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总听了忍不住笑,这话说得好玩。不过心里也挺佩服李小笑这人大方,按说他今天是最后一个参与者,应该对前人抱着一点怀疑,但朱总不知道李小笑怀疑了没有,起码,李小笑没在这么个实际操作负责人的名额上争取,而是把用人决定权交给他朱总来定,这份胆魄,让人钦服。祖海也是个好样的,前期虽然都是他在做,做得已经有滋有味,但临了并不将项目据为己有,推荐新人时候,理性占据上风,大局为重。两人看样子,都是考虑了项目的发展,而不是营营役役争取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才是做事的样子,看样子,以后董事会内耗会比较小。
朱总一笑,道:“说实话,我们三个人推举人选,我推举,那人会自觉倾向于我,你们推举,也一样,到时候肯定导致纠纷。我们的合作,前提是必须合作愉快,在这个前提下,我们争取最大利润。我举荐一个人,我们三个都熟悉,而且都信任……”
祖海一听立刻领悟过来,急道:“不行,不行,我老婆,绝对偏向我,而且荷沅太年轻,哪来经验做这么大项目负责人。你们既然相信荷沅,还不如我继续做下去。”
李小笑不去理会祖海的拒绝,只是侧着眼睛看着朱总道:“小梁行吗?她这人我相信,但她跟我吵架挺好,工作吃得消吗?毕竟这个项目不小。不过,据我们汤总讲,小梁给他的进入上海房地产的可行性报告做得比较漂亮,让他放心投钱给我。”
朱总看着祖海笑,道:“举贤不避亲,我们都同意,小丛你就别反对了。小梁这个人有几个优点适合坐这个位置,一,是我们都信任她,她的人品我们都清楚,作为一个大型企业的管理者,个人的人品是企业文化的风向标;二,她与我们交流也不会有困难。否则别人好说,大多数人看见我们李总是不敢说话的。”李小笑听到这里,唧唧哼哼了一下,但不反对,这是实话,在他面前,有人还被吓岀尿来。
朱总笑视李小笑会儿,继续道:“三,小梁以前参加过广宁的建设,对新项目的设备可以触类旁通,算是半个业内人,再说以后设备大多必须进口,她操持,她有经验,可以一手拿下,不用假手他人;四,项目既然是新建,管理起点必须要高,小丛你能力很强,但是你没有经过正规化管理培训和工作,小梁在这方面可以为我们带来崭新国际管理思维。刚才你们以为我在与小梁聊天,其实我是在考核她的管理意识。我考核得很细节,小梁有不少回答还给我提供了帮助。我考虑一下,现在到今年底,这一段时间内的工作,即使凭小梁现在的工作能力,已经可以胜任。以后,就看小梁自己有没有进步了。这是小梁的好处,但她也有不足。”
李小笑又是抱住肚子考虑了会儿,对朱总道:“该考虑的都被你考虑到了。不过小梁生嫩,小姑娘一个,也是不足。以后她管的都是高级专业人员,怕人家会不服。”
朱总挥手阻止祖海说话,笑嘻嘻道:“这点我也考虑了。小姑娘年龄有限,涂黑了脸也做不成包公。她有几个弱点,心太善,有时候考虑不到有人会做出卑鄙无耻的事,这方面,我会经常关照。有点嫩,以后接触地方政府可能不够圆滑,这方面小丛把关,小丛你钻进机关比你钻进自己家门还活络。再因为太年轻,威信可能不够,这方面,需要李总经常过去坐镇。最后一点是最要紧的,小梁经验不足,重大决策部分,还是我们三个协商,具体操作,就放给她。我相信她做得好,做得不好的话,小丛你就下水当仁不让收拾你老婆的摊子。”
祖海终于获得说话机会,连声道:“不行不行,你们对荷沅生嫩估计不足,她有时候是个烂好人,有时候又脾气转不过弯来。管人时候不够圆滑。再说我们年纪不小了,为了准备生孩子我戒烟戒酒已经快一年,接了新摊子她还有时间生孩子?而且选址在广宁和省城之间,离上海那么远,这不是让我们分居,破坏我们小夫妻关系吗?最大问题,她喜欢独立,不肯开夫妻老婆店,否则我早要她负责一个公司了。她现在西玛做得非常出色,才不会答应辞职过来。你们还是趁早断了要她做负责人的念头。”
李小笑不怀好意地看着祖海道:“朱总分析得很全面,凭朱总的经验,他说行的人,一定行。小丛,你说的都是小问题,你们家里小事,你自己去解决,你回家拿出男人样子来。”
朱总也笑道:“小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尤其是我们都信得过的人。我们投入资金庞大,如果用人不对,后果非同小可。你们……呵呵,生孩子还早呢。我们是认真的。”
祖海笑道:“没关系,你们尽管自说自话,荷沅会同意你们才有鬼呢。玩笑开过,我们讨论接下来的事,还是把董事会章程框架先确定下来。”
朱总与李小笑嘻嘻哈哈了一下,也不再说负责人的事,都准备回头自己找荷沅撇开祖海单独拉拢。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一日,市道非常萧条,大江南北烂尾楼层出不穷地涌现,有些还矗立在市区里,灰扑扑的框架支棱毕现,经受着风雨飘摇。但这种时候,只要看准,却是新公司筹建的最佳时期。地皮费用、设计费用,人员工资、建材价格、设备价格,甚至进口税,都较往常优惠不少,即便是招聘,也能找到以往吃香不可求的人才。
荷沅战战兢兢被朱总与李小笑硬架上架,一方面又带着一点自己的雄心壮志,小心翼翼从点滴做起,务求不辜负朱总与李小笑这两个大朋友的期望,也不想在祖海面前丢脸。一方面,她本身的职业素质是极高的,即使她想武大郎开店也行,综合素质高于她又能被招聘录用的人不多。另一方面她地位超然,三大董事不是她丈夫就是她好友,能打能压,不行了抓一个出来服役,个个没有二话。她又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几经风霜,也做得有模有样。朱总说得好,她未必是最好的,但她的不足所造成的损失,比起使用一个三方不能共同支持的经理人所导致的内耗损失,那是少而又少。这话听得荷沅挺气馁,但又不得不承认是实话。她只有更拚命工作,海绵一样地吸收知识,让朱总以后承认选择她,是他们所作最伟大决定。
为此,祖海不得不减少在上海的工作,正好与广宁的房地产工程又开始上马,他顺水推舟回到省里,与荷沅还可以每天拱在一起。但他总是哭诉,他成了随军家属。《十五的月亮》成了他卡拉OK保留节目。
傍晚时候,祖海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不速之客拜访,又不肯交代是谁,保姆看着那男孩长得挺漂亮,但不敢让保安放人,让荷沅提早回家看看。荷沅手头正忙,让祖海回家去看,祖海这回拒绝,他今天三堂会审,他这个负责人怎么都不能缺席。荷沅只能提了笔记本电脑提早回家。
荷沅与祖海现在租住着一处别墅,家具齐备,是以前一个台湾人购置,那个台湾人投资失败,暂时别墅又无人接手,只有出租。荷沅与祖海只求方便,又没想拿它当家来住,他们早在新建小区中为自己留出位置。
开车到达别墅,暮色已经降临,荷沅看到有个男孩坐在别墅区门口花坛,长腿舒缓伸展,虽然坐在街角,但是上身依然笔挺。荷沅不由留意了一下,竟然发现是小骆。荷沅惊奇地跳下,跑到小骆面前,小骆这时也看见她,站起身来。就着路灯光,荷沅看到小骆脸上含着很大的失望和不满。
荷沅惊讶地道:“小骆,高考才考完就来给我做苦力了?也不说在家休息休息。”小骆拧一下脸,老声老气地道:“进去吧,进去再谈。”
荷沅看看他,帮他打开车门,带他进去别墅区里面。“坐火车来的?一身汗味。”“是,手头钱不够,只能坐硬座。等下我先洗个澡,可以吗?”声音淡淡的,有气无力的样子。
荷沅停下车,奇道:“离家出走吧?你也会离家出走?”
小骆摇摇头,打开车门出去,不肯再说。跟着荷沅进门,却很礼貌与保姆招呼,弄得保姆非常内疚,这么好的男孩子,她居然还怀疑他不放他进门。
带小骆上楼,安排他住进客房,荷沅才道:“你洗澡的时候,我能不能打个电话与你爸说一声,说你在这儿?”
小骆想了一下,有点犹豫,但还是道:“你跟他说,我想不通,但不是离家,我有留着纸条。”
荷沅点点头,小骆一直是个明理的大孩子。她拍拍小骆的背,道:“去洗澡吧,这儿老梁老丛都不是正儿八经的,你拿这儿当家里住。”
小骆点头,垂头丧气地进去洗澡。荷沅下来,拨通老骆手机。不出所料,接起的是梁秘书。荷沅不知道梁秘书知不知道内幕,只得含含糊糊地道:“老梁,小骆到我这儿了,刚到的,你帮我跟老骆说一下。”
梁秘书听见立刻道:“你别挂电话,你跟他爸自己说吧。”
过一会儿,传来老骆的声音。一天工作下来,老骆的声音带着疲惫,有点沙哑。“小梁,我儿子在你那儿就好,如果方便,让他多住几天吧。”
听这声音,荷沅仿佛看到老骆疲惫地揉着额头。“您放心。小骆好像心情不大好,我会带他去公司上班,小家伙忙得他团团转就没事了。”荷沅有点怀疑小骆是不是找女朋友了,而前一阵子老骆透露出来的意思是让小骆去美国完成学业,那里有骆家亲戚接应。小骆可能不肯离开小女朋友,与老骆对抗呢。
老骆竟然沉默了很久,才道:“我的家务事,他如果跟你谈起,你劝他想开一点。小梁,最好你这几天来一趟北京。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荷沅心想,最近她常跑北京,怎么老骆现在才想起要交东西给她?但她还是应了好,“我明天安排一下工作,后天星期六到北京,过一夜,大后天回来,行吗?”
老骆道:“够了,我也安排一下。你就别跟我儿子说了。”荷沅答应。放下电话,总觉得老骆口气很沉重,好像要与什么生离死别了似的。这父子俩是怎么了?
过一会儿,小骆一身干净下来,依然是翩翩少年。荷沅掩上电脑,招呼他入座吃饭。小骆拿筷子前,问了句:“要不要等老丛?”
“他得半夜回来,我们自己吃。今晚没准备,随便吃点,明天我做你爱吃的。考得好不好?”“我本来是保送的,你说我会考得差?”
“狂死了。那还蔫头耷脑干什么?吃饱点,明天拿你做苦力。”“比周扒皮还狠。”
“那当然,我们采用的是科学的剥削方式。准备去留学吗?我下月初去美国谈设备,顺便参观我朋友帮我联系的同类型企业,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去,路上有个伴。”
小骆轩眉看着荷沅,好一会儿,才道:“我爸没跟你说什么?”
“你们爷俩一个德性,都希望我是未卜先知的仙女。你们之间肯定有大事,我不问你,你看着我能解决就告诉我,我不能解决就闷着。你就在这儿好好住着,叫老丛带你去钓鱼打猎。那家伙爱玩。”
小骆点点头,不再说话,异乎寻常地飞快地吃饭。荷沅跟着也只能快吃,吃完,一起进入书房,小骆把门带上。
荷沅知道他肯定有话要说,便给他泡了一杯柠檬水,坐在小骆旁边的沙发上。小骆还是犹豫了很久,直到把一大杯水都喝光了,才对着倒水的荷沅的背影道:“老梁,我对我爸爸很失望。”
荷沅一听,差点手中杯子掉下。小子发疯了,这么完美的爸爸他还要心生不足。“你爸棒打鸳鸯你们了?”
“不,我已是男子汉,已经知道控制情感。但我对我爸失望,他竟然不会控制自己的情感,竟然找了个单位里搞文艺宣传的女子,我爷爷也说他鬼迷心窍了。那个女子我见过,只有美丽躯壳,没有灵魂。而爸爸却在我考完通知我,他准备跟那女子结婚。呵,我这才明白我爸为什么坚决要把我送出国念大学。我很失望。我理解他续弦的考虑,但是他找那么个人,他把我妈妈搁哪儿去了?让我妈妈与那种人并列?我坚决反对。”
荷沅真是打死都不会想到原来是老骆岀问题,但听老骆今天的口吻,除了疲倦,并无喜悦。听了小骆这么说,荷沅心里也非常不舒服,偶像一样的老骆,竟然找个没有灵魂的女子,真让人对他失望。荷沅毫不犹豫地道:“小骆,我理解你。”她心中一直感觉老骆好像就这么下去了,不会结婚,也觉得没人配得上老骆,没想到,他居然还是结婚了,而且是栽下了云端。
小骆获得理解,他再克制,终归是个大孩子,顿时来了点精神,“你真的理解?”
荷沅肯定地道:“对。老骆在我心目中跟散仙一样的人物,我……真不舒服。对不起,我没见过你妈,只能从你爸角度考虑。”
小骆点头:“对,我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我爸简直是堕落。”
荷沅没有应声,坐在沙发上发呆,还是不能相信老骆竟然要结婚。她心中很排斥这个信息,拒绝接受。小骆也发呆,但庆幸终于找到同道。他找爷爷的时候,爷爷除了骂爸爸“鬼迷心窍”,还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听得小骆都想为爸爸打抱不平,所以落荒而逃。他想了很多熟人,终于决定来非常投机的,性格又像他妈妈的梁荷沅家。他需要老梁的支持。只是感情支持,因为他再生气,也已经在两天一夜的火车上想明白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爹也要娶人,他是推翻不了爸爸的决定了。老梁的生气,让他很觉安慰,仿佛感受到,妈妈也是这么对爸爸失望。
但荷沅终归还是成年人,生了一个来小时的气,还是跟小骆一起分析老骆为什么要找一个没有灵魂女子的原因。荷沅分析,这就好像是小骆妈妈是一件色彩完美的浅灰衣服,她去世后,老骆一直再找那抹浅灰,但是,同样的颜色哪是那么容易找,尤其是小骆妈妈是那么出色的颜色。失望之余,老骆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干脆找美则美矣,却无灵魂的粉红粉绿,倒也与灰色搭配,而且愈发衬出灰色的高贵。希望因此,老骆更能记得前妻的好处。
对于这种解释,小骆挺能接受,他认定,爸爸一定是这样想的。妈妈在爸爸心目中,只有越来越美丽。因此,小骆的脾气平静了很多,再说他硬座火车一路疲累,坐没多久回去房间睡觉了。
而荷沅心中却是一直很不舒服,呆呆坐了很久,总觉得不能理解。
回来知道这个消息的祖海心里却隐隐高兴,如此,荷沅与老骆的电话总不会那么频繁了吧。虽然他相信荷沅与老骆肯定没什么。
荷沅是带着拒绝又迫不及待的心情到北京的。直接从机场打车到老骆提供的地址。
那是一条老北京古老的胡同,高高矮矮的大门背后,是传说中的四合院。照门牌敲开一扇朱漆已凋的大门,里面是穿着简单白色短袖配灰裤子的老骆。院里石缝间,长着青青野草,一棵不知什么树,被虫子啃得破破烂烂。入目的是无穷的萧瑟。
老骆关上门,神态自若地问:“我儿子在你那里可好?”荷沅心中不知怎么有点怨愤地想,你还记得儿子呢。“挺好。比到的那天情绪好不少。我已经知道了。”
老骆若有所思:“你劝他了?他肯听?你怎么说的?”
荷沅淡淡地道:“小骆一直是个很讲道理的孩子,他很理性,虽然心中热血沸腾。我给他讲了衣服搭配的原理,他接受。就这样了,等他缓过劲来,他会回来。”
“衣服搭配?你坐,我已经给你沏了枫露茶。你说说什么原理。”
七月的北京很热,但是走进房间,却是阴凉,跟安仁里似的。相比院子的荒芜,里面却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荷沅坐在一把嵌象牙的黑沉沉太师椅上,也不知这是酸枝还是紫檀,坐上去凉爽。她喝了口枫露茶,便将前天跟小骆提起的灰衣服的原理说了,说完,有点不情不愿地道:“对不起您未来太太了。”
老骆却看着荷沅,温柔地微笑。见荷沅不自然地撇过脸去,才喝酒似地喝下手中流云万蝠粉彩杯子里的茶,起身道:“来,我一直说带你看看我的老家。很快有人送中饭过来,我们边喝边聊。先看这套杯子……”
果然,很快有人送中饭过来,没有饭,只有丰盛的下酒菜。老骆将红酒倒入一只白玉似的薄胎执壶里,顷刻,那酒壶竟是泛岀淡淡的晕红。真是非常美丽。老骆是个散仙一样的人,他懂得怎么生活得最美,点点滴滴。
老骆没有动一下筷子,一手执壶,一手举杯,跟荷沅微笑道:“你喝吗?”荷沅摇头,“这样小小三杯我就可以打醉拳。”
老骆微微一笑,也不勉强,用执杯子的手指向大门,“看看那里去?上面的画,还是我十几岁时候一笔一笔画上去的,”说着,往杯子里倒了杯酒,喝了一般,便径直走出屋去。一边继续道:“当时,那里住了一窝燕子,秋天燕子南飞,门梁上只余灰泥斑驳……”
荷沅早起赶路,此时饿得腹擂如鼓。只得很煞风景地操起一盘鸭舌,拈一双筷子跟在后头。老骆回头看见,又是一笑,道:“也不说多拿一双筷子。”荷沅闻言忙飞身回屋又拿一双,但见老骆两手都满,只得帮他拿着。
老骆又喝一口酒,指着那画道:“看得出画的是什么吗?”
荷沅踮起脚尖看清楚了,忍不住展颜一笑:“少君子亦知慕少艾。仿唐伯虎的美人。”总算客气一下,把“好色”两个字略了。老骆听了大笑,仰首看着那些画,自言自语道:“当初我被我妻子损得体无完肤。”荷沅看看老骆有点黯然的眼神,无语,只得默默地啃她的鸭舌。
老骆沉默了会儿,仿佛一颗心去到遥远的地方巡回一圈回来,才恍然若醒,道:“怎么都在太阳下晒着,到这边来。”荷沅捧着碟子跟过去,感觉老骆今天很怪,与以前见过的风流倜傥有点不同,今天他似乎有点神思恍惚。
老骆就这么且酒且语,打开所有房门,细细告诉荷沅一梁一柱的来历,一桌一椅的典故,以及那儿曾经有过的欢笑。荷沅听着听着,终于明白,老骆这是借跟她说话,向过去与小骆妈妈一起的日子告别呢。原来老骆真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他用情至深。
荷沅只觉得喉咙涩涩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虽然举着盘子,却已经没有胃口再吃,抹着眼泪跟在老骆身后,也不知道听了些什么,看了些什么,只觉得伤心。她不由得想起中学时候学的课文,黄花岗烈士之一林觉民的《与妻书》,那句“意映卿卿如晤”,摧断人肠。老骆雅人,虽然没说,可心里不知念了几遍都未可知。
忽然听老骆在身边问了句,“怎么了?喝杯茶。”
荷沅也没客气,接过茶喝了,找着记忆,跳着行,断断续续将以前的课文背出来,“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你永别矣……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吾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棲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並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摹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寻我乎!一恸!”
中学至今多年,当年荷沅将这篇文章倒背如流,每每回肠荡气,但多年之后捡起,总是费劲。她一边想着,一边挑选着,将那些差不多相关的子句背岀,背得一声长一声短,非常吊人。老骆并没打断,他自那句“意映卿卿如晤”始,便默然背过身去,背着手对着空无一物的板壁不语。荷沅费劲地背完全部,他还不转身,那么默默站了很久。
荷沅不忍相看,站到阔大屋子另一端索然向隅。终于完全明白小骆的失望,能让老骆小骆如此思念的女子,谁能替代得了?而老骆小骆两父子的感情,可让小骆妈妈在天含笑矣。
荷沅也不知站了多久,终于收起泪水时候,才转过身来,执壶倒了两杯酒,走到老骆身边,将一杯交给老骆,自己示意一下,先将酒干了。老骆愣愣看了荷沅会儿,没说,也将酒喝下去。又仰首站了会儿,才回身。他的眼里并没有眼泪,可能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吧。老骆在一只柜子里翻了会儿,找出两大本相册似的东西,招呼荷沅到桌边坐下。
“这是我妻子以前为这所院子的角角落落做的集子。我当初笑她这是地主老财的变天帐。你看,第一页是什么?”
荷沅细心打开,大吃一惊,纤细妩媚的笔迹,抄录的就是她刚刚背下来的林觉民的《与妻书》。
老骆感慨:“她做集子的时候,她早知道了。因她的慧眼,我才发现我住了那么多年的老宅子竟然有那么多好处。你们都心细如发,那么年轻时候,已经明白很多人大半辈子不能明白的事情。”
荷沅默默翻看,每一页,有照片,有美丽婉约的文字,看着这些,仿佛是在听一个美丽少妇柔柔讲述一段难以舍弃的幸福。照片是黑白的,文字是黑白的,但那段时光是瑰丽的,那个时候,院子里大概是莺飞蝶舞,笑语绕梁。
荷沅默默翻看,老骆坐在一边默默凝视,看了会儿,似觉不妥,便倒了杯酒喝下,转开脸去。过会儿,又不知不觉转回头来,凝视着荷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