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香气便如“哄”地一声袭人而来,似乎都可以将人打退两三步。那么多种香气混在一起,竟然并不混浊,夜空下只觉清醒。祖海一叠声地说着“醉倒了,醉倒了,醉倒了”,开门开灯,却不肯进门,拉着荷沅的手在院子里站立很久才进门。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窗户,让花香随夜风缓缓潜入,氤氲在房间角角落落。两人夜眠在花香里,沉醉不知日高起。
直到祖海的妈妈一直不见两人过去王家园里吃早饭,开门进来探看,两人这才起床。外面黑云压城,似乎像要下雨的样子。但两人吃完早饭得分头行动。祖海去朋友处取车,然后到所订酒店付款拿来钥匙。荷沅去最大的农贸市场买些鲜活海鲜,回头也不知道老骆嘱意在安仁里吃饭还是去外面酒店吃饭,她总得准备一些有备无患。走出农贸市场,发现外面已经开始下雨。
春天的江南,不下雨才不正常,下了雨才能吊出江南水乡的韵味。尤其是如今的安仁里,旁边的脏湖已经收拾干净,种上婀娜的垂柳,多彩的碧桃,沿岸向着湖水累垂的是五月开得正旺的蔷薇与已经开罢的迎春,紫色的鸢尾半浸在水中,想必雨后的花将更加娇艳。荷沅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快点到家。
车到十字路口,红灯等待时候,荷沅左顾右盼,见街上行人如织,大约都趁五一休息出来逛街了。人人都是手头一顶雨伞或者一件雨衣,江南人,都不怎么会被雨所苦。因此,越发显得等在红灯前的一个女子身影可怜,她手中没伞,头发全湿,衣服全湿,身边人雨伞流下的水还无情地淌到她的身上,她似乎浑然不觉的样子。真不知她遭遇什么心酸事情了,否则怎会对打湿她的雨不管不顾?荷沅挺同情这个女人。
不过很快红灯转为绿灯,她无暇顾及那个可怜的女人,跟着前面的车往前缓缓跟进,不得不避让横闯红灯的行人。速度快不起来,反而被同一起跑线上的行人与自行车赶超。不经意从人群中又找一眼那个女人,却惊讶地发现,那个女人竟然是洪青文。她今天如此失魂落魄,想来她也终于尝到被人欺压的滋味了吧。不知道她今晚午夜梦回,会不会想到当年被她欺压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想到她梁荷沅?不过荷沅怀疑洪青文不一定会想到她,可以合理推测,洪青文坐人事局那个位置多年,翻手云雨灭在她手下的人不知凡几,她梁荷沅才只是个小卒子,不足挂怀。
车子顺着车流向前,很快便将洪青文抛在后面。荷沅也在心中将洪青文抛在脑后。
老骆在绵绵细雨的中午坐上祖海开的车,驰出机场,与老骆同行的是他的秘书。荷沅与老骆商量了,决定先去安仁里看看。老骆穿着很简单的白衬衣与灰色西裤,手上拎着一只旅行包,他秘书的行头几乎与他一致,差异的只是颜色。祖海见了庆幸自己没听荷沅的话,也只穿了衬衫长裤,而不是美国带来的T恤。与某些大人物在一起的时候,与他们穿得差不多是为人行事的保护色,出门前,祖海估计着老骆这种人一定穿得中规中矩,放哪儿都可以上台面。荷沅穿着粉绿的棉布衬衫,珠灰的长裤,看上去除了清爽,也不见有什么过人处。
老骆在安仁里下车,一眼先看见门额的黑色大理石描金门匾,不由点头笑道:“安仁里,原来是这么三个字。是你们后来想出来的,还是房子原来叫这个名字?”
这时候祖海便不开口了,由着荷沅说。“是房子原来的名字。原来的刻花砖雕门匾被我们嵌在里面了,不敢放外面。”一边说,一边打开门,花香润在雨丝里,钻出门框,撒在来人衣襟上,令人只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老骆真的深深呼吸了一下,觉得这才是他想像中江南的韵味。绿竹深处,有悠悠的小白花吐着娇怯怯的香,混着青苔、青草、嫩叶,甚至青砖灰瓦和上面开的金黄灿烂的瓦楞草的气息,林林总总,都是江南。他反而不急着进去,站在门口回望不远处脏湖的烟波垂柳,又是点头微笑:“你们城市的市容工作做得不错,这一带的景致风格安排得很好。”
祖海听了心想,除了湖水与湖堤是政府所修,这一带原先乱七八糟的搭建物与绿化基本上是买下这一带古旧建筑的住户自己想办法清理出来的,青石路也是由住这儿的人自发组织的一个业主会修的,不过就不与老骆说了,老骆毕竟是政府中人,未必愿意听他说这儿的政府的坏话。反而是荷沅道:“这儿基本上是解放前的布局了。我听一些原来住这儿的老人们描述,以前,这儿的环境可能绿更多,水更清。有人说,以前夏天时候,湖里是游泳的好所在。”
老骆点头,退开几步淋着细雨看一下安仁里外观,赞了几句:“房屋并不出奇,可爱的是你们维护时候花进去的心思。有点小瑕疵,不过反而是活生生住人的地方。这些原该是村野乡郊才有的韭菜上墙,和大门下面补上去的光滑青石台阶,还有一院的花香,原来应该都不是这幢有点死板结实的房子该有的原貌。所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房子好不好,还得看其中住的是谁。”
祖海听着觉得这老骆挑刺的眼光太精到了,他说的都是安仁里翻新时候添加的部分。而荷沅则听出老骆浓浓的夸奖,而且还是那么独到眼光的人的夸奖,心中有点得意。好在现在的雨细如牛毛,却并不密,她也不急着催老骆进去。
老骆又绕有兴致地看了围墙外如雪的白花溲疏,伸手弹去一粒红红的石榴花蕾上沉甸甸的水珠,这才跟进安仁里。他的秘书一直微笑着跟随。祖海这才动手从后车厢取出老骆与他秘书的行李,一手一只地拎进客厅。老骆站在门廊里一口一个好。“门口的佛肚竹好,未进门便见竹影摇曳,静中有动,回家的感觉全勾画出来了。兰草做的阶沿草别致,芝兰之室,与善人居。我们今天就好好叨扰一番雅室主人了。”
荷沅听了忙把老骆两个往客厅里面让,祖海已经出去把车停到空旷处。老骆他们已经在飞机上吃饭,荷沅便端出一盘用粉青盘子盛的雪白薄荷米糕,同一套盘子盛的外购玫瑰松子糖,和自制蜜渍佛手片,另外四只粉青荷叶盖碗里是自家院子出的佛手花茶。老骆道了谢,坐在白藤沙发上面喝了几口茶,与荷沅就杯子与小食小聊几句,最后笑道:“这种精致闲来做做,是为格调,或者老来修心养性,是为闲雅。我看你们平时生活在上海,休息时候才来这儿偷得浮生半日闲吧?年轻人还是不适合总沉湎在老旧里面,否则会有一股酸腐气养成。”
祖海正好进来,听了这话,忍不住插嘴道:“可不是,荷沅长住安仁里的那段时间,脾气最怪。”荷沅听他揭露,早一颗松子糖弹了过来,堵他的嘴。老骆与他的秘书都笑。那边老骆又信步四处观看,老骆的秘书拉住祖海,因为他早就看出,祖海是这家里面办实事的主儿。“小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看老骆非常喜欢这儿的环境,我能不能提个非分之想……呃,安仁里可不可以招待我们过夜?我是说,或者有这种可能。”
祖海愣了一下,但随即笑道:“请都请不来呢,欢迎,整幢安仁里你们喜欢就住着,我和荷沅住到隔壁去,隔壁那幢王家园里也是我家的,很近,开窗喊一声就到人。”
老骆的秘书笑着握握祖海的手,轻声致谢。他也只是看见老骆着实喜欢,才以防万一地与主人通一下气,或者这么一来,由主人提出邀请老骆住下,事情就皆大欢喜了。他相信这个看着很灵活的男主人会得领会他的意思。
老骆一径走到荷沅从王家园里搬来的两口镂空雕花大橱面前,看了一下,道:“民国时期的家具?江南家具的雕花比北方的繁复啊。里面糊着布挡灰用吗?”
荷沅闻言将橱门打开一扇,笑道:“这两口大橱是从隔壁王家园里搬来,以前是柴外婆的嫁妆,肯定是民国旧物。橱门里面我糊了一层银红的细纱,免得有灰尘跑进橱里面。里面放的都是军阀时期的瓷器,一色龙泉青瓷,我很喜欢。”
老骆听了笑道:“我刚刚喝茶时候就想翻了小碟看底下印鉴,只是不好意思一进门就翻箱倒柜地忙呼,怕你们误会误招匪类。”说话时候,老骆手指剔了一下银红纱边沿的几处小黑点,一笑道:“糊细纱用的是面粉做的浆糊吧?这一点你就有点食古不化了,你们江南潮湿,这种浆糊容易发霉。”
荷沅没想到老骆连这么小的细节都找出来了,不由讪笑,“我糊银红纱的时候,想到小时候看人家大人做鞋面,就是用面粉做的浆糊粘一块块碎布做芯子,放门板上晒干,我想我也可以试试,多好玩啊。可面粉浆糊不容易做,毁了不少面粉呢,真是捣浆糊。”
老骆忍俊不禁,笑道:“小家伙,你还真是喜欢古旧,因为喜欢而收藏,拿出来的东西也沾了点雅气。难怪你培育出来的院子这么漂亮。否则,如果只是为收藏而收藏,我怀疑你会墙上挂满什么牛头宝剑车轱辘之类哗众取宠的东西。你的墙上很干净,我很喜欢柱子上挂的类似这些个插鸡毛掸子的木桶,看上面的小鬼脸花纹,应该是花梨吧?黄花梨笔筒被你拿来插鸡毛掸子?你真想得出来,有些人看见了会吐血。”
荷沅听了不由做个鬼脸,祖海去年就曾反对,说笔筒多贵的东西,怎么能拿来插鸡毛掸子。结果荷沅一不做二不休,将紫檀木的筷子拿出来交给祖海妈去用。“收藏的东西如果寻常用了不会损坏,我想还是应该拿出来用,否则放在高深的大橱里面看不到摸不到,多没劲。我相信东西都是有灵气的,有人用着它才光鲜。”
“文人骚客案头至宝的黄花梨笔筒被你拿来插鸡毛掸子,你以为你的笔筒如果有灵气的话,会怎么想?”老骆有点故意为难。
“笔筒若真有灵气,它应该记得旧主吟过的一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荷沅不甘示弱。
老骆一笑:“鸡毛未知身何幸,飞上枝头变凤凰。偶尔玩玩可以,最终还是做笔筒去的好。鸡毛掸子用一只楠竹筒已经差不多。”
荷沅笑嘻嘻地应了,延请老骆上二楼。一路看过来,老骆给了荷沅很多建议和指点。比如说那架紫檀木灯架上面用纸灯罩太轻忽,他建议荷沅到薄胎瓷的故乡景德镇找某某厂,可以定做灯罩。对于灯架宫灯佛龛等物,老骆可以从花纹雕工色泽上面大致得出年代,但他总是谦虚,说他对江南的收藏不了解,不敢乱下定论。
老骆最是倾心于那架六扇黄花梨屏风,竟然坐在黄花梨扶手椅上对着屏风坐了近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荷沅搬来细点和甜蜜蜜的佛手浸酒,一一指点给老骆看她发现的妙处,说到精彩投缘处,老骆便满饮一杯酒。老骆的秘书与祖海都暗自惊讶,虽然是只比拇指大一点的小小的玛瑙杯,可也架不住这么喝酒啊。幸好,到十五杯的时候,小玛瑙壶见底了,祖海暗中踢荷沅一脚,不让她再拿酒。老骆的秘书也摇手。一行又改为喝茶,这回是祖海泡的解酒的柠檬茶,乃是从荷沅处得的真传。
祖海与老骆的秘书左脚换右脚地很筋疲力尽地听着一老一少两个痴子议论一架黑沉沉的屏风,终于见他们指点到了第六扇,祖海立马见机提出:“骆先生这么喜欢屏风,不如晚上就宿这里,我与荷沅住到隔壁父母家去。屏风一定也很喜欢对着骆先生这样的雅人。”
老骆微笑道:“不可以,已经是非常冒昧地打扰到你们的生活,害你们前前后后废了不少心思,再不可晚上还把主人家逐出去雀占鸠巢。我还想晚上请你们在酒店一起共进晚餐,顺便听听小丛给我讲讲江南一带个私经济的发展现状,你一定有最详尽的第一手资料。”
荷沅已经与老骆谈了那么多话,因为谈得投缘,原先面对高官的紧张全没了,闻言指着雕有“一夜飞渡镜湖月”的那扇屏风笑道:“骆先生干吗不学着那个李太白的我醉欲眠君且去,将我们一伙儿全赶出屋去?”
老骆笑道:“我虽然一杯一杯复一杯,可才喝了小小十五杯,不多。小家伙你不用诳我。走吧,小丛你带我去住下,我们一起晚餐。小梁你如果不嫌我烦,我明天还来,来你的安仁里会见几位朋友。我刚刚没仔细领教你的那些瓷器,明天你好好显摆给我看。跟你相比,我发觉我有点小心眼了,我的瓷器都是放在锦缎软盒里,怕万一敲掉一只角。”
祖海心想,说了半天老骆还是不肯住下,说明这人还真是百毒不侵,越是这种人越是难弄。但听老骆说要来安仁里会见几位朋友,心中有很奇怪,老骆就不避嫌?
朱总如愿以偿在安仁里见了老骆,但没法把老骆拐去广宁。但与老骆在那么闲适的环境下说话,很多话容易出口了许多。祖海也放心,终于没辜负了朱总。而几个省市的有关领导,祖海都是有点面熟,这回老骆借他家做道场,祖海明白,以后若再有事求见那些领导的话,估计会得到完全不一样的良好待遇。老骆间接帮了他,还了他们夫妻热情款待的人情,却又做得不着痕迹,不落俗套,真是高明。祖海就不与荷沅说了,这小家伙还沉醉在得遇知音的快乐中,还是别告诉她其实老骆是个最明白人情世故的人,就让荷沅再做做梦吧。
第三天一行已经很熟,送去机场路上,荷沅递给老骆一只紫檀扁长盒,有丝得意地道:“骆先生,这份小礼您一定要收,而且是非收不可。”
老骆的手虚推一下,微笑道:“我不接受,占用你们小夫妻那么多时间,不能再夺人之爱。”老骆不想乱收礼,因为知道这两人送出来的不会不是重礼,外面一只紫檀木盒他先识货了。
荷沅笑道:“我早知道您一定不会接受,不过您看了内容就知道了,只是几份二三十年代的旧报纸,报纸上面恰恰讲到北平骆家。我当初收拾时候有记忆,前晚翻出来一看,嘻嘻,不会正好讲的是您家旧事吧。那就物归原主。旧报纸质脆,需用伏手的盒子好生安放,所以……”
老骆再好的涵养,此时也将惊讶写上脸庞,终于还是接了荷沅手中的盒子,是,这份礼物他无法拒绝。不过,此时他还真心喜欢荷沅这个小姑娘,即使她功利吧,做成这样子已经是非常难得,何况从接触来看,她这人有点率性,不像城府很深的样子。她丈夫或许会功利地送出价值千金的宝物,小姑娘送他这份对他来说的重礼,那是非常有心的。看来不必即时清理关系,可以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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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过了五一,宋妍夫妇被工厂派遣长驻上海,住在他们总公司在上海的宿舍。没想到他们公司宿舍的管理死板得很,竟然晚上十点钟一定关大门,说这样可以避免外派人员被花花绿绿的夜上海腐蚀。所以大家庆祝欢聚在上海,吃完饭荷沅得飞车送他们回去宿舍,偏荷沅拐错了路,几乎是大汗淋漓地在最后一秒才把两人送到大门口。宋妍进门后在大铁门里面狂笑,荷沅在外面狂笑,都觉得大学时候女生宿舍也不过如此。
宋妍凭借单位的实力,很快在上海站稳脚跟,她的长袖善舞在上海这个舞台得以酣畅淋漓地表现,才来一个月,她已经到荷沅这儿借了两次晚装。两人身材差不多,宋妍芭蕾舞出身的体态,穿上荷沅的晚装显然更胜荷沅。只是荷沅都不知道宋妍参加晚会后怎么回宿舍,总不能入场一会儿就走吧?但她问了,宋妍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她也便不再多问。宋妍的丈夫陶可笙的工作比较实在,经常全国各地地飞,无法照顾到宋妍这朵美丽的鲜花,宋妍偶尔颇有怨言,埋怨头痛眼热时候总是找不到人。荷沅总是安慰宋妍,不急,等她在上海多住一年,大事小事一准招手便来一群朋友。比如说她梁荷沅,有什么事,只要一个电话便可将楼上的林西韵扯下来。
不过荷沅逛街时候的伙伴还是林西韵,两人经济实力相当,血拼时候不会有罪恶感。林西韵几乎是长驻上海了,所以购买的身外物越来越多。与她逛街,荷沅大多是旁观的份,荷沅从小物资并不非常丰富,所以下手总是有点顾忌,不怎么放得开手脚。荷沅最喜欢的还是林西韵出国回来展示她的战利品,林西韵也是有意思,从国外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敲响楼下荷沅家的门,揪了她上去一起整理箱子,她花钱的手脚,常看得荷沅目瞪口呆。几万块一只的小包包,真是背着会飞啊。而且上面还满满地涂着LOGO,荷沅总觉得那是给人商家做免费流动广告呢。但林西韵总能找到包包值钱的这样那样的好处,那些好处,荷沅实在看不到。
但这并不妨碍两人一起逛街,一起逛累了狂吃,两人胃口一样的好,吃起来很有成就感。林西韵也一直锻炼,从没放弃她的柔道,现在荷沅已经不如祖海多矣,不过林西韵的教头地位也正被祖海挑战。为此林西韵很是抑郁,连声咕哝需得找孔祥龙过来上海教训祖海。
但孔祥龙还没来,她们两个先巧遇许寂寂。说来也巧,两人逛到Maxmara
专卖店,正点评其中衣服,服务员认识这两人,非常殷勤地在旁边跟随。却听有人从试衣间出来,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漠,“黑色的晚装,黑色的吊带衫和黑裤子,这三样你给我开票,刷卡。”女人都是差不多的德性,听见有人买下什么衣服,都忍不住想要看看究竟来人买的是哪一件以资参考。可林西韵与荷沅四只眼睛看过去,看上的却是说话的人,两人齐齐惊呼一声“许寂寂”。眼前的许寂寂已非当年从内蒙出来的稍微有点土气的小女孩,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可神情中掩饰不住的冷漠,那丝冷漠,阻止了荷沅与林西韵想要冲上去与她拥抱的脚步,三个人虽然久别重逢,可更像是职场上与客户见面。
荷沅怕林西韵这个外表柔软,其实比她性子还直的人当场说出什么疑问,忙一手拉住一个,笑道:“今天遇到许寂寂真好,我五天后就得给公司派去美国总部受审,许寂寂有空吗?我们一起吃个饭,我和林教头都是饿着肚子出来血拼呢。我知道这儿附近有家菜馆专门做我们大学校门口小店吃的那些菜,一起去怀旧一下如何?”
许寂寂稍微犹豫了一下,便很爽快地道:“好,我们走。我也没吃饭呢,顺便给梁荷沅送行。”
于是,三人结伴从商场出来,林西韵走在中间,荷沅与林西韵都是下班才出来逛街,身上穿得比较正式,只有许寂寂一身黑色紧身裙,胸是胸,腰是腰,非常漂亮。路上,少不免招惹不少回头率。于是,终于有正宗上海滩小瘪三惹上了她们。在她们准备转弯经过一条小弄堂的时候,一群嬉皮笑脸的小瘪三围了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可他们没想到,他们惹上的三个是有功夫的。只三招两式,小瘪三便知道厉害,呼啸着想跑。可许寂寂打上了性,甩掉高跟鞋追着小瘪三打,打得后来被居民叫来的警察都不知道苦主究竟是小瘪三还是三个女人。
荷沅与林西韵都看出不对,许寂寂怎么打得咬牙切齿的,那些小瘪三似乎并没怎么伤害到她,她的神情,倒更像是借小瘪三发泄胸中积郁的火气。从警局出来,荷沅兀自拎着许寂寂的高跟鞋,林西韵揽着许寂寂的肩膀。走到外面等出租车时候,林西韵终于忍不住,开口严肃地问:“许小妹,你究竟怎么了嘛,来上海逛店不通知我们就不说你了,我怎么看你心头像是有闷气呢?我们也别去外面吃了,一起上我家随便喝点汤吧,还拿我当大姐的话,都听我的。”
可偏偏这个时候,许寂寂包里的手机响。许寂寂退开好几步,走得远远地接听,荷沅看她此时背脊挺得笔直。等许寂寂回来,神色中已经全没了刚出警局时候的迷惘,眼睛闪闪发亮。她一手抓住林西韵,一手抓荷沅,冷静地道:“我不能过去和你们吃饭了,我得回去处理一些工作。孔教头也在上海,林教头,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承诺,给孔教头安排一个适当的工作?孔教头的耿直性格不适合我们公司。”
荷沅与林西韵都大惊,不知道许寂寂为什么说出这么些话来。林西韵几乎没怎么考虑,便毅然决然地道:“自从冬天荷沅与我说了你们老板是怎么一个人之后,我一直联系孔教头让他过来上海,可是他一直拒绝。他工作的事,全包在我身上,都不用荷沅插手。许小妹,你也过来上海吧,人活一世,至要紧是活得快乐。我看你现在不快乐。”荷沅旁边听着都想为林西韵叫一声好。不过没忘记将手中拎着的鞋子交给许寂寂。
许寂寂一时没有回答,埋头系她的鞋子,动作缓慢如蜗牛爬行。好一会儿,才起身对两个关注着她的大姐道:“有些事我没法解释。我无法脱身,因为我家与公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孔教头是局外人,我不想他卷入太深,你们一定知道,孔教头必定会被指派去做打手,我终有一天护不住他,他心思太过单一。都怪我以前年轻看不清,拉孔教头趟入这滩混水。如果可以,我让孔教头晚上就来你们家按门铃。”
林西韵一声“没问题”,荷沅已经掏出名片给许寂寂写地址。荷沅写好交给许寂寂,道:“我家在林教头楼下,家中好歹有个男性,孔教头住我家比较方便。”
许寂寂接了荷沅的名片,又是沉寂了会儿,才看似平静无波地问:“你们相信我?不怕我给你们带来麻烦?”
林西韵认真地道:“你既然竭力维护孔教头,你难道会来为难我们这两个老朋友?”荷沅也补充一句:“除非你五年大学没跟我们一起混过。出租车来了,你先上吧。你们老板很蛮横,保护好自己。”
许寂寂这时反而张开手臂抱住荷沅与林西韵,只默默地抱了会儿,便转身上车离开。林西韵看着车尾灯渐渐远去,忽然道:“不对,许寂寂像是要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先送走孔教头。我得提醒她量力而行。”
荷沅按住林西韵掏手机的手,道:“她的手机号码早换了。你放心,我觉得她不会做出什么事来。她身后还有家庭呢。”
林西韵摇头:“不不不,我看着不行,我今晚得好好拷问孔教头。荷沅,说起来我们两个还是最顺利的,你看许寂寂才毕业一年,变化多大。”
荷沅只能点头,叹出一声“唉”。从许寂寂的眼神来看,她所遇见的社会显然比她梁荷沅当年遇到的还恶劣。两人准备再拦一辆出租回去取车,祖海却来电话。“荷沅,我与周行长吃饭,商量一笔贷款的事,你路过书店时候看一看一本叫《鬼屋》的书,听十二层楼的海悦宾馆公关经理讲,封面很像海悦外观。怪就怪在《鬼屋》的发布会前几天在海悦多功能厅举办,里面凑巧的事情太多。你去看看书的内容。”
荷沅一惊,道:“你怀疑与师正那次的手脚有关?”祖海道:“凑巧的地方太多了,我不能不怀疑。荷沅,我走不开,你看了立刻告诉我。”
荷沅放下手机,只能翻出家门钥匙交给林西韵,“我们遇到麻烦了,我必须去书店确认一本书。你先回去等孔教头,免得他扑空。”
林西韵拦下一辆车将荷沅塞进去,笑道:“钥匙你自己收着,孔教头即使在我那儿过一夜又能怎样。去忙吧。”
荷沅没时间与林西韵客气,挥手与她告别。书店里,《鬼屋》被摆在很显眼的位置,都不用寻觅,进门即可看到。联想到一本非名人出的文章又是发布会,又是报纸大力推介,又是显眼摆放,除非这本小说果真写得极好,否则真值得好好探究其热火朝天般宣传的背景了。
果然,《鬼屋》的封面正如祖海所言,非常像那天傍晚荷沅所见的海悦宾馆的外墙,但它只有一个“弔”字,而非对称的两个,与前一阵荷沅在报纸上所见的黑白照封面一致。荷沅没有翻阅,拿几本书付钱就走。回到车上,才打开顶灯一目十行地看下第一章,荷沅便给祖海电话,“祖海,一定是有人故意针对我们,毫无疑问了。里面有关主人公出生地的描写简直是安仁里的翻版,海悦宾馆十二层楼外墙的事知道详情的人有限,能同时又知道安仁里的更少。祖海,你从出版社入手查一下作者。我去找师正。”
祖海反而在电话里笑了一笑,道:“这事情又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不急在一时。你回家再仔细看一下书,我这儿很快结束,回去跟你商量。”
荷沅答应了,可有点不情不愿。上车一会儿后开上高架,心里却无法消除急躁,一个念头在脑海里越理越清:第一章里面有一个细节,是有关主人公出生地的红木架宫灯上面的画。《鬼屋》里面虽然没明确写出用的究竟是些什么诗词名句,可那意思已经差不多了,难道非要一字一句一笔一划相似才可以肯定书与师正有关?众多细节似是而非地渲染描绘,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师正做得可真绝,处处似是而非,他是学乖了,一次官司让他开始有了自保意识,做事不再处处留下把柄。而且,他更绝的是,他出卖他自己的过去,以他与荷沅曾经的过去作为尖刀,才能准确无比地刺中敌人心脏。他做到了。
想得出神,等忽然想到得找路口下高架时候,已经惊讶地发现,看似只有思想闪光的那么一瞬,她的车子早飞过好几个路口。荷沅看着前面路牌上面写的XX高速四个大字,冷冷一笑,一踩油门朝那条道转了过去。这条路她熟悉,回家看父母必经。她的脸色被绿色的仪表盘灯光自下而上地映得狰狞,荷沅自己当然不觉得,只管专心地身体微微前倾地开着车,两只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她此刻心中已经清楚明白刚刚许寂寂为什么胖揍那几个小瘪三,如此恶劣心情下,她现在也是杀人的念头都有,如果换作一小时之前,她出手不会比许寂寂轻。
这条路即使在夜里也不寂寞,大批的货车如同昼伏夜出的怪物,趁夜色掩护纷纷上路,荷沅不得不在高大迟缓又无比霸道的货车之间灵活超车,这要是被祖海看见了,祖海一定会叫一声姑奶奶您老能不能慢一点。可荷沅开得很专心,险象环生,却有惊无险。因为她现在什么都没在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前进。
一会儿,林西韵打来电话,“荷沅,孔教头来了,你要不要与他说几句话?还是你立刻上来?”荷沅只简单回答:“好事。我明天上来。”
林西韵听着不对,怎么电话那一头荷沅说话的声音咬牙切齿的?忍不住问一句:“你干吗去?事情很要紧吗?”荷沅又是简单扼要:“揍人去。”
林西韵吓了一跳,道:“荷沅,你回来,有什么事要动用你自己揍人?天下多的是法律手段舆论手段,即使桌面下手段也好过你自己出面揍人。回来吧,想想你家祖海。或者你说你去哪里,我和孔教头一起过来帮你。”
荷沅闻言鼻子酸了一下,林西韵难得地婆婆妈妈,可她婆婆妈妈是为她梁荷沅好。荷沅增大风量好好驱除车厢中空气凝固不动的沉闷,仿佛林西韵在她面前似的,她咧嘴算是笑一笑,道:“你放心,我对付得过来。明天早上,我完好无损地到你家门口给你检验。”
但是同样的话祖海却不相信,祖海回家找不到荷沅,打电话一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个劲儿地只叫荷沅回来,何必跟那种阴险小人一般见识。有的是办法对付这种人,不能随便打架把自己也陪进牢里去。如今,师正是有案底的人,何必降格与他一起玩?
荷沅一叠声地说“不”,“祖海你不用劝我,师家人最初玩我时候我做了回君子,还是你帮我报的仇。以后我一直在做君子,包括师正搞你的海悦宾馆外墙我们都没出手。他们是看准我是个怕事的人,春节前还是我自己跟洪青文说是我要求你不寻师正晦气,他们以为可以凭此骑到我头上来了,他们有恃无恐了。真是他妈的有完没完啊,他们害了多少人就不想想了?他们坐牢难道不是他们自己做出来的?干吗非要捡软蛋子捏,总拿我下手?天晓得,这世上估计还真有犯贱的人,不打不知道厉害。我早知道的话毕业时候先把个洪青文伺候好了,省得她对我刀刀见血。一样的结果,我早应该选择让我自己痛快的。祖海你在家呆着,相信我的手段。”
祖海听荷沅声调高亢,语速飞快地讲了半天,心中明白,荷沅终于愤怒了,她被《鬼屋》这本书激怒了。祖海知道此时不是与荷沅讲道理的时候,他得采取措施阻止荷沅,否则谁能知道盛怒下的荷沅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以前她不是没挥着刀子砍过人,有前科的,若是今晚被荷沅碰到的是师正,那还好一点,起码男人皮实。若是换作洪青文,祖海不敢想像了,恐怕他明天得到公安局见荷沅。祖海只能祭出尚方宝剑:“荷沅,你立刻回来,别做蠢事。否则我现在是追不上你了,我会立刻打电话给我爸妈让他们连夜到师家门口堵你。你不会让我爸妈这么晚还摸黑出门吧?”
荷沅一听爆了,祖海如今怎么这么没血性,难道就这么被人摁着欺负吗?他倒是有能耐欺负她来,还敢拿他自己爹妈要挟她。荷沅只冷冷一句“你敢”,便干脆关了手机。
祖海当然不敢劳动他父母半夜出门,可又担心荷沅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只得釜底抽薪,找出以前偷偷得来的师正家电话,提前刺激他们转移,免得被荷沅找到。祖海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希望那号码没变。但天不从人愿,师家电话在师家遭遇巨大变故之后,也一起变了。祖海无奈,只能下楼打车驰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