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楼中听雪落。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纷纷扬扬的下着,在红楼的最顶层,她推开窗户看着银装素裹的听雪楼,侧着头、静静的仿佛在倾听什么。
作为天下武林的中枢,眼前的这片大院落是一个杀气极重的地方,每一寸的土地都浸过了血,她甚至想象过地底下、有森然的白骨支离。然而雪落无声,慢慢覆盖了整个听雪楼。一片洁白无暇,甚至掩饰了曾有过的血腥。
她倚在窗边,任凭冷冽的北风吹在脸上,目光空空的看着院落。那里,树丛的叶子都掉尽了,只留下灰暗色的枝干,仿佛一把把利剑刺向苍白的天空。
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已经快一年了罢?
“红尘”这个名字的诞生,也快满一年了。手下的亡灵,又多了多少呢?
“红儿,要做个好人,好好活着。”恍惚间,母亲的手仿佛穿过了光阴,慢慢抚摸着她的脸,哼着童年时候哄她入睡的歌谣,微弱的笑着叮嘱。她的手、冰冷的如同天边飘的雪。
她站在窗口,手中抱着满怀刚刚折回来的白梅,痴痴听着,风里隐约有童年时候那一首熟悉的曲调。许久许久。她才明白过来,脸上冰冷的并不是母亲的手、而只是融化在她脸上的雪。
迎着风雪,听雪楼的四护法之一、一向以暗杀毒药名震江湖的红尘,这个被外界传为毒蝎般的女杀手,居然就这样小女孩一样地哭了起来。
忽然,她听到风雪中有熟悉的琴音,从隔壁院落中传来,扩撒到风里。洒脱温柔,慢慢随风雪飘入窗内,触到脸上,然后、仿佛融进了她心里。带着淡淡的悲伤和回忆,却也含着对于生命的热爱与希翼,满怀安慰。
《紫竹调》……那曲子,居然是江南民间的歌谣《紫竹调》!
她全身一震,抬眼望去——
隔壁种满了梅花的院落里,长廊下,风铃在雪中击响。
廊下坐着一个青衣长衫的男子,膝头横放着一架古琴。她看不清弹琴人的模样,因为青衫的男子半低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侧脸,又被纷繁的飞雪模糊。然而他的琴声便如这飘雪一般,淡漠又感伤,温柔又悲凉,几乎让听得人痴了。
是他——碧落。
同为四护法、又居住在邻近的院落,在每一日的黄昏时分,天天能看见他坐在房檐的风铃下弹琴,风雪不误。他弹琴的时候目不旁视——她知道、他是弹给另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女子听的。
隐约听说,碧落护法有一个失去了踪迹的心上人,加入听雪楼以来,他没有一刻停止过对那个女孩的思念与寻找。
他们在听雪楼里比邻而居已经半年多,然而,她不认识他,也不曾留心听过他的曲子。这里的人,都有过不同的往事和经历,往往都变得冷淡和戒备,她也不例外。这么长时间内,她没有和碧落在听雪楼议事之外说过话。
然而今天,在哭泣后听到琴声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柔软下来的心被震动了。她忘了对方是听雪楼中的护法,忘了在那把琴底下的暗格中、藏着一柄让武林颤栗的利剑,也忘记了虽然此刻是效忠同一组织的同僚,但明日便也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她只是痴痴的听着那梦中依稀的歌谣,脸上的泪慢慢凝结成冰。
紫竹调……紫竹调。那样熟悉的旋律!
只是一刹那的感动。在她回过神之前,弹琴的人已归去,檐下只有风铃在雪中寂寞的击响,雪也只是静静地继续飘落,灰白色的天际透出夕阳惨淡的桔黄。一切都是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这一刻听琴的感受,却一直不曾再忘记过。
六个月以后,他们两人被一起派去滇南参与拜月教之战。
临行的时候,他们从先一批跟随靖姑娘去的人那里就得知,那是什么样凶险莫测的前途——要不然,楼主也不会一口气派出了靖姑娘后、再遣出听雪楼的两位护法。
术法。到了那里,红尘不禁苦笑。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是武林高手,居然是术士和法师!生平杀人从不知畏惧的她,第一次有了心中忐忑的感觉。
一场恶战下来,随行的听雪楼其他子弟都已经伤亡殆尽,她和碧落都伤得不轻——然而,神坛上那个诡异的白衣祭司却依然没有灵力消耗的样子。
全身而退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吧?——她想着,暗自打算着后路。然而,侧过头时,她看见同来的碧落仍然在不顾自身的攻击,对着神坛上那个白衣长发的大祭司拔剑挥出,居然是招招拼命,不留后路。
不要命了么?……她叹息了一声。
她明白同伴这样不顾性命的原因——两个月以前,听雪楼攻破了泉州的幻花宫——在那里,碧落仍然没有寻到那个女孩……本来,在那里找到她,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听碧落在傍晚时分弹起过那首《紫竹调》。
她知道从那一天开始,他的心已死。
实在不愿意以人力去对抗那样可怕的术法,她此时已经移动到了圣殿的门口——然而,在看见碧落用必死的神色拔剑攻击迦若的刹那,她的脚步顿住了。犹豫了一瞬,她从唇角微微吐出了一口气,解下了束发的璎珞,手一抖,化为长鞭从右路进攻,缓解了同伴的危机。
她加入了战团。
是的……无论如何,她不想丢下他,任凭他在这里死去!
在大祭司分血大法的咒语落在身侧同僚身上那一刹间,她鬼使神差般的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发出了身上最后几枚暗器,伸开手挡在了碧落前面。
不能让他死……他不能死……她不愿意看见他死……
那一刹间,她的脑子里只有同样一个念头。
迦若的血咒重重的落在她身上,虚幻的光之剑居然直刺入她的胸腹,破开了血肉之躯。然而她不退反进,整个身子扑上剑锋,让那把光剑透体而过,合身直扑神坛上那个施法者!
在迦若的下一个咒语发出前,她的长鞭阻止了他,左手上长不盈尺的匕首在祭司肩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因为喂了剧毒,即使是拜月教接近天人的大祭司,都捂住伤口,动作迟缓下来。
一击得手,随着身子越来越缓慢的移动,她的血泼洒在神坛上,到处一片殷红。
她恍惚的对惊呆在一边的碧落笑了一下,碧落的身形在这片刻是静止的——他根本没有料到、这个平日冷漠的同僚居然会以死相救!
肩上背着琴,手中持着剑,他却怔在了一边。为什么?
“快走吧……”红尘最后轻轻说了一声,却不知道这样低的声音能否让他听见,她只是尽了全力运起了燃灯血咒,将从身体中流出的鲜血在掌间用内力化为雾气——剧毒的血雾蜿蜒升起,宛如赤色的帷幕,将迦若阻挡在神坛上。
那是她师父传授给她的舍身之法,用她体内本身含着剧毒的血液为武器。一旦施用,那便无异于在燃烧生命!
看到她用生命做出的最后举动,震惊的神色慢慢从碧落的眼睛里褪去,他握紧了剑,眼里忽然焕发出了凌厉得惊人的杀气!甚至片刻前死灰色的黯淡,都已经消失无影。
“一起杀出去,红尘!”他恢复了斗志,闪电般的掠过来,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同时,右手一剑斜封隔开了迦若的袭击,扶着她往圣殿外退去。
虽然片刻之间还无法突破红尘的血障,但是祭坛上的白衣祭司却腾出了那只捂住肩膀的手,驱动着咒语,滴着血的指尖上有雾气缓缓凝结,幻化出异兽凶猛的姿式——式神!祭司已经开始召唤式神了!
“别管我……我、我不成了……”生死关头对于情势的冷静判断、让她迅速推开了他,神智在转眼间的涣散。眼前恍然浮现出母亲安详慈爱的笑容,她微微的笑了。
“要好好活着……”她复述着母亲临死前的话语,对那个心如死灰的同僚喃喃。
碧落怔怔地看着她,忽然间觉得心头巨震——这句话,太像小吟的语气。
此刻,一袭绯红色的衣服已经出现在圣殿的门外,风一样迅速的掠过来。
“红尘、红尘。”
恍惚间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焦急与关切,然而却仿佛在极远的地方。她用力想睁开眼睛看到一些什么,然而,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是不断的汩汩的声音,仿佛有急流涌动——然而,她知道那是自己血液急速流出身体的声音,伴随着扩大得可怕的缓慢心跳。有人握着她的手,不断地轻轻叫着她,正是由于那个声音、让她恍惚间回复了一些意识。
“靖姑娘……”她恍惚笑了一笑,听出了那个声音——虽然由于加入了过多的感情、而让那个向来冷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
两年前、正是因为靖姑娘、她才决定加入听雪楼,舍弃了她十年来在江湖独来独往的生活。
她是感激那个绯衣女子的……不惜为她、向着听雪楼献上了所有的个人力量。
然而,今天一切都要结束了吧?
“红尘没有希望了么?靖姑娘,还有什么药能治好她?”忽然,她听到了另一个急切的声音。那是碧落护法。
血还在不停的流出她的身体,带走她的生命,然而红尘却欣慰的笑了:
他活着……他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他就依然可以弹《紫竹调》——或许现在不行,但很久很久以后,他依然可以弹给另外一位女子听,依然可以用曲调中哀伤温柔的意味、来安慰另外一个孤独的人。
那个时候,不管她已是在何处。
她与他相交不深,也谈不上爱恋或者别的什么,只是很简单的、不愿意看见他死去……因为他会弹那一首她梦中的歌谣,母亲在她童年时唱过无数次的歌谣。
爱与恨、或者生与死的理由,有时候就那么简单。
她对于童年没有记忆,所能记得的一切,都是从五岁与母亲搬到永阳坊开始。
永阳坊在长安城西,偏僻的贫穷人家居住的地方。
她的记忆中,坊的四周全是高高的围墙。一到了晚上,那个肥胖的里正就不许任何人出去,说是要实行宵禁,生怕这里的贱民们晚上出去扰乱世道。土黄色的、高高的围墙,挡得坊中似乎长久没有阳光——永阳坊,居然还叫永阳坊?
她从未见过父亲。母亲告诉她,父亲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做生意,要很久才回来。然而一直到她离开那个永阳坊时,都没有收到任何有关那个“父亲”信笺或消息。
长大以后她才无意间知道,其实母亲是一个当朝高官的下堂妾,没有生儿子,宠爱过去了以后就被遗弃。而她,从出生以来就是被遗弃的……她从来没有过父亲。
坊里的土路是漫长的,两旁是凄凉阴郁的小土房。坊里的邻居都是穷人。她家也是。
她家的那间房子有抹着黄土的墙壁、屋顶上只是茅草,夏热而冬寒——然而为了能住这样的房子,母亲依然没日没夜的纺线和做女红。没有父亲的她总是被那群孩子作弄,其中里正家那个胖胖的庆宝更是每天都非要把她弄哭才罢休。
“不要欺负我家红儿,一起好好玩吧!”每次听到她在外面的哭声,母亲总是慌慌张张的放下纺锤奔出门来,将她搂在怀里,对她那些玩伴说,半是劝告半是哀求。那群孩子则很有些敬畏的看着母亲,不说话,然后会老实上几天。
即使是孩子们,也隐约能感受到母亲的美貌。
在这个黄土墙壁黄土路的贫穷的地方,母亲的美就像是掩饰不住的阳光,从一切破败颓唐的阴影中散发出来,引得坊里很多男人暗地里注目。也许是以往富裕的生活所遗留下来的习惯吧,母亲爱打扮。尽管清贫,每天她都要蘸着水,将头发梳的光滑无比,再用墙角里栽的晚香玉戴在鬓角。
母亲非常宠爱她,有时候叫她囡囡——那种江南水乡的称呼。那里,是母亲的家乡。
然而,清贫的日子也没能支持多久。母亲一个人赚来的微薄收入很快不够家里用了,甚至不够租那个小房子的钱,何况那个肥猪一样的里正还经常要上门来收各种各样的税款。母亲依旧没日没夜的缝纫针指,然而,还是不够。
那一段时间她长大后一直不忘。很多个晚上,母亲总是抱着她空着肚子上床睡觉,在她饿得受不了的哭起来时候,母亲便也流着泪、哼着小曲儿哄她入睡。
那支曲子叫做《紫竹调》,也是母亲江南故乡那边的歌谣。
母亲总是说,她明天就能赚到钱来,然后就买很多烧饼来大吃一顿。她就咬着手指头,装作乖乖的入睡——其实孩子心里明白的很,明天是没有烧饼的,明天的明天也不会有——就像她那个“出门做生意的父亲”,是永远也不会回家的。
但是过了不久,家里居然真的开始有吃的了。或者是几片咸肉,或者是一叠烧饼,总之,虽然说不上是大吃一顿,然而她再也不用挨饿。
吃的东西是那些陌生叔叔带来的,母亲和她说,那些是来买她纺出来线的客商。八岁的她点了点头,但是眼睛里却是不信任的神色。她知道母亲欺骗了她。
是的,母亲这几天根本没有纺线。而且每次那些陌生的客人来到时,母亲就要将她从那间小房子里赶出来,在她衣襟里放上一些吃的,让她自己出去玩。
她无处可去,唯一能呆着的地方,只有坊里那间小小的土地庙。庙里有个老眼昏花的庙祝,平日里没人去,她便一个人跑到那里去,对着空荡荡的庙发呆,看着一尊一尊的菩萨像,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八岁的她不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做,只知道坊里所有邻居看她们的眼光都再也不是善意的了,隐藏着无尽的讥诮和看不起——那时候她还小,还太不懂世上的事情,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态度会有如此地变化。
“你娘是个下贱的臭婊子,千人骑万人上!”尽管她尽量避开和里正儿子那帮浑小子碰见,然而有一日从土地庙出来,那群孩子还是缠上了她,堵住了她回家的去路。庆宝劈头就说了一句,然后不怀好意的大笑起来。
她不知道这种字眼的含义,然而那些坏小子的眼神、让她知道那是恶毒的嘲笑。
“你胡说!”她尖叫起来。
“我爹昨天晚上从你家里出来,结果我娘今天就和他吵架了!”庆宝挑衅的说,一边咧着嘴笑,“只值五个烧饼……你娘真是贱啊!”
她的手一哆嗦,怀中揣着的烧饼掉到了地上,然后忽然尖叫着,疯了一样的用脚踩着那个饼,冲过去一头撞倒了那个胖胖的庆宝。她咬他,踢他,用尽了能用的所有手段。然而那一群孩子怔了一下之后反应了过来,开始围殴她。
“红儿、红儿,怎么了?谁打你了么?”回家已经天黑了,母亲在台阶上倚门而望,看见她头破血流的样子,连忙冲了下来,抓住她的肩膀问,声音未落已经哽咽了起来。
“没什么。我摔了一跤。”她憎恶的扯开母亲的手,冷淡的回答。是的,她恨母亲,恨那些到她家里来的陌生人,也恨那些同龄的孩子们。
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学会了恨。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她们母女在坊中吃喝不愁,然而境遇却越来越坏。周围邻居对她们的敌意越发明显,连表面上的客气都懒得维持,她们被孤立起来,仿佛肮脏的厌物。
那一日,庆宝领着一群小孩子又来到土地庙,寻衅打了她一顿,抢走了母亲为她准备的午饭,然后嘲笑着扔到了水沟里,起哄:“脏东西就该到那个地方去!”
庙祝只是老眼昏花地看看,继续瞌睡。她哭泣着从地上爬起来,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告诉母亲是没有用的——母亲那些客人每日的进出,都要经过坊中里正的允许——母亲是不能得罪庆宝他爹的。
但是,就算母亲不管她,她却是不会忍耐这种欺辱的!
十一岁的她,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了冷漠恶毒的光,哼了一声,擦着头上的血走出了庙门。老庙祝被她那一声冷哼惊动,蓦然抬头。眼睛里也有惊讶的光芒。
她在庙外那片荒草地上蹲下来,开始用小手拉出长草的叶子,理顺了,然后细细的和旁边的草打了一个结,她打结的很仔细,让坚韧的草叶子形成一个索套。然后在旁边放了一颗石头作为记号,就跳出去找那一群孩子。
片刻后,土地庙门外热闹了起来,一群孩子追打着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脾气倔强,从来不在打架中逃跑,然而这一次她只是一边用尖刻的言语回骂着、一边直往土地庙方向奔来。在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她跳了过去,轻巧而不露痕迹。
跳过去不久,她就如愿听到了身后传来有人重重栽倒的声音。
她一口气跑到土地庙门廊下,才停住身转过来看了一下自己的成果——然而出乎她意料,那一群孩子却没有追上来,只是围着地上躺倒地胖胖的庆宝叫喊,个个都慌了神。
摔一下就站不起来了么?真是娇贵的小子……她冷笑。
然而,在看到青草中蔓延出的鲜血时,她才有些慌了起来——有石头——有尖利的石头放在她设下的圈套附近,正好是一个孩子横倒的距离,深深的磕入了庆宝的额头。那个可恶的家伙当时就昏了过去。
她只是微微一惊,然后却跑进庙里偷偷的笑,越笑越畅快。
许久,她惊觉到有人在看着她。那个老庙祝不知何时已经从桌上醒了过来,坐在那里看她,眼睛里的光让她有些害怕起来。
“很痛快吧?”那个老庙祝低哑地笑着,看着这个小女孩,“不过,丫头,要做就要做的彻底一点!光绊一跤有什么用呢?他明天还会带人打你,不是吗?”
她悚然一惊,这时才忽然想起来:那草地上的石头,是谁放上去的?看着老庙祝昏花眼睛里透出的冷光,孩子的心里忽然一颤。
“你……你是谁?”她怔怔问。
“怎么,孩子,要不要我来教你怎样让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你?”庙祝笑着,向她伸出了枯瘦的手,“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可塑之材啊。”
她怔了怔,然后,终于点了点头。
庆宝的伤足足一个多月才好,还落下了一个头痛的根子。然而,谁也没有怀疑过孩子们的胡闹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何况一向以来,她都是挨打的角色。母亲只是由此非常担心的告诫她,和那群人打闹是危险的,以后宁可让着人家一点。
她只是笑笑,然后不和母亲说话,自顾自的睡了。她回家越来越少,每天都呆在那个土地庙里面,似乎也越来越孤僻。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
半年以后,庆宝死了。他的死状很惨,脸色发黑,七窍内流出血来,带着腥臭的异味。大夫说:糟了,那是瘟疫的症状。
坊中引起了恐慌——没有人不害怕瘟疫的蔓延,特别是在贫民聚居的地方。在当天晚上,里正一家便按照惯例被一把火烧掉了,门被封上钉死,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火中断断续续的传来那些被封在门中人临死前的惨叫。她在家里,对着火光微笑。火光中,她稚气的脸上有令人胆颤的冷酷。
孩子是可怕的,因为年幼,因为对善恶的不在乎与不明确,所以在他们恨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比任何成年人都要恶毒。
没有人知道那个老庙祝是做什么的,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天一直躲在那个破庙里,学了多少隐秘可怕的东西——更没有人知道,为了配出这种类似瘟疫症状的毒药,她费了多少心力。
自从庆宝一家死了之后,坊里孩子们再也不寻她的麻烦了。
随着懂事,她对于母亲的恨与日俱增——她知道母亲的所从事究竟是怎样低贱的职业。然而,她无法对母亲做出什么,不能像对其他那些得罪她的人一样、轻易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老庙祝在她十四岁那年死了,在他死之前,她已经差不多学会了他所能教给她的一切——那就是如何用毒药和暗器,将其他人不露痕迹的杀死。
然而,除了庆宝那一次之外,她没有用过第二次。
很多次,在听到里坊们对母亲的辱骂和看到那无所不在的白眼以后,她都忍不住在坊中那口井边徘徊——母亲吓坏了,以为女儿是看不开想要做傻事,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十四岁女儿手心里正捏着的一包毒药,足以让全坊的人死去!
她毕竟还不敢那样做……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不了手。
或许只是因为邻居王大婶曾经在她饿的时候给过她一个鸡蛋?或许,只因为在她被同伴欺负的时候,坊口上的张裁缝曾经探出头喝止过一次?
不知道为了什么,虽然每次受到歧视后,气的浑身发抖的她都有将毒药投入井中的冲动,但是,在最后一刻,她都改变了决定。
那,是她心灵深处“善”的那一面的力量,一直在竭尽全力阻拦着她。
离开永阳坊、离开长安的时候她不过十四岁。离开的时候,还是小孩子的她、身上已经背负着一条人命。
母亲一直都是懦弱的,无论在里坊的白眼冷笑、还是在客人的淫威面前——然而,那样懦弱的母亲,第一次发火、却是对着自己唯一疼爱的女儿。
母亲的恩客里面,脾气最坏、来得也最勤快的是个叫马叔的中年人。那个男人有着瘦峭的脸,细细的胡须,和一张焦黄脸皮,满身猥琐气息。然而,母亲似乎很畏惧那个人,因为据说这个人、是在长安的衙门里当差的。
他的脾气不好,母亲小心的侍侯着,每次他一来母亲就紧张的打发她快点出去。然而,有时候她晚上回家,还能看见母亲流着泪打扫着被砸过的房间,擦拭着满身青紫色的伤痕。
那一天马叔来得特别早,喝得醉醺醺的。母亲出去洗衣服了,只有她独自在房里。那个满脸麻子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呦,以前怎么就没发现红儿原来是个美人胚子呢?”
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来,拿出一个银锞子塞到她手心里,摸着她的头笑起来。
她也着了魔一般的没有害怕或者躲闪,只是甜甜的对着那个猥琐的中年人笑起来——多少次了,每次看见母亲身上青红色的痕迹、想起那些禽兽是如何地折磨母亲,她心里的恶毒就再也压抑不住。
真的……真的好想把这些人都立刻杀掉!
“马叔叔好。”她溜了马叔一眼,眼角带着笑意,手心里却握上了一根雪亮的毒刺。该死的家伙……满嘴的酒气,肮脏的手……用那样肮脏的手来碰母亲和她……她今天就要用失心针,让他永远都不能再动!
“来……红儿是个好孩子,陪叔叔玩好不好?”马叔被她一瞟,立刻眉花眼笑,抱起了她,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双臂紧紧抱着她幼小的身子,将充满酒气的嘴凑到她脖子上和脸上,双手也开始不老实的上下移动。
“叔叔好坏……痒死了!”孩子笑着,忸怩着伸出雪白的小手拉开那个满脸麻子的大叔——手指间藏着那支毒针。在对方几乎没有察觉的瞬间,她用毒刺轻轻在马叔手腕上刺了一下。那个欲·火熏心的男人没有注意到这如蚊虫叮咬的刺痛,只是把她抱得更紧,凑过来在她脸上乱拱着。
孩子娇笑着,小手再次敲敲的伸出来,揽向麻脸男人的脖子——手指间,那枚蓝莹莹的毒针闪亮。只要再来一下,这个猪猡就会横尸就地,到时候用化尸水化了,拿去浇那株晚香玉算了。
她心里懒洋洋地想着,眼神里没有丝毫迟疑。
“下贱!快给我滚出去!”忽然间,门砰的一声大开了。孩子还没有转过头,脸上就热辣辣的挨了一下——那个耳光的力量将她整个人打飞了出去。
她惊恐地抬头,看见母亲苍白扭曲的脸就在眼前,恶狠狠的看着她,嘴里发了狂一样的骂着,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女儿推出,重重关上了门。
她滚落在台阶下,捂着脸呆住了——从小到现在,母亲还是第一次打她!
贱……母亲居然骂她贱!她才下贱!她才下贱!
十四岁的她哭着跑了出去,沿着坊里唯一的一条路远远跑了开去,心里充满了憎恨。她、她今天,本来只是想帮母亲对付那个马叔的啊!如果不是看不过眼那个家伙如此欺负母亲,她才懒得动手呢!
一阵阵的委屈和痛苦撕扯着她,她捂住肿起来的脸颊,极力忍住不让眼泪从眼里掉出来,在心里发誓、永远也不要再见到母亲。
身后的房间里有激烈的争吵声音,伴随着母亲的哭叫——她知道,马叔又在殴打母亲了,不过中了失心针的毒,他也神气不了多久,很快发作的毒性就会让那家伙抽搐而死……孩子无动于衷的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听着母亲的哭叫,然后继续往前跑了出去。
贱人!……自己找的!活该她被打!
抹着眼泪,她却只是跑,跑,跑……正午的太阳在头顶白花花的照耀,黄土筑就四壁的永阳坊是那样的大而无边,她的脚步空旷的回响在土路上——
片刻间,她似乎有一种错觉:她永远都跑不出这个自小生长的地方。
在江湖闯荡了很多年,她再也没有回到过永阳坊。然而,她的确永远都走不出那个地方。
不止一次,她梦见自己回到了永阳坊,梦见母亲苍白的脸——有时候是温柔的哼着《紫竹调》哄她入睡,有时候却是恶狠狠的,骂:“贱!给我滚出去!”——然后劈手将她推出门去,让她一惊而醒。
当年,在跑出去很远后,她才想起来:如果那个马叔死在房间里,母亲会如何?她……会受连累么?
那个时候,她在江湖上已经闯出了名号:红蝎。她残忍,放荡,冷漠,独来独往,谁也琢磨不透她的踪迹与心思,只知道她是一个毒辣阴险的暗杀高手而已。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懦弱的——很多次,她都想回到永阳坊去看一看,然而,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勇气。
即使在江湖上漂泊了那么多年,桀骜执拗的她却还一直没有悟出这一点,一直到某一天,有一个人对她说:“你居然看不出来?在当时、你母亲是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用尽了全力在保护你啊!”
“你不该恨她。”说话的时候,绯衣女子的眼角有闪亮的光芒。
不知为何,听到靖姑娘这样淡淡的叙述,泪水却接二连三的从她本来已经干涸许久的眼眶落下。感情上的死结在瞬间被点破,她痛哭出声。
那一刻,她终于有了返回永阳坊的勇气。
近乡情怯,鼓起了勇气打听母亲下落。然而,人事全非。连坊门口的张裁缝也已经认不出她是谁,听她打听,只是叹息着,说:“这一家么?以前的住的女人是个暗娼,怪可怜的……独自拉扯着一个女儿,为了不饿死又能怎么样?”
“本来她老老实实的接客挣钱也罢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这个女人居然敢和恩客争吵起来,而且还下毒害了那个倒霉鬼!啧啧……听说是那个家伙想对她的女儿下手,被暗娼给阻拦了……不过,那个人死相实在恐怖啊……”
“本来是判了秋后问斩,后来运气好碰到了大赦,才改为流刑,被压到了沧州草料场那边服劳役。”
“她女儿本来就不懂事,对娘说话没大没小的。那一天和她娘吵了一架,居然就跑的不知踪影了……唉唉……后来有街坊说,在什么窑子里看见过她,或者说在大户人家看见她当婢女——你说说,一个小女孩自个跑出去能有什么活路?”
张裁缝的话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半,蓦然想起眼前这个打听消息的旅客也是一个女子,连忙顿住了话语。然后有些惊疑的悄悄打量来人……似乎,似乎有些眼熟呢。
就在他偷看那个漂亮女孩子的时候,看见旅客美丽的眼睛里滚落出了一串的泪珠。那个佩着剑的厉害女子,就这样忽然掩着面哭了起来,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沧州的草料场里。
寻觅了那么久,终于知道母亲如今被流放五百里,到了这个地方。赶来的她用迷香轻而易举的解决了守卫,偷偷地潜入到那些被流放的人居住的地方。
草料场的土坯房阴暗而低矮,陡然间,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居住的永阳坊。
在最靠里那一间土坯房里,她终于找到了母亲。费了那么长时间的原因,是因为她已经认不出那是她的母亲了……母亲躺在一片肮脏的枯草里面,眼里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头发也变成了枯燥的脆黄色,颧骨高高凸起,身上散发着异味。因为得了重病,所以单独住在一间里,身边放了一个缺了口的磁碗,盛着半碗混浊的水和一个咬了一口的冷硬的馒头。
她惊呆住,许久,才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娘?娘?”她在昏迷的母亲身边跪下,低低呼唤,小心翼翼地推推那个憔悴的妇人,生怕母亲已经再也不能回答她的话。终于,母亲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看着她,费了半天的力气,昏暗的眼神才忽然亮了起来:“红儿?!”
母亲颤抖着伸出手,想拥抱女儿,然而她却僵在了那里,竟然有下意识的恐惧和躲闪。瞬间,她耳朵里响起的是当年母亲那一句恶毒的怒叱:“贱人!滚出去!”——那一巴掌似乎还在脸上火辣辣的痛。她一瞬间有些退缩不前。
“对不起。”忽然间,耳边却忽然听到了母亲咕哝了一句,“当初……打疼你了么?”
“娘!娘!”那一瞬,泪水从她眼中涌出来,她扑了过去,抱住了奄奄一息的母亲,哽咽,“红儿不好……红儿对不起你……马叔、马叔那个家伙,其实是我用毒针扎死的啊!”
“小孩子莫乱说话!……那个混蛋是娘杀的!是娘杀的!”母亲吓了一跳,连忙看了看周围,发现没人才松了口气。她将手放在她头顶上,慈爱的摩挲着,断断续续地低声:“来,让我看看你……红儿,你、你真比娘当年都漂亮多了……嫁人了么?”
“娘,我们回家去,好不好?”她听不下去了,抱起了母亲,仿佛童年母亲哄她一样轻轻柔柔的说着。母亲病的只剩骨头,轻如一片叶子。她哽咽着,背起了母亲:“我们回家去吧……你再给我唱那首曲儿,好不好?”
她要回永阳坊去,母女两个人团聚,再过以前那样平静的生活——她再也不会嫌弃自己的母亲,再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来伤害母亲!因为,她已经有足够的力量,维护她想要保护的。
她不顾一切的背起了母亲,掠出了关押她的沧州大狱,向着长安日夜兼程。
然而,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三天之后,母亲病逝在途中——那里,离长安还有一千多里。
她再也没有机会对母亲说自己其实一直都深爱着她。因为太爱母亲、所以年幼的心才因为不理解产生那样强烈的恨意——那时的她只是恨母亲的下贱和失贞,却并不了解生活的艰辛和贫穷女子的悲哀……她还太小,还不懂得。
她忽然明白了当日母亲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要让她滚出去:惊惧交加的母亲,在推门的刹那已经知道女儿陷入了什么样的危险,她,只有用唯一的方法尽快让女儿逃脱,所以不惜用最恶毒的语言把她给骂走——
“下贱!给我滚出去!”
在她恨着母亲、逃离永阳坊时,母亲为了保护她、而承担了杀人的罪名。在她怀着绝技,在江湖中飘荡时,母亲却一直被关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而在她因为悔恨而回去找母亲的时候,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安葬完母亲以后,她加入了听雪楼,改名字为“红尘”。
在十丈软红里面奔走了那么久,却仿佛跑不出昨日那个黄土坊。十年了,回头乍一看,在人群中走过,居然连一些些的人气都没有沾上,仍然是飘摇无依。如今名动江湖了,有人惧怕了,反而不如童年——那个时候,至少还有母亲是真正关怀她的。
她来到听雪楼,并且从此定居了下来——那是因为靖姑娘——那个曾经用一句话点破了她心中魔障的人。如果不是绯衣女子那样冷静而犀利的话语,她或许连和母亲最后的一面都来不及见到。
听雪楼里的每一个人都敬畏靖姑娘,甚至连楼主都对她相当敬重,而那个绯衣女子面纱下的眼睛,从来也都是冷如冰雪。
她想,靖姑娘的童年,只怕比自己更加惨烈。
然而,靖姑娘的内心某处,一定有一个柔软而善感的地方——要不然,她又怎能明白母亲当年的心境。
“靖姑娘……”重伤的弥留里,红尘恍惚笑了一笑,想伸手拉住那个绯衣女子的手,告诉她,自己一直是多么的感激她,同时,也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为什么对于旁人的内心能一眼看到底的她,对于自己的内心却一直都无法正视?
然而,神智又在一点点的消失。
“紫竹调……紫竹调……”在恍惚中,她只是下意识的喃喃自语,母亲哼唱的旋律萦绕在耳边,一重又一重。阿靖握着她渐渐冰冷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对一直守在病榻旁边的碧落道:“请你将那曲子弹给她听,好么?”
听雪楼女领主的话,第一次那样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的祈求之意。
碧落微微一怔,却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挣扎着。许久许久,他不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静静坐到了案后,摆开了古琴。
在指尖碰到弦的时刻,他发觉自己心中似乎有什么屏障在片片破碎——曾经,他在内心发过誓,只为那个人弹奏这首曲子而已……如今他终于明白,世事,从来没有绝对。
就像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人能不顾性命的也要他活下去一般。
柔和的曲调从他手指底下渗出,慢慢扩散,思绪也慢慢延展开来……那样的细雨,那样的笑靥,那样的往日……消失在岁月深处,一去不回头。
忽然间,他的手指震了一下:寂静的房间里面,居然有人轻轻的唱起了那首歌谣!
拉着垂死的人的手,阿靖俯下了身,轻轻用手指理顺红尘的头发,一边低低的和着碧落的琴声、哼起了那首《紫竹调》。没有人听过靖姑娘唱歌、甚至没有人想象过、这个平日冷漠的女子居然还会这样歌唱,然而,碧落却真真切切的听见了。
那一瞬间,他一向冷静稳定的手指顿在了弦上,微微颤抖。
“靖姑娘,请用这个给红尘治伤罢。”他起身推开琴,走到了绯衣女子身前,从怀中拿出一只玉匣递给了她,然后转身就走。
阿靖打开了那个白玉匣子,即使冷静如她、竟然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一朵浅碧色的花,在匣中凝固的怒放。
踯躅花?竟然是碧落视为生命的那朵踯躅花!
碧落走出门去,生怕自己一回头,便会改变主意。
那一朵花,就让它永远的绽放在自己的梦里吧!
小吟、小吟……苍茫海里的踯躅花已经开了一年又一年,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找,可是你又在何方?天地茫茫,恐怕,我们是再也相见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