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乡下佃农的儿子,他习武的念头,起自于那一日的黄昏。
那一天,八岁的他跟着父亲从集市上回来,手里拿着鸡蛋换来的小面人儿,雀跃地拉着父亲的衣襟,蹦蹦跳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走到村口那道大斜坡前,跟在父亲身后的他无意间抬头看了看天际。残阳如血,映照着天地。天地之间虽然没有风,但奇怪的是大朵大朵的云却在天际不停翻滚着,变幻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在云层背后,落日将血一般凄烈的颜色泼向整个大地。
八岁的孩子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拉紧了父亲的后襟。
就在那个时候,父子两个人都听到了坡上扑面而来的喧嚣和叫骂。
“起来!给老子跑啊!他妈的,真是不中用的东西!”斜坡下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那匹驽马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鼻翼翕张,口中喷着白沫,跪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息。而那驾小小的车上,竟然密密麻麻的坐了七八个人,都是喷着酒气、醉醺醺的少年。
他认得,为首的正是村里田举人家里的三少爷,也是他们家的少东家。
“跑?这老家伙还能跑的起来吗?”马车上那群恶少打着酒嗝,一起哄笑了起来,看着那匹筋疲力尽的马,一边仰脖子喝下带来的酒,“老成这样,还不如一头母猪呢!你家是不是穷得连头马都没有了?”
被同伴嘲笑,田三少脸面有点挂不住了,借着酒气爬上了车,挥起鞭子雨点般的抽在老马羸弱的脊梁上,不甘地大骂:“跑啊!跑啊!老畜生……给我起来!”
车上的少年们都哧哧地笑着,围上来一人一脚地踢着那头老马。然而那匹老马似乎已经是筋疲力尽,任凭那群恶少怎么踢打都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只是伏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哀叫。一时间,坡口热闹起来,连村口来往的几个村民都站住了脚,在一边看热闹。
那匹马又矮又瘦,瘦骨如柴。但被雨点般落在脊背上的鞭子一打,终于踉跄着站起,缓步往坡上走了几步,马上又被沉重的车拉回来,后腿一葳,蹲到了地上。车子一震,侧翻,车上几个少年被甩了下来,酒泼了一地。
围观人中的笑声更响了,田三少加倍的恼火,跳下车来,跑到了驽马前面,照准了马头和鼻面就是一顿猛抽。
“不中用的老东西!抽死你!”吐着酒气的人喃喃怒骂,下手根本没有轻重。马的额头上顿时出现了几道青肿,眼睛上挨了一记,顿时充满了血丝。然而筋疲力尽的老马没有力气、也不敢反抗,腿抽搐了几下,还是匍匐在地上,喘着粗气。
“爹,爹!是老黑、是老黑啊!”孩子蓦然认出了那一匹老马,对父亲喊了起来,用力抓住了父亲衣襟扯着,“他们、他们在打老黑啊!那群混蛋!”
他小小的声音淹没在周围人的起哄与大笑声中,根本没人听见。然而父亲还是惧怕的看着三少爷,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急急道:“咱们走吧,乖儿子!这是他家的马,我们管不了啊……咱们走吧,别看啦!”
孩子的嘴被捂住,发出呜呜的声音,拼命挣扎。
这一对佃农父子刚离开人群,那一边蓦然发出了一声长嘶——原来是那头驽马终于受不了不住的抽打,开始挣扎和反抗,无力的踢起人来。一时来不及避开的田三少挨了一下,不由越发的暴怒起来。
“妈的!居然敢踢人?”酒气上涌,为了在众人面前挽回面子,田举人家的三少爷气势汹汹地丢下了鞭子,叫嚣着从车子底下拖出一条辕木,“既然这老东西一点用都没了,就揍死它!来,大家都帮我揍!”
当第一棍落在马头上的时候,周围哄笑着的人群蓦然安静了下来,围观的村民们毕竟都是田舍出生,对日常耕作的牲畜有着天生的感情,一时间都有点呆呆的,看着一行血从老马的耳后流下来,说不出话来。
“打得好!”然而车上的恶少们却大声叫起好来,于是一呆之后,那些围观者也有些应景似的跟着叫了起来。
听到喝彩声,田三少越发起劲,抡起辕木接二连三的用力打在马头上。那匹老马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挣扎着甩了甩头,然而很快又被打得跪了下去。
一场残忍的杀戮当众进行着,周围的农人沉默着,不敢说一句话。血色残阳里,只听到垂死的老马喷着响鼻,鼻子里喷出来的,全部都是血色的沫子。
“真是无聊。杀一只老畜生难道这么有趣么?”路过村口的另一辆马车被围观的人堵住了,在垂着竹帘的车厢里,一个女声蓦然说了一句,放下了帘子,“这群野蛮的乡下人。”
“小姐,要不我们绕一下路吧?”身边的侍女道,“天色太晚,要赶不上了。”
车内的女子微微颔首,将帘子放了下来。
“住手!你、你要把它打死了!你这个——”在马的惨嘶和人的哄笑中间,猛然响起了一个小孩子的声音,由于父亲及时的捂住了他的嘴,后面半句话才硬生生的被止住了。田三少却似乎听到了,醉醺醺的回过头,逡巡的看了一眼围观者,似乎也懒得费那么大力气去寻找说话的人,只是用木棍点着人群,叫嚣:“这是我的马!我要揍死它也是我乐意!谁要是再罗嗦,我连你们一起揍!”
田三少眼睛里有野兽一般的光,用力抡起辕木,带着风声“呼”的一声落在老马的脊梁上,那匹马再也受不住,发出一声凄烈的哀嘶,全身瘫下去缩成了一团。
“老黑!老黑!”那个孩子终于哭着叫了起来,拼命挣开了父亲的手,跑到曾经喂养过的爱马前面去,“住手!不许打它!”
一个村民及时的拉住了这个莽撞的孩子,从背后死死抱住了他,才将他从田三少的棍棒下拉开。他拼命挣扎着,却被捂住了嘴巴无法说话——孩子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把他养过的那匹马活生生打死,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了。
田三少对准了老马的天灵盖,下死力气抡了最后一棒,然后狂笑着松开手。
在老马最后一声哀嘶中,发狂一般的,孩子掰开了那个村民的手,再度叫嚷着冲了过去,扑向那匹黄毛黑鬃的老马,抱住它血淋淋的额头哭了起来。
老马被血糊住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认出了昔日照顾过它的人,眼睛里滚出了大颗的泪水,伸出舌头微微舔了一下孩子的手,然后痛苦的喘了一口气,头颅沉重的垂了下去,再无生气。
孩子忽然不动了。他跳了起来,握紧两个小拳头,疯狂的扑向那一群大笑的恶少。这一刹那间,追了他很久的父亲终于赶到了,一把抓住了闯祸的儿子,把他从人丛里拉出去,同时一叠声的向田三少赔不是。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抱紧了他,对儿子道,“咱们回家去吧!”
孩子呜咽着,被父亲粗鲁的拖着拉开,年幼的他无力的挣扎,只能用手背不停的擦着涌出来的泪水,仰头问:“爹……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死老黑!你为什么不去救它?……爹,你为什么不去救它!”
“孩子,爹无能啊……只能任由这些畜生乱来。”父亲叹息着,回答,“他们是举人家的少爷,在打自家的马,我们能做什么呢?”
看着父亲老实而无奈的眼睛,孩子感觉透不过气来了,他后面的话变成了一片无意义的嘶喊,从极度压抑的小小心灵中冲了出来。他不要老黑死!他要杀了那些为非作歹的混蛋!他要让那些家伙,以后再也无法随便轻贱生命!
——谁也没有想到,就是为了这一匹老马,这个八岁的乡下孩子的心里从此萌发了一个念头。那个念头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让他在十年以后,成了听雪楼里的四护法之一:黄泉。
看着那一对父子走远,被堵在村口的另一辆马车也开始继续行驶,车中的女子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探出头去目送着远去的人。
车子里坐着的是一个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穿着紫色的纱衣,绝美的脸上有盈盈的笑意,然而眼睛里却闪动着成熟女子才有的妩媚波光,喃喃:“哎,刚才那个孩子还有点意思……”
“紫黛,上路了。”旁边有人催促,她连忙缩回头去,老嬷嬷在一边直叹气,“这么一耽搁,到洛阳恐怕要天黑了呢。”
那个叫紫黛的女孩抬头望望车外,不禁怔了一下——天际的风云在急剧的变幻,而那残霞,殷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洛阳啊……那个她曾经的家。可是,如今回去,还剩下些什么呢?父母都已经死了,自己的生命也如同风中飞蓬,连个落地的地方都没有。
除了,还有他。
“黄泉,当年,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呢……”
很长很长的岁月以后,某一日,那个紫衣的女子趴在少年的肩头,在他耳边吹着温热的气息,慵懒而妩媚的笑着,看着他手里那一把沾着血的短剑。而十八岁的黄衫少年只是微微的皱着眉头,全神贯注的用一块白绢擦拭着手中的兵器。
他的目光低垂,然而长长睫毛的底下、却是类似爬行动物的眼珠,没有焦距,暗淡的棕色,漠然的直视着眼前的一切东西。
“可爱的孩子,今天又杀了多少人?”见他不回答,紫衣的女子反而笑了起来,凑过来,吻了一下少年的额角,眼神散漫而潮湿,“心情不好么?”
黄泉没有回答,忽然起身,用力一甩、将剑笔直的插入身边的地上,直至没柄——
“紫陌,当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给萧忆情献的计策?!”他转过头,死死盯着身边女子的眼睛,“你是他的密探,是不是?”
“哈。”看着少年蓦然阴郁严厉的脸,紫陌反而出声的笑了起来,带着好玩似的表情看着他,眼神是有些讥讽的,却依稀又有一种沉迷的意味:“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我当时只不过认出了你,把五年前在那个村口看见的一幕随口告诉了萧公子而已……嘻,能收服当时的你,完全是凭着公子过人的手腕呢。”
“过人的手腕?”黄泉喃喃重复,眼神暗淡下来。
当时的他,只不过是长安城里“天理会”门下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自从那一日的黄昏以后,童年的他,心里裂开了一个口子,在那个口子里种下了一个梦想。为了那个梦想,他咬着牙离开了贫穷的家,背着褡裢步行了两个月来到青城山,投入了青城派门下,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江湖闯荡生活。
从一个洒扫庭院的小杂役做起,在吃了七年的苦之后,终于学到了一些立身存命的技艺。还是为了那个梦想,他放弃了在门中被提拔的机会,离开了飘然隐于世外的青城山,走入了江湖,开始为了自己抱负和理想而战。
无数个日子以来,老马死时的情形在他心头萦绕不去,伴随他从一个农家的孩子成为一个江湖少年。他决意要成为一个剑客,用自己手中的剑,去维护那些弱小不受欺凌。在江湖诸多林立的门派里,他选择了天理会——只因为那个组织的宗旨是锄强扶弱、匡扶正义。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在加入天理会后,他所做的却不过是一些和行侠仗义毫无关系的琐碎杂事,比如帮着看守各处堂口、押镖运货,或者教授门下新进弟子的武功……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他的少年岁月在此间渐渐耗尽,离梦想的生活却还有遥远的距离。尽管如此,在天理会的日子纵然贫乏枯燥,但他至少还保留着心里的那个梦;这个十六岁的江湖少年,至少还能对于这个世间保留一点希望和暖意——
而让他彻底坠入黄泉不归路的,却是那一日……
关于那一日,他的所有记忆只是一片血红。
毫无警惕的时候,灭门之难忽然降临。周围所有同门都在不停惨叫和倒下,十五岁的少年不顾一切的挥舞着手中的剑,靠在墙角,疯狂的杀向围上来的听雪楼人马。全身十几处伤口里的血在不停的流,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会倒下去。然而他死死咬着牙,眼睛里却是类似于困兽般绝望不屈的表情——不,不能屈服!不能就这样倒下!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那些家伙……那些想剿灭天理会的恶徒就别想如愿以偿!
日暮时分,这一次进攻天理会的行动已经接近尾声,包括天理会总舵主、十二分舵主在内一干人或杀或降,战局渐渐平息,对方的人已经开始清理地上的尸体和血迹——于是,这个角落里仍然在持续的战斗、自然而然的引起了在旁观战的一位白衣公子的注意。
“顽固的孩子……”看着被围逼到了绝路、仍然负隅顽抗的少年剑客,那个白衣公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在软榻上微微咳嗽着,“天理会门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物?倒是难得。”
“咦,是他?”在看清那个少年的面庞之后,站在白衣公子身后的女子蓦然脱口说了一句——那是一个双十年华的紫衣女子,容色绝美,在这样的修罗场中,却丝毫不惧怕,只是镇定而娇娆的笑着,侍立在白衣公子身后。
“哦,紫陌,你认识他?”白衣公子问了一句,复又咳嗽了几声,似乎被场上浓烈的血腥味呛了一下。他身后的紫衣女子立刻俯下了身,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至他的呼吸再度平缓下来,才轻声微笑着答复:“是的,楼主,那个孩子,我在五年前见过……一个很有趣的家伙,没想到如今到这里来了。”
俯身为姓萧的白衣公子捶着肩背,那个叫紫陌的女子一边抬眼看着角落里将要结束的最后围剿,一边开始叙述往事——虽然是多年前的一件小事,她却说得很详细,一字一句都不曾漏过,记忆力之强令人惊叹。
白衣公子默默听着,脸上并没有丝毫表情。
激战了一个白昼之后,他已经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手里的长剑被击落,半身震得麻痹,他踉跄着靠在墙角,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听雪楼一个下属将利剑对着他的胸口刺了过来。
他连喘口气反击的力气都没有了。
难道天理会,就要在今天灭亡了么?听雪楼杀入总坛,覆灭了他所效忠的组织——难道世上所有维护正道公允的东西,都无法存在吗?不,不!他不甘心!绝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在被血模糊的视野中,十六岁的他,依稀又看见了那一匹老马临死时的眼神。
在竭力血战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当年坡下那一匹老马——就算是无谓的垂死挣扎,也要在最后死的时候叫出一声来!他,决不能就这样沉默着在屠戮中死去。
“啊!”筋疲力尽的他忽然仰天大叫,蓦然跳了起来,不顾一切的抱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杀手,胡乱的张口咬了下去,如同野兽般疯狂,丝毫不顾自己此刻全身空门大露。
所有的剑,一瞬间都对着他的背心疾刺过去。
“住手。”背心刚刚觉得刺破肌肤的痛,耳边却传来了一句淡淡的吩咐。然后,他惊讶的看见所有的剑都停了下来,连被他抱住撕咬的那个人都垂下了手,不再试图将奄奄一息的他推开——那两个字,居然有这如斯的威慑力。
“让那个孩子过来吧。”那个声音在空气中传来,淡漠,然而却有难言的气势。
十五岁少年震惊莫名,他的目光从对手的肩膀上抬起,穿过了充满血腥味的空气,看见了庭院另一角、坐在梧桐下软榻上的白衣公子。
在泼天的血腥和殷红中,那个坐在碧绿桐树下的年轻人居然一尘不染,白衣似雪。眼神有些落寞,里面竟没有丝毫杀气。他看着浴血狂战的少年,摆摆手,示意属下放开他。只是一抬手,所有人都齐齐退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少年被这忽然逆转的形势弄得愣了一下,咬了咬牙,拖着剑、顺着那一条通路,向那个显然是对方首脑人物的白衣公子冲去。
这个人……就是听雪楼的楼主!就是江湖传说中的萧忆情!
“楼主?”看着杀红了眼的孩子踉跄着奔过来,一侧的青衣男子有点戒备地按剑而起——孩子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他认得,就是这个青衣人,方才出手如鬼魅的杀掉了天理会中身手最好、反抗也最激烈的三堂主和七堂主!
少年默默咬牙。如今以自己的状态和水平,只怕那个青衣人一拔剑就能格杀他于剑下!
“二弟,你退下。”听雪楼主却淡然的制止了他,对浑身浴血的少年点点头:“过来。”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帮恶贼!”喘息着,他咬牙低低的吼叫,然而力气不继,步法都乱的一塌糊涂,只是拖着剑、跌跌撞撞的直奔软榻上的白衣公子。
“咳咳……别急。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再一对一的单挑,如何?”听雪楼主蓦然笑了一下,修长的眉毛一挑——那一瞬间,这个看似病弱温文的公子,眼睛深处却是雪亮的剑光。
“你、你看不起我么?”少年愤怒的叫着,挥舞着手中的剑,冲近了听雪楼的主人。然而极度疲倦之下,腿一软,他竟一头栽倒在地。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看着少年在榻前跌下去,听雪楼主眼睛里微笑的意味更深,连他身后站着的紫陌都掩口笑了起来。
饱受屈辱的他仰起头,恶狠狠地看着他们,眼神如同野兽。
“听着!”听雪楼主俯下身,托起了孩子的下颔,看着他血流满面的脸,声音凝重,“我如果看不起你,根本不会出手和你一战——这世上,值得我亲自动手的人不会太多。咳咳,你还是休息一会吧,先看着我怎么收拾掉你其他的同伴。”
于是,十五岁的他被五六柄剑逼着,坐在流满了同伴之血的地上,看着那些人清除着最后几个天理会同门。怒火在心里翻腾,他只觉牙齿都要咬碎:这些恶徒……这些恶徒!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没有天理公道了么?
才过了半个时辰,稍微恢复了力气的他就忍耐不住的踉跄而起,抬起剑,指住梧桐下的白衣公子,咬着牙,一字字道:“好了……萧忆情!滚出来我们单挑吧!”
剑尖上的血一滴滴流下来,他身上的血也在不停地往外渗,然而孩子的眼睛里却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是对于自己所执着的正义的坚定、和对于破灭自己梦想敌人的憎恨。他离开了那个田园村舍的家,闯荡江湖,不就是为了这些么?
少年死死的盯着听雪楼主。那个白衣如雪的人,虽然只是闲散的坐在那里,然而全身却散发出剑一般锋利的气息,令人凛然生畏。
“咳咳……”仿佛被他一声大喝而惊动,萧忆情复又咳嗽了一阵子,然后终于缓缓站起,来到了树下,看着少年,眼角又有笑意:“你的伤那么重,我胜了你也不公平……”
“公平?你们这些人也知道公平?!”他冷笑着问,眼里带着极度的敌视和轻蔑——连以锄强扶弱、替天行道为宗旨的天理会都要剿灭,还说什么公平!
没有理会他的反驳,听雪楼主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样罢——”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在身边的梧桐上轻轻拍了一掌。那一掌的力道似乎太轻了,树身连晃都没晃——少年正想开口讥讽,却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那一掌后,虽然这棵树的树身丝毫不动、可树枝的末梢却在瞬间一齐震动了起来!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诡异内力?!
在簌簌震落的千百片树叶中,萧忆情忽然负手冷冷的说了一句:“我不用兵器,也不会出手攻击你——在叶子全部落地之前你若还没败,就算我输了。”
少年怔了一下,然后眼睛里的光亮了起来:如若听雪楼主不用他的夕影刀,如果只是叶子落地那么短的时间,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能撑下来!
在回旋飘落的木叶中,少年忽然拔剑,闪电般的进攻,奋不顾身的近身搏击,几乎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杀着。仿佛是被逼出了生命中全部的血性和悍勇,本来软弱无力的剑气忽然间复又凌厉了起来,纵横飞舞,搅碎了片片落叶,散作漫天飞尘。
果然没有拔刀,也没有反击,听雪楼的主人只是一味的回避着,身形飘忽如鬼魅。然而少年那样激烈的剑气还是让他微微咳嗽起来,在他身形一缓的同时,连刺十八剑都落空的孩子忽然和身扑上,人和剑如同白虹般直刺听雪楼主的心口——
那几乎已经是舍身的一剑!
“好!”看见那一剑的气势,连萧忆情都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声。
两人之间纷飞的落叶被剑气搅得粉碎。距离本来就已经很近,只是一瞬间,剑尖已经刺入了萧忆情的心口,听雪楼主的反应也快的惊人,立刻抬手挡——晚了!
少年眼睛里有火一样的兴奋光芒: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剑,已经刺入了对方的身体!虽然萧忆情抬手阻挡,然而少年的剑已经先一步穿过了听雪楼主指间的缝隙,刺入了他的心口!
十五岁的少年一击得手,立刻合身前冲,狠狠的将手中的剑向着对方心口猛刺过去。萧忆情被他的冲力逼得往后急退,背心重重靠上了那株梧桐,震的落叶再次纷纷而下。
两个人的去势终于止住,时间仿佛一瞬间凝固。
少年用尽了全力,喘息着,看着对咫尺面靠着树干站立的白衣公子,眼睛里有复杂的光芒——他手里的剑刺入了对方心口,直至没柄。
空气陡然静了下来,遍布整个院落的听雪楼子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然后很快就抑止住了,再也没有人出声。二楼主高梦非在一边冷冷的扫视着全场,但是不知道为何,手一直按着剑柄,却没有拔剑。
紫陌的脸色苍白,强自镇定着看着梧桐树下的两人,全身微微颤抖。
血从萧忆情的指间缓缓溢出,顺着苍白的手指流下。剑已经刺入他胸口大半——只怕已经穿透了他单薄的身子,钉进了身后的树干上了罢?
“说过不要小看我!……你、你输了。你输了!”那一剑几乎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少年断断续续的说着,然而不知为何看着被自己一剑钉在树上的听雪楼主人,除了快意,心中居然也有一种不知所以的失落。
听雪楼的楼主,萧忆情……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哦……是么?”萧忆情低头看看指缝间的利剑,再抬眼看着空中已经快要落尽的叶子,忽然淡漠的笑了笑。
少年大惊——因为,他陡然听出了对方声音里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他闪电般的后退,试图抽剑离开。然而,那把剑仿佛在对方的指缝间生了根一般,用力一抽,居然丝毫不动!少年的脸色变了,用尽了全身力气,然而根本无法拔出剑。
来不及考虑,他松手,弃剑退开。
然而就在他松开剑柄的那一瞬间,那把剑却径直弹了起来,带着疾风反弹而来,瞬间击中了他肩头的大穴,瞬间把他打倒在地!
萧忆情站直了身子,看着被定住身形的少年,忽然笑了一笑,伸出另一只手去一抄,挟住了半空中最后一片悠悠落下的树叶,悠然:“时间正好,不是么?”
少年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神色,眼睛里有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怎么回事?……我明明刺中了你!”
“不错,”白衣公子淡淡的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你那一剑很快……的确刺中了我,虽然不过只刺入了一分。”
他微微抬起手,翻转过手腕。“铮铮铮”。一片金属交击的轻响,他掌心里握着的数十片利剑的碎片,在瞬间滑落到地面。
每一片,都不过一分长短。
少年忽然间明白过来:原来,那半把剑,居然就是这样在急退的过程中、一分分的被他的手指夹为碎片!虽然剑身没入了大半,然而实际上刺入的、也只是一分的深度而已!
十五岁的少年那刹间呆住,怔怔地看着这个文弱清秀的公子。眼前这个人的武功,是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另一种境界……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
许多年以后,已经改名叫做“黄泉”的听雪楼护法、武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远远的回想起那一日楼主的出手,虽然已经不再震惊,却仍然叹息——那时候的自己果然是太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竟然还有一人一剑挑战听雪楼主的勇气!
看着少年惊讶的表情,萧忆情有些疲倦的笑了一下,伸指凌空轻弹,解开了少年身上的穴道,回身走到了梧桐树下的榻边。在走过二楼主高梦非身边时,稍微停了一下,轻轻吩咐了一句什么,高梦非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有些不解,然而却立刻点了点头,然后走开。
“楼主!你没事?太、太好了……”紫陌方才松了口气,连忙上来,抽出丝绢为他包扎胸前的轻伤,手指仍然微微颤抖。听雪楼主看了紫陌一眼,只是说了一句:“不必了。”
少年身上的穴道已经解开,然而对于方才那一幕的震惊,让他仍然呆在原地没动。
“怎么样?”听雪楼主微笑看着他,坐下来,“你输了。”
少年呆呆的看着眼前强手云集的听雪楼、看着居中而坐的白衣青年,忽然,伸舌舔了舔颊边的血滴,眼神迅速的扫过全场,一瞬间做出了判断——毫无预兆地,他朝着人群出现缺口的地方,用尽了所有力气拔腿狂奔!
即使这个萧楼主是怎样的强者,但是他不是正义的!正是他,灭绝了天理会!所以,他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向强权不义者低头!
他的判断非常准确,在铁桶也似的包围圈中,只有这个口子是没有多少人阻拦。他用尽了所有剩下的力气,一口气奔了出去。
少年飞奔的身形消失在视线中,萧忆情却始终没有动,眼神闪动着,在榻上对着旁边重新出现的二楼主微微点了点头:“做的好。”
高梦非执剑颔首,没有问楼主方才为何下达将这一方向的人手暗自调开的命令,他只是回头看着那个方向——那条路的尽头,是天理会总舵的后院,非常秘密的地方,除了天理会首脑人物,平时不容任何外人进入。
“那个密室的门打开了吧?”看着后院的方向,萧忆情眼睛里有微微的冷光,语调也带着寒意,“天理会最秘密之处……就让那个孩子到那里去看看吧!”
“密室里是——?”终究是好奇心切,紫陌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看着病弱年轻人眼里幽暗燃烧着的火,暗自心惊。
“是可以毁了这个孩子心中信念的东西……”萧忆情眼睛是迷蒙而寒冷的,他手指轻轻握紧,压在心口那个浅浅的伤痕上,低声回答,“太虚伪也太脆弱了……这个孩子所信仰的东西。”
高梦非的身子蓦然一震,眼光也瞬间雪亮——
他明白了楼主让少年逃脱的意图。
他是看过那个密室的人。如果有官差走进那个密室,相信长安一带很多悬而未解的大案都可以应声而破:被劫的大宗财物;被谋夺的剑谱秘笈;甚至在一个角落里,还捆绑着那个近日失踪的、程员外家出名漂亮的女儿,被毒哑了喉咙,泪流满面的看着他。
在打开这个秘密的暗门时,甚至连见多识广的他、都被眼前所看见的情景所震惊!这就是那个一向标榜正义的天理会?!如此黑暗而肮脏的真像,让他这个经历过那么多江湖风浪的人都在瞬间瞠目结舌。
高梦非忽然想起了方才紫陌说起那个孩子的幼年故事,心中一冷,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看向坐在碧梧下的楼主——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却居然有如此冷酷的洞察人性弱点的能力。
在一瞬间,听雪楼的二楼主,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这种寒意,或许成了他日后反叛听雪楼,离开这个武林传奇的最终原因。
“紫陌,你发觉了么?那个孩子,他的眼睛很纯澈——”萧忆情看着密室的方向,仿佛期待着什么,喃喃自语,眼光复杂莫辨,“在黑或者白之外,没有任何颜色。”
“啊?”不大能明白公子的意思,紫陌脱口应了一声,正准备问下去,却听见密室方向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呜咽和嘶喊——已经很远了,隔了重门传出来的声音已不可辨,却仍然让所有听见的人心头一震。
那是难以言表的震惊与痛苦,夹着崩溃般的痛哭。深入骨髓。
已经毁掉了。
旁人还都没有明白那一声呜咽的原因,只有听雪楼主蓦然拂袖站起,眼光闪亮如电。萧忆情疾步沿着属下让出来的路走了过去,一直沿着廊道,走向那个半开着门的暗室。
在改名为“黄泉”,成为听雪楼司掌刑法的四护法之一以来,他的武功与历练都与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他始终无法再次直视萧忆情的眼睛。
自从那一日,十八岁的他跪倒在楼主脚下痛哭之时开始,他就再也不敢直视那一双冷酷而洞穿一切的眼睛。
从灭门之难中逃脱后,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不知方向的狂奔逃命,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在道路尽头推开那扇命运之门,也不记得自己是用怎样的声音对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切做出反应——那一段时间的记忆只是一片空白。
在白衣的楼主推开密室之门时,只看见那个倔强的少年仿佛被雷击一般,正跪在地上,眼神呆滞而空洞的看着前方,手里抓了一把堆放在密室里的赃物,反复地端详着,甚至对屋角捆绑着的女子的哀哭都木无反应。
萧忆情缓缓踏入室内,看了看这个充满了肮脏证据的房间,又低头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少年,仿佛被房间里沉闷的空气所迫,微微咳嗽了一声。少年盯着地面,依旧不动,眼眸是暗淡的灰色,涣散的直视着眼前的一切东西。
听雪楼主叹息着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低下头去,将手递给那个孩子:“起来吧。”
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少年似乎有一些反应,迟钝而茫茫然的抬头,视线停在白衣公子脸上,然后,慢慢凝聚,直到定住。
他认出了这个人是谁,眼里却闪过了一丝极为复杂的表情。
“起来。”萧忆情的手伸过来,停在他的眼前,声音轻而冷,“即使是在面对不愿意看东西的时候,也要站着正视它——你,绝不能被这些肮脏的真相打倒。”
视线慢慢清晰起来,对方的眸子是那样冷漠而飘忽,仿佛刺穿一切,却依稀带着一种悲悯的温暖。似乎是受不了这样洞穿一切的目光,一直顽强反击着的少年蓦然将头扭到了一边,崩溃般的痛哭起来。
“啊!啊啊啊啊……”无意义的音符从少年的咽喉中激烈的吐出来。所有的理想都破灭之后,在敌人的脚下,他再也没有力气保持什么尊严,只是跪下去,猛烈的用头撞击着地面,撕扯着那些天理会暗中敛来的赃物,低沉的咬牙嘶喊。
那一瞬间,对于片刻前还为之浴血奋战的天理会,几乎厌恶到了疯狂的地步。少年清澈的眼睛中泛起了整片的灰色,蒙住了眼前的一切。
“该死……该死的!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群混蛋!”咬牙诅咒着,撕扯着手中的东西,他含糊不清的喃喃自语——同样的痛恨,却在转瞬间转移到了此前还拼死保护的同门和帮会身上!片刻之前,他竟然还曾为这么肮脏的事血战!
——虽然过了那么多年,他此刻的心情却和当年看见老马死时一摸一样!
愤怒,绝望,无能为力。而且,更多了一种无望的茫然,不知出路在何方。
“你想要的是什么?正义?公理?保护弱者?”忽然,那个声音在头顶上方慢慢传来,不急不缓,仿佛有穿透一切的力量,透过他疯狂纷乱的思绪,一直渗透到少年的心里。
他茫茫然的抬起头,看着站在眼前的白衣男子,耳边听得他继续道:“然而,无论你要维护什么,你都需要力量——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而将这种希望寄予在别人身上,想借助别人的手来达成愿望,你难免要失望。”
那样的话语,虽然平静,却锋利无比,一下子令他冷静下来。
“力量要靠力量来获得,然而,你什么都没有——所以你什么都无法保护。”听雪楼主微微冷笑,看着他的眼睛,“而且,这个世上除了黑和白,还有第三种、甚至上千百种颜色,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些,你将来都会明白。”
“不过,如今眼里只能看见黑与白的你,对我来说,反而是个很难得的人才。”
那个带着寒意的声音淡淡说着,不惊轻尘然而锋利入骨。
他伏在地上,痛哭的声音慢慢微弱下去,手指用力抠住了地面,一直插到硬实的土中,指甲被拗断,指尖流出血来。然而,少年的眼睛渐渐亮如电光。
“起来吧。”看着地上的少年渐渐停止了疯狂的举动,听雪楼主再次说了一句。他的手一直微微低垂着,手心朝上,停在少年的眼前,仿佛召唤着什么。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却不敢再看眼前这个人的眼睛。
那个孩子的眼神是极度虚弱且颓唐的,无力而黯淡,定定的看着眼前那只修长苍白的手——腕骨很细,指骨修长,看上去完全是书生型的手,无力得很,不象是练过武功的样子。
然而,藏在这只手袖中的,却是那一把横空出世、令天下武林为之惊叹的夕影刀。
听雪楼,本来不过是洛阳一个创立不到十年的小组织,虽然开创以来影响与日俱增,但是在开创者萧逝水英年早逝之后,接任者却只是萧老楼主不到弱冠年龄的病弱儿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个组织不过是江湖上昙花一现的景象而已。
然而,所有人都错了。
在短短几年里,听雪楼在这个病弱公子的带领之下召集了如云高手,几年内拓地万计,以洛阳为中心、把势力拓展到了长江以北的所有地区!
听雪楼,如今已经隐隐有武林霸主的架势了……而听雪楼主萧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功,也成了江湖中诞生的又一传奇。
在这一刻,少年清楚的听到了某种召唤——那是冥冥中一个强大无比的声音,在召唤着他去握紧眼前的这只手,将自己的所有一切奉献上、跟随他。
少年凝视着眼前这只伸过来的手,许久,目光变幻着,他终于抬手拉住了萧忆情的手。忽然,又僵住,没有抬头,冷冷问了一句:“如果,你借我力量……又要我怎么回报?”
他的手放在了听雪楼主的手中,指间流满了血。看着少年变得灰暗的眼睛,萧忆情淡淡笑了,手用力握紧:“来帮我把这个江湖握到手心里来吧——然后,我们一起,来制定这个武林的规则……如何?”
少年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灰暗的眼眸都奕奕闪亮,终于用力的点了一下头。
“起来吧……”萧忆情笑了一下,微微用力,将这个少年从地上拉了起来——在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少年知道,他是将他的所有献给了听雪楼和这个武林的传奇。
“我要去杀了那些天理会的余孽!”
站起来后,少年第一句话却是如此,带着恨意和血腥——对于片刻前还拼了性命维护的东西,他如今的语调却是冷酷之极:“我知道总坛里还有一个秘道,说不定还有一些天理会的人从那里逃了——我带你去那里!”
萧忆情看了他一眼,仿佛被暗室中的空气说窒息,复又咳嗽了起来。
秋天,听雪楼中多了一个叫“黄泉”的少年,阴郁而沉默。
那一年,紫陌加入听雪楼已经满一年,碧落、红尘依然在不知何处。那一年,离听雪楼另一个灵魂人物舒靖容的出现,还有一年零三个月。
命运之轮缓缓转动,星辰变幻着,让所有人的命运轨道在某一处重叠。
——那个地方,以“听雪楼”三字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