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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从二十根眉毛上往下落。有几个士兵想给家里写信,可惜笔尖却陷在蜡板里:蜡已经快融化了。
“然后呢,军士长?”
“这还不简单,小子,然后我们就荣归故里。”
“哦。”
年长的士兵坐在一旁,麻木地盯着木头墙壁。奥托库心神不宁,动来动去,似乎还在担心着什么。
“军士长,我妈妈叫我要么拿着盾牌回去,要么躺在盾牌上回去。”他说。
“很好,小子。就要有这股劲儿。”
“不过我们不会有事的,对吧,军士长?”
军士长凝视着恶臭的黑暗。
过了一会儿,有人吹起了口琴。
普塔克拉斯普半转过头,只听耳边有个声音问:“你是金字塔修造师,对吧?”
一个人影出现在他们的藏身之处,此人一袭黑衣,动作极轻巧,与他相比,猫的脚步声无异于一支乐队。
普塔克拉斯普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今天受的惊吓真是够多了。
“好吧,把它关掉。马上把它关掉。”
二乙凑过来。
他问:“你是谁?”
“我叫特皮克。”
“什么,跟国王一个样?”
“没错,跟国王一个样。现在把它关掉。”
二乙道:“这可是金字塔!你没法关掉金字塔!”
“好吧,那就让它喷溢。”
“我们昨晚就试过了。”二乙指指破裂的压顶石,“把二甲铺开,爸爸。”
特皮克看一眼二乙的扁哥哥。
好半天他才说:“这是那什么海报,对吧?”
二乙低下头,特皮克见状也低头往下看。绿色的嫩芽已经淹过了他的脚踝。
“抱歉。”他说,“我好像就是止不住。”
“没错,这可真烦人。”二乙慌乱道,“这种事儿我也遇到过。有一回我长了个疣子,怎么也消不下去。”
特皮克在破裂的压顶石旁蹲下。
“这东西,”他说,“它有什么意义?我是说它上头镀了一层金属,为什么要这样?”
二乙道:“金字塔要喷溢就必须得有个尖的东西。”
“就为这个?这是黄金,对吧?”
“是金银合金。黄金和白银铸在一起。压顶石非得用金银合金不可。”
特皮克撕开表面的合金,委婉地说:“它并不完全是金属。”
“没错,那个,”普塔克拉斯普道,“我们发现,呃,表面的金属片也一样有效。”
“就不能用便宜些的材料吗?比方说钢铁?”
普塔克拉斯普鼻子里直冒冷气。这一天过得不好,健全的神智早已是遥远的回忆,但有些事实他仍然确信无疑。
“每天都有露水什么的,钢铁最多只能撑个一两年,”他说,“很快尖儿就没了,至多喷溢个两三百次。”
特皮克把脑袋靠在金字塔上。它冷冰冰的,还嗡嗡作响。在持续的脉动下他似乎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十分微弱,但正在增强。
在他头顶,金字塔直入云宵。二乙会解释说,这是由于金字塔墙体与地面的角度恰好是五十六度,一种名为侧倾的视觉效应使它看起来比实际还要高出许多。他多半还会用到诸如透视和虚高一类的字眼。
黑色大理石像玻璃一样光滑。石匠们干得漂亮。平滑的石块间只有一道细小的缝隙,勉强插得进匕首。但也够宽了。
“如果只一次呢?”他问。
库米心不在焉地咬着指甲。
“火。”他说,“准能挡住他们。他们很容易点燃。或者水.,他们多半会溶解。”
“他们有些人在破坏金字塔。”纸莎草之眼镜蛇头神贾夫的祭司道。
另一位祭司道:“回到人间的人总那么暴躁。”
库米望着不断接近的死人大军,心里越来越迷惑。
“迪奥斯在哪儿?”他问。
老祭司被推到前排。
“我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库米质问道。
迪奥斯并没有微笑。他很少感到这一动作的必要。但此时此刻,他的嘴唇边缘的确起了褶皱,眼睑也放下去一半。
“你可以告诉他们,”他说,“新时代需要新领袖。你可以告诉他们,他们该给有新想法的年轻人腾出位置来。你可以告诉他们,他们已经过时了。你可以把这些都说给他们听听。”
“他们会杀了我的!”
“那你不就永远跟他们同在了?也不知他们会不会这样急着要你过去。”
“你才是高阶祭司!”
“你干吗不去跟他们谈谈?”迪奥斯道,“别忘了告诉他们说哭闹反抗都没用,你一定会把他们拽进眼镜蛇时代。”他把法杖递给库米,又补充道,“或者随便什么时代,名字随你高兴。”
库米感到兄弟姊妹们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他清清嗓子,整理一下长袍,然后转身面对木乃伊大军。
他们正喊着什么,只一个词,一遍遍不断重复。他听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不过它似乎让他们越来越愤怒。
他举起法杖。在扁平的光线下,法杖上的蛇形浮雕显得异常鲜活。
碟形世界的神灵——这里指的是大多数人心目中的神灵,他们真实存在于世界中央那座直入云霄的高山邓曼尼法斯汀上,居住在几乎与世隔绝的万神殿里,平时要么观看滑稽的凡人小打小闹,要么组织请愿,抗议大量涌入的冰巨人拖累了天界地区的地产价值——这些神灵一直对一种人类特有的能力很感兴趣:人类似乎总能在错误的时间说出错误的话来,分寸拿捏恰到好处。
这里所说的并非什么大家常犯的小错误,比如“完全没有危险”或者“爱叫的狗不咬人”之类,而是能在紧张的局势下激起轩然大波的小短句。要想知道它们造成的效果是什么样,你可以试试把钢筋扔进三百转每分钟、功率六亿六千万瓦特的蒸汽轮机的轴承里。
人类的确有这种倾向。行家们一致认定,等以后裁判打开信封、宣布比赛结果时,呼忒·库米将凭借“离开这地方,你们这些污秽的阴魂”的出色表现,成为“史上最愚蠢问候语”的有力竞争者。
前排的祖先停下来,被后面的祖先一挤,又往前踉跄几步。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已经被其余二十六个特皮西蒙推举为发言人,此时他独自蹦到前排,抓住库米颤抖的胳膊。
他问:“你说什么?”
库米翻起白眼,嘴巴开开合合,但他的声音明智地选择了蛰伏不出。
特皮西蒙把缠满绷带的脸凑到祭司的尖鼻子跟前。
“我记得你,”他咆哮道,“我见过你到处晃悠。不折不扣的大坏蛋,要我说,我记得自己当时就这么想来着!”
他瞪大眼睛扫了一眼其他人。
“你们都是祭司,不是吗?来道歉的,嗯?迪奥斯在哪儿?”
祖先们嘟嘟囔囔地往前挤。死了成百上千年以后再见到那些向自己保证冥界生活多么多么美好的人,你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脾气。队伍中央突然一片混乱,五千年里只能看到自己棺材内盖的普桑姆-努特-克哈国王情绪突然失控,好几个年轻些的同胞死死拉住了他。
特皮西蒙把注意力转回库米身上,祭司仍然被他捏着。
“污秽的阴魂,唔?”他说。
“呃。”库米道。
“放下他。”迪奥斯从库米僵直的手指间轻轻拿过法杖,“我是高阶祭司迪奥斯。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语调非常平静,十分通情达理,既隐含着一丝忧虑,又带着毋庸置疑的权威。这声音蒂杰里贝比的法老已经听了几千年,它管理着他们的日程,规范他们的仪式,把时间分割成适宜的片段,并向众人解释诸神的行为方式。那是权威的声音,它激活了祖先们古老的记忆,让他们满脸局促、踯躅不安。
一个比较年轻的法老跳上前来。
“你这混蛋!”他哑声道,“你把我们一个个打倒、又一个个关起来,而你自己却一直活着。大家都以为那不过是代代相传的名字,可事实上一直都是你。你多少岁了,迪奥斯?”
没有声响,也没人动弹。一阵微风卷起几粒灰尘。
迪奥斯叹口气。
“我本来没打算这样。”他说,“可事情那么多,时间总是不够。一开始我也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真的。我以为不过是普通的休息,让我恢复体力,我完全没有怀疑过什么。我只关心仪式是否按部就班,从没留意过时间的流逝。”
特皮西蒙挖苦道:“家族里从来就有长寿基因,是不?”
迪奥斯盯着他,嘴唇静静地蠕动,等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声音比平日的咆哮温和了不少,“家。”他说,“家,没错。我肯定也有过家,不是吗?不过,你知道,我已经不记得了。首先失去的就是记忆。真奇怪,金字塔似乎并不为你保留记忆。”
特皮西蒙问:“你是迪奥斯,历史脚注的保管人。”
“啊。”高阶祭司微微一笑,“记忆从大脑中消逝,但却一直环绕在我周围。每份卷轴,每本书,都是记忆。”
“那是王国的历史!”
“是的,也是我的记忆。”
国王略微放松下来。惊惧的好奇一点点解开了愤怒结成的疙瘩。
他问:“你多少岁了?”
“大概……七下岁吧。有时似乎远远不止。”
“真的七千岁?”
“是的。”
“竟有人能忍受这个?”国王问。
迪奥斯耸耸肩。
他说:“七千年也不过是一天一天地过罢了。”
他单膝下跪,用颤抖的双手举起法杖。他的动作很慢,不时还蹙起眉头。
“噢,国王们,”他说,“我的存在从来只是为了服务。”
接下来是一阵极其窘迫的漫长沉默。
最后法尔-雷-普塔赫挤到前面来,“我们要摧毁金字塔。”
“那等于摧毁王国。”迪奥斯道,“我不能允许你们这样做。”
“你不能允许?”
“是的。没有了金字塔,我们会变成什么样?”迪奥斯问。
“我们是死人,”法尔-雷-普塔赫道,“我们会获得自由。”
“但王国却会变成一个平凡无奇的小国家。”迪奥斯道。祖先们惊恐地发现对方眼里竟噙着泪水,“我们所珍惜的一切都会落入时间的长河随水漂流,毫无确定性,缺乏指引,变化无常。”
“那它们只好去碰碰运气。”特皮西蒙道,“让开,迪奥斯!”
迪奥斯举起法杖,木蛇展开身体,朝国王嘶嘶地吐信子。
“不准动。”迪奥斯道。
黑色的闪电在祖先之间噼啪作响。迪奥斯惊讶地看着法杖,过去它从没这样做过。然而七千年来,迪奥斯手下的祭司一直相信他的法杖统治着人世和冥界,眼下的一幕正是源于他们那虔诚的信仰。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高处传来微弱的叮当声,那是一把匕首插进了两块黑色大理石之间的缝隙。
金字塔在特皮克身下脉动,大理石像冰一样滑溜。他本以为墙面向内倾斜对自己会大有帮助,但情况却并不乐观。
关键在于,他告诉自己,既不要往上看,也不要往下看。眼睛直视前方,视线穿透大理石,把难以置信的高度分割成容易应付的小块。就像时间。这就是度过永恒的诀窍——把它打碎,各个击破。
他注意到底下有人在大喊大叫,于是扭头瞥了一眼。他才刚刚爬上三分之一的高度,不过已经能看到河对岸灰蒙蒙的人群,他们仰面朝天的脸仿佛点缀在灰雾中的苍白水滴。近处是浅色的死人大军,他们与迪奥斯率领的灰色祭司对峙。双方正为了什么事争执不下。
太阳在地平线上。
他抬起手,摸到下一条缝隙,找到借力点……
迪奥斯发现瓦砾堆上普塔克拉斯普的脑袋,于是派两个祭司把他带到自己跟前。二乙把叠好的哥哥夹在胳膊底下,自己也跟了过来。
“那孩子在干吗?”他质问。
“噢,迪奥斯啊,他说他要让金字塔喷溢。”普塔克拉斯普答道。
“他想怎么做?”迪奥斯问。
“噢,大人啊,他说他要赶在太阳落山前给它封顶。”
“能行吗?”迪奥斯转向建筑设计师。二乙有些迟疑。
“也许。”他说。
“然后又会怎么样?我们会回到外面的世界吗?”
“呃,这得看维度效应会不会逆转,以及它的每一个阶段是不是都能稳定,或者相反的,金字塔会不会像压力下的橡胶一般发生……”
二乙受不住迪奥斯强烈的目光,磕磕巴巴地停了下来。
最后他承认,“我不知道。”
“外面的世界,”迪奥斯道,“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在河谷。我们的世界属于秩序。人类需要秩序。”
他举起法杖。
“那是我儿子!”特皮西蒙吼道,“你敢!那是国王!”
祖先大军晃动一阵,但仍然无法打破法杖的咒语。
“呃,迪奥斯。”库米道。
迪奥斯转过身,扬起眉毛,“你有话说?”他问。
“呃,如果那真是国王,呃,我——我是说我们——我们觉得你也许应该随他去。呃,你不觉得这主意很不错吗?”
迪奥斯的法杖一震,冰冷的束缚立刻捆紧了祭司们的四肢,令他们动弹不得。
“我为王国付出了生命,”高阶祭司道,“一次又一次。它的一切都来自我的创造。我不能在现在抛弃它。”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神灵。
特皮克又往上挪了两英尺,然后轻轻向下伸出手去,从大理石里拔出一把匕首。不过这一切其实都是白费工夫。通常大家只在难度太大而距离又很短的时候才会借助匕首攀爬,就算这样也免不了被人诟病,因为这意味着你选错了线路。除非你的匕首能无限量供给,否则今天这种高度是毫无希望的。
金字塔表面闪过奇特的阴影,他再次扭头瞥了一眼。
一直在吵吵闹闹的神灵回来了。
他们在田地和芦苇荡里蹦跳、踉跄,目标直指大金字塔。这些神固然蠹笨到极点,却仍然明白金字塔的意义,也许他们甚至察觉了特皮克的意图。众神顶着各式各样的动物脑袋,他们似乎都很愤怒。
“你不准备管管他们吗,迪奥斯?”国王问,“你是不是准备告诉他们世界永远不该改变?”
迪奥斯仰起头,只见众神相互推搡着蹚过了河这边。他们身上属于人类的部分正不断消退,如今到处都是尖牙和耷拉的舌头。长着狮子脑袋的正义之神——迪奥斯想起来了,对方名叫朴忒——正用自己长鳞片的尾巴抽打一个河神。掌管金属制品的狗头神切费特一边咆哮,一边挥舞铁锤,漫无目的地乱打一气。这可是切费特啊,迪奥斯暗想,我创造他原是为了教导人们金属线、金银丝和细工的艺术。
可当时事情不是很顺利吗?那些人原本只是沙漠里的乌合之众,是他把金字塔的秘密和自己对文明的记忆倾囊相授。那时候他需要神灵的帮助。
但神灵的麻烦之处就在于,一旦相信他们的人多起来,他们就会变成真实的存在。而变成真实存在的东西总是与最先的期许有所不同。
切费特,切费特,迪奥斯暗想,打造戒指的神、编制金属的神——现在他,瞧啊,他的指甲已经变成了利爪……
我所想象的他不是这样的。
“停下。”迪奥斯呵斥道,“我命令你们停下!你们要服从我。是我创造了你们!”
他们还不知感恩为何物。
迪奥斯把所有的注意力转向了神那边,特皮西蒙国王感到束缚自己的力量正在减弱。
其他祖先也发现了,现在他们万“尸”一心,迪奥斯可以等以后再说。
家里人比较重要。
特皮克听到脚下的刀柄咔嚓一声,身子立刻往下滑了一点儿,只能靠单手挂在金字塔上。他已经在上头插进了另一把匕首,可是……不,没用的。他够不到那么远。说真的,眼下他的胳膊跟两截湿漉漉的短绳没有两样。好吧,如果下滑时身体尽量摊开,那么他也许可以减慢速度,不至于……
他往下一看,发现一片木乃伊巨浪正向上汹涌,朝自己席卷而来。
祖先们像攀缘植物般贴着金字塔静静地上升。靠上面的一排总是站在前一代人肩膀上,再让更年轻的后代从自己身上往上爬。攀爬的浪潮在特皮克周围涌动,一双双枯骨抓住他,半推半拉,帮他爬上倾斜的外墙。他们呻吟般的鼓励不绝于耳,那声音活像石棺开启时的嘎吱声。
“干得漂亮,孩子。”一具表皮剥落的木乃伊一把将他扯上自己的肩膀,“你让我想起了自己活着的时候。给你,儿子。”
“好。”上方的尸体伸长胳膊,轻而易举地拎起特皮克,“多好的家族精神。祝一路顺风,孩子。我是你的曾曾曾叔祖,不过我猜你是不会记得我的。上。”
于是,特皮克被一级级往上拎,身旁还有其他祖先也在攀爬。古老的手指抓得很紧,把他不断往上拉。
金字塔越来越窄。
底下的普塔克拉斯普若有所思地望者他们。
“多棒的劳动力啊。”他说,“瞧,最底下的那些承受着所有的重量!”
“爸爸,”二乙道,“我觉得咱们最好赶紧跑。那些神越来越近了。”
“你觉得咱们能雇他们干活不?”普塔克拉斯普充耳不闻,“他们已经死了,所以多半不会要求多高的薪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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