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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选 鳄鱼——一桩非常事件,或称游廊市场上发生的怪事
作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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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羽译

关于一位年纪不老不少、模样不美不丑的先生

被市场上的鳄鱼活活地整个吞下

以及此后经历的真实故事

Oh,Lambert!Où est Lambert?

As-tu vu Lambert?

今年,1865年,1月13日中午十二点半,叶莲娜·伊万诺芙娜打算去参观游廊市场上卖票展出的鳄鱼。叶莲娜·伊万诺芙娜是我有学问的朋友、同事、多少沾点远亲的伊凡·马特维伊奇的夫人。伊凡·马特维伊奇口袋里装着出国旅行的证件(出国主要不是为了治病,而是求知心切),可见已是获准休假的公职人员,因此当天上午无事可做,他不仅没对妻子的这种无法克制的愿望表示反对,而且自己也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好主意,”他满心喜欢地说,“参观鳄鱼!在去欧洲之前,就地见识一下栖居欧洲的动物倒也不坏。”他说着便挽起妻子的胳膊,立即一同前往市场。我呢,作为这一家人的好友,照例要陪着他们。在那个令我永远难忘的早晨,伊凡·马特维伊奇别提有多么高兴,这是我从来不曾看到过的——说真的,对于自己未来的遭遇,我们事先竟一无所知!他一走进游廊市场,就立刻对建筑的富丽堂皇赞不绝口,等走到展出新近运到首都的那头怪物的店铺跟前时,居然主动替我向鳄鱼主人付了二十五戈比的参观费——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我们走进一个不大的房间,发现除鳄鱼外,还有几只鹦鹉,是一种外国白鹦鹉,此外,房间凹进去的地方有一只特制的笼子,里面关着一群猴。在入口处的左侧,靠墙摆着一个浴盆形状的白铁大水槽,上面罩着牢固的铁丝网,槽底上的水不过一寸深。在这个水浅得可怜的槽子里,放着一条其大无比的鳄鱼,像一段圆木似的一动不动,看来,由于我们这里不欢迎外国来宾的潮湿气候,它已经完全丧失了活动能力。这个大怪物起初并没有使我们觉得特别有趣。

“鳄鱼原来是这样子!”叶莲娜·伊万诺芙娜用一种深表惋惜的语气慢悠悠地说,“我还以为它……是另外一副模样呢!”

她很可能认为鳄鱼是钻石做的呢。一个德国佬,这里的主人,鳄鱼的所有者,朝我们走了过来,面带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气瞅着我们。

“他做得对,”伊凡·马特维伊奇小声对我说,“因为他知道,在整个俄国展出鳄鱼的,目前就他一个人。”

我觉得,伊凡·马特维伊奇所以说出这一番纯属扯淡的见解,也全是由于他现在的心情特别愉快的缘故,而在其他场合下,他对人总是非常刻薄的。

“依我看,你的这条鳄鱼不是活的。”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受到主人生硬态度的刺激,于是又开口说道,还对他嫣然一笑,为的是要降服这个无礼莽汉——这是女人们的一种惯技。

“啊,不!太太,”主人用蹩脚的俄语回答道,立刻把罩在水槽上的铁丝网掀开一半,拿起棍子去戳鳄鱼的脑袋。

这头阴险的怪物,为了表示它还活着,便轻轻动了动爪子和尾巴,微微抬起嘴巴,发出一阵像长叹似的喘气声。

“喂,别生气,卡尔亨!”德国人温存地说,由于有了面子深感满意。

“这鳄鱼多讨厌!我简直吓坏了,”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小声说道,显得更加妩媚了,“以后我做梦准会梦见它。”

“不过,它在梦里是不会咬您的,太太。”德国人十分殷勤地奉承她道,觉得自己说话俏皮,先笑了笑,但我们谁也没有答理他。

“走,谢苗·谢苗内奇,”叶莲娜·伊万诺芙娜接着说,这是专门对我说的,“我们最好看猴去。我爱猴爱得不得了;有的猴是那样招人喜欢……鳄鱼可是太吓人了。”

“噢,别害怕,亲爱的,”伊凡·马特维伊奇在我们背后大声说道,洋洋得意地要在妻子面前显出英雄气概来,“这个原籍在法老王国的瞌睡虫待在槽子里,是不会伤害我们的。”他在水槽旁边站住了。这还不算,他还摘下一只手套,去搔鳄鱼的鼻子,事后他承认,是想让鳄鱼再一次发出喘气的声音。鳄鱼主人出于对妇女的礼貌,紧跟着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向关着猴的笼子走去。

这样,一切都很顺利,当时还料想不到会发生什么意外。叶莲娜·伊万诺芙娜看猴看得高兴,甚至手舞足蹈起来,简直被猴迷住了。她快活得尖声惊叫,不断转身跟我说话,好像根本不屑理睬那位主人,在提到这些猴子很像她的一些来往密切的熟人和朋友时不禁哈哈大笑。我也感到开心极了,因为他们长得确实很像。展出鳄鱼的德国人弄不清自己是否应当赔笑,因而最后觉得非常没趣。在这一瞬间,一声恐怖的哀号,甚至可以说是不像人声的呼喊,突然震撼了整个房间。我一时没了主意,起初在原地愣住了;但我发现叶莲娜·伊万诺芙娜也大叫起来,于是急忙转过身去——我看见了什么啊!我看见——天啊!——我看见鳄鱼张开血盆大口,咬住可怜的伊凡·马特维伊奇的腰部,已经平举在半空里,只见他的两条腿在拼命踢蹬。此后一眨眼间——人就不见了。然而,我还是要描述一番详情细节,因为我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睹了眼前发生的整个过程,我甚至不记得过去什么时候曾经这样专注和好奇。在发生不幸的时候,我想道:“这是因为遭难的是伊凡·马特维伊奇,要是这事落到我头上——我该有多么倒霉啊!”不过,还是言归正传。当时鳄鱼在它的血盆大口里把伊凡·马特维伊奇转了过来,使他的两只脚对准自己的喉咙,先把脚吞了下去;然后把双手抓住槽子、竭力想挣脱出来的伊凡·马特维伊奇又吐出一些,再一口齐腰吞下。然后吐了又吞,吞了又吐,反复了好几次。就这样,我们眼睁睁看着伊凡·马特维伊奇不见了。最后,鳄鱼使劲一咽,把我的这位有学问的朋友整个吞进肚去,这一次什么也没有剩下。我们从外面可以看到伊凡·马特维伊奇的整个身形在鳄鱼肚子里缓缓移动。我又想大声叫喊。这时,命运突然再一次和我们开了个玩笑:大概由于吞下的东西过于庞大而感到憋闷,鳄鱼又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好像要最后打个饱嗝儿,嘴里霍地冒出伊凡·马特维伊奇的脑袋,也不过是一秒钟工夫,只见他满脸绝望的表情,眼镜从鼻梁上一下子滑落下来,掉到了槽子底上。这颗充满绝望神情的脑袋钻了出来,好像只是向外界的一切瞥上最后一眼,同人世的欢乐黯然诀别。然而,这颗脑袋已来不及实现自己的愿望了:鳄鱼用尽气力猛地一吞——霎时间脑袋又变得无影无踪,这一次可是永远不见了。一个活人脑袋的一隐一现真是令人触目心惊,不过还有一点——不知是由于这幕戏演得太快和太出人意外,还是由于眼镜滑下了鼻梁——有的地方竟显得滑稽透顶,惹得我突然冷不防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然而我立刻省悟到我是这家人的老朋友,在这种场合失笑实在不成体统,于是立即转向叶莲娜·伊万诺芙娜,深表同情地对她说:

“我们的伊凡·马特维伊奇这回可没命了!”

在发生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叶莲娜·伊万诺芙娜表现出多么强烈的激动,甚至是我难以想象和表达的。起先,她发出第一声惊呼后,好像在原地僵住了,看着呈现在眼前的混乱景象,显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是使劲瞪大眼睛;然后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号,我随即抓住她的两手。最初也吓得呆若木鸡的主人,这时忽然把手一拍,仰天喊叫起来:

“啊,我的鳄鱼,O mein allerliebster Karlchen!Mutter, Mutter, Mutter!”

随着这声呼唤,后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个老婆子,头戴包发帽,两腮红通通的,已是上了年纪,衣衫不整,她大吼一声,向她的德国丈夫扑了过来。

于是出现了一场大乱。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发狂似的反复喊着两个字:“割开!割开!”接着就直奔鳄鱼的主人和那个老婆子,看来要恳求他们——大概已无法控制自己——为了某种原因非割开什么不可。主人夫妇俩根本不理我们,只是像牛犊一样在槽子旁边嗷嗷哭叫。

“它得没命了,肚皮的马上要胀破,因为它把一个当官的整个地吞下去了!”主人用蹩脚的俄语高喊道。

“Unser Karlchen, unser allerliebster Karlchen wird sterben!”老婆子喊道。

“我们无了依靠,饭的没得吃了!”主人跟她喊叫着呼应。

“割开,割开,割开!”叶莲娜·伊万诺芙娜揪住德国人的衣服,喊个不停。

“他逗弄鳄鱼——您的丈夫干吗要逗弄鳄鱼!”德国人推开她吼叫着,“要是卡尔亨胀死了,您得赔偿——das war mein Sohn, das war mein einziger Sohn!”

我得承认,看到外来的德国人是这样自私,他的衣衫凌乱的老婆子是这样心狠,我感到愤怒万分;况且叶莲娜·伊万诺芙娜一个劲儿喊着:“割开!割开!”——这使我更加焦急,终于把我的全部注意力吸引住,使我不禁惊慌起来……我要先声明一句——对这种奇怪的喊声,我完全理解错了:我原以为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在短暂的一瞬间丧失了理智,同时要为她心爱的伊凡·马特维伊奇的死申冤报仇,非要用棍子把鳄鱼痛打一顿才解心头之恨。其实,她完全是另一番用意。我小心地向门口张望一阵,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竭力劝说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平静一些,主要是不必再用“割开”这样一种容易引起别人误解的字眼儿。由于这里正是市场中心,周围的人都很有教养,而且离那个大厅不远,这时候拉夫罗夫先生也许正在大厅里发表公开演说呢——所以她这种固执的愿望不仅无法实现,甚至是不可思议的,随时都会招致那些有教养的人向我们发出嘘声,斯捷潘诺夫先生说不定会画出几幅讽刺漫画来。我大为惊讶的是,我这种怯懦的疑虑立即得到了证实:原来在鳄鱼展览室和卖二十五戈比一张门票的入口处的小过道之间挂着一个布幔,这时布幔突然拉开,一个满脸胡须、手里攥着帽子的人钻了出来,上半身拼命向前探着,并且非常谨慎地站稳双脚,一步也不肯迈过鳄鱼展览室的门槛,以便保有不买门票的权利。

“这种固执的要求,夫人,”陌生人说,他尽力在门槛外站稳些,以免向我们这边倒过来,“会有损你们将来的声誉,这是由于你们的脑子缺少磷的缘故。你们马上就会在进步报纸的新闻栏里和我们的讽刺刊物上受到耻笑……”

但是,他没能把话说完,醒悟过来的主人吃惊地看到在鳄鱼展览室里说话的人居然没买门票,便怒冲冲地扑向这个进步的陌生人,揪着他的衣领,用拳头把他赶了出去。两个人随即消失在布幔后面,我们看不见了,直到这时我才看清这场骚乱毫无结果;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完全没有什么错:她根本无意于——像我在前面提到的那样——坚持让鳄鱼在棍子底下受到一顿侮辱性痛打的惩罚,只不过想一刀切开鳄鱼的肚子,好把伊凡·马特维伊奇从里面搭救出来。

“原来是这样!您想叫我的鳄鱼死了!”主人又跑进来喊道,“不行,要先让您的丈夫死了,然后鳄鱼才完蛋!……我爸爸展出鳄鱼,我爷爷展出鳄鱼,我儿子将来还要展出鳄鱼,我以后也要展出鳄鱼!我们都展出鳄鱼!我在全欧洲出了名,您们在全欧洲没有名,非得付给我罚款不行。”

“对,对!”气势汹汹的德国老婆子帮腔道,“我们的不放你们的走,卡尔亨要胀死,您们得付罚款!”

“把鳄鱼切开也没用了,”我平静地接着说,想催促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尽快回家去,“我们亲爱的伊凡·马特维伊奇现在很可能已经在天堂里游逛了。”

“我的朋友,”这时完全出人意料地传来了伊凡·马特维伊奇的声音,使我们万分惊奇,“我的朋友,我的意见是——非直接诉诸官方不可,因为没有警察的协助,这个德国人是不会懂得道理的。”

这些话说得坚定、有分量,表现出不同凡响的沉着,最初使我们大为惊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不用说,我们还是立刻跑到盛鳄鱼的槽子跟前,怀着虔敬和疑惧参半的心情去听那不幸的囚徒说话。他的声音又低又尖,甚至有些刺耳,仿佛是从离我们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活像某个调皮鬼跑进另一个房间,拿平常睡觉用的枕头把嘴捂住,然后开始喊叫,想让隔壁房间的人觉得好像有两个农民在荒郊野外或是隔着深山峡谷彼此呼唤——有一次我在熟人家里过圣诞节就有幸听到过这种声音。

“伊凡·马特维伊奇,亲爱的,这么说你还活着哪!”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哽咽着说。

“还活着,挺好,”伊凡·马特维伊奇回答道,“感谢全能的上帝,我虽说被吞了进来,却平安无事。我唯一担心的是,上司会怎样看待这个事件;因为我已经领到出国的证件,却陷进了鳄鱼的肚子,也未免太不机灵了……”

“不过,亲爱的,别管什么机灵不机灵;首先得想办法把你从那里挖出来。”叶莲娜·伊万诺芙娜抢着说。

“挖出来!”主人吼叫着,“我决不允许挖鳄鱼的肚子。现在观众会来得很多,我的要收fünfzig戈比,卡尔亨的肚皮不会胀破。”

“Gott sei dank!”女主人帮腔说。

“他们说得有理,”伊凡·马特维伊奇心平气和地说,“经济原则高于一切。”

“我的朋友,”我喊了起来,“我要刻不容缓去见上司,我要控告,因为我已预感到,这件麻烦事我们自己是对付不了的。”

“我也这么想,”伊凡·马特维伊奇说,“但是,在我们的这个贸易危机时期,不支付经济赔偿是很难白白剖开鳄鱼肚子的,因而不可避免地要产生一个问题:主人损失了鳄鱼能得到什么赔偿?还有另一个与此有关的问题:由谁支付赔偿?因为你知道,我是没有财产的……”

“是不是从你的薪水里支付。”我犹豫不决地说。可是主人当即打断我的话:“我的鳄鱼的不卖,我的鳄鱼的要卖三千,我的鳄鱼的要卖四千!现在会来很多很多的观众:我的鳄鱼的要卖五千!”

总之——他神气得令人难以忍受,自私和卑鄙的贪欲使他的眼睛放射出喜悦的光芒。

“我走!”我愤怒地大声喊道。

“还有我!我也走!我要找安德烈·奥西贝奇本人,用我的眼泪求他发发慈悲。”叶莲娜·伊万诺芙娜伤心地说。

“别这样,亲爱的,”伊凡·马特维伊奇急忙打断她的话,因为他对自己的妻子倾慕安德烈·奥西贝奇早就心怀醋意,他知道妻子很乐意跑到那位有学问的人跟前痛哭一场,因为她哭的时候很美。“还有你,我的朋友,我劝你也别去,”他接着对我说,“不要直接去,这样太鲁莽,会捅出别的娄子,你最好今天就去找季莫菲·谢苗内奇,私下里拜访他。他是个守旧的人,不算精明,但稳重可靠,主要是——为人直爽。你代我向他致意,跟他讲明情况。因为最近一次玩牌时,我欠了他七个卢布,请顺便把这笔钱交给他:这会使不徇私情的老头子的心肠软下来。在任何情况下,他出的主意都会对我们大有教益。现在,你先把叶莲娜·伊万诺芙娜送回家……请放心,我的朋友。”他接着对妻子说,“这一场大吵大叫和娘儿们的无谓争吵弄得我累了,我想睡上一觉。这地方既暖和又软和,虽然我还来不及仔细打量一下这个意想不到的住所……”

“还说什么打量!难道你那里有亮光吗?”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奇怪地喊道。

“我的周围漆黑一团,”这个可怜的囚徒回答说,“但是我可以摸索,就是说,可以用手打量……再见吧,请放心,各种娱乐活动也别放弃了。明儿见!你呢,谢苗·谢苗内奇,傍晚再来看看我,由于你心不在焉,可能记不住,那就在手帕上打个结子,免得忘记了……”

我承认我很乐意走开,一来是觉得非常疲倦,再说也有点厌烦了。我匆匆挽起叶莲娜·伊万诺芙娜的胳膊,她满面愁容,然而由于心情激动却显得越发标致,我赶忙把她带出展览鳄鱼的房间。

“晚上来,还得交二十五戈比!”主人在我们身后高喊道。

“天哪,他们是多么贪得无厌啊!”叶莲娜·伊万诺芙娜说,一面在市场墙壁上挂的一面面镜子里端详自己,她显然已经觉察出自己变得格外好看了。

“经济原则嘛。”我有些激动地回答道,在行人面前为自己挽着一位太太而感到自豪。

“经济原则……”她慢吞吞地说,声音十分动听,“我真不明白,现在伊凡·马特维伊奇怎么会谈论这个令人憎恨的经济原则。”

“我可以解释给您听。”我回答说,立即把我国引进外国资本的好处讲了一遍,这都是早晨我在《彼得堡新闻》和《呼声报》上看到的。

“这是多么荒唐啊!”她听了一会儿,连忙插嘴说,“再别讲了,怪讨厌的;您胡说些什么……告诉我,我的脸很红吗?”

“您的脸不是很红,而是很美!”我乘机恭维她道。

“真调皮!”她得意地小声说,“可怜的伊凡·马特维伊奇,”过了一分钟,她娇媚地歪着头,接着说道,“真的,我很可怜他,唉,天啊!”她忽然大声喊道,“请问,他今天在那里头怎么吃饭呢?还有……还有……要是他需要什么东西的话……他该怎么办呢?”

“这问题倒是没想到。”我回答说,也感到很难办。我确实没想到这一点,女人在处理生活问题方面比我们男人要实际得多了。

“不幸的人,他怎么会陷入这样一种境地呢……没有娱乐,一片黑暗……叫人伤心的是,我竟没有留下他的一张照片……这样一来,我可真跟寡妇一样了,”她又说了几句,露出迷人的笑容,对自己的新处境显然很感兴趣,“嗯……我毕竟非常可怜他!……”

总之——她把一个楚楚动人的年轻妻子对于亡夫的怀念表现得非常明显而又自然。最后,我把她送到家里,安慰了一番,陪她吃过晚饭,喝了一杯香喷喷的咖啡,六点钟动身去找季莫菲·谢苗内奇,我料到凡是结了婚的正经人在这个钟点都会在家里坐着或是躺着休息。

我用这种适合于叙事的文体写完了第一章,下面打算用的就是虽说不太高雅,然而却更为自然的文体了,这是我要事先向读者交代清楚的。

令人肃然起敬的季莫菲·谢苗内奇接见我时有点匆促不安,似乎有些心烦意乱。他把我引进窄小的书房,严严实实地关上门,神情显然很不自在,开口说道:“免得孩子们来捣乱。”然后让我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自己在安乐椅里落了座,掩好身上长棉袍的衣襟,摆出一副官气十足,甚至有些严厉的面孔,准备应付各种公事,尽管他既不是我的上司,也不是伊凡·马特维伊奇的上司,但一直被认为是个关系一般的同事,也可以说是个熟人。

“首先,”他先开了腔,“请您务必注意,我不是什么上司,而是下属,跟您和伊凡·马特维伊奇一样……我是局外人,不想介入任何事。”

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全部情况,这使我很感惊异。尽管如此,我还是把整个事件的经过又细细地向他讲了一遍。我说话时不禁心情激动,因为这时我正在履行一个好朋友的职责。他听我说话时并不特别惊讶,只是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疑神气。

“您看,”他听完后说道,“我早料到,他必定会出这种事。”

“请问是何原因,季莫菲·谢苗内奇,这可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哪……”

“所见极是。不过,伊凡·马特维伊奇在整个供职期间的所作所为正应得此结果。他为人浮躁,且自命不凡。总是侈谈‘进步’和诸如此类的各种思想,这就是进步给他带来的下场!”

“但是,需知此事颇不寻常,对他绝不可以用进步人士遵循的一般规律加以衡量……”

“不,完全可以。您看得出,这是文化素养过高的结果,您尽可相信我的话。因为文化水平过高的人总是到处乱钻,特别是有些地方他们往往不请自去。不过,也许您早已清楚地知道,”他好像有些生气,接着说道,“我文化不高,有了一把年纪;本是个士兵的儿子,此后担任公职,至今已是五十年了。”

“噢,不,季莫菲·谢苗内奇,不必客气。恰恰相反,伊凡·马特维伊奇渴望聆听您的高见,万望多加指点。可以说,他含着眼泪切盼赐教。”

“‘可以说,他含着眼泪。’嗯。这是鳄鱼的眼泪,不可全信。喏,请问,他怎么动了出国的念头?再说款项从何而来?他不是没有财产吗?”

“季莫菲·谢苗内奇,他最近领到奖金,所以有些积蓄,”我诉苦般地回答说,“他总共只想出国三个月——前往瑞士……访问威廉·退尔的故乡。”

“威廉·退尔?哼!”

“他想去那不勒斯赏春。参观博物馆,了解民间习俗,还要观看动物……”

“哼!观看动物?我认为,这不过是妄自尊大罢了:观看什么动物?什么动物?难道我们这儿还缺少动物?有的是动物园、博物馆、骆驼。彼得堡近郊还有熊。而他自己却钻进了鳄鱼的肚子……”

“季莫菲·谢苗内奇,得啦,人家遭了难,来向一位朋友、一位年长的亲人求助,渴望听到指点,而您——却一味斥责……但愿您多少可怜一下不幸的叶莲娜·伊万诺芙娜也好!”

“您是说他的夫人吧?一个迷人的小娘们。”季莫菲·谢苗内奇嘟哝道,态度显然软了些,津津有味地嗅了嗅鼻烟,“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再说她有多么丰满,小脑袋总是歪向,歪向一边……非常惹人喜欢。安德烈·奥西贝奇前天还谈到过她呢。”

“谈到过她?”

“谈到过,简直赞不绝口,他说,那样的胸脯、眼神、发式……他说,那不是个小娘们,简直是一块糖果,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他们还很年轻哪。”季莫菲·谢苗内奇大声擤了擤鼻涕,“可是,他们这种年轻人多么会向上爬啊……”

“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季莫菲·谢苗内奇。”

“自然,自然。”

“季莫菲·谢苗内奇,有什么办法可想吗?”

“不过我能有什么办法?”

“请您出些主意,多加指点,您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一个亲人!下一步怎么走?是否要去求见上司?或者……”

“求见上司?大可不必,”季莫菲·谢苗内奇连忙说道,“如果您想让我出主意,那么头一条,这事应当暗中了结,就是说,应当私人出面。事情令人疑窦丛生,而且是前所未闻。主要是前所未闻,没有先例,并且难以置信……因此首先应持慎重态度……不妨让他在那里躺着去吧。我们必须等等再说……”

“怎么能等等再说呢,季莫菲·谢苗内奇?要是他在那里头憋死了呢?”

“怎么会憋死呢?我好像记得,您不是说过他过得相当舒服吗?”

我把整个事件又重复了一遍。季莫菲·谢苗内奇沉吟起来。

“哼!”他嘟哝道,手里转动着鼻烟壶,“我看呀,他没去国外,暂时在那里躺着倒是好事。让他能有工夫思量一番;当然不要让他憋死,因此必须采取相应的保健措施;比如说,在那里要提防患上咳嗽和别的什么病……至于那个德国人,我个人的看法是,他很有理,甚至比他的对方还要有理,因为是别人未经允许钻进他的鳄鱼的肚子,而不是他未经允许钻进伊凡·马特维伊奇的鳄鱼的肚子,而且据我记忆所及,伊凡·马特维伊奇并没有什么鳄鱼。好啦,鳄鱼既然是私人财产,可见不付赔偿费就不能把它切开。”

“要救人哪,季莫菲·谢苗内奇。”

“这是警方公务。您应当前往警局报案才对。”

“不过,我们可能很需要伊凡·马特维伊奇,也许要查询一下他的下落。”

“很需要伊凡·马特维伊奇?哈哈!还有一事奉告,他已在公认休假之列,因此我们可以不闻不问,让他在那里尽情观光欧洲各地。如若他假期已满尚未报到,那就另当别沦,届时我们自会查问打听……”

“还有三个月哪!季莫菲·谢苗内奇,发发慈悲吧!”

“他是咎由自取。哼,谁把他塞到那儿去的?这么一来,公家大概非得为他雇一个保姆不可,但是人员编制并无此类名额。而关键在于——鳄鱼原属私人财产,因此,这里应适用所谓经济原则。经济原则可是至高无上的。前天在鲁卡·安德烈伊奇家举行的晚会上,伊格纳吉·普罗柯菲伊奇就说过这话,您认识伊格纳吉·普罗柯菲伊奇吗?他是个资本家,经营着大企业,您知道吗,他的话讲得头头是道,他说:我们需要工业,我们的工业不发达。应当建立工业。应当弄到资本,就是说,应当形成中产阶级,也就是所谓的资产阶级。由于我们资本短缺,所以要引进外国资本。首先,应当扶植外国公司,让它们分段购买我国土地,目前国外均有此种规定。他说,村社所有制是毒药,是毁灭!您知道,他讲得这样激烈;嗯,他们是体面人,他们是大富翁……可不是小职员。他说,实行村社制,工农业都不能得到发展。他说,应当让外国公司尽量分段买下我国的全部土地,然后再尽量划分、划分,划分为极小的地段,您知道——他说‘划……划分’二字时语气非常坚定,他说,然后再出售成为私人财产。其实也不是出售,不过是租赁。他说,一俟全部土地落入引进的外国公司之手,那么,它们就可以任意规定租金数额。因此,农民要想勉强糊口,就必须多干两倍的活儿,而且随时会被赶走。这就是说,农民必须兢兢业业、驯服、勤勉,为取得同样的报酬要多干两倍的工作。目前村社里的农民成了什么样子!他们知道不会饿死,就经常偷懒,酗酒。其实我们可以吸收资金,掌握资本,形成资产阶级。英国一家政治和文学性的报纸《泰晤士报》分析了我国的财政状况,不久前发表过评论,说我国财政拮据,原因就在于我国没有中产阶级,没有大宗财产,没有甘愿效劳的无产阶级……伊格纳吉·普罗柯菲伊奇讲得实在精彩。真是一位演说家。他要亲自向上司递交呈文,然后送《彼得堡新闻》发表。这种文章和伊凡·马特维伊奇写的歪诗可大不一样……”

“伊凡·马特维伊奇的事怎么办呢?”等老头儿唠叨够了,我插嘴道。季莫菲·谢苗内奇有时候喜欢聊聊闲天,好表现一番他并不落后,而是知道很多事情。

“伊凡·马特维伊奇的事怎么办?我就要谈到这个问题。我们自己也要设法把外国资本引进俄国,您想想看:既然引进的鳄鱼所有主的资本通过伊凡·马特维伊奇成倍地增加了,那么,我们就应当保护外国资本家,可是现在呢,恰恰相反,却要想方设法在他的原始资本——鳄鱼的肚子上开刀。这合适吗?我认为,伊凡·马特维伊奇既然是祖国的忠实儿子,就应该为通过自己使外国鳄鱼的价值增加一倍,也许会增加两倍,而感到高兴和自豪。这是引进资本的需要。请注意,只要一个人获得成功,第二个人就会再运进一条鳄鱼,第三个人会一下子运来两条或三条鳄鱼,他们手头的资本就逐渐积累起来了。这就有了资产阶级。应当予以鼓励才是。”

“算了吧,季莫菲·谢苗内奇!”我喊道,“您是要求不幸的伊凡·马特维伊奇做出几乎是不近人情的自我牺牲呢!”

“我没有提出任何要求,首先我要请您——刚才我已经说过——想到我并不是上司,因而我不能向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我是以祖国的儿子的身份讲话,就是说,不是以《祖国之子》的名义,而是纯粹以祖国的儿子的身份讲话。我还得提一提,是谁让他钻进鳄鱼肚子里去的呢?一个担任一定官职的体面人,一个合法结过婚的人,突然间——弄到这种地步!这说得过去吗?”

“可是,他弄到这种地步全是出于偶然呀!”

“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此外,您说说看,哪儿能弄到款项去向鳄鱼主人支付赔偿金呢?”

“可不可以用他的薪水支付,季莫菲·谢苗内奇?”

“薪水够吗?”

“不够,季莫菲·谢苗内奇,”我发愁地回答道,“鳄鱼主人最初吓了一跳,唯恐鳄鱼会胀破肚皮,后来他看清一切都很顺利,于是便神气起来,由于能把参观费提高一倍而乐不可支。”

“也许会提高两三倍呢!观众马上会蜂拥而来,展出鳄鱼的人全是机灵鬼。何况还没到大斋期,人们正想寻欢作乐,首先要让伊凡·马特维伊奇用个假名,叫他不必着急。也可以让大家都知道他正待在鳄鱼的肚子里,可又不是来自官方消息。这么一来,伊凡·马特维伊奇甚至会处于一种特别有利的地位,因为大家都认为他已经出国了。要是有人说他在鳄鱼肚子里,我们就表示不能置信。这就可以把事情掩饰过去。关键是——要让他等等再说,他干吗要这么着急呢?”

“嗯,不过要是……”

“别担心,他的身体结实得很……”

“嗯,那么以后他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好,不瞒您说,这件事可是复杂透顶。难以揣测,而且最糟糕的是至今没有先例。要是我们有过先例,就可以想个办法循例处理了。既然如此,怎么能马上解决呢?需要仔细考虑一下。事情只好拖一阵子。”

一条妙计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出来。

“能不能这么办?”我说,“既然他待在怪物的肚子里是命该如此,他能够维持生命也是天意使然,那么能不能替他递个呈子,请求按上班对待呢?”

“嗯……除非按休假论,不要薪水……”

“不,能不能薪水照发呢?”

“什么理由?”

“算是出差……”

“出什么差?去什么地方?”

“就说到内部去,到鳄鱼内部去……这么说吧,去进行考察和就地研究各种情况。这自然是件新鲜事儿,但它是进步事物,同时还可以表现出对启蒙事业的热心……”

季莫菲·谢苗内奇沉思起来。

“指定一名特派官员,”他终于说道,“到鳄鱼内部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我个人认为,这事荒唐得很。编制上不许可。再说到那种地方能执行什么任务呢?”

“比方说,为了在生物体内部就地对其特性进行切实的研究。当前很时兴自然科学,还有植物学……他可以住在那里,根据情况……对,报告消化过程或是仅仅介绍生物的习性。目的是积累实际材料。”

“这已经是统计学的事了。得啦,我不擅长统计学,也不是哲学家。您提到实际材料——我们积累的实际材料本来就够多了,真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场。再说搞这种统计危险哪……”

“为什么?”

“就是危险嘛。还有,您总该同意吧,他准是侧身躺着报告所谓的实际材料。可是怎么能侧身躺着办公呢?这又是一件新鲜事儿,而且很危险;这种事情同样没有先例。如果我们有一个稍微近似的先例,我认为,也许就能算他是出差了。”

“不过,以前从未运来过活鳄鱼呀,季莫菲·谢苗内奇。”

“嗯,不错……”他又沉吟起来,“如果您愿意提出的话,您的这个反驳意见倒是满有道理,甚至可以成为进一步处理问题的依据。但是,您还得考虑到,如果不断运来活鳄鱼,公务员们开始一个个溜掉,然后借口那里又暖和又软和,都要求前去出差,然后在那里侧身躺着……您自己也会承认这是个坏榜样。这么一来,大概每个人都愿意钻到那里去白拿薪水了。”

“您帮帮忙吧,季莫菲·谢苗内奇!顺便说件事,伊凡·马特维伊奇托我把他欠您的赌账交给您,七个卢布,是玩牌输的……”

“哎呀,这还是他前两天在尼基弗尔·尼基弗雷奇家输的呢!我记得。他当时是多么快活啊,还逗乐,再看现在!……”

老头儿真的受了感动。

“帮帮忙吧,季莫菲·谢苗内奇。”

“一定尽力而为。我私下出面说说情,打听打听。不过,您也非正式地从侧面问一问,那个德国人究竟要多少钱才肯卖他的鳄鱼?”

季莫菲·谢苗内奇的心显然软了下来。

“一定照办,”我回答道,“我很快就会给您回音。”

“他的太太……现在是孤身一人吧?她寂寞吗?”

“您该去看望看望她,季莫菲·谢苗内奇。”

“一定去,我前天就想去,这真是个好机会……他为什么,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偏要看什么鳄鱼!其实呢,我自己也想看看鳄鱼。”

“还是去看看那个可怜的人吧,季莫菲·谢苗内奇。”

“一定去。当然,我不想用这种办法使他产生得救的希望。要以私人身份去看他……好,再见!我又要去见尼基弗尔·尼基弗雷奇了,您也去吗?”

“不,我要看那个囚徒去!”

“好吧,现在您去看的竟是囚徒!……哎——呀,这都是轻举妄动的结果啊!”

我向老头儿告了别,脑子里的思绪乱纷纷的。季莫菲·谢苗内奇是个善良的、非常正直的人,但是我跟他分手后,想起他已经供职五十个年头,当前像季莫菲·谢苗内奇这种人在我国已经不多了,不禁感到一阵高兴。不用说,我随即飞快地跑进游廊市场,把这些情况全告诉了伊凡·马特维伊奇。同时我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他在鳄鱼肚子里怎么过活呢?他在鳄鱼肚子里怎么能够生存呢?难道真能在鳄鱼肚子里活下去吗?我有时真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稀奇古怪的梦,尤其因为这个事件涉及的竟是一头大怪物……

然而,这并不是梦,而是千真万确、不容置疑的现实。否则的话——我也不会讲它了!现在我再接着说下去……

我赶到市场已是晚上九点钟左右,时间很晚了,只好从后门走进鳄鱼展览室,因为德国人这一次不像平日,早已提前关上店门。他穿着一件油迹斑斑的旧礼服,悠闲地踱着步子,只是比不久前的上午显得加倍的得意。十分明显,他已经没有什么担心的事儿。“观众会来得很多的。”老婆子不久也出来了,显然是要监视我。德国人和老婆子不断嘀嘀咕咕。尽管已经关上店门,他仍然向我要了二十五戈比。较真儿得实在过分!

“你的每次都要交钱;观众要交一卢布,你的只交二十五戈比,因为你是你的好朋友的好朋友,我是尊敬朋友的……”

“还活着吗?活着吗?我的有学问的朋友!”我向鳄鱼走去,一边大声说话,好让伊凡·马特维伊奇老远就能听见,也好迎合他的自尊心。

“还活着,挺好,”他回答道,虽然我就站在他的身旁,但还是觉得他好像是在很远的地方或床底下说话似的,“还活着,挺好,不过先不谈这些……事情办得怎么样?”

“我故意装作没听清他的话,只管用关切的焦急口吻问他道:怎么样,在鳄鱼肚子里有什么感觉?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完全出于友谊和一般礼貌的考虑。可是他竟赌起气来,不耐烦地截住我的话。

“事情办得怎么样?”他喊道,像平素一样对我颐指气使,嗓音尖细,这一次令人觉得尤其讨厌。

我把跟季莫菲·谢苗内奇的谈话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说话时尽量露出几分委屈不满的语气。

“老头儿是对的,”伊凡·马特维伊奇斩钉截铁地说,平常他跟我谈话时也是这样很不客气,“我喜欢一个人讲求实际,就看不上优柔寡断的脓包。不过,我得承认,你关于出差的主意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从科学和伦理的角度,我确实可以提供很多材料。但是,现在出现的是崭新的、出人意外的情况,已无需单为薪水操心。注意听着。你坐下了吗?”

“没有,站着哪。”

“随便坐吧,坐在地板上也行。注意听着。”

我怒火满腔,没好气地抓过一把椅子,“咚”的一声放在地板上。

“听着!”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今天来了大批大批的观众,傍晚时挤得水泄不通,警察也跑来维持秩序。到了八点钟,就是说比平常早些的时候,主人觉得必须关门闭馆,好数数钱已赚了多少,也便于准备一下明天的展出。我知道,明天一定会门庭若市。因此可以断言,京城的专家学者、贵妇名媛、外国使节、法官律师等都会纷纷前来参观。此外,人们会从我们好奇的庞大帝国的各个省份拥向这里。结果呢——我会受到人们的注目,虽然谁也看不见我,我却能成为头号风云人物。我要开导开导这群游手好闲的家伙。我自己得了教训,准备现身说法,树立一个气度恢弘、乐天知命的榜样!可以说,我将成为开导人类的布道讲坛。我住在这头怪物的肚子里,能提供与它有关的各种博物学资料,仅就这些资料而言,就已经十分难能可贵。因而对于不久前发生的这次事件,我不仅没有怨言,而且满怀希望能由此博得一个无比辉煌的前程。”

“您不感到厌烦吗?”我挖苦他道。

最叫我恼火的是,他说话时用词狂妄自大——简直是不可一世。然而,他的这些表现又使我感到迷惑不解。“这个轻浮浅薄的傻瓜有什么,有什么可以趾高气扬的呢!”我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真不该趾高气扬,应当痛哭流涕才是。”

“不对!”他对我的指责提出了尖锐反驳,“因为我一向胸怀大志,只是目前才有暇思索一下改善整个人类命运的问题。现在,从鳄鱼的肚子里即将涌现出真理和光明。我肯定能独树一帜,发明一种有关新经济关系的崭新理论,并为此感到自豪——这是我由于公务繁忙和耽于世俗的无聊消遣一直未能办成的事。我必将驳倒一切理论,成为新的傅立叶。顺便问一声,你把七个卢布还给季莫菲·谢苗内奇了吗?”

“用我的钱还的。”我回答说,尽量在语气中强调出解囊相助的是我。

“我们以后再算账,”他傲慢地回答道,“我正等着给我提薪呢,这事十拿九稳,因为不给我提薪还能给谁提呢?现在我能带来说不完的好处。还是谈正事吧。我的妻子怎么样?”

“你大概是问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吧?”

“妻子怎么样?!”这一次他简直是在尖声嚎叫。

真是没法办!我只好顺从地,然而又气得咬牙切齿地讲了一遍,提到我怎样把叶莲娜·伊万诺芙娜留在家里了。他甚至不肯听完我的话。

“我对她另有安排,”他急不可待地讲了起来,“既然我在这里出了名,我就要让她在那里也出名,那些学者、诗人、哲学家、外来的矿物学家、达官显宦,早晨和我谈过话,晚上就会拜访她的沙龙。从下星期起,她每天晚上应当开放沙龙接待来宾。我有成倍增加的薪水,可以从中拨出接待费,由于接待应当只限于供应茶水和雇用仆人,所以事情一办就妥。人们在这里和她那里都会对我纷纷议论。我早就盼望有幸能成为大家的谈论对象,但受到了地位低下和官职卑微的限制,一直没能如愿以偿。现在鳄鱼随随便便地这么一吞,我的目的就全部实现了。人们会认真听取我说的每一个字,反复思考、传诵和在报刊上发表我说的每一句名言。我要让大家知道我是个什么人!最终他们会明白他们让一个什么样的天才埋没在怪物的肚子里。有的会说:‘这个人可能当过外交大臣并治理过一个王国。’也有的会说:‘这个人治理不了外国的王国。’我哪一点,哪一点不如那个加尼埃·帕热西斯基或是别的什么人哪?……妻子应当与我pendant——我有才,她有貌,又殷勤。有些人会说:‘她漂亮极了,因此才是他的妻子。’另一些人会纠正他们说:‘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所以她才这样漂亮。’为了万无一失,请让叶莲娜·伊万诺芙娜明天买一套安德烈·克拉耶夫斯基主编的百科辞典,这样她就能畅谈各种学问。要让她一定经常阅读《圣彼得堡新闻》上的政治性premier,并且每天和《呼声报》的社论对照比较。我认为,主人会答应偶尔把我和鳄鱼一起带到我妻子的豪华沙龙去。我要待在华丽的客厅中间的槽子里,滔滔不绝地说着从早晨起就琢磨好的俏皮话儿。我要把自己的各种方案透露给政府要员;我要同诗人们讨论韵律;同女士们取乐开心,而且又能行不逾轨——因为对她们的丈夫来说,我不会有丝毫危险。在其他人面前,我要树立一个达观知命、顺天承运的典范。我要让妻子成为文采夺目的才女;我要提携她,向大众推荐她;她既然是我的妻子,就应当具有一切最高贵的品质。如果说人们把安德烈·亚历山大罗维奇称为俄国的阿弗莱德·德·缪塞有道理,那么把我的妻子称为俄国的叶芙根尼娅·图尔就更加合情合理。”

我必须承认,这一派胡言乱语倒是有点合乎伊凡·马特维伊奇平素的作风,但我还是认为他现在是热昏了头,正在说胡话。这依旧是那个平凡、普通的伊凡·马特维伊奇,只是透过玻璃望去,竟大了二十倍。

“我的朋友,”我问他道,“你想长寿吗?请大致告诉我一下:你身体还好吗?你怎么吃饭,怎么睡觉,怎么呼吸呢?我是你的朋友,你应当承认这件事太不平常,因此,我感到好奇也就十分自然了。”

“这不过是一种无聊的好奇心罢了,”他用教训的口吻回答道,“但是你的好奇心可以得到满足。你问我在怪物的肚子里怎样安排生活吗?第一,我感到吃惊的是,鳄鱼的肚子原来空空如也。它的肚子好像是用空无一物的橡皮大口袋做成的,跟我们这里的豌豆街和摩尔斯克大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沃兹涅先斯克大街上卖的那种橡皮做的玩艺儿差不多。你可以想象得出,否则的话,我在这里怎能有容身之地呢?”

“这可能吗?”我喊了起来,显然吃惊不小,“难道说鳄鱼肚子里完全是空的?”

“一点不错,”伊凡·马特维伊奇振振有词地厉声坚持道,“它的结构很可能是按照大自然的规律形成的。鳄鱼只有一个长着锋利牙齿的大嘴巴,除嘴巴外还有一条相当可观的大尾巴——这就是一切,千真万确。鳄鱼的两端中间有个一无所有的空间,裹着一层橡皮之类的东西,很可能真的就是橡皮。”

“那么,肋骨呢,心肝肠胃呢?”我甚至生起气来,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也没有,这些全没有,很可能从来就没有过。所有这些——不过是那些轻狂的旅行家们的无聊幻想。我现在用自己的身子撑大了鳄鱼肚皮,就像人们给痔疮患者的坐垫吹气一样。鳄鱼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伸缩性。甚至连你,我们家的好朋友,要是不在乎什么的话,也能和我一同住在这里——甚至你住下也还有空地方呢。我甚至想在万不得已时写信把叶莲娜·伊万诺芙娜也叫来。其实,鳄鱼的这种中空结构完全符合自然科学。因为,我们不妨举例说明,要是让你造出一条新鳄鱼——你自然会遇到一个问题:鳄鱼的主要特点是什么?答案很清楚:能吞人。要使鳄鱼具有什么结构才能吞人?答案更清楚:要把它做成空的。物理学早已肯定,大自然不允许存在真空。因此,正是为了不允许存在真空,鳄鱼的肚子才必须是空的,这样它可以不停地吞噬,吞下它碰到的一切东西来填满肚皮。这就是所有的鳄鱼都要吞食我们的同类的唯一合理的原因。人类的构造与此不同;例如,人的头脑越空虚,就越不愿意填满它,这是不受普遍规律支配的唯一例外。如今,我对这一切已了如指掌,我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亲身体验理解了这些道理,可以说我正置身于大自然的内部,在它进行提纯的净化器里,倾听着它的脉搏跳动。我的观点甚至可以从辞源学中找到根据,因为鳄龟这个词的本身就意味着贪食。鳄鱼,Crocodil1o——显然是意大利语,一个现代正在用的词儿,也可能来自古埃及的法老王时代,显而易见是法语词根croquer的派生词,意思是进餐、吃饭,一般都用于同饮食有关的场合。我打算把这些定为第一次公开讲演的内容,等他们把我连同水槽一起运到叶莲娜·伊万诺芙娜的沙龙时,我就可以向聚集在那里的听众宣读。”

“我的朋友,你现在恐怕得吃一点泻药了!”我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他发烧了,热昏了,发了热病了!”我惊惶不安地不断自言自语。

“扯淡!”他轻蔑地回答道,“再说,我处在目前的境地,服泻药多有不便。不过,你提起服泻药的事儿,其用意我也多少知道一点。”

“我的朋友,你怎么……你现在怎么吃东西呢?今天吃了午饭没有?”

“没有,不过肚子很饱,我今后很可能再不必吃东西了。这件事很好理解:我用身体填满了鳄鱼的肚子,使它永远觉得很饱。现在可以好几年不必喂它。另一方面——我使它觉得很饱,它自然会把体内分泌的营养液供给我,这正像一些考究的风流娘儿们,把生肉片贴在身体的各部分过夜,经过晨浴之后,就会变得鲜艳娇嫩、有弹性和迷人。由此可见,我用自己的躯体喂饱了鳄鱼,反过来也从鳄鱼那里吸取了营养;可见——我们是互相养活的关系。即使是一条鳄鱼,要消化像我这样一个人也是相当困难的,因此目前它一定会觉得胃里有些发沉——只是它根本没有胃——为了不让这头怪物受到过度的痛苦,我在里面很少翻身;虽然我能够翻身,但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我不肯这样做。这是目前我的处境的唯一缺陷,季莫菲·谢苗内奇用比喻的手法把我叫作懒汉是很有道理的。不过我即将证明,侧身而卧——而且——只有侧身而卧才能彻底改变人类的命运。我国报刊上发表的各种伟大思想和方针显然都出自懒汉之手;因此,人们才把这些想法说成是闭门造车,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让他们说去吧!不久我就要创立一套完整的社会体系,而且——你不可能相信——这有多么容易!只要你离群索居,躲到远远的角落里或是让鳄鱼一口吞掉,闭上眼睛,立刻就能为整个人类设计出一个完美的极乐世界。你们走后不久,我马上就开动脑筋,业已设想出三套体系,现在正在设计第四套。说真的,首先必须把一切通通驳倒;而且在鳄鱼肚子里进行反驳并不费吹灰之力;不仅如此,从鳄鱼肚子里观察起来,一切好像清楚得多……不过,我的处境依然存在着一些缺陷,虽然是无关紧要的缺陷:鳄鱼肚子里有点湿漉漉的,仿佛涂上了一层黏液,此外还有点儿橡胶味儿,跟我那双旧胶皮套鞋的味儿完全一样。仅此而已,别无缺陷。”

“伊凡·马特维伊奇,”我打断了他的话,“这一切神奇极了,简直叫我无法相信。难道,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吃饭吗?”

“你这个头脑简单的无聊家伙,怎么净惦记着这种无用的小事!我对你讲的全是伟大的思想,而你却……要知道,我只靠伟大的思想就能填饱肚皮,这些思想的光辉照亮了我周围的黑夜。再说,心地善良的鳄鱼主人和无比仁慈的老太婆已经达成协议,不久前决定每天早晨往鳄鱼嘴里插进一根类似笛子的金属弯管,我可以通过管子吮吸咖啡或是泡有白面包的肉汤。他们已经请邻居定做管子,不过我认为这实在过于奢侈。我希望至少活上一千年,如果鳄鱼确实也能活同样长久的话,幸亏我想到了这一点,你明天不妨找一本博物学的书查一查,回头告诉我一声,因为我很可能记得不确切——把鳄鱼和别的古生物弄混了。只有一种想法使我稍感不安:因为我身穿呢衣,脚蹬皮鞋,所以鳄鱼显然消化不了我。再说,我还活着,自然要坚决进行抵抗,免得把我消化掉了,原因很清楚,我不愿意变成一切食物都要变成的那种东西,因为这对我太不体面。我只担心一件事:我的呢礼服不幸是用俄国料子做成的,在一千年里可能烂得什么也没有了。那时候我就会一丝不挂,尽管我怒气冲天,大概也得慢慢被消化掉;虽然我白天决不允许,也不会容忍发生这种事情,可是等夜间进入梦乡、神不守舍了,一个土豆、一张薄饼或是一块小牛肉的有失体面的下场就很可能落到我的头上。这种念头使我无比愤怒。仅根据这一项理由,就应当修改关税率,鼓励进口英国呢子,那种呢子耐穿得多,万一有人被鳄鱼吞了,穿它可以在更长的时期内经得住自然界的侵蚀。一有机会,我就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某个政府大员,同时也要通知我们彼得堡几家日报的政论作家,让他们去鼓吹一番。我相信他们现在要采纳的我的意见绝不只是这么一条。我能够预见到,他们每天早晨会各自拿着编辑部资助的二十五个戈比,成群结队地挤在我的周围,向我探询对近日电讯新闻的看法。简单说吧——我面临的是无限美妙的灿烂前程。”

“发昏了,发昏了!”我自言自语道。

“我的朋友,要不要自由呢?”我想彻底弄清他的意见,于是问道,“可以说,你在蹲监狱呢,而一个人本来是应当享有自由的。”

“你这个傻瓜,”他回答道,“野蛮人才喜欢无拘无束,智者喜欢的是秩序,要是没有秩序……”

“伊凡·马特维伊奇,算啦,饶了我吧!”

“住嘴,听着!”由于我打断了他的话,他气得尖叫起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精神振奋。我身居斗室,只怕——那些篇幅浩繁的刊物的文艺批评和我们讽刺性报纸的喧嚣。我担心那些思想浅薄的来访者,蠢才、心怀嫉妒的人和虚无主义分子会把我推崇到可笑的程度。不过,我会采取措施的。我急切地等待着明天公众的反应,主要是——报纸上的舆论。报纸上登了些什么,明天务必向我报告。”

“好的,明天我一定带一大堆报纸来。”

“明天就想知道报纸的反应还为时太早,因为三天之后才能登出广告。不过,从今天起请你每天晚上来一趟,可以从院子的后门进来。我有心任用你当我的秘书。你负责读报刊杂志给我听,我可以向你口授我的想法,委派你处理各种事务。尤其不要忘记各地的电讯。凡是欧洲的电讯,每天都要送到这里。不过,这些事已经够了,你现在大概很想睡觉。回家去吧,你对我刚才说的关于批评的事不必多虑:我并不害怕批评,因为批评意见本身就处于被批评的地位。一个人只要聪明正直,就一定会有崇高的威望。我不做苏格拉底,就做第奥根尼,或者二者兼而有之,这就是我在人类中要扮演的角色。”

伊凡·马特维伊奇在我面前信口开河,急急忙忙地讲个没完没了(确实是——热昏了头),正像俗话说的那种意志薄弱的“长舌妇”,心里什么事儿也藏不住。他跟我说的有关鳄鱼的种种情况,更让我难以相信。鳄鱼的肚里居然空无一物,这怎么可能呢?我可以打赌,他这样夸口吹牛是由于虚荣心作怪,也多少有些贬低我的意思。他肯定有病,而对于病人是应当尊重的;不过,我必须坦率承认,我一直讨厌伊凡·马特维伊奇。从小时候起,我一生都想摆脱他的挟制,结果没有办到。我有上千次想跟他一刀两断,可是每一次都不得不再去找他,好像还希望为了什么事去找他讲理和出一口冤气。这种友谊真怪!我可以肯定,我对他只有一分友谊,另外九分都是怨恨。不过,我们这一次分手时却动了感情。

“您的朋友是个大大的聪明人。”德国人在准备送我出去时低声对我说,他一直留心听着我们的对话。

“A proops!”我说,“免得一会儿忘了——万一有人想买您的鳄鱼,您打算要多少钱呢?”

伊凡·马特维伊奇听到我提的问题,满心好奇地等着答复。他显然不肯让德国人要价太低;不过,他听了我的问话,还是发出“吭”的一声,特意清了一下喉咙。

德国人起初听都不愿意听,而且还大发脾气。

“谁也别想买我本人的鳄鱼!”他大声怒叫,满脸通红,红得像一只煮熟的虾,“我不想把鳄鱼的卖掉。给一百万塔列尔我也不卖鳄鱼。我今天向观众的收了一百三十个塔列尔,明天我能收入一万塔列尔,往后每天要进十万塔列尔。我的绝对不卖!”

伊凡·马特维伊奇深感满意,甚至嘿嘿笑了几声。

我按捺住心头的怒火,摆出通情达理的冷静态度——因为这是在尽一个好朋友的义务——提醒狂妄的德国人说,他的算盘打得不完全对,如果他每天能有十万塔列尔的进项,那就等于说,四天之内全彼得堡的人都来这儿参观了一次,可是此后无论向谁都再也收不到钱了,死活只好听天由命,鳄鱼有可能胀死,伊凡·马特维伊奇有可能病死,我还说了一些别的类似的话。

德国人沉吟起来。

“我要到药房给他买药水喝,”他想了半天,然后说道,“你的朋友的不会死掉。”

“给药水喝固然可以,”我说,“但是您也要想到这事弄不好还要打官司呢。伊凡·马特维伊奇的夫人可能提出申诉,要求归还她的合法配偶。您一心想着发财,可是您打算不打算给叶莲娜·伊万诺芙娜一点抚恤金呢?”

“不,不打算!”德国人神情严峻地断然说道。

“不,不打算!”老婆子也恶狠狠地表示支持。

“这么办吧,您现在不如一次拿到一笔钱,虽然数目不会太多,但比盲目碰运气倒是既稳妥又可靠,这样对您是不是更好一些呢?我认为有义务再补充一句:我绝不是只从无聊的好奇心出发才来问您。”

德国人拉起老婆子到屋角里商量去了,那里放着一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在展出的猴子中最大、最丑的猴子。

“你走着瞧吧!”伊凡·马特维伊奇对我说。

至于我,这时心头涌起了强烈的愿望,首先——想把德国人痛打一顿;其次,更狠地打老婆子一顿;第三,由于伊凡·马特维伊奇自高自大得不得了,所以还得打他一顿,而且要打得最疼最狠。但是这些想法同贪得无厌的德国人的回答比起来,可就不值一提了。

德国人和他的老婆子商定,鳄鱼售价为五万卢布,要用俄国最近发行的有奖公债券支付,并且要一所坐落在豌豆街上的带有私人药房的石砌住宅,此外——还要授予他俄国上校的军衔。

“瞧!”伊凡·马特维伊奇得意洋洋地大声喊道,“我早就跟你说过!这最后一条要当上校的要求是毫无道理的,除此之外——他完全正确,因为他非常了解他展出的这头怪物的目前行情。经济原则高于一切!”

“算了吧!”我勃然大怒,向德国人吼叫起来,“您凭什么要当上校?您立下了什么战功,担任过什么军职,得到过什么军事奖励?您提这种要求不是神经错乱吗?”

“神经错乱?”德国人受了顶撞,也大喊大叫起来,“不,我这个人的很聪明,你的很蠢!我有资格当上校,因为我展出鳄鱼,鳄鱼肚子里坐着一位活的Hofrat,俄国人不会展出里面坐着活的Hofrat的鳄鱼!我的是个特别聪明的人,我非常想当上校!”

“好,再见,伊凡·马特维伊奇!”我大叫一声,气得浑身哆嗦,几乎一路小跑冲出了鳄鱼展览室。我觉得,再过一分钟,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了。这两个蠢货的无理要求是不能容忍的。冷空气使我清醒过来,稍稍平息了我的怒气。最后,我朝两边使劲啐了十五次之多,喊来一辆马车,坐车回家后,脱了衣服,往床上一躺。最叫人恼火的是我居然当上了他的秘书。现在我只好去尽好朋友的责任,每天晚上在那里闷得要死!我真想为这事揍自己一顿,等吹灭蜡烛和盖上被子后,我当真抡起拳头在头上和身上的几个地方捶了几下。这倒使我觉得轻松一些,后来终于进入梦乡,而且睡得很熟,因为实在太疲倦了。我一夜总是梦见那群猴子,可是天蒙蒙亮时竟梦见了叶莲娜·伊万诺芙娜……

据我猜想,我梦见猴子是因为鳄鱼主人把它们关在笼子里,至于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要事先声明:我爱这位太太;但是我得毫不迟延地赶紧再说一句:我像做父亲的那样爱她,这种说法恰如其分。我所以做出这种判断,是因为我多次产生过难以克制的愿望,想在她的小脑袋或红脸蛋上亲吻一下。尽管我始终未能把这种愿望付诸实现,但我还是要深感抱歉地承认——哪怕让我吻吻她的嘴唇,我也绝不会表示拒绝。我不仅想吻她的嘴唇,而且还想吻她的牙齿,她露出的一嘴白牙总是那样迷人,笑的时候宛如一排瑰丽整齐的珍珠。她经常笑,笑容美得出奇,伊凡·马特维伊奇在爱抚她的时候,总是叫她“可爱的小怪物”——真是一个合适而又别致的称呼。这是个像糖果一样甜的女人,再也无法用别的字眼儿形容她了。因此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位伊凡·马特维伊奇现在竟异想天开,会认为他的妻子是我们俄国的叶芙根尼娅·图尔?不管怎么样,我的梦还是给我留下了无比欢快的印象,如果抛开梦里的那些猴子不提的话;我在喝早茶的时候,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思量了一番,决定立即在上班的路上顺便去叶莲娜·伊万诺芙娜那里一趟,当然是以这家人的朋友身份前去看望她。

在卧室外面的很小的房间里(他们把这个房间叫作小客厅,其实他们的大客厅也很小),叶莲娜·伊万诺芙娜穿着半透明的晨衣,坐在一张漂亮的小沙发上,面前摆着个小茶几,正在一个小茶杯里蘸着小面包干儿喝咖啡。她是那样妩媚动人,可是我觉得她好像也在想什么心事。

“啊,是您呀,调皮鬼!”她对我心不在焉地嫣然一笑,“请坐,浪荡公子,喝咖啡吧。昨天干什么去啦?参加化装舞会了吗?”

“难道您去啦?您知道,我去不了……昨天我倒是去看望了一下我们的囚徒……”

我叹口气,露出一副虔敬诚恳的表情,喝起咖啡来。

“谁?这是个什么囚徒?啊,对!可怜的人!嗯,他怎么样——寂寞吗?可是您知道……我想问您一声……现在我能申请离婚吗?”

“离婚!”我气得喊了起来,差一点弄翻了咖啡,“这个黑小子!”我恼恨地想道。

原来有个在建筑部门供职的黑头发男人,留着小胡子,常到他们家串门,来得勤极了,很会讨叶莲娜·伊万诺芙娜的欢心。我承认我恨他,毫无疑问,他昨天准是跟叶莲娜·伊万诺芙娜会过面,说不定是在化装舞会上,也可能就是在这里,并且对她说了些荒唐话。

“怎么,”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好像受了别人的教唆,突然急急忙忙地说了起来,“他既然要在鳄鱼的肚子里待下去,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而我却要在这儿等着他!当丈夫的应该在家里住,而不是住在鳄鱼肚子里……”

“不过,这是意料不到的事件呀。”我开口说道,显然非常激动。

“哎呀,不,别说了,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忽然大发脾气,高声喊道,“您总是跟我作对,这个坏东西!您没有一点用,您不肯帮我出主意!别人告诉我,会准许我离婚,因为伊凡·马特维伊奇今后再不会有薪水。”

“叶莲娜·伊万诺芙娜!是您在跟我说话吗?”我用动人心弦的语调高喊道,“不知是哪个坏蛋会这样劝说您!不过,单凭有无薪水这样一种站不住脚的理由要离婚,是根本不可能的。至于可怜的,可怜的伊凡·马特维伊奇,即使在怪物的肚子里,也可以说是满怀火一般的激情爱着您的。他甚至——像糖块一样正慢慢溶化在爱情里。早在昨天晚上,您正在化装舞会上寻欢作乐时,他就提到过,在万不得已时说不定会下决心写封信,把您这位合法配偶请到鳄鱼肚子里去陪他,尤其是因为鳄鱼肚子里很宽敞,不仅能住两个人,甚至容得下三个人……”

于是我急忙把昨天跟伊凡·马特维伊奇的谈话中最有趣的这一段全对她讲了。

“什么,什么!”她惊慌地喊起来,“您想让我也爬到那里去找伊凡·马特维伊奇?亏您想得出!再说我戴着帽子,穿着用衬架撑起的裙子,怎么能爬得进去?天啊,多么荒唐!还有,我用什么姿式往里爬?说不定当时有人看着我呢……太可笑了!我在那里吃什么?……而且……而且我在那里怎么办,要是……哎呀,我的天,他们胡思乱想些什么呀!……那里有什么娱乐?您说那里还有一股胶皮味儿?要是我在那里同他吵起来——还得紧挨着躺在一起,我可怎么办?呸!这有多讨厌呀!”

“这些道理我都同意,全都同意,最亲爱的叶莲娜·伊万诺芙娜,”我截住她的话,尽力流露出油然而生的兴奋心情,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有理时,就常常会受到这种情绪的支配,“但是,在这些情况中,有一件事您认识不足,您没有考虑到,他既然叫您去,可见离开您他就活不了;这表明他对您有爱情,火热的爱情,忠贞、强烈的爱情……您不重视他的爱情,亲爱的叶莲娜·伊万诺芙娜,爱情!”

“我不想听,不想听,我什么也不想听!”她摆动着纤秀的小手,刚刚洗刷修整过的粉红色的指甲闪着亮光,“讨厌鬼!您要把我气哭了。您乐意这么干,就自己爬进去算了。您既然是他的朋友,那就以友谊为重,去和他一起躺在那里吧,您可以跟他讨论那些枯燥无味的科学,讨论一辈子……”

“您嘲笑这个主意,完全没有道理,”我沉下脸来,不让这个轻狂的女人再说下去,“伊凡·马特维伊奇本来就要请我去。当然,您去是为了尽做妻子的义务,我去只不过由于待人忠厚;再说,伊凡·马特维伊奇昨天跟我谈到鳄鱼具有罕见的伸缩性,并且做了非常明显的暗示,不仅你们两个,甚至连我这个你们家的朋友,也全都容纳得下,三个人可以住在一起,尤其要看我愿不愿意,所以……”

“三个人在一起,那怎么行?”叶莲娜·伊万诺芙娜惊讶地望着我,大声说道,“我们怎么能……我们三个人怎么能在那里住在一起呢?哈——哈——哈!你们俩多糊涂!哈——哈——哈!我在那里非要一个劲儿拧您不可,您这坏蛋!哈——哈——哈!哈——哈——哈!”

于是她仰靠在沙发背上,放声大笑,笑得直流眼泪。这眼泪和笑声真叫人神魂颠倒,我忍不住狂热地扑过去吻了她的纤手,她并没有躲闪,只是轻轻地揪住我的耳朵,表示我们已经言归于好。

此后,我们俩都变得高兴起来,我把伊凡·马特维伊奇昨天提的各种方案跟她细细地讲了一遍。关于举行招待来宾的晚会和开放沙龙的想法使她大感兴趣。

“不过,必须做很多新衣服,”她说,“因此应当叫伊凡·马特维伊奇尽快多寄薪水来……只是……只是这怎么成呢,”她沉思着,又说道,“怎么能用水槽送他到我这儿来呢?这太可笑了。我不肯让人家把我丈夫放在水槽子里送来。我在客人面前会非常难为情的……我不干,不干,我不干。”

“顺便问一句,免得忘了,季莫菲·谢苗内奇昨天晚上到您这儿来过吗?”

“噢,来过;他来安慰我,您知道吗,我和他一直玩纸牌来着。他输糖果,我输了——他就吻我的手。这人真讨厌,您想想看,他还差点儿带我去了化装舞会。这是真的!”

“这是好感!”我说,“谁见了您会没有好感呢,您太迷人啦!”

“又说奉承话了,去您的吧!先别忙,等您临走时,我非拧您不可。最近我学会了拧人,学得好极了。怎么样,不错吧!对了,我问一声,您说伊凡·马特维伊奇昨天一再谈起我吗?”

“不——不,谈的不太多……我老实对您说,他现在更关心的是整个人类的命运,他想……”

“好,随他去吧!别再说了!他想必寂寞得很。我一定抽空去看看他。明天肯定去。不过今天去不了,头疼,而且那里有很多观众……他们会说:这是他的妻子,弄得我怪难为情的……再见。您晚上要……去那里吗?”

“去那里,去他那里。他叫我去一趟,还要带些报纸去。”

“嗯,好极了。上他那里去,给他去念报纸吧。今天嘛,您就不必再来看我了。我有点不舒服,也可能串门去。好,再见,调皮鬼。”

“那个黑小子晚上准会来找她。”我暗自琢磨道。

在办公室里,我自然没有让人看出我正全力为这些事操劳奔忙。但是我很快发现,这天早晨同事们异常迅速地传阅几份我国最进步的报纸,读的时候表情十分认真。我拿到的第一份报纸是《小报》,这家《小报》没有任何特殊倾向,只带有一般的人道主义色彩。因此我们这里的人虽然也常翻翻,但大都不怎么看得起它。我在这份报上读到下面一段报道,心里不免有些惊愕。

在我国规模宏大、层楼雄峙之京城中,昨日盛传奇闻;上流社会有爱美食者N某,对鲍列尔大饭店及某俱乐部之腥酿肥厚似生厌心,乃赴游廊市场,该处展出一巨大鳄鱼,系新近运抵京师者,N某竟欲烹制鳄鱼为食。彼与鱼主人商妥售价后,立即着手将其吞噬(被吞者系鳄鱼,并非鱼主人,鱼主人乃一德国人,禀性温良柔顺,素以行事精细著称)——先执铅笔刀将活鳄鱼之嫩肉切割成片,随即以风扫落叶之势饱啖一顿。少顷,整尾鳄鱼即尽入此公之便便大腹中矣。N某事后又欲取獴为食,盖獴常随鳄鱼一同出没,故此公以为獴肉鲜美,恐与鳄鱼无异。此种新鲜食品素为海外爱美食者所熟知,吾侪从未视为异端,并对此事早有预见。英国爵士暨旅游者曾于埃及结伙追捕鳄鱼,佐以葱、芥、土豆,烹制后外观颇类牛排。法国人步雷赛之后尘,宁取鳄鱼爪置诸热灰中烤熟而食,此法与英国人大相径庭,尝受英人耻笑。吾侪似觉此两法皆可取。就我方而言,我强大之祖国兼蓄并包,急需该种新兴行业,故此事令人颇感欣慰。第一尾鳄鱼已为彼得堡爱美食者所享用,继此之后不出一年,预计入境之鳄鱼将以百数计。我俄罗斯何尝不可驯养鳄鱼?涅瓦河水恐对此类饶有奇趣之外国动物过于寒冷,然京中不乏大小水塘,京畿多有溪水湖泊。诸如巴尔戈罗沃或巴甫洛夫斯克,以及莫斯科之普列斯宁斯基蓄水池及萨马乔克,何以不可饲养鳄鱼?此物既可为我国考究饮食之爱美食者制成滋补之美味隹肴,亦可供徜徉于池边之美妇淑女取乐助兴,还可对儿童进行博物学之实物教育。鳄鱼皮可制作首饰匣、手提箱、烟盒、钱夹,估计以鳄鱼皮制作之俄国商品约达千种以上,可积成大量最为商人喜爱之龌龊钞票。吾侪展望,此项趣事必将反复论及,非止一次也。

我对此类事情虽然早有预感,但仍然为这种轻率失实的报道感到不安。我一时找不到别人交换意见,只好去跟坐在我对面的普罗霍尔·萨维奇攀谈,我发现他早就在望着我了,手里还拿着一份《呼声报》,好像正要递给我看。他一声不吭地从我手里接过《小报》,随即把《呼声报》递了过来,还用指甲在一篇文章上使劲划了道道,大概想引起我的注意。这位普罗霍尔·萨维奇是我们这里的怪人,怪得出奇: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光棍,跟这里的任何人都不来往,在办公室里几乎从不跟别人说话,对任何事情总有自己的一套见解,但在忍耐不住时也会向别人透露一二。他独自过活。我们几乎没有人去过他家。

我在《呼声报》上他划出的地方读到这么一段文章。

众所周知,吾人富有进步和人道精神,立志在这一点上与欧洲并驾齐驱。但我等虽已竭尽绵薄,我国报纸亦不遗余力,然我等仍远未臻于“成熟”,昨日游廊市场出现令人愤慨之事可为明证,我等对此事早有预言。某外籍资本家携鳄鱼一条前来首都,于游廊市场举行公展。我等当即表示欢迎,盖此乃我强大繁荣之祖国奇缺之有用新行业也。不料昨日午后四点钟,有一奇胖之人乘醉直趋该外籍商人处,购门票后,未及开言,即纵身跃入鳄鱼口中,鳄鱼情迫无奈,遂照吞无误,恐系出于保命本能,免遭噎死也。陌生人既入鱼腹,倒身便睡。此公对外籍人之嚎叫、家人之惊呼、诉诸警局之恫吓,均无动于衷。唯闻此公于鳄鱼腹中狂笑不止,声称拟用树枝痛笞众人(sic),鳄鱼本系哺乳动物,被迫吞此巨物,虽潸然泪下,亦属枉然,实堪怜恤。诚如谚语所云:“客人不请自来,比鞑靼人还坏。”此公厚颜无耻,竟不欲出。如此野蛮行径表明我等尚未成熟,于外籍人士前贻笑大方,令人无可辩解。我俄人粗犷豪放之天性于此显露无遗矣:试问,此不速之客目的安在?欲寻一温暖舒适之寓所乎?然京中巨厦华屋比比皆是,房间租金低廉,舒适惬意,经室内管道可用涅瓦河水,上下楼梯有煤气灯照明,并常有房主雇佣之阍人往来照应。至于此种虐待家畜现象,务请读者多予留意:外地鳄鱼一举消化此庞然大物,诚非易事,目前已僵卧不起,腹腔鼓胀如山,苦楚难耐,奄奄待毙。似此虐待家畜者,在欧洲早已解送法庭惩治矣。吾人拥有欧式电灯、欧式人行道及欧式建筑物,然时至今日,仍未摆脱我国根深蒂固之传统陋见。真可谓:

房舍焕然一新,成见因循依旧。

其实,房子并未更新,至少楼梯还是照旧。本报曾多次提及,彼得堡区有一商人鲁克雅诺夫,家中楼上拐弯处之木质梯阶腐朽坍陷,已危及女佣阿菲米娅·斯卡比达罗娃之安全,此妇本系士兵之妻,经常提水抱柴,上下楼梯。本报之谆谆告诫竟不幸而言中:昨晚八点半钟,军属阿菲米娅·斯卡比达罗娃捧汤碗上楼,旋坠下,折一足。鲁克雅诺夫目前是否已将楼梯修好,本报一无所知;我俄人素来事后聪明,俄罗斯侥幸心理之受害人现已住院就医。本报还曾一再指出,清扫维堡区镶木地面人行道之清道夫不得扬起尘土秽物,玷污行人脚面,应仿效欧人之皮鞋擦拭法,将垃圾扫成一堆……云云。

“这讲的是什么呀,”我有些困惑不解地望着普罗霍尔·萨维奇,说道,“这讲的究竟是什么呀?”

“您说什么?”

“算了吧,他们不去怜悯伊凡·马特维伊奇,倒可怜起鳄鱼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吗?他们就是要可怜一只走兽,一头哺乳动物。我们哪一点不如欧洲?在欧洲也非常可怜鳄鱼嘛。嘿——嘿——嘿!”

怪人普罗霍尔·萨维奇说完这话,一头扎进文件堆里,再不吭声了。

我把《呼声报》和《小报》塞进口袋,又尽量多找些过期的《彼得堡新闻》和《呼声报》,好在晚上给伊凡·马特维伊奇解闷,虽然离天黑还早,这一回我却提前溜出办公室,前往游廊市场,心想哪怕从远处看看也好,看那里正在干些什么,也可听听各种意见和舆论的倾向。我猜想那里一定非常拥挤,于是拉起大衣领子,更严实地把脸遮住,以免被人撞见,因为我不知怎的觉得有些害臊——我们这种人都不惯于在大庭广众之中抛头露面。我还觉得,我既然亲眼目睹了这一怪事的真实情景,便无权再把自己的那些平淡无奇的感受公之于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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