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我说,“我可把您等来了。”
“我的朋友,我自己也急着想到你这里来。等我跟维多普利亚索夫把话说完,咱们就一块儿讲个够。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怎么,还得跟维多普利亚索夫说话!叔叔,您就别理他了。”
“只要这么五分钟或者十分钟,谢尔盖,我就完全属于你的了。你瞧:有事儿。”
“他想必是瞎说一气。”我烦恼地说。
“跟你说什么呢,我的朋友?偏偏遇到这个人拿鸡毛蒜皮的事儿跟你纠缠不清!你呀,格里戈利老弟,好像就找不到别的时间来告状似的?你说吧,我能为你做什么?你哪怕也可怜可怜我好吗,老弟。瞧我,可以说,已经被你们弄得精疲力尽了,唠唠叨叨都快烦死了!我简直被他们搞得受不了啦,谢尔盖!”
叔叔十分伤心地挥了一下手。
“这到底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居然放一下都不行?我多么需要,叔叔……”
“唉,老弟,他们本来就在嚷嚷我对仆人们的道德不关心!说不定明天就会去告我的状,说我不听他们的申诉,那……”
叔叔又挥了一下手。
“好吧,您就跟他快点把话说完吧!也许我还能帮点忙。咱们上去吧。他怎么啦?有什么事儿?”当我们走进房间以后,我问道。
“是这么回事儿,我的朋友,你知道,他不喜欢自己的姓,他请求换一换。你以为怎样?”
“姓!怎么回事儿?……嗯,叔叔,在我没有听到他自己的陈述以前,请您允许我先说一句话:只有在您家里才会发生这样的怪事儿。”我惊讶得摊开两手,说道。
“唉,老弟!我也会摊开两手的,但有什么用呢!”叔叔烦恼地说,“你自己去跟他谈谈,你试试。他已经缠了我两个月啦……”
“这个姓没有根据,您哪!”维多普利亚索夫接茬儿说。
“为什么没有根据?”我诧异地问他。
“是这样的,它标志着下贱,少爷。”
“为什么下贱呢?姓怎么能换?你见谁换姓来着?”
“对不起,谁又会姓这样的姓呢,少爷?”
“我同意,你的姓有点怪,”我完全莫名其妙地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你的父亲不就是姓这样的姓吗?”
“这话不假,可是由于我父亲我却要一辈子受罪,因为这个名字注定我要受尽冷嘲热讽,产生许多不幸,少爷。”维多普利亚索夫答道。
“我敢打赌,叔叔,这准是福马·福米奇在捣鬼!”我烦恼地叫道。
“不,不,老弟,不,不;你搞错了。福马确实有恩于他。他收他做了自己的秘书,这也就是他的全部工作。嗯,当然,他培养了他,用高尚的情操充实了他,因此他才在某些方面恍然大悟……还是让我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吧……”
“一点不错,您哪,”维多普利亚索夫打断了叔叔的话,“福马·福米奇是我真正的恩人,他老人家作为我的真正的恩人开导了我,使我懂得自己的渺小,懂得我不过是地上的一条蛆,因此通过他老人家我才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命运,少爷。”
“你瞧,谢辽查,你瞧,问题就在这里,”叔叔像往常那样急匆匆地继续说道,“他起先住在莫斯科,打很小的时候起,就给一位书法老师当小厮。你若能瞧一瞧他怎样向他学会书法的就好了:又是颜料,又是金粉,又是画圈,你知道吗,他在教一些可爱的娃娃——总之,写得可好啦!伊柳沙也在跟他学,教一课给他一个半卢布。这一个半卢布是福马亲自定的。他还到附近的三位地主家去,也给他钱。你瞧他穿得多好!而且还会写诗。”
“写诗!真够呛!”
“写诗,老弟,写诗,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是真正的诗,可以说,吟诗作赋,你知道吗,他什么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所有的东西他都能立刻用诗来描写。是真正的天才!他给妈的命名日作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颂词,我们听了都惊得目瞪口呆;他的笔下既有神话典故,又有缪斯在飞翔,甚至,你知道吗,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它叫什么来着?形式的完美无缺——一句话,完全合乎韵律。福马给修改的。至于我,当然无所谓,甚至觉得高兴。让他随便写去吧,只要不恶作剧就行。格里戈利老弟,我是像父亲一样跟你讲这番话的。福马知道了这事,看过诗,鼓励了一番,就决定让他做自己的侍读和抄写员——总之,对他进行了栽培。他说得对,他对他恩重如山。因此,你知道吗,他头脑里才出现了高尚的浪漫主义和独立之感——这一切都是福马解释给我听的,说真的,我差点给忘了。不过说实在的,就是没有福马,我也想解放他。你知道吗,反正怪不好意思的!……可是福马反对这样做;他说他需要他,他看上了他;又说:‘我自己的仆人中间有人会作诗,也是我做老爷的光荣。’他还说:‘在某地,有这么一些贵族,就是这么生活的,这显得en grand。’好吧,en grand就en grand吧!老弟,我也对他敬重起来——你懂吗?……可是天知道他是怎么搞的。最糟糕的是,他作了那首诗以后,在所有的仆人面前骄傲得不得了,甚至不愿意理他们了。你别见怪,格里戈利,我是像父亲一样跟你说这番话的。他还在去年冬天就答应结婚:这里有一名使女,叫马特琳娜,你知道吗,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为人老实,爱干活,性格又开朗。可是现在不行啦:我不干,就是不干;不要人家啦。是他自命不凡了呢,还是他想先出名,然后再到别的地方去求亲呢……”
“多半是听了福马·福米奇的忠告,您哪,”维多普利亚索夫说道,“因为他老人家是真正关心我的人,少爷……”
“您瞧,怎么少得了福马·福米奇呢!”我不由得叫起来。
“唉,老弟,问题不在这儿!”叔叔急忙打断我的话,“不过你知道吗:他现在被折腾得没法儿安生啦。那姑娘又麻利,又好斗,她挑动大家都来反对他:逗他,跟他起哄,甚至家中使唤的小厮们都把他当成了小丑……”
“多半是马特琳娜挑起来的,”维多普利亚索夫说,“因为马特琳娜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傻瓜,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而且她又是一个性格泼辣的女人,就因为她,我得忍受一辈子的痛苦,少爷。”
“唉,格里戈利老弟,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叔叔埋怨地望了一眼维多普利亚索夫,继续说道,“你知道吗,谢尔盖,他们合着他那个姓的韵脚,作了一首不堪入耳的东西。他跑来向我告状,请求我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他的姓给改了,为了这姓不好听,他早就在苦恼了……”
“是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姓,少爷。”维多普利亚索夫插嘴说。
“得了,你就别说啦,格里戈利!福马也同意了……就是说并不是同意了,而是,你知道吗,有这样一个考虑:万一把诗印出来的话,因为福马正在计划这件事,这样的姓可能会有损体面——对不对?”
“他想把诗印出来,叔叔?”
“要印的,老弟。这已经定啦——由我出钱,扉页上将写明:家仆某某人,而序言里则由作者对福马的教育表示感谢。献给福马。福马亲自作序。嗯,你试想,如果在扉页上写上:《维多普利亚索夫著作集》……”
“《维多普利亚索夫的哀告》,老爷。”维多普利亚索夫纠正说。
“嗯,你瞧,还是哀告!嗯,维多普利亚索夫算什么姓呢?太不雅观啦,福马也这么说的。据说,所有这些批评家都爱挑刺儿,爱取笑人;比如说,勃拉姆别乌斯吧……他们反正什么都无所谓!就因为这么个姓,他们就会笑话你;即使把你臭骂一顿,你也只能挠挠后脑勺——可不是吗?因此我就说:依我看呀,不如随便找个姓写在诗上得了——叫笔名还是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反正是什么‘名’。可是他说,不,您干脆命令所有的仆人,让他们在这儿就永远叫我的新名字得了,根据我的才能,我的姓名也应该是高雅的……”
“我敢打赌,您同意了,叔叔。”
“我呀,谢辽查老弟,我想还是别跟他们争的好;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知道吗,我跟福马之间曾发生过很大的误会。于是从那时候起,每过一个礼拜,就换一个姓,他尽挑那种温文尔雅的:奥列昂德罗夫,丘里帕诺夫……你想想,格里戈利,你起先请求管你叫‘维尔内依’——‘格里戈利·维尔内依’;后来你自己又不喜欢了,因为有个不正经的小伙子,又把这跟‘下流’这词儿押上了韵。你告了一状;处罚了那个不正经的小伙子。你想了两礼拜,想取个新的姓,你挑了又挑,终于想出来了,你跑来请求管你叫‘乌兰诺夫’。嗯,你倒给我说说,老弟,还有什么比乌兰诺夫这个姓更蠢的呢?这个我也同意了:第二次下令让你改姓乌兰诺夫。我这样做,老弟,”叔叔对我补充道,“无非是让他别再纠缠了。你姓了三天‘乌兰诺夫’。你把所有的墙壁,把亭子里所有的窗台都乱涂乱画一气,用铅笔写上‘乌兰诺夫’几个字。这是后来才请人重新粉刷把它刷掉的。你花了整整一刀荷兰纸来练习你的签名:‘乌兰诺夫试笔,乌兰诺夫试笔’。弄到最后,这也不行了:人家又给你找了个韵脚:‘鲍尔凡诺夫。’我不要鲍尔凡诺夫——又得换姓!我倒忘了,你后来又取个什么姓来着?”
“坦采夫,”维多普利亚索夫答道,“既然我的名字注定要成为一个跳舞的,那还不如用个外国词‘坦采夫’显得高雅些,您哪。”
“嗯,对了,坦采夫;这个我也同意了,谢尔盖老弟。可是人家又给他找来了一个什么韵,简直说不出口。今天他又来了,大概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我敢打赌,他一定又准备了一个新的姓。格里戈利,有没有,你坦白说吧?”
“我的确早就想把一个新的高雅的名字敬呈阁下。”
“什么名字?”
“夜来香。”
“你怎么没羞没臊,格里戈利?从雪花膏瓶上取了个姓!还自以为是聪明人呢!看来,你琢磨来琢磨去,很费了一番脑筋!要知道,这在香水瓶上也写着的呀。”
“得啦吧,叔叔,”我低声说道,“这简直是个傻瓜,地地道道的蠢材!”
“有什么办法呢,老弟?”叔叔低声答道,“周围人人都说他聪明,还说,这都是他身上高贵的特性在起作用……”
“看在上帝分上,您快把他支走吧!”
“听着,格里戈利!我没工夫,请你原谅,老弟!”叔叔仿佛连维多普利亚索夫也害怕似的,用一种央求的口吻说道,“唉。你倒是考虑一下,我现在哪有工夫来管你的告状呢!你说,有人又挖苦你了,是不是?嗯,好吧:我向你保证,明天一准把事情弄清楚,而现在你走吧,上帝保佑你……慢着!福马·福米奇在做什么?”
“他躺下安歇了,您哪。他说,如果有人问起他老人家,就说他今儿晚上准备做长时间的祷告,老爷。”
“嗯!好吧,你走吧,老弟,你走吧!你知道吗,谢辽查,他经常在福马身边,所以对他我也害怕起来了。仆人们所以不喜欢他,就因为他老爱给福马打小报告。他现在倒是走了,也许明天又会挑个什么刺儿去告密!我呀,老弟,已经把那儿的事全调理好啦,现在我的心情很平静……就急忙来找你。我终于跟你又在一起啦!”他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道,“我还以为你非常生气,一定会偷偷走掉哩。我还派人去看着你。嗯,现在,谢天谢地!可是不久以前,加弗利拉是怎么啦?还有法拉列依,还有你——都赶到一块儿了!好啦,总算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我终于可以跟你促膝长谈,说个够了。我要把心向你敞开。谢辽查,你可不能走;我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和柯罗夫金……”
“但是,对不起,您在那儿究竟把什么都调理好了呢,叔叔?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我在这里还有什么可等的呢?不瞒您说,我的脑袋都快裂开啦!”
“我的脑袋就好受吗?已经半年啦,老弟,我一直在晕头转向!但是,谢天谢地!现在一切都顺利解决了。首先,饶恕了你,完全饶恕了,当然附有各种条件;但是我现在几乎什么也不怕了。也饶恕了萨舒尔卡。萨莎呀萨莎,不久以前还……她有一颗火热的心!稍微放肆了一点儿,但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我为这小女孩感到骄傲,谢辽查!但愿上帝永远赐福予她。也饶恕了你,甚至,你猜怎么着?你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你可以在所有的房间随便走动,可以到花园里去,甚至有客人的时候——总之,一切都随你的便;不过有个条件:明天当着妈和福马·福马奇的面,你一句话也不许说——这是必须办到的条件,就是说,连半句话也不许说:我已经替你答应了——你只能听长辈的……我想说的是,你只能听别人说话。他们说你年轻。谢尔盖,请你别见怪,你本来就年轻嘛……安娜·尼洛芙娜也这么说……”
当然,我很年轻,而且立刻证明了这一点:一听到这个气人的条件之后,我立刻火冒三丈。
“您听我说,叔叔,”我叫道,差点喘不过气来,“您只消告诉我一点,我就心安理得了:我是不是在疯人院里?”
“唉,老弟,你一下子又批评上啦!你怎么一点沉不住气呢?”叔叔伤心地答道,“根本不是在疯人院,而是双方都性子急了点儿。反正你也得承认,老弟,你自己的态度又怎么样呢?你记得吗,你对他胡说了些什么,对这样一个年高德劭的人?”
“这种人根本谈不上年高德劭,叔叔。”
“你说这话就离谱了,老弟!这可是自由思想啊!我个人并不反对在言谈间来点自由思想,但是说这话,老弟,你就过头了,也就是说,你使我感到吃惊,谢尔盖。”
“您别生气,叔叔,我错了,但是,我是在您面前错了。至于您那位福马·福米奇……”
“瞧,你又来了,什么‘您那位’!唉,谢尔盖,对他不要求全责备:他不过是一个仇恨人类的人罢了,他有病!对他不能苛求。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是多么高尚呵,简直是最最高尚的一个人!你不久以前不是也亲眼目睹了吗?你简直兴奋极啦。至于他有时候也不免胡说八道一气,你就只当没看见得了。唉,这样的事谁能免得了呢!”
“得啦吧,叔叔,恰恰相反,谁会像他这样呢?”
“唉,净钻牛角尖!你的心肠还不够好,谢辽查,你不会宽恕人!……”
“嗯,好吧,好吧,叔叔!咱们不谈这个。您告诉我,您看见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了吗?”
“唉,老弟,事情都是冲她来的。是这么回事,谢辽查,首先,最最重要的:我们大家决定了,明天一定要给他,给福马过生日,因为明天的确是他的生日。萨舒尔卡是一个善良的小女孩,但是她搞错了;咱们都去,热热闹闹地都去,在做礼拜以前,早点儿。伊柳沙要给他朗诵一首诗,这样他心里就痛快了——总之,得让他心里满意。哎呀,要是你也能,谢辽查,跟我们一块儿去祝贺他就好啦!他说不定会完全饶恕你的。如果你们能言归于好,那多好啊!你就别记仇啦,谢辽查,你自己不是也得罪了他吗……他真是一个最好的好人!”
“叔叔呀叔叔!”我叫道,再也忍不下去了。“我想跟您谈件正经事,可您……您知道不知道,我再说一遍,您知道不知道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现在的情况?”
“怎么,老弟,你怎么啦!你别嚷嚷啦!不久以前就是因为她才闹出这件事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并不是不久以前才闹出来的,很早以前就闹起来啦。我是担心把你吓坏了,所以才不想事先把这事告诉你,因为他们想把她干脆撵走。而且还要我出面把她打发走。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的处境……但是,谢天谢地!现在总算一切都顺利解决啦。你知道吗,他们(我实打实地告诉你吧),他们以为我自己爱上了她,想娶她,总之——我在自取灭亡,因为这的确是自取灭亡:他们刚才就这么跟我说来着……因此,为了挽救我,他们才决定把她撵走。这一切都是妈,而最起劲的则是安娜·尼洛芙娜。福马暂且不置可否。但是现在我已经改变了他们大家的想法,不瞒你说,我已经宣布,你是娜斯金卡的正式未婚夫,你就是为了这事才到这儿来的。嗯,这使他们多多少少放了心,她现在总算留下来啦,虽然不彻底,还只是走着瞧,但总算留下来啦。当我宣布你是来求亲的,你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也提高了。起码,妈似乎安心了。只有安娜·尼洛芙娜还在嘀咕!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使她满意。这个安娜·尼洛芙娜,真的,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叔叔,您多么糊涂啊,叔叔!您可知道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吗,如果她现在还没有走的话?您可知道,她父亲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她带走吗?这事已经完全定啦,这是她今天亲口对我宣布的,末了,他还嘱咐我向您致意——这事您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叔叔目瞪口呆地站在我面前。我似乎觉得他哆嗦了一下,一声哀号从他胸中冲了出来。
我一分钟也不浪费地急忙告诉了他我和娜斯金卡的全部谈话,我的求婚,她的严词拒绝,以及她对叔叔的恼怒,因为他居然敢写信叫我到这里来;我又说明,她希望能用自己的离去使他摆脱与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婚姻——总之,我什么也没有隐瞒;甚至还故意夸大了这些消息中所有不愉快的成分。我想使叔叔大吃一惊,以便使他采取坚决的措施——我果然使他大吃一惊,他一声惊呼,抱住了自己的头。
“她在哪儿,你知道吗?她现在在哪儿?”他吓得脸色发白,终于说道,“而我这个傻瓜到这里来的时候还完全心安理得,我还以为一切都顺利解决了。”他绝望地补充道。
“我还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不过刚才,刚开始嚷嚷的时候,她曾经去找您:她想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一切大声说出来。也许没有让她进去吧。”
“哪能让她进去呢!她在那儿什么事干不出来呵!哎呀,多么性急、多么骄傲的人啊!她能到哪儿去呢,到哪儿去呢?你,你倒好!她为什么拒绝你?胡说!你应当被她喜欢。你为什么不被她喜欢?你说呀,看在上帝分上,你站着干吗?”
“您行行好,叔叔!难道可以问这样的问题吗?”
“但这是绝对不行的呀!你应当,应当跟她结婚。我打搅你,把你从彼得堡请回来又为的什么?你应当成全她的幸福!现在他们要把她从这儿撵走,不然,她就是你的妻子,我的亲侄女——也就赶不走了。要不,她能上哪儿去?她怎么办?当家庭教师?要知道,这简直是毫无意义的胡说,当家庭教师!要知道,在找到工作以前,她待在家里靠什么生活?老头要负担九个孩子,他们自己都在挨饿。要知道,她听了这些下流的诽谤以后走开,她一文钱也不会拿我的,她不会拿,她父亲也不会拿。而且这样离开,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可怜呵!这里将会闹得一塌糊涂——我知道。她的薪金早就预支做家用了:她得养家呀。好吧,就算我能找到一个清白、高尚的门第,推荐她去当家庭教师……但是又谈何容易!上哪儿去找高尚的、真正的正人君子呢?好吧,就算有,就算这样的人很多,何必开罪上帝呢!但是,我的朋友,这危险啊:对这些人能相信吗?况且穷人总是多疑的;他会认为硬要他低三下四去报答人家的饭碗和厚爱!他们会侮辱她;她很骄傲,那时候……那时候又怎么办呢?如果此外又突然遇到一个坏蛋来调戏她,那怎么办呢?……她一定会对他嗤之以鼻——我知道,她一定会嗤之以鼻的——但是这个坏蛋一定还会去侮辱她!她仍旧会蒙受耻辱、污点和怀疑的……我的脑袋都快裂开啦!哎呀,我的上帝!”
“叔叔!请您原谅我提一个问题,”我庄重地说道,“请您别生我的气,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事关重大;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有权要求你做出回答,叔叔。”
“什么,什么事?什么问题?”
“就像面对上帝一样,请您坦率相告,您是否感到您自己有点爱上了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并且想娶她?您想想:就是因为这事,这里才要撵走她的。”
叔叔做了一个非常不耐烦的最坚决的手势。
“我?爱上了她?他们都疯了,还是串通好了都来反对我?我为什么写信叫你回来,难道不是为了向他们大家证明这一点?他们都疯了吗?那我为什么要把她许配给你呢?我?爱上了她?他们都疯啦,真疯啦!”
“如果是这样,叔叔,请允许我把话说完。我向您郑重宣布,在这个假设中我找不出丝毫不好的地方。相反,如果您非常爱她,您一定会给她带来幸福的——愿上帝成全这件好事!愿上帝保佑你们相亲相爱!”
“但是,这是哪儿的话,你说什么呀!”叔叔似乎恐惧地叫道,“我奇怪,你说这话怎么会这么冷静……而且……总的说来,老弟,你性子太急——我发现你身上有这个特点!得啦,你说的话不是毫无意义吗?你瞧,我怎么能娶她呢?要知道我把她看成自己的女儿一样,毫无私心杂念。如果我对她另有企图,就太可耻了,也太不应该了!我是个老头,而她还是朵鲜花!甚至福马也是用这样的词儿对我说明这个问题的。我的心燃烧着对她的慈父般的爱。可你却来谈什么婚配!她也许出于感激不一定会拒绝,可是以后,她会因为我利用了她的感激而看不起我。我会害了她,失去她的信赖!我愿意把我的心掏出来献给她,她是我的好孩子!我像爱萨莎一样爱她,甚至爱得更深,我对你实说吧。萨沙根据权利和法律是我的女儿,而这一位是我用我的爱给自己造成的女儿。我把她从贫穷中收养下来,抚养长大。我的已故的天使卡嘉很喜欢她,她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托付给我。我让她受了教育:说法语、弹钢琴、读书和一切……她笑得多甜啊!你发现了吗,谢辽查?好像她在笑你,其实,根本不是笑你,而是相反,在爱……我本来这么想,等你来了,向她求了婚,他们也就相信我没有动她的念头了,所有这些下流话也就会停止散布。那时候她就会留下来跟我们住在一起,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那时候咱们该多幸福呵!你们俩都是我的孩子,俩人又几乎都是孤儿,又都是在我的照管下长大的……我会非常非常爱你们!为你们献出生命,跟你们永不分离;到哪儿都跟着你们!啊,咱们会多幸福呵!人们干吗老是发怒,老是生气,互相仇视呢?我真想不管三十二十一地把一切向他们说个明白!真想在他们面前把所有的肺腑之言统统倒出来!唉,我的上帝啊!”
“对,叔叔,对,这话都对,可是她拒绝了我……”
“拒绝啦!唉!……你知道吗,我好像预感到她会拒绝你的,”他沉思地说道,“但是不!”他叫道,“我不信!这是不可能的,如果这样,那一切都吹啦!想必你开始时对她太冒失了,也许,还侮辱了她;可能还胡说了一些恭维话……你给我再说一遍事情经过,谢尔盖!”
我又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重复了一遍。当讲到娜斯金卡希望用她的出走来使叔叔摆脱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时候,他苦笑了一下。
“摆脱!”他说,“摆脱到明天早上!”
“但是,叔叔,您是不是想说,您将娶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我害怕地叫道。
“为了使娜斯嘉明天不被赶走,我能用什么做代价呢?明天我就提出求婚:我正式答应了。”
“您决定啦,叔叔?”
“有什么办法呢,老弟,有什么办法呢!这使我的心都碎了,但是我拿定了主意。明天求婚;婚礼决定悄悄地办,随便一点;还是随便一点好,老弟。你可能当伴郎。我已经暗示要你,因此,他们在这以前是绝不会把你赶走的。有什么办法呢,老弟?他们说:‘给孩子们留点财产!’当然,为了孩子们有什么不可以做呢?哪怕拿大顶、转圈,何况这事本来就也许是对的。我总应当为家庭做些什么吧。总不能老是好吃懒做呀!”
“但是,叔叔,她是疯子呀!”我忘乎所以地叫道。我的心近乎病态地缩成一团。
“嗯,什么疯子!根本不是疯子!是这样的,你知道吗,她遭受过不幸……有什么办法呢,老弟,有头脑,我当然求之不得……但是,有脑子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呵!而她是多么善良,如果你知道就好啦,多么高尚呵!”
“但是,我的上帝!他已经跟这个想法妥协啦!”我绝望地说道。“不这么办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为我好,而且我也预感到,迟也罢,早也罢,反正跑不掉的:非强迫我娶她不可。与其为了这事惹起争吵,还不如现在这样好。谢辽查老弟,我把一切都坦白告诉你:我甚至多少觉得高兴。决定了就决定了吧,起码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也平静了些。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几乎完全心平气和了。我大概命该如此!主要的好处是娜斯嘉将留在咱们这里。要知道,我已经同意了这个条件。可忽然她自己想跑!那不行!”叔叔跺了一下脚,叫道,“你听我说,谢尔盖,”他用坚决的神情补充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哪儿也别去;我一会儿就回来找你。”
“您上哪儿,叔叔?”
“我也许能看见她,谢尔盖;一切就清楚了,请相信,一切都会清楚的。而且……而且……你将同她结婚——我向你保证!”
叔叔迅速走出房子,拐进花园,而不是去正房。我从窗口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