经断气了,可现在你活过来了!”
“营养?”黑皮轻轻地说。
“是,头儿?”
“我很……感激,”黑皮说,他依然喘得厉害,“但是别犯傻,不过是弹簧松了,没有力道……钢齿也锈了、钝了。”
“但是你身上到处都是齿印!从来没有老鼠活着从夹子上下来过,除了吱吱先生,可它们是橡皮做的!”
黑皮舔了舔自己的肚子。营养说得没错,他的身上像是被打了孔。“我只是走运。”他说。
“从来没有老鼠活着从夹子上下来过。”营养又说了一遍,“你见到老鼠神了吗?”
“什么?”
“老鼠神!”
“哦,老鼠神啊。”黑皮说。他想接着说“没有,我不信这种无稽之谈”,但他没有说出口。他还记得那光线,记得他眼前的黑暗。那似乎并不坏。营养救他出来的时候,他几乎有些惋惜。在夹子里的时候,所有的痛苦都远去了,再也不需要做出艰难的决定。最后,他问营养:“火腿好吗?”
“还好吧。我是说,我们看不出有什么治不好的伤。他从前受过更重的伤。但是,唔,他从前就很老了,差不多三岁了。”
“从前?”
“我是说,现在他已经非常老了,头儿。沙丁鱼派我来找你,我们需要你帮我们把他架回去,可是——”营养怀疑地看了黑皮一眼。
“没事儿,我的伤只是看上去严重。”黑皮说,可他的脸疼得直抽搐,“我们上去吧?”
老房子里到处都是老鼠的落脚处。他们从饲料槽爬到了马鞍上,又从马鞍上爬到了干草堆里,没有人发现他们,也没有人注意他们。另一些老鼠也利用亚茨科的路线逃出了斗坑。狗正在互相争斗,疯狂地追捕它们,人也是如此。
黑皮对啤酒有一点儿了解,他以前在酒吧和啤酒厂里寻过生计。老鼠总是想不明白,人为什么有时候会喜欢把自己弄得晕头晕脑。对老鼠来说,在种种声光味组成的网中生活毫无意义。
然而现在黑皮觉得那样生活听上去也没有那么糟糕。暂时忘记一切,脑袋里不再嗡嗡地充满烦人的念头……似乎相当诱人。
他已经不太记得突变以前的生活,但肯定没有这么复杂。是的,也有可怕的事情,垃圾场的生活是很艰辛的。但是过去的就过去了,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老鼠从不考虑明天,只是模糊地感到将有更多的事情发生。那不是思考,没有好坏对错之分。“好坏”“对错”都是全新的想法。
想法!现在是想法的天下了!关于生活的重大问题和重大答案,该怎样生活,存在的意义。新的想法涌入了黑皮疲惫的大脑。
在这种种的念头当中,在他的头脑中,他看见了毒豆子小小的身影。
黑皮从来不跟那只小白老鼠或者那只匆匆跟在他身后、把他的想法画下来的小母老鼠说太多的话。黑皮喜欢实际的人。
但是现在他想:毒豆子也是一个扫夹猎人,就跟我一样!他走在我们的前面,发现危险的想法,给予思考,用语言堵住它们,让它们变得安全起来,然后为我们指引出前进的道路。
我们需要他……现在我们需要他。不然,我们都像是在桶中奔跑的老鼠……
很久以后,在营养老了,嘴边长出了白毛,身上的味道有一点儿古怪的时候,她讲述了这段攀爬的经历,讲述了黑皮如何在她耳边自言自语。被她从捕鼠夹里救出来的黑皮,她说,变得不同了。他的思维好像变慢了,但却变得更加深遂。
最奇怪的一点,她说,是发生在他们到达梁柱以后。在黑皮确定火腿没有大碍以后,他拿起那根曾给营养看过的火柴。
“他在一片旧铁屑上擦亮火柴,”营养说,“拿着燃烧的火柴走向了梁柱的另一头。我可以看见下面混乱的一切,干草架、遍地的干草、乱兜乱转的人群,就像,哈哈,就像一群老鼠……我想只要把火柴扔下去,啊,几秒钟内烟就会弥漫开来,而他们已经锁死了门。等到他们醒悟过来,他们已经被困住了,就像,哈哈,对了,就像桶里的老鼠,而我们却顺着檐槽走了。
“然而他只是站在那儿向下看着,直到火柴熄灭。然后他扔掉了火柴,帮我们架起了火腿,那桩事情再也没有提一个字。我事后问过他,在魔笛手的事情和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以后问过他,他说:‘是啊,桶里的老鼠。’那就是他关于那段经历所说的一切。”
“你到底在糖里放了什么?”基思率先走回暗门的时候问道。
“泻灵。”马利西亚说。
“不是毒药吧?”
“不是,是一种泻药。”
“什么是泻药?”
“就是让你总……想拉。”
“拉什么?”
“没什么,笨蛋。你就是……想拉。我可不怎么想帮你描述。”
“哦,你是说……拉。”
“对。”
“你碰巧带在身上?”
“是啊,当然,在大药箱里。”
“你是说你带那种东西出来就是为了应付这种事?”
“当然。很可能派得上用场的。”
“怎么会呢?”基思顺着梯子一边往上爬一边问道。
“嗯,假如我们被绑架了呢?假如最后落在海里了呢?假如被海盗抓住了呢?海盗的饮食很单调,可能就是因为那样,他们总是发火。又假如我们逃了出来,游到了一个岛上,岛上除了椰子什么都没有呢?椰子很容易让人结肠子。”
“嗯,不过……不过……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要是你这么想,为了预防万一,最后什么东西都得带上了!”
“所以包才这么大嘛。”马利西亚边冷静地说着边爬出了暗门,然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基思叹了一口气:“你给他们下了多少?”
“很多,但他们只要不吃太多的解药就没事儿。”
“你给了他们什么解药?”
“泻灵。”
“马利西亚,你这人真不怎么样。”
“是吗?你想用真的毒药药他们,那些可以让他们的胃融化掉的东西,你还挺有想象力。”
“嗯,老鼠是我的朋友,有些毒药真会把胃融掉。可是……用毒药当解药……有点儿……”
“那不是毒药,是药,完了以后他们会觉得清爽干净得很。”
“好吧,好吧。可是……当作解药给他们,有一点儿……有一点儿……”
“聪明吧?有叙述技巧吧?”马利西亚说。
“我想是吧。”基思勉强承认说。
马利西亚四下张望着:“你的猫呢?我还以为他跟着我们呢。”
“有时候他就那样走开了,况且他不是我的猫。”
“是啊,你是他的小厮。不过有了一只聪明的猫,小伙子就可以飞黄腾达了,你知道。”
“这话怎么说?”
“当然是说那只穿靴子的猫啦,”马利西亚说,“每个人都知道迪克·利文斯通和他神奇的猫,不是吗?”
“我不知道。”基思说。
“那是一个非常著名的童话!”
“抱歉。我刚学会认字没多久。”
“真的吗?好吧。迪克·利文斯通是一个一文钱都没有的男孩,后来他成了尤伯戈尔的市长大人,就因为他的猫特别擅长抓……呃……鸽子。尤伯戈尔城的鸽子太多了。对了,事实上后来他甚至娶了苏丹的女儿,因为他的猫把所有的……鸽子都赶出了苏丹的王宫……”
“其实应该是老鼠吧,是不是?”基思木着脸说。
“对不起,是的。”
“那只是个故事。”基思说,“哎,真有老鼠王的故事吗?老鼠们有王吗?我从来没听说过。是怎么选出来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多年来一直有老鼠王的传说。告诉你,它们真的存在。就是门外那个标记上的样子。”
“什么,那些尾巴被结在一起的老鼠?怎么……”
门外不断传来响亮的敲门声,有些听上去似乎是靴子击打出来的。
马利西亚走了过去,拉开门栓,夜晚的空气一下子涌了进来。“怎么了?”她冷冷地说。
门外是一群愤怒的人。领头的,看上去他似乎是唯一一个领头的,因为他碰巧站在最前面,一见马利西亚就后退了一步。
“哦……是你,小姐……”
“没错。我爸爸是市长,你们知道的。”马利西亚说。
“呃……是,我们都知道。”
“你们为什么全拿着棍子?”马利西亚问。
“呃……我们想跟捕鼠人谈谈。”领头的那个人说。他努力想往马利西亚的身后看,马利西亚站到了一边。
“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她说,“除非你们觉得地上有暗门,通往地下迷宫一样的地窖,地窖里绝望的动物们被关在笼子里,而且藏着大批被盗的食物?”
那个男人又紧张地看了马利西亚一眼。“你又在编故事了,小姐。”他说。
“出什么问题了吗?”马利西亚说。
“我们认为他们……搞了点小动作……”男人一边说一边在马利西亚的目光下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是吗?”马利西亚说。
“他们在斗坑边骗了我们!”领头的男人身后的一个人说,话说得很勇敢,因为有人挡在他和马利西亚之间,“他们一定是训练了那些老鼠!一只老鼠抓着绳子四处飞!”
“还有一只咬了我的亚茨科,咬在……在……在那个地方!”更后面的一个人说,“总不能告诉我那不是训练好的吧?”
“今天早上我还见到一只戴帽子的老鼠呢。”马利西亚说。
“今天奇怪的老鼠太多了。”另一个人说,“我妈妈说,她看见一只老鼠竟然在厨房的架子上跳舞!我祖父起床找假牙的时候,他说一只老鼠用假牙咬了他——用他自己的牙齿咬了他!”
“什么,戴着假牙吗?”马利西亚说。
“不,只是拿着假牙一开一合!还有呢,我们街上的一位女士打开食品柜的时候,发现里面竟然有老鼠在奶油碗里游泳。还不仅仅是游泳!它们受过训练,组成特定的队形,潜水,在空中挥舞着大腿!”
“你是说花样游泳?”马利西亚说,“现在是谁在编故事,呃?”
“你确定不知道那两个人在哪儿?”领头的男人狐疑地说,“有人说他们往这边来了。”
马利西亚转动着眼珠子。“好吧,是这样,”她说,“他们是来这儿了,一只会说话的猫帮我们给他们下了一点儿毒,现在他们被关在地窖里。”
领头的男人看着她。“啊,那就好。”他在转身离开时说,“好了,要是你真看见了他们,告诉他们我们在找他们,好吗?”
马利西亚关上了门。“不被人相信真可怕。”她说。
“现在跟我讲讲老鼠王的事儿吧。”基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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