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云层后面,一轮冬日悬挂在城市拥挤的房屋上方,像可怜的幽灵一样,发出乳白色、惨淡的微光。街道上到处都是山形墙,潮湿多风,正下着一种松软的冰雹,不是冰,也不是雪。
放学了。获得自由的学生们,穿过铺着石板的院子,冲出铁栅门,急匆匆散开,奔向四面八方。年纪大点的学生神气活现地把书包高高举在左肩上,右手在风中挥动着,向家里冲去。年纪小点的学生则兴高采烈地一路小跑,冰雪烂泥在脚下四处飞溅,海象皮书包里的学习文具哗啦哗啦作响。不过,如果遇到戴着奥林帽、蓄着神仙胡子、踱着方步回家的老师,所有的学生都会连忙脱下帽子行礼,毕恭毕敬地低头目送老师离开……
“啊!你终于来了!汉斯。”一看到朋友从大门走出来,已经在街上等了很久的托尼奥·克律格微笑着迎上前去。他的朋友正和一些同学聊着天,看上去要同他们一起离去……“怎么了?”他看了看托尼奥说,“啊,对啦!那么我们还是去散散步吧。”
托尼奥的眼神马上暗了下来,什么也没有说。难道汉斯忘了吗?难道只有他记得他们约定今天中午一起散步了吗?自从约好后,他就一直快乐地期盼着这件事情!
“噢,再见,伙计们!”汉斯·汉森对同学们说,“我还要和克律格去散步呢。”——于是,两个人向左转,其他孩子都朝右边走去。
放学后,汉斯和托尼奥有的是时间去散步,因为他们两家都到四点钟才吃饭。他们的父亲都是颇有名望的商人,还担任着公职,在城里地位颇为显赫。汉斯家里好几代以来在河边经营庞大的木材场。在那里,巨大的锯木机每天都运转着,嘶嘶地锯着木材。托尼奥是领事克律格的儿子,大街小巷上天天可以看到印着他家公司大黑字商标的粮食袋子,而他家祖先传下来的古老的大别墅,是全城最豪华的住宅。一路上,这两个朋友不得不经常摘下帽子向许多熟人行礼。有些人甚至不等两个十四岁的孩子先开口,就主动和他俩打招呼。
两人都把书包挂在肩上,都穿得暖和、漂亮:汉斯穿一件水手短茄克,海军服的蓝色阔领翻了出来,盖在肩膀上和背上;托尼奥则穿一件有束带的灰色外套。汉斯戴一顶飘着黑丝带的丹麦水手帽,露出了一束稻草色的头发。他长相俊美、身材匀称、肩宽臀窄,一对灰蓝色的眼睛相距较远,但却十分敏锐。在托尼奥的圆皮帽下面,则是一张深色的、精雕细琢的南方面孔。他有着黑色的眼睛,精致的眉毛,只是眼睑太厚,老是一副做梦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胆小。托尼奥走起路来漫不经心、左顾右盼、摇摇晃晃,而汉斯·汉森却不一样,穿着黑袜的长腿总是活力十足,走起路来弹性十足,极富节奏感。
托尼奥觉得受了伤,倾斜的眉毛皱到了一起,嘴唇像吹口哨似地撮在一起,歪着头向远处眺望,一句话也不说。这是他习惯的姿势和表情。汉斯突然挽住托尼奥的胳膊,从侧面打量着他——他非常清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接下来的几步路,托尼奥虽然还是一声不响地走,但心已经软下来了。
“你知道,我并没有忘记,托尼奥,”汉斯低头看着人行道说,“我只不过觉得,今天天气潮湿,风沙又大,恐怕不能散步了。我倒不在乎,不过我以为你已经回家了,但我错了,没想到你还在高兴地等着我……”
听了这话,托尼奥所有的痛苦都不见了踪影,快活得简直要跳起来。
“好吧,让我们到围墙上走走吧!”托尼奥声音颤抖地说,“到米尔沃尔和霍尔斯藤瓦尔去吧,我一直送你回家。汉斯,然后我一个人回去,不过没关系,下次你可以陪我。”
实际上,他并不太相信汉斯的话,而且也非常清楚汉斯对这次散步远没有自己重视。不过他也看得出,汉斯为他自己的怠慢感到抱歉,希望能够得到他的谅解,而托尼奥肯定不会拒绝这样的和解。
事实上,托尼奥深爱着汉斯·汉森,为此,他的内心倍受折磨。
谁爱得更深,谁就会在两人的相处中处于劣势,不得不遭受折磨。在他十四岁的心灵里,生活已经给了他这个艰难而简单的教训。他的性格偏偏又是这样,他非常敏感地获得了这些经验,并把它作为本质的东西记载下来甚至以某种方式从中获得乐趣。当然,他并不从这些经验中获取行动的指南,也不从中吸取任何实际的好处。他总是这样:他认为这类经验教训远比在学校里要他学的知识重要得多,也有趣得多。因此,在学校哥特式的穹顶下的教室里上课时,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感受和探索这种直觉,并对此进行深入思考。这种思想活动给他带来了快乐,跟他拿着小提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练习时的满足感很相像(他会拉小提琴)。
他弹奏着曲调,并跟花园里老胡桃树荫下跳跃飞舞的喷泉的淙淙声和鸣,形成他所知道的最柔美的音调。
喷泉、老胡桃树、小提琴和遥远的北海——假期里用来消磨时光的喃喃声,这些都是他所热恋的事物,他用它们来包围自己的精神,在它们中间,他内心的生命才得以延续。所有这些事物在书写诗歌时都是动人的素材,也相当频繁地在托尼奥偶尔所写的诗歌里得到反映。
事实是,他有一个小本子,专门用来记录这些东西,由于自己的大意,这件事不小心被人知道了,结果遭到了老师们和伙伴们的奚落,为此他内心受到了很大伤害。领事克律格的儿子既觉得他们有点大惊小怪、愚蠢之极,又因此看不起他的同学和老师。他那敏锐的观察力看穿了他们的弱点,他认为他们缺乏教养,难于接近。可是,另一方面,他自己也觉得,诗歌创作是荒唐和不合时宜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也赞同写诗是一种无聊行为的观点,可是,所有这一切都不能阻止他去写诗。由于他在家里常浪费时间,在课堂上思维迟钝、无精打采,老师总是给他糟糕的成绩,他带回家的也一直是相当不好的评语,这让他的父亲既心烦又生气。他的父亲是一位个子高大、衣着讲究的绅士,有一双深沉忧郁的蓝眼睛,总是在纽扣洞里别一朵野花。他的母亲是一个漂亮的黑发女子,名叫康修罗。她跟城里的其他女士们完全不同,因为她是父亲很久以前从遥远的南方带回来的。她对于托尼奥的成绩好坏完全不当回事。
托尼奥深爱着弹奏出美妙的钢琴曲和曼陀林曲的热情的黑发母亲。
令他高兴的是,他在男人中所处的不确定地位并没有使她感到烦恼。可是同时,他又觉得父亲的愤怒倒是更值得重视和敬重,尽管父亲责备他,但实际上却对他了如指掌。反过来,他觉得母亲无所谓的态度有点过于随便。有时他的脑海中会浮现这样的想法:“真的,我确实是这样的人,无法改变自己:粗心、任性,专想一些别人不想的事情。所以,他们应该责备我、惩罚我,而不是用亲吻和音乐把所有事情都蒙混过去。我们毕竟不是乘绿马车四处游荡的吉卜赛人,而是规规矩矩、值得尊重的人家,领事克律格的家。”他还经常想:“为什么我这样与众不同,跟一切事物都有抵触?为什么我总是无法同老师们搞好关系,在别的孩子当中像个陌生人一样?瞧瞧那些好学生,那些规矩的多数人——他们不觉得教师们可笑,他们不写诗,他们所想的正是别人所想的,因此可以大胆地说出来。知道每个人都有和他们同样的立场,他们一定感到自己非常正常、非常舒服!这样肯定非常美好!但我出什么问题了,这一切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呢?”
关于自己和对自己跟生活之间的关系的这些看法,在托尼奥对汉斯·汉森的爱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他爱汉斯,首先是因为他英俊潇洒,其次却是因为汉斯在各方面都跟自己完全不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汉斯·汉森是个优秀的学生,又是个完全快乐的家伙,在各方面都出类拔萃。
比如他在骑马和游泳方面都有完美表现,受到众人的瞩目,老师也对他疼爱有加,直呼他汉斯,从各方面照顾他。其他的学生都向他献殷勤甚至连一些成年人也会在街上拉住他,抚摸着丹麦水手帽下的蓬散的金发说:“啊,你在这里呀!汉斯·汉森,多么漂亮的金发!还是全班最优秀的学生吧?代我转达对你父母的问候,真是个好小伙子!”
这就是汉斯·汉森。自从认识汉斯以来,托尼奥·克律格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内心燃烧着深沉和嫉妒的渴望。“谁有像你这样碧蓝的眼睛,谁能像你一样跟全世界都能和睦友好地相处?你总是花时间做正经事儿。你做好功课后,要么学骑马,要么做一些木匠活儿。即便放了假,在海边时,你也是整天划船、航行和游泳;而我却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躺在沙滩上沉思,望着那时刻在神秘变幻的海面出神。这就是为什么你的眼睛能那么明亮的原因,要是像你一样……”
但他并没有尝试着变得像汉斯·汉森,或许他从来就没有认真考虑过这样做。可是他殷切地、痛苦地期盼着,就像他现在这样,汉斯就应该爱上他。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追求汉斯:这是一种深沉、缠绵、一心一意的爱情,略带着忧郁,而这种忧郁比人们可能从他带有异国情调的脸上所能看到的所有突然激发的热情都更深沉、更折磨人。
他的追求并不是徒劳无功,汉斯很敬佩托尼奥善于表达复杂、深奥思想的卓越能力,而且也体会到托尼奥对自己异乎寻常地强烈和温柔的真实情感,并对此心存感激。他的这种回应给托尼奥带来很多快乐,可是,也带来不少嫉妒的痛苦,以及清醒地认识到无法在两人之间建立精神联系的所带来的悲痛。奇怪的是,托尼奥尽管羡慕汉斯·汉森的为人为事,但却总是想方设法把汉斯拉向自己一边;当然,在这方面,他最多只能暂时收到成效,而且,也只是表面的成效而已。
“我刚看了一部精彩绝伦的作品……”他说道。他们一面走,一面吃着一袋水果糖,那是他们刚才在米尔沃尔街的伊维尔糖果店里花十芬尼买来的。“汉斯,你一定要读读这本书,是席勒的《唐·卡洛斯》……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就借给你……”
“啊,不用了。”汉斯·汉森说,“不必了,托尼奥,这不合我的口味,我还是喜欢看有关马的书籍,告诉你,里面有许多非常精彩的插图。你来我家时,我拿给你看看。全是马在运动中的瞬间摄影,你可以看到马在疾跑、慢跑和跳跃时的照片,从各个角度拍的,各种姿势应有尽有。平时你根本看不到,因为它们的速度太快了。”
“各种姿势应有尽有?”托尼奥礼貌地问,“是的,那肯定特别好。可是,《唐·卡洛斯》可能比你想象得到的任何东西都好。那里面有几段写得美极了,会让你跳起来……好像要爆发一样……”
“爆发?”汉斯·汉森问,“什么样的爆发?”
“比方说,有一段讲到国王哭了,由于侯爵背叛了他……但侯爵这样做,只是出于对王子的爱,你知道,他情愿为王子牺牲自己。国王哭了的这个消息从宫里传到前室。‘哭了?国王哭了?’所有的大臣都非常难过。像这么强硬、严厉的国王居然哭了,真让人内心不忍。但很容易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哭。我对他的怜悯超过对王子和侯爵的怜悯,他一直孤独,没有人爱,本来他以为找到了一个爱他的人,而这人却背叛了他……”
汉斯汉森从侧面打量着托尼奥的面孔,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对这个话题的兴趣,突然,他又挽住托尼奥的胳膊,问道:
“他怎样背叛他呢,托尼奥?”
托尼奥继续说起来。
“噢,是这样的,”他说道,“你看,所有寄到布拉邦特和佛兰德的信件……”
“欧文·伊梅塔尔过来啦?”汉斯说。
托尼奥停了下来,此时,他只希望地面裂开,把伊梅塔尔吞掉!“他为什么要来打搅我们!只盼望着他不要一直跟我们走,老是谈论骑术学校。”因为伊梅塔尔也在上骑术课。他是银行经理的儿子,就住在城门外这地方。他已经回家把书包放下了,现在正穿过林荫路朝他们走来。
他生着一双罗圈腿,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好,伊梅塔尔,”汉斯说,“我正和克律格散会儿步……”
“我必须到城里办点事,”伊梅塔尔说,“但我可以陪你们走一段路,你们手里拿的是水果糖吧,给我来两块,谢谢。明天我们又要上课了,汉斯。”他指的是骑术课。
“骑马多么好啊!”汉斯说,“我就要得到一副皮绑腿,因为我最近考试得了第一名……”
“我想你大概没有学骑马吧,克律格?”伊梅塔尔问,他的两眼几乎眯成了两条若隐若现的小缝。
“没有……”托尼奥不太确定地回答。
“你应该问一下你的父亲,”汉斯·汉森说,“这样你也可以上骑术课了,克律格”。
“是……”托尼奥急切地说,但听上去丝毫不感兴趣。他的喉头突然哽住了,因为汉斯刚才竟喊他的姓“克律格”。汉斯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儿,于是连忙解释道:“我喊你克律格,是因为你的名字太古怪了,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我可受不了。托尼奥——这到底是个什么名字?当然,我知道这一点儿也不是你的错!”
“嗯,他们给你取这个名字,大概是因为听起来颇有外国风味,而且显得很特别……”伊梅塔尔接着说,很明显是为了说明他同意这个说法。
托尼奥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他振作起来,说道:“是的,这是个愚蠢的名字——上帝知道,我宁愿叫海因里希或者威廉。因为我母亲有个兄弟叫安托尼奥,我是根据他的名字命名的。你知道,他来自乡下……”
说到这儿,托尼奥不再说话了,让他们俩去谈论马匹和马具。汉斯挽着伊梅塔尔的胳膊,津津有味地说着,估计《唐·卡洛斯》从来没有激起他的热情……托尼奥不时感到鼻孔里一阵阵发痒,恨不得大哭一场,但他还努力克制着那动不动就颤抖起来的下巴。
汉斯无法忍受他的名字——那该怎么办呢?他叫汉斯,伊梅塔尔叫欧文,两个名字都很好,听起来很合理,也很熟悉,不会引起任何人反感。
“托尼奥”这个名字却有点陌生,有些特别。是的,他在各方面都有些特别,不管他愿不愿这样。他总是孤独的,规矩和通常事务与他无关。
虽然他不是住在绿马车上的吉卜赛人,而是领事克律格的儿子,克律格家族的后裔……为什么当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汉斯便叫他托尼奥;一旦来了别人,就感到他的名字可耻呢?刚才他和他站在一起,跟他亲密友好。“他怎样背叛他呢,托尼奥?”汉斯挽住他的胳膊问。可是,伊梅塔尔来了以后,汉斯马上松了一口气,迅速丢开了他甚至无缘无故地责怪他的古怪名字。看透这一切,多么令人痛心啊……他知道,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汉斯·汉森总还算有点喜欢他;可是来了第三者,他就觉得面子上下不来甚至不惜冒犯这个朋友。于是,他又变得孤独起来。他想起了菲利浦国王,国王哭了……
“天呀,我必须得走了。”欧文·伊梅塔尔说,“再见,谢谢你们的水果糖!”他跳上路旁的长凳,撒开罗圈腿,沿着长凳跑下去,然后跳下来,迈着小步急忙走了。
“我喜欢伊梅塔尔!”汉斯强调说。他有一种被宠坏的、自以为是的恶习,喜欢表白自己的爱憎,仿佛优雅地给人授予这样或那样的称号一样……他继续谈论刚才停下的关于骑术课的话题。这时,离他家也不远了,走过去不需要多少时间。他们两人拉紧帽子,低头迎着强劲潮湿的风走去,风在叶子已经落光的树梢间呼啸,弄得树枝噼啪作响。汉斯·汉森喋喋不休,托尼奥只是偶尔插进一两声“是”或“不是”。汉斯起劲得讲着,兴致冲冲,又挽住了托尼奥的胳膊。但是这个亲昵的动作并没有让托尼奥感到快乐,因为这只不过是表面上的亲近,并不是真正的亲近,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他们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走下来,看见一列火车冒着烟急速驶过去。他们无所事事,数着火车车厢的节数作消遣,向坐在最后一节车厢里裹着皮大衣的人招手,然后在林登广场汉森家别墅前停了下来。汉斯站在花园门的栏杆底部继续讲着,让门吱吱响是多么好玩。之后,他们就告别了。
“我现在得进去了。”他说,“再见,托尼奥,下次我一定陪你回家。”
“再见,汉斯。”托尼奥说,“真是一次有趣的散步。”
他们伸出手,手上都湿乎乎的,沾满了花园门上的铁锈。当汉斯瞥见托尼奥的眼睛时,他想起了自己的所言所行,迷人的脸上露出了忏悔的表情。
“我有空时也会看《唐·卡洛斯》,”他匆忙地说,“国王在宫里的那一段一定很精彩!”然后他把书包夹在腋下,穿过前面的花园跑了进去。消失之前,他再次转过身,点了点头。
托尼奥·克律格像插上翅膀一样离开了。风从他背后吹来,可是,并不是只有风才让他这么轻快地前行。
汉斯要读《唐·卡洛斯》,他们就要有一些可以谈论的东西了,不管是伊梅塔尔,还是任何别人,都插不上嘴!他们彼此是多么了解啊!
或许,谁知道呢?——有一天,他可能还能让汉斯也写诗呢!……不,不,他不会这样要求!汉斯不应该变得像托尼奥,他应该保持原来的样子:
还是那样开朗、那样坚强,还是像原来那样,受到众人喜爱,尤其为托尼奥所喜爱。可是,让他读读《唐·卡洛斯》并不会有什么坏处……托尼奥穿过低矮的古老城门,沿着港口走了一段,然后爬上陡峭、潮湿、多风、两旁矗立着尖屋顶、通向他父母家的街道。此时,他的心砰砰跳着:心中充满了渴望,还有一点儿嫉妒;有点蔑视,还有一片纯洁的祝福。
英厄堡·霍尔姆,金发碧眼的小英厄堡,霍尔姆医生的女儿,住在有大尖顶的高大、古老的哥特式喷泉对面的市集广场——而她就是托尼奥·克律格十六岁时爱上的姑娘。
这件事情发生得是多么奇怪啊!他见过她千百次,可是有天晚上,他再次看见了她,看见她满面光彩地和女友调皮地谈笑着,并不时把头向后耸一下;看见她举起胳膊,用少女的手抚平后脑勺的头发,弄得薄薄的衣袖从胳膊肘滑了下来——这双手并不特别纤细,也不特别娇小;
听见她用某种语调说了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声音中带着温柔的回响。
这时,一股喜悦充满了他的心,这种喜悦远比他很久以前看到汉斯·汉森时所感到的喜悦强烈得多,当时他还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呢。
那天晚上,他满眼都是她的倩影:那条粗粗的金色发辫,那双细长含笑的蓝眼睛,那在鼻梁上的淡淡的雀斑。他睡不着,因为老是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小声模仿她说平常话时的语调,感到一阵颤抖传遍了全身。经验告诉他,这就是爱情。他清楚地知道,爱情一定会给他带来许多痛苦、折磨和悲伤;它肯定会打破他的平静安宁,让他的内心充溢着音乐般的旋律,而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因为他将不会再有片刻的空闲或者安静去思考事物,得出永久的概念。尽管这样,他还是快乐地接受了这个爱情,并投入了全部身心,倾尽全力去珍爱它。因为他知道,爱情能使人变得生机勃勃、丰富多彩,而他渴望充满生机、丰富多彩的生命,才不愿意平静地思考事物,寻求什么永久的概念。
托尼奥·克律格爱上快乐的英厄堡·霍尔姆的事情,发生在领事胡斯特德夫人家的客厅里。那天晚上,为了每周举行的舞蹈课,客厅里的家具都被搬掉了。这是私人授课,只有最上流家庭的子女才有资格参加。
课程轮流在每家组织教授,特别从汉堡请了一位舞蹈老师克那克先生授课,每周上一次课。
老师叫弗朗梭·克那克,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我荣幸地向您做一下自我介绍,”他会说,“我叫克那克……这句话不应该在鞠躬的时候说,应该在鞠完躬站直以后才说,声音要低,但要清楚。当然,我们不需要每天都用法语来介绍自己;不过如果能准确无误地用法语介绍的话,那么用德语说的时候就更不会说错了。”黑色丝绸礼服在他那肥胖的臀部上,多么得体呀!又软又挺的裤脚管一直垂到高档皮舞鞋上,舞鞋上打着漂亮的缎子蝴蝶结。一对棕色的眼睛向四周环顾,流露出一种对自己的“美”感到倦然的快乐神气。
他这种过分自信和美好形象压得别人都透不过气来。他光彩夺目地走向女主人,鞠个躬,静候她向他伸出手来。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走路,极富弹性,迂回摇摆却又让人觉得庄严郑重。完成这些后,他小声表示感激,轻快地向后退几步,左脚转个弯,右脚尖向后一撤,摇摆屁股移动开来。
当你离开同伴时,你必须向后退出门外;搬椅子时,不应该在地板上推或者握住一条椅子腿拉,应该握住椅背轻轻地拎过来,悄无声息地放下;站着时,不应该把两手交叠放在肚皮上,也不要用舌头舔嘴角四周。
如果你那样做,克那克先生就会模仿那个样子让你看,相信你这一辈子都会厌恶这种特别的姿态。行为举止方面是这样。至于跳舞呢,克那克先生在这方面的造诣就更加高深了。客厅被搬空后,天花板中间的树枝形灯架上的煤气灯和壁炉上的蜡烛都点燃了,地板上也打上了滑石粉,学生们都不吱声,排成半个圆圈。但在隔壁的房间里,门帘后面,母亲们和姑母姨母们坐在丝绒椅子上,举起长柄眼镜,仔细观察克那克先生,看他用手指提起礼服的衣边,跨着轻快的脚步,行曲膝礼,表演马祖卡舞的步伐。要是他想要使观众看得目瞪口呆,便突然意想不到地跳起来,两条腿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在空中旋转,仿佛用脚弹奏一组颤音,然后缓慢下落,即便如此,仍使他五脏六腑受到震撼,最后落到地上。
“真是个难以言喻的猴子!”托尼奥·克律格暗自想道。但他也看见快乐的英厄堡常带着出神的微笑注视着克那克先生的一举一动。由于这个缘故——而且也不仅是由于这个缘故——他不禁对这种能动灵活运用五官四肢的本领感到由衷的钦佩。克那克先生的眼神多么安详、多么镇定啊!这对眼睛从来也不直视到事物复杂和悲惨的深处;它们只知道自己是棕色、美丽的眼睛,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但这也正是他举止高傲的原因。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像他那样走路。但大家都爱他,所以这个人就会让人感到可爱。托尼奥懂得,为什么英厄堡,可爱的金发英厄堡用那种眼光看克那克先生,难道永远不会有一个姑娘用那种眼光看他吗?
噢,会有的,而且已经有了。比如玛德莲娜·维米尔,律师维米尔的女儿。她长着个温柔的小嘴儿,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闪闪发亮,露出既严肃又敬慕的眼光。她在跳舞时经常摔倒;但轮到女方挑选舞伴时,她是上前找他跳舞。她知道他在写诗,还曾两次请求欣赏一下他的诗。她经常低着头坐在远处,不时抬头凝视他。但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因为他爱的是英厄堡,快乐的金发碧眼的英厄堡。而她肯定看不起他,因为他竟然写什么诗……他盯着她看,看她那充满戏弄嘲笑的细长的蓝眼睛,内心燃起一股嫉妒的渴望。想到被她拒之门外,想到永远被她当成陌生人,他感到胸中燃起了痛苦的火焰,又像是压上了千斤重担。
“第一对前进!”克那克先生说,简直无法形容他说得这几个鼻音是多么美妙。练习四对方舞了,让托尼奥·克律格相当吃惊的是,自己竟跟英厄堡·霍尔姆分在一组。他尽量避开她,却老是出现在她的旁边;他尽量不去看她,但眼光却老是围着她转。现在,她过来了,搀着红头发的斐迪南·马泰伊森的手过来了。她把辫子甩在后面,深吸了一口气,在托尼奥的对面站住了。钢琴伴奏海因泽曼先生把骨瘦如柴的双手往琴键上一按,克那克先生挥动胳膊,四对方舞开始了。
她在他眼前来回移动着,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一会儿缓慢走,一会儿快速旋转摇摆。从她的头发上,也许是从那洁白的薄外衣上,他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芬芳,他的眼光越来越暗淡,越来越悲伤了。“我爱你,亲爱的,甜蜜的英厄堡!”他暗自说,看到英厄堡专心而又愉快地跳舞,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他感到内心极度痛苦,并把全部的痛苦都灌注在这几个字里。他突然想起施托姆写的精美绝伦的诗句:“我昏昏欲睡,你却醉心于跳舞。”沉湎在爱情中的时候,他却必须跳舞,这是最为痛苦和压抑的折磨啊!
这时开始跳下一节舞了。“第一对前进!”克那克先生说,“鞠躬!女士们的四对方舞步!转手!”他吞掉了“des”中不发音的“e”,没有人能形容得出他发音多么优美、自然。
“第二对前进!”这回轮到托尼奥·克律格和他的女伴了。“鞠躬!”
托尼奥鞠了一躬。“女士四对方舞步!”托尼奥·克律格低着头,眼神沮丧,把手放在四位女伴的手上,放在英厄堡·霍尔姆的手上,跳起四对方舞步来。
这时,四周传来了窃笑声和哈哈大笑声。克那克先生按照惯例做出一个芭蕾舞姿势,借以表达惊讶恐惧的意思。“天哪!天哪!”他叫道,“停!停!克律格竟混在女士们中间了!退回去,克律格先生,回来,呸!除了你,大家都懂了。快点!出来!回去!”他掏出一条黄色的丝手绢,把托尼奥·克律格拍回到他的位置上去。
于是大家哄堂大笑,女孩们、男孩们,还有门帘背后的太太们都笑了。
克那克先生把这意外的小插曲弄得那么滑稽,让大家觉得像看戏一样有趣。只有钢琴边上的海因泽曼先生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一副漠不关心的公事公办的神气,等候继续弹奏的信号。他对克那克先生的把戏早就习以为常了。
接着,四对方舞继续进行,后来到了休息时间。女仆拿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盛有酒味果子冻的玻璃杯叮当做响,厨师紧跟其后,手里是一盘葡萄干蛋糕。可是托尼奥·克律格溜了出去,悄悄走到外面的走廊上,两手背在身后,站在了一扇放下窗帘的窗户跟前。他并没想到,百叶窗不透明,站在那儿,假装向窗外探望,是多么可笑。
因为他正在窥察自己的内心,那里有那么多的悲痛和渴望。为什么,为什么他在这儿?为什么他不坐在自己屋里的窗旁一边读施托姆的《茵梦湖》,一边举目眺望薄暮下的花园,倾听老胡桃树低沉的呜咽?那才是他的地方!让别人去跳舞吧,跳得活泼熟练又充满快乐……但是不,不,毕竟他还是属于这儿,在这儿,他感到自己就在英厄堡身边,虽然他只能孤独地站在远处,费力地在屋里那片嘈杂的嗡嗡声、谈笑声中辨别她的声音;噢,可爱的英厄堡,金发碧眼的英厄堡啊!只有不读《茵梦湖》,也从不打算写出什么跟《茵梦湖》一样的东西的人,才能这样可爱和快乐;而这正是悲剧!
她应该出来呀!她一定察觉到他离开了,一定感觉到他多么痛苦!
即便仅仅是出于怜悯,她也应该悄悄地跟出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回到我们这儿来,啊,不要悲伤——我爱你,托尼奥。”他留神倾听着背后,焦虑地等待着,但这种事情却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也曾像别人那样嘲笑他吗?是的,她嘲笑过,虽然他情愿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否认这一点儿。但是他只是因为在她身旁神魂颠倒才跟着跳了“女士们的四对方舞步”呀。假使这样——那算是什么呀?不久以前,不是有家杂志接受了他的一首诗吗?只可惜这家杂志在发表他的作品以前就破产了。总有一天他会成名,他所写的作品也将全部出版,那时倒看看,这些会不会打动英厄堡·霍尔姆的心。不,肯定不会打动她的,这就是问题所在。不过,这些肯定会打动那个常在跳舞时摔倒的玛德莲娜·维米尔的心。可是永远不会打动英厄堡·霍尔姆,不会打动快乐的蓝眼睛的英厄堡。所以那样又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儿,托尼奥·克律格的心痛得收缩起来。当你觉得内心有股美妙、忧郁的奇怪力量在涌动时,而同时你也知道你衷心倾慕的那个人对这种力量无动于衷时,你会感到多么痛苦呀!可是,尽管他寂寞、孤独地站在那里,绝望地望着百叶窗,假装能看透里面的情形时,他仍然感到很幸福。因为那时他的心仍然活着,充满希望;他的心仍然为你,为英厄堡·霍尔姆热诚而悲痛地跳动着;他的灵魂以幸福的自欺欺人拥抱那个天真活泼、平凡渺小的金发人。
当他孤独地站在角落里,站在音乐、花香和杯盘的叮当声中,专心从遥远的欢腾和喧哗中辨别出银铃般的声音时,他经常会两颊通红。尽管站在那儿为你忍受着痛苦——仍然觉得很幸福。想到只能和那个跳舞时经常摔倒的玛德莲娜·维米尔畅谈,他经常内心愤愤不平。她了解他,总是在合适的时间大笑或者变得严肃;而金发的英厄堡呢,从来没有让他坐在身边,看上去是那么遥远和陌生,因为他们俩没有共同语言。可是——他仍然很幸福。因为幸福,他告诉自己,不在于被人爱——那只是一种对空虚的令人厌恶的满足。幸福在于爱,也许也在于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跟你所爱的对象接触一下。他把这个想法铭记在心里,反复思量其内在含义,从灵魂深处去体会它。
“忠诚!”托尼奥·克律格想,“是的,只要我活着,我会对你忠诚,我爱你,英厄堡!”他真心实意地说。然而,一个疑虑的微小声音在他耳边嘀咕说:“他已经把汉斯·汉森忘得干干净净了,尽管每天都能看见他!”可恨又可怜的事实是,这个平静的、微小的、满怀恶意的声音说得对:时光如水,当托尼奥·克律格不像以前愿意为可爱的英厄堡无怨无悔地奉献自己的时候,这样的日子终于来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一种欲望和力量,要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在这世界上创造出一系列不平凡的事业。
他小心谨慎地在祭坛的周围徘徊,祭坛上燃烧着他纯洁、忠贞的爱情火焰。他在火焰跟前跪下去,想方设法照料着它,珍爱着它,因为他渴望着忠诚。可是过不了多久,火焰仍然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地灭掉了。
托尼奥·克律格在冷却的祭坛前面逗留了许久,内心充满了遗憾和沮丧,因为世界上竟不可能有忠诚。然后他耸了耸肩,走了。
他就这样沿着他注定要走的路走下去,有点懒散,东一步、西一步,吹着口哨,歪着头注视着未来的世界。如果说他走错了路,那是因为对于某些人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一条正确的道路。如果有人问他到底打算在这个世界上做个什么样的人,他会给出各种各样的答案,因为他习惯说(甚至他已经写了下来),他有这种能力,可以走上千百条不同的生活道路,而同时他自己也知道,对他来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早在他离开故乡的狭窄街道以前,那些把他羁绊在故乡的缰索,早已慢慢松开了。古老的克律格家族逐渐衰败了,一些人也相当然地认为,托尼奥·克律格本人的存在和其生活方式也是这个家庭衰败的一个迹象。
这个家庭的家长,托尼奥的祖母逝世了。不久以后,托尼奥的父亲,那位个子高大、善于思考、衣着讲究、纽扣洞里经常插一朵野花的绅士也跟着走了。克律格家历史悠久的大房子等待出售,工厂也解散了。托尼奥美丽多情的母亲,那弹得一手好钢琴和曼陀林、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母亲,一年以后就再次结婚,嫁给了一个音乐家,而且是一个有着意大利名字的艺术鉴赏家,后来跟随他到不知什么遥远的地方去了。托尼奥·克律格觉得她这样做有点太随便了,但他是谁,凭什么去阻止她?他自己在写诗甚至连自己到底准备怎样生活都回答不出来,凭什么阻止她?
于是,他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潮湿寒风呼啸穿过的曲折弯曲的、有尖顶屋的小巷;离开了童年时代的亲密朋友:花园的喷泉和老胡桃树;也离开了曾经热爱过的大海,不过这次离开,他并没有感到痛苦。因为他已经长大了、理智了,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境况,实在看不起在这些环境中,那些长久以来羁绊他的庸俗狭隘的生活。
他完全献身于在他看来世界上最崇高的一个力量,他愿意为它服务,而它也将赐给他地位和荣誉:它就是智慧的力量,文字的力量,威风凛凛地统治着那些无意识的、不善于表达的人。他把青春的全部热情贡献给它,而它则给予所有能给予的一切来回报他,反过来,又毫不留情地从他那里拿去它想要拿走的东西。
它使他的眼光更犀利,让他看透熄灭人类内心火焰的大话;它为他打开了别人和自己的灵魂,使他洞察其中的奥秘,把世界的内在本质和隐藏在人们语言和行动后的根本事物展现在他的面前。他所看到的可以归结为两个词:生活的滑稽和苦难。
知识给他带来了痛苦和自负,也随之带来孤独,因为他无法忍受那些自得其乐、理解力极低的无知庸人,而他们厌烦他呈现在额头上的种种迹象。可是,他对文字的爱、对形象的爱好却愈来愈甜蜜、越来越深切了。他常说(在写作时也已经说过),如果拥有表达的能力所带来的快乐无法使我们保持清醒和开朗的话,那么对灵魂的认识肯定会使我们变得忧郁、烦闷。
他住在南方的一些大城市里,相信在南方太阳照耀下,他的艺术也会逐渐成熟,取得丰硕的成果,这可能是来自母亲家族的血液把他吸引到那儿去的。但他的心已经死了,没有爱情,所以他开始了肉体上的冒险,深陷在情欲和灼人的罪恶中,并为此遭受着无法诉说的痛苦。也许是他父亲,那位个子高大、善于思考、衣着讲究、纽扣洞里经常插一朵野花的绅士一直活在他的心中,使他在遥远的南方受尽折磨。不时,他的内心会泛起灵魂所拥有的某种快乐的一种淡淡的、向往的记忆。他曾经拥有这种快乐,而如今,他再也找不到这种快乐了。有时,他厌恶和憎恨这种感官的享乐,渴望纯洁和适宜的安宁,同时,他仍然呼吸着艺术的气息,那是永恒春天的暖和、甜蜜、浓郁的气息;
在这种气息的笼罩下,在那神秘的创作祝福中,它一直都在孕育、酝酿和萌芽。因此,他在两个绝对的极端之间被抛来抛去:冰冷的理智和狂热的情欲之间。在良心谴责下,他过着一种疲惫不堪的生活,一种独特、非凡、放纵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正是托尼奥·克律格心底里所厌恶的。“真是迷宫啊!”他有时会想,“我怎么会过这样放荡不羁的生活呢?好像我有一位乘马车的吉卜赛祖先!”
可是,当他的身体因为纵欲而日趋衰弱时,他的艺术才能却得到了磨炼。为了寻求平凡人所要求的机智和品味,他更讲究细节、语言华美、推陈出新、敏感犀利。他的作品首次出版时便赢得了有关人士的赞扬,这些精选的文章让人感到愉悦,因为这是一部写作技巧精湛的、有价值的著作,充满了幽默和对痛苦的体验。很快,他的名字——就是那曾经被老师责骂过的名字,也是签在最早的几首写胡桃树、喷泉和海洋的诗下面的名字,这个南腔北调的音节组成的、带有异国风味的中产阶级的名字——便成了“优秀”的同义词。他对所经历的事物的痛苦体验,以及坚持不懈的雄心和持久稳固的勤奋,与他一丝不苟的挑剔的性格发生了剧烈的冲突,正是在这剧烈的痛苦中,他创作了这些不平凡的佳作。
他工作起来不是像有些人那样,只是为了生活,而是除了工作,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不把自己看做是一个人,而看成是一个创作者。不创作时,他像一个演员一样,低调地走来走去、四处游荡,当他不扮演什么角色时,他就没有什么价值了。他默默地从事写作,离群索居,销声匿迹,对那些把才能当做社交资本的小人物充满了轻蔑。这种人,不管是没钱还是有钱,不管是衣衫褴褛的卖弄,还是打奇特的领结来炫耀,他们所关心的只是一生过得快乐,让自己风雅迷人,根本不懂得这个最简单的事实,即只有在生活的重压下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轻松生活的人无法创作,只有死气沉沉的人,才能成为一个创作家。
“我能打扰你一下吗?”托尼奥·克律格站在画室的门口问道。他把帽子拿在手里,微微鞠了个躬。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是他的一个好朋友,他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算了吧,托尼奥·克律格,别搞得这么正式,进来吧!”她用轻快的声调回答说,“大家知道你的家教好,做什么都彬彬有礼。”她把画笔放到左手的调色板上,向他伸出右手,盯着他的脸,笑着,摇着头。
“是的,但你正在工作呀,”他说,“让我看看,啊,你的工作有进展了。”
他端详着靠在绘画架两旁椅子上的彩色速写,又看了看盖着方亚麻布网的大画布:模糊不清的木炭草图上,已经开始涂抹上油彩的斑迹。
这是在慕尼黑希林街背后一幢几层楼的建筑里。一扇朝北的宽阔窗户,外面是一片蔚蓝的天空,阳光明媚,鸟鸣不止。春天的万物萌芽、芳香甜美的气息从一扇打开的窗户涌进来,跟油彩和固色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充满了整个工作室。午后明亮的金色阳光洒满了整个空旷的工作室,让那有点破旧的地板和窗户下摆满了瓶瓶罐罐、颜料管和画笔的粗糙木桌一览无遗;它还照亮了没贴壁纸的墙壁上不带镜框的画,照亮了房门边的一扇破旧的丝织屏风——这屏风隔开了一间布置得很别致的小起居室,还照耀着画架上正在创作的作品,以及站在前面的这位画家和诗人。
她看上去和他年龄相仿,可能刚过三十岁。她穿一套深蓝色围裙式服装,手托着下巴,坐在一张矮凳上。她那褐色的头发紧紧地梳在一起,两鬓已经有点斑白,头发从中间分开,波浪似地轻拂在太阳穴上,衬托着她那敏感、富有同情心的黑脸蛋儿。这是一张斯拉夫人的脸,鼻子扁平、颧骨突出、长着一对明亮的黑色的小眼睛。她正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研究着自己的作品,看上去有点疑虑甚至有些烦恼的样子。
他站在她的旁边,右手叉在腰上,左手急躁地拨动着棕褐色的小胡子。他穿着定做的不引人注意的灰色衣服,一丝不苟,十分讲究,威严而不失品味。他像往常一样小声吹着口哨,紧皱着两道横斜的眉毛。一头黑棕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分在两边,写满沧桑的前额一阵阵神经质地抽搐着。那瘦削的南方脸蛋的轮廓更加尖削,仿佛被雕刻师的工具反复雕刻过一样。不过,嘴的线条看起来是多么柔和,下巴的形状是那么温存……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拂过额头和眼睛,转过身子。
“我不应该过来。”他说。
“为什么不该来呢,托尼奥·克律格?”
“我刚刚搁下笔,从桌子旁站起来,丽莎维塔,我的脑子里看上去跟这张画布上一模一样,有个架子,一幅淡淡的草图,上面满是涂改的痕迹,再加上几滴油彩。是的,就是这样。现在我到了这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碰上了刚才在家中正折磨我的相同的冲突和矛盾,”他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真是特别,如果有个思想盘踞在你的脑海里,你就会发现它在各处都被表现出来甚至在空气里也能闻到它。固色剂和春天的气息,也就是艺术和——嗯,那是什么呢?请不要说‘大自然’,丽莎维塔,‘大自然’不会使人筋疲力尽。啊,不呀,我应该去散散步,虽然那样不知道会不会让我感觉舒服点。五分钟以前,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我遇到了一个人,就是小说家阿达尔贝特。‘该死的春天!’他有点气势汹汹地对我说,‘这个季节向来就是最讨厌的季节!你能理智地思考问题吗,克律格?当你的血液感到不正当的骚乱,当你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感觉搅得心神不安,而这些感觉只不过是一些毫无价值的废物时,你怎么能平心静气地思考问题,判断出哪怕是最微小的影响呀?至于我呢,我要到咖啡馆去。你知道,那是个中立地带,季节的变化不会影响它。可以说,它代表文学界单独的、出类拔萃的领域,在那儿,你只会萌生出一些比较高尚的思想。’于是他就去咖啡馆了……也许我应该跟他一起去。”
丽莎维塔兴致勃勃地听着。
“说得好,托尼奥·克律格,‘不正当的骚乱’颇令人玩味。他的话倒有几分道理,春天确实不太适合工作。不过你听着:不管是不是春天,我必须得完成这点工作——就像你的朋友阿达尔贝特所说的那样,判断出这种微小的影响。然后我们一起去‘沙龙’喝茶,好让你说个痛快。我看得出,你今天有许多话要讲出来。你愿意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比方说箱子上,如果你不怕弄脏你的贵族衣服?”
“啊,不要管我的衣服,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难道你要我穿一件破烂不堪的天鹅绒茄克或者红马甲到处跑吗?每个艺术家的内心已经像吉卜赛人一样狂野了,至少外面应该穿得规矩些,行为也要表现得值得尊重吧!不,我并没有那么多话必须讲出来。”他一边看她在调色板上调拌颜色,一边说,“我不过告诉你了吗,这只不过是盘踞在我内心、困扰我工作的问题和矛盾……是的,我们刚才谈了什么呀?我们正在谈小说家阿达尔贝特,谈那个勇敢直爽的人。他说了一句‘春天是最讨厌的季节’,就上咖啡馆去了。一个人应该知道他需要什么,不是吗?嗯,你瞧,连我也被春天所引起的回忆和感觉的平凡和庄严弄得神经质起来。只是要我鄙视春天,我可办不到;事实上,春天总是让我感到羞愧,它那纯真的自然性和令人欢欣鼓舞的青春让我感到恐惧。我不知道我应该妒忌还是应该看不起阿达尔贝特在这方面的一无所知……”
“是的,这是事实,春天不是工作的好时节,为什么呢?因为这时候我们会敏感冲动、多愁善感。只有新手才会认为搞创作的人必须敏感冲动、多愁善感。任何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都会对这种天真的错误想法感到好笑,可能笑得有些忧郁,但毕竟是在笑。作家谈话的话题不应该是最重要的东西,那只是一些本身没有任何感觉的素材,作家在冷静和超然的心态下,从这些素材中挑选精华,创作出艺术作品。如果你过于关心你不得不说的话,如果你对它寄于过多的热情,你肯定无法创作出好作品,注定要走向失败。你会变得可怜,你会变得脆弱伤感,你的作品就会沉闷无趣、空虚无聊,没有根基、外形,松散混乱,也没有幽默感——你的作品变得无趣空洞,你的读者会对它表示冷淡,而你自己只会感到失望和惆怅。是这样的,丽莎维塔:感情,温暖真诚的感情始终是平凡无价值的;只有我们艺术家反常的神经系统所感受的愤怒和冷漠的沉迷,才算得上是艺术。作家必须不通人情,超乎人情;必须对人性保持一种疏远和淡漠的态度;我得说,只有处于这种立场,他才可能被吸引,去表现它、呈现它,同时成功地描绘它。风格、形式和表达方面的才能,只不过是对人性冷静和挑剔的态度,你可以说,这种人情上的贫乏和空虚是一个基础条件。你喜欢的健康的自然情感素来就没有什么品位,只要艺术家成为了一个人,开始敏感冲动、多愁善感,那他就不是艺术家了。阿达尔贝特明白这一点儿,所以他才上咖啡馆,到中立地带去了——上帝保佑他!”
“是的,上帝保佑他,老天爷呀,”丽莎维塔一边在白铁盆里洗手,一边说,“你用不着学他呀。”
“不,丽莎维塔,我当然不会学他。唯一的理由是,我不时会对自己艺术的春天感到有点惭愧。你瞧,有时我会收到陌生人的来信,这些信件充满了称赞、感激和崇敬,让我深受感动。读了这些信,我就不禁会为我的作品所唤起的不太优雅的感情所感动,对那字里行间所流露的天真的热情渐生怜悯之心。一想到如果这些纯朴的人看一看创作后面的情形,他们肯定会心灰意冷,我就不由得脸红起来。他们根本不知道、也无法理解,一个正常、健康、正派、体面的人压根儿不会写作、演戏或作曲。可是,这一切并不能阻止我利用他们对我才能的赞赏来鞭策自己不断前进,也无法阻止我严肃认真地对待这种颂扬,同时摆出一副伟大人物的样子。噢,不要打岔,丽莎维塔!告诉你,我不通人情,却要向大家描述刻画人情,这让我很厌烦……总之,艺术家到底是不是个男人?问一下女人吧!在我看来,我们所有艺术家多少有点像那些教皇制度下失去特征的歌童……我们唱得像天使一样动听,可是——”“你不害臊吗,托尼奥·克律格。来喝点茶吧。水刚开,这儿还有俄国式卷烟。你刚才提到歌童,请讲下去吧。可是你真该为你自己感到害臊。要不是我早就知道,你对于自己的职业充满着热情,并且以其为荣的话……”
“请不要说什么‘职业’,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文学根本不是什么职业,而是一种诅咒,相信我!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这个诅咒呢?很早,相当早,当你按道理还应该跟上帝和世界和睦相处的时候,你感觉你与那些正派规矩的人莫名其妙地隔离开来时,就已经开始了。这时,你与别人之间会有讽刺的敏感的鸿沟、知识上的鸿沟、会彼此产生怀疑和不认同,而且这个鸿沟越来越深,你会觉得自己孤独无援,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希望和人们和睦相处了。这是什么命运!假定你仍有足够的感情,你的情感仍然足够温暖,你就会觉得这命运是多么的可怕!你的自我意识也会被照亮,因为在人群当中,你老是觉得自己额上有个标记,并且知道别人也看到了它。我曾经认识一位天才的演员,他不得不和自己病态的自我意识和不稳定的情绪作斗争。当没有角色可以扮演和表现的时候,这个人,这个完美的艺术家和穷困的人便被自我的夸张意识所控制。真正的艺术家,不是把艺术作为一种职业的人,而是一个命中注定受到诅咒的人。你不需要特别敏锐的眼光,就能把他从一大群人中辨别出来。他的脸上有一种与世隔绝、没有归属的表情,有一种被别人认识和观察的威严和拘谨的表情。当一位穿平民衣服的王子从人群中走过去时,你会在他的脸上看到相似的神情。可是,穿平民的衣服有什么用,丽莎维塔!你可以乔装打扮,可以把自己装扮成休假的随员或者尉官,但还没等你眨眨眼睛,说一句话,人家就会知道你不是人类,而是别的东西:一种奇怪的、与众不同的、充满敌意的怪物。”
“可是艺术家到底是什么呢?在这个问题上,人们普遍的懒于思索和天生的好逸恶劳表现得最顽固。当那些有价值的人被某项艺术作品感动的时候,他们会谦恭地说这种东西就是‘天才’。因为根据这些人的理解,美丽和崇高的结果必然有个美丽和崇高的原因,他们从来不会想到,这种正在被讨论的‘天才’是一件非常可疑的事物,完全建立在险恶的基础之上。大家都知道艺术家敏感,容易受伤,而有着正常的自信心的普通人通常不会这样。你瞧,丽莎维塔,在内心深处,我一直珍藏着所有的艺术家贵族——翻译成专业术语就是知识分子——的轻蔑和猜疑,住在波罗的海的正直的祖先们一定会感觉这些人是闯入他们家中的江湖骗子。你听一听下面的一段事情。我认识一位银行家,他是个灰白头发的商人,却有着写小说的才能。在闲暇时间,他利用这种才能创作出一些一流的作品。尽管——我说‘尽管’——他有这样极好的天赋,但并不能说他的行为端正,完全无可非议;相反,他曾因为一些充分的理由被判刑入狱。是的,就是在监狱里,他才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才能,而且在监狱里获得的经验,成为他所有创作的主题。你可能会干脆得出这样的结论:要成为一名诗人,就必须在和监狱一样的地方住上一段时期。可是你又不得不怀疑,他这段在牢狱里的经历,同他成为一个艺术家的根源和本质之间的关系,恐怕还不及同他入狱的原由之间的关系来得深远。一个写小说的银行家,恐怕很少见,是吧?然而,一个没有犯过罪、无可非议的规规矩矩的银行家,从事小说的创作——这可从来没有过。是的,你笑了,不过我可是比较认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问题比艺术家跟自己人性方面的矛盾,更折磨人了。以最典型的、最有魅力的作家最不可思议的作品为例,比如像《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这样深奥、含蓄、暧昧的作品,看看它对拥有完全正常情感的健康年轻人所产生的影响。你所看到的是振奋、鼓舞、热情、率真的喜悦,或许还激起自己从事艺术创作的愿望。这些可怜的艺术爱好者!我们艺术家的内心,却与他凭自己‘火热的心’以及‘真诚的热情’所想象的截然不同。我曾看见妇女和青年簇拥着一些艺术家赞叹欢呼……我认识这些艺术家……艺术家生活的根源、外在表现和条件——我还没有一次一次地观察它们,多么遗憾呀!”
“观察,托尼奥·克律格,我可以问一下吗,只是‘观察’?”
他一声不吭,皱起了两道斜眉毛,轻轻地吹口哨。
“请把你的杯子递给我,托尼奥,茶很淡。再抽根香烟吧。现在,你应该明白了,看待事物并不一定非得像你那样去看。”
“这是霍雷肖的回答,亲爱的丽莎维塔!‘像这样观察事物,那就未免过分精确了。’”
“我的意思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观察事物也同样精确,托尼奥·克律格。我只不过是个画画的蠢女人,如果我还能说点什么来反驳你,为你自己职业向你辩白几句,那我肯定说不出什么新奇的东西,只是会提醒你一些你早已明白的道理,那就是:文学有清涤和治疗的作用,知识和口才能制服冲动的欲望,文学能引导人类理解、宽恕和友爱,语言能恢复人的力量,文学艺术向来是人类精神最崇高的体现,诗人是发展最完善的人,是圣人。这样考虑事物,这样看待他们还不够吗?”
“你可以这样说,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你当然有权力这么说。
“特别是涉及到俄罗斯文学,你的诗人的作品,因为它们确实值得尊敬,与你所谈论的较高层次的文学很接近。不过,我并没有忽视你的辩驳,我今天一直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看看我,丽莎维塔,我看起来并没有太高兴,是吧?有点衰老、疲倦、痛苦,对吗?嗯,再回到‘知识’这个问题上吧,你有没有想象过,一生传统保守、宽厚温柔、善良可亲、感情有点脆弱的人,只是因为具有天生的洞察力,而受尽折磨,最终毁灭了?坚决不让世界上的愁苦征服自己;一面去阅读、留意、获悉、归纳事物甚至最令人痛心的事物,一面却在对可怕创作的精神超越的卓越感悟中,保持内心的平静愉快——啊,谢谢你!尽管表达本身是一种乐趣,事物的发展每每会使你觉得受不了。懂得一切就会原谅一切吗?我不知道。有一种什么东西,我把它叫做知识的厌恶,丽莎维塔,就是当你看穿了某一个事物,就会觉得厌倦得快要死了,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情绪。那个丹麦人哈姆雷特就是这样,他是个典型的文学家。他知道被称做知识意味着什么。为了看清事物,即便通过眼泪去认识、留意、观察事物——当你手臂还在拥抱,嘴唇正在相遇,被感情弄得晕头转向时,你却不得不微笑着把所有观察的东西都放下——这是无耻的,丽莎维塔,这是不妥当,也是令人愤怒的——但生气又有什么用呢?”
“另一方面呢,当然,这一方面也同样不可爱,就是对一切真理抱有厌倦、冷漠和嘲弄的态度。事实上,世界上再没有一个群体比像这样令人无法忍受的文学界的人更麻木不仁和沉闷绝望了。对于他们来说,一切知识都是陈旧和乏味的。征服和占有某一个真理时,你会感到青春的喜悦,一旦把它说出来后,人们却会对你这平凡的见解嗤之以鼻。啊,是的,文学是令人厌倦的工作,丽莎维塔!请你相信我,在人类社会中,一个有所保留、心存怀疑的人,即便他只是真的傲慢自大或者缺乏勇气,也会被人看做愚蠢无知。‘知识’只不过如此。至于‘语言’呢,与其说它是一种‘补偿力量’,还不如说它能把情感放在冰上,使之冷却。
“公正的说,一个作家能够通过把情感转化成文学而快速地从表面摆脱情感,你不认为这种情况很令人寒心吗?如果你心潮澎湃,如果你沉迷于甜蜜或者兴奋的情绪中——没有什么比这简单!你去找一位文学家吧,他马上就会把一切安排妥当。他会对你的情况加以分析、归纳、分类、表达,跟你讨论,克服它,使你能一劳永逸地永远摆脱它——甚至不用你付一点儿报酬。你就可以一身轻松、冷静、清醒地回到家里。你还会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能这么强烈地被感动。你将会为这个愚蠢、冷漠的骗子辩护吗?按照这个信条,一桩事只要说出来,就可以完成和解决掉。倘若整个世界都能解释出来,世界也就得救了,终结了,完成任务了……很好呀,但我可不是虚无主义者——”
“你不是一个——”丽莎维塔说……她正好举起一匙茶往嘴里送,看着他,一下子愣住了。
“嗨,嗨,怎么了,丽莎维塔?我说过,在活生生的感情方面,我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你瞧,文学家根本不理解生活在被毫无顾忌地表达出来,随之被‘解决’以后,还得照样继续下去。不管成为文学能够使它得到多少补偿,生活中依然有各种罪恶——因为在思维的眼光里,一切行为都是罪恶——”
“我就要说到主题上了,丽莎维塔。听着:我热爱生活——这是我的自白。我告诉你,请你理解我——我从来还没有向别人承认过这点。人们说——甚至还写成文章发表——说我憎恨生活、害怕生活、鄙视生活或者厌恶生活。我愿意听人们这样说甚至还为此得意扬扬,但实际上这不是事实,我爱生活!你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笑,丽莎维塔。不要考虑凯撒波尔几亚或者任何一种把他作为旗手的糊涂哲学,你的凯撒波尔几亚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我不理解他,从来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把怪异和邪恶当做理想。不,‘生活’作为精神和艺术的永恒的对立面,不是以野蛮的伟大或者无情的美丽所构成的幻像呈现给我们,我们这些与此隔离开来的不同的人也不会把它看得像我们一样与众不同;相反地,我们所渴望的王国正是正常、值得尊敬的、亲切的生活:那平凡得诱惑人的生活!亲爱的,像这样的人算不上是个艺术家:如果他最后的、最深切的热情是幼稚、怪异和邪恶的,如果他从来不向往天真、简单和生机勃勃的事物,不渴望一点儿友谊、献身精神、常见的普通人的幸福——那痛苦的、隐藏的渴望,丽莎维塔,不渴望平凡的祝福……”
“真正的人类的朋友,相信我,如果我能在人群中交个朋友,我会骄傲万分、幸福无比。但到目前为止,我所交的朋友只是一些拥有太多知识的妖孽、小鬼和麻木不仁的幽灵——也就是说,都是些文人。”
“我可能会走上讲坛,面对满场来听我演讲的人们。四处环顾的时候,我会发觉我正偷偷地在讲堂里搜寻,始终在想,这些来听我讲话、为我欢呼、对我感激涕零,认为我的艺术与他们的理想相结合的都是什么人……可是,我找不到我所寻找的,丽莎维塔。我找到的只是一群信徒,也就是说,像是古老的公社、早期基督徒的集会:这些人笨拙的形体里隐藏着优美的灵魂;他们总是在远处跌跤,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们把诗歌看成是对生活的一种温和的反抗。从来都是穷人和受苦受难的人,而且只有他们,而不是别人,蓝眼睛的人,丽莎维塔——不需要思想……”
“毕竟,如果情况不是这样时才想到它,难道不是违背情理吗?一面热爱生活,一面却费尽心机,设法把生活拖到自己这边来,让它变得精致、忧郁,为那整个病态的文学贵族服务,这真是自相矛盾。在这个世界上,艺术的王国正在扩大,而健康、天真的领域却日趋缩小,因此应该细心保护剩下的领域,不要引诱那些愿意看附有快速照片的马术书的人去吟诗。”
“归根结底,有什么比艺术把生活引向歧途看起来更可怜呢?我们艺术家最瞧不起业余文学爱好者,他们过着现实的生活,却总是想获得机会成为艺术家。我向你保证,我这么说来自个人的体会。我曾经参加一个规矩人家的联欢会,大家吃喝聊天,非常投机:我会又高兴又感激,因为暂时能跟这些天真、规矩的人打成一片。突然间——我正在考虑一些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一位军官站起身来,他是个英俊健壮的尉官。
“我怎么都想不到,他会做出跟他穿的制服不相称的事来,竟然坦率地要求允许他朗读自己写的几首诗。在座的人略显不安,笑着让他读诗。于是,他掏出一直藏在上衣口袋里的纸条,开始朗诵起来——这是一些有关爱情和音乐的诗歌,感受颇深,但是效果很差。但我告诉你:一位尉官!一位通晓世故的人!他确是没有必要……嗯,不可避免的事发生了,大家都拉长了脸,一言不发,只有几声敷衍的掌声,所有的人都有点尴尬不安。我内心中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负疚——我觉得应该对这个鲁莽的年轻人给联欢会带来的骚扰承担一部分责任。果然,作为这行中的一员,我也遭受了一些讥讽和冷淡的眼光。但接着,我觉察到一些别的情绪:
“刚才我还对这个人拥有最诚恳的敬意,现在他却在我眼中的地位突然降落下来。一股怜悯的情绪攫住我。我和另外一两个勇敢的好心人一样,走过去,对他说。‘恭贺你,尉官先生!’我说,‘你拥有非常好的才能!真是太动人了!’我差一点儿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可是,对待一位尉官的态度,难道应该是‘怜悯’吗?那是他自己的过错!他尴尬地站在那儿,后悔不该错误地认为,无须付出生活的代价就可以从艺术的月桂树上摘下一片叶子。不,那我还是喜欢我的同行,那位犯罪的银行家——不过,你不觉得我今天有点哈姆雷特式的饶舌吗,丽莎维塔?”
“你讲完了,托尼奥·克律格?”
“没有,可是我无法再讲更多了。”
“也够啦——你期待一个回答吗?”
“你有一个吗?”
“我想有的——我已经从头到尾仔细地听你讲了,托尼奥,现在我会就你今天下午所说的所有事情以及困扰你的问题给出一个回答。现在,答案很简单,就像你坐在那里一样简单,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中产阶级。”
“我是吗?”他有点沮丧地说。
“是的,这下子可击中了你的痛处,所以,我要把判决减轻一些,你是个走上歧路的中产阶级,托尼奥·克律格,一个迷途的中产阶级。”
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他果断地站了起来,拿起帽子和手杖。
“谢谢你,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了,我解脱了。”
快到秋天的时候,托尼奥·克律格对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说道:
“嗯,丽莎维塔,我想我要离开这里,我需要换换空气,离开这儿,到外面看看去。”
“好,好,好,老天爷!你又要到意大利去了?”
“噢,别提意大利了,丽莎维塔!我对意大利不感兴趣,简直有点厌恶。很早以前我曾以为我的归宿在那儿:艺术,是吧?天鹅绒似的蔚蓝天空、烈酒和情欲的甜蜜。一句话,现在我不要这些了——谢天谢地,我放弃了,那套玩意儿使我心神不安。我也受不了那些异常活跃的人和他们猛兽般的黑色眼睛。在他们的眼中,罗马人没有灵魂。不,我要去丹麦旅游一下。”
“去丹麦?”
“是的,我对这趟旅行抱有很大的期望。尽管我小时候就在那儿附近度过,但我以前从来没有去过那儿。我一向了解和喜爱这个国家。我想我一定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北方的脾性,因为我的母亲更倾向于南国的情调,也就是说,当她不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的时候。就拿那儿的人写的书说吧,多么纯净、深刻、异想天开的斯堪的纳维亚作品啊,丽莎维塔——没有什么像这样的作品,我喜欢它们。再说,斯堪的那维亚菜,真是无与伦比的饭菜呀,只有在带有强烈海腥的空气中才能够消化(我不知道现在在什么空气中能够消化)。我对这菜比较内行,因为跟过去我家烧的菜味道差不多。再看看名字,北方人愿意起的名字。在我的家乡,也有许多人叫这种名字:譬如‘英厄堡’,是不是像竖琴发出的声音那么完美、富有诗意啊?还有海——那北边是波罗的海……一句话,我要去那儿,丽莎维塔。我要再去看看波罗的海,读读那些书,听听当地人的名字。我打算到科隆堡的阳台上站站,那里,鬼魂曾在哈姆雷特面前显现,给那位可怜而崇高的青年带来绝望和死亡。”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一下,你打算怎么走呢,托尼奥?你想走哪条路线?”
“走通常的那条路,”他耸耸肩说,脸明显地红起来,“是的,我要经过我的——我出生的地方,丽莎维塔。已经有十三年没有去了,可能会相当怪异。”
她笑了。
“这正是我想听的话,托尼奥·克律格。好,走吧,愿上帝一路保佑你。一定要给我写信,听见了吗?我期待着收到你的信,告诉我你在丹麦旅途上的全部经历。”
托尼奥·克律格到北方旅行去了,一路非常舒适(因为他总是说,在外面时,内心遭受更多折磨的人有权利比别人过得稍微舒服一点儿)。他一路没有停留,直到他离开的小城镇耸立在灰白天空的尖塔出现在眼前才停下来。在这里,他作了一次短暂而非凡的逗留。
当火车驶进烟雾弥漫的狭小车站时,沉闷的下午已经趋近黄昏了。
多么熟悉亲切的地方呀!浓浓的烟雾在肮脏的玻璃屋顶下袅袅升起,往复回旋,形成一团团聚集起来,然后分裂成又长又细的碎片,向四处弥散,就跟很久以前,托尼奥·克律格满腹讥嘲地离开故乡时一模一样。他取了行李,叫人送到旅馆去,然后离开了火车站。
黑色的出租马车排成一行站在那里,每辆马车由两匹马拖着,车厢相当高大宽敞。他没有雇马车,只是看了看,就像什么都要看看一样:
那些狭长的屋檐和近在咫尺的屋顶上的尖塔,那些臃肿、金发、懒散笨拙、语速极快、言语粗俗的人们。于是,一阵神经质的笑涌上他心头,这种神秘的笑跟呜咽差不多。他继续慢慢地走着,潮湿的风不断吹到他的脸上。他经过两边塑着神话里的雕像的小桥,又沿着港口走了一段路。天哪,这一切看起来多么微小和紧凑啊!这些两边矗立着尖屋顶的小巷子向上攀爬,好像昔日从港口到城镇一样!在浑浊的河面上,船上升起的袅袅炊烟和船桅在晚风和微光中轻微地摇荡着。是不是应该走下一条街,他知道那是通向某个房子的街?不,明天吧,现在他太困了。
由于旅途劳累,他的脑袋晕沉沉的,一连串迟疑、模糊的思想掠过他的心头。
在过去十三年中,在消化不良、肠胃不舒服时,他经常梦见回到家里,回到陡斜的小巷里的那幢有回声的古老房子。他的父亲还住在那儿,因为他放荡的生活而严厉责备他,每次,他都觉得事情好像真的应该这样。目前的景象,与他陷入使人迷惘而又无法撕破的梦网相像,使他简直无法分辨。在这样的梦中,他有时会问自己,这到底是错觉还是现实,还得出结论,确信是现实,不过,最后还是醒过来了……他头迎着风,穿过空寂的街巷,像做梦一样直接向城里的头等旅馆走去,打算在那儿过夜。有个罗圈腿的汉子,拿着一根顶端燃着微小火苗的棍子,迈着水手那种摇摇摆摆的步伐,点燃煤气灯,走在了托尼奥前面。
这根棍子的底部是什么?在疲惫的灰烬下,到底有什么在暗暗燃烧着,不愿爆发出明亮的火焰呢?嘘——嘘,不要说出来。一个字也不要说!他愿意这样一直走下去,迎着风,穿过阴暗的、梦幻似的熟悉的街巷——可是这儿一切都那么小,紧紧聚集在一起,你马上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城市的上方有弧光灯,刚刚亮起来。旅馆就在那儿,门口卧着一对黑狮子,小时候,他曾非常害怕它们。它们仍旧在那儿相互看着,好像要打喷嚏一样。只是看上去,他们比以前小多了。托尼奥·克律格从它们中间走了过去。
由于他步行过来,因此没有受到特别隆重的接待。一个门房和一位穿一身漂亮黑衣服的负责接待的绅士候在门口。那位绅士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停地用小指头往上衣袖管里塞衬衣的袖口,显然是想通过从头到脚的装扮来设法确定他的社会地位,以便对他表示恰如其分的尊敬。但看上去他没有得出什么明显的结论,因此,采取了一种适度的礼貌态度。一个态度温和的侍者,蓄两排淡黄的络腮胡,穿一套磨亮的旧礼服,不发出声息的鞋子上有着玫瑰花装饰。这个侍者领着他爬上两楼阶梯,走进一间摆设得古色古香的干净屋子。窗外的一切呈现在柔和的微光中,俨然是一幅中古世纪的图画:庭院、尖屋顶和附近老教堂里奇怪的建筑。托尼奥·克律格在窗旁站了一会儿,然后双臂交叉,坐在了宽大的沙发上,皱紧眉头,轻轻地吹口哨。
有人拿来了灯,行李也送到了。那个态度温和的侍者把旅客登记表放在桌上。托尼奥·克律格歪过头去,在表上胡乱填了姓名、身份和籍贯。接着,他叫了晚餐,继续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盯着外面出神。饭上来后,他放在那儿好久没动,后来随便吃了几口,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个钟头,不时停下来,闭上眼睛沉思。最后,他慢慢脱下衣裳,上床睡觉。他睡了很久,做了许多令他困惑并且充满着激情的梦。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突然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爬了起来,拉开窗帘。天空一片淡蓝,到处都是絮状的云彩,一切都预示着秋天的到来;不过,故乡的太阳仍然明晃晃地悬在上空。
他比往常花费更多的时间梳洗打扮,一丝不苟地洗脸、修面,尽量让自己显得年轻、清爽、完美,好像要到某个高贵的人家去做客,必须穿着入时、毫无瑕疵。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谛听着心脏焦虑的跳动声。
外面是多么明亮啊!要是街上像昨天那样,笼罩着朦胧的暮色,他可能会感觉好一些,而不是像现在,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明朗的阳光下,穿过街道。会不会碰上什么熟人,被拦住,被询问,然后不得不讲述自己如何度过了最近的十三年?不,谢天谢地,这里没有人认识他。
即便有人还记得起他,也不会认出来——因为这么多年,他确是改变了不少。他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布满皱纹的面孔,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多了,在这个面具下,他突然有了足够的安全感……他叫了早饭,吃完后便走了出去,在门房和穿黑衣服的绅士品头论足的目光注视下,穿过前廊,从两头狮子中间穿过去,走到大街上。
他要去哪儿呢?就跟昨天一样,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一到熟悉的场景中,看到那些聚在一起的尖屋顶、小塔、拱廊和喷泉,一感觉到带着一股来自遥远梦境的或强或弱香味的强烈海风拂在脸上,他马上觉得同样的模糊感像面纱一样笼罩住他的知觉……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他用突然平静下来的眼光观察着周围的人和物。也许就在那边,在街道角落里,他最终会醒过来……
他要去哪儿?他觉得,他所走的方向,似乎跟夜里所做的悲伤、令人悔恨的怪梦有联系……他经过议会厅的拱顶,向市集广场走去,看见肉贩用血污的手称他们的商品,看见了高大尖顶的哥特式喷泉。他在一幢房子前面停了下来,陷入了沉思。这是一幢窄小简朴的建筑物,跟别的房子样子差不多,巴洛克式的尖屋顶上雕镂着花饰。他读读门上的姓名,眼光在每扇窗子上都停留了片刻,然后慢慢转身离去。
他去哪儿呢?回家去。但他沿着城墙外走,绕了个大弯——因为他有的是时间。经过米尔沃尔街和霍尔斯藤瓦尔街时,他拉紧帽子,迎着风前进,风在树梢间呼啸而过。在车站附近,他走下堤坝,看见一列火车呼哧呼哧地匆忙驶过。他无聊地数着车厢节数,目送着那个坐在最后一节车厢上的人。在林登广场上的一幢漂亮别墅前,他停了下来,向花园里和窗户上观望了很久,最后产生了反复摇晃花园门铰链,把它弄得吱哑作响的想法。接着,他看了一下锈迹斑斑的潮湿的手,继续前行,穿过低矮的古老城门,沿着港口,爬上了陡峭多风的小巷,回到了父母的故居。
这幢房子与周围的房子没有连在一起,它的尖屋顶高耸在其他房屋之上。灰色的房子阴沉沉地立在那里,跟三百年前一模一样。托尼奥·克律格读了读镌刻在门上面有点模糊的虔诚的箴言,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他的心恐惧地颤抖着,唯恐在经过底层的哪个门时,他的父亲会穿着办公服、把钢笔别在耳朵后,突然从里面走出来,为他放荡的生活严厉责备他。当然,他觉得这些责备是应该的,不过他毫发无损地走了过去。
里面的一扇门微开着,他觉得应该受得斥责,同时又觉得,好像自己在某个被打断的梦中,所有的障碍都会消失,美好的命运会保佑他畅通无阻。踩在铺着巨大方石板的宽阔入口,发出阵阵回响。厨房里静寂无声,对面跟以前一样,一排高高的阁楼从墙壁上突出来。阁楼样子奇特、粗拙,但漆面光洁,这是女仆们的卧室。阁楼很高,只能通过入口处的梯子才能爬上去。但是大碗橱和雕花的大箱子已经不在原处了。这家的小主人扶着涂白漆、雕花镂空的栏杆,爬上宽大的楼梯,每走一步,就抬起手,再走一步,又把手放下来,仿佛在检查能不能跟这结实古老的栏杆恢复过去那种亲密关系……在一二层的夹面处,他停住了,在门口处挂着一块白招牌,上面写着:公众图书馆。
“公众图书馆?”托尼奥·克律格想。文学或者公众在这里做什么?他敲敲门……听见一声“请进”,便走了进去。他焦虑、阴沉地朝屋里张望,看到里面发生了最不令人高兴的改变。
这层楼有三个房间,所有的门都敞开着。一排排暗色的书架上塞满了装订得一模一样的书籍,从头到尾遮掩了整个墙壁。每间屋里都有一个可怜的家伙,坐在某种柜台后写着什么,远处的两个只是转过头来看看,最近的一个连忙站起来,两手撑着台面,伸长头颈,突出嘴唇,抬了抬眉毛,眨眨眼睛,殷勤地望着来访者。
“对不起,”托尼奥·克律格盯着那些书架说,“我是外地人,到这里观光,这是公众图书馆吧?我可以参观一下你们的藏书吗?”
“当然,非常欢迎!”管理员眼睛眨得更厉害了,说道,“图书馆对一切人都开放……请四处看看吧,你需要一份目录吗?”
“不用了,谢谢。”托尼奥·克律格回答说,“我自己会找的。”
他开始慢慢地沿着墙壁走,假装研究书脊上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他拿下一本书,打开来,靠在窗户边上看了起来。
这是吃早饭的房间,过去在这儿吃早饭,而不是在楼上那间蓝色墙上有着白色男神和女神雕像的大餐厅里吃……远一点儿的那间曾经是卧室,祖母死在那儿——老太太尽管年纪大了,但喜欢享受,珍爱生命,所以经过长时间挣扎后才死去。后来,他的父亲,那位个子高大、一本正经、有点忧郁、善于沉思、纽扣眼里经常插一朵野花的绅士,也在这个房间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托尼奥曾坐在他临终之前躺的床边,满怀着对父亲无以言表的爱,痛苦地陪着父亲走到最后。他的母亲,他那美丽热情的母亲跪在床边,泪如雨下。随后,她就跟一位南方的艺术家,到那遥远的、碧蓝的南方了……再远处的第三间小房间,那儿现在也同样装满了书,一位可怜的家伙在看守着——多年来,那里曾一直属于他一个人。放了学,散完步,他便会回到那里——就像刚才那样。他的书桌曾放在墙边,书桌的抽屉里藏过他最早写的粗劣的、充满痴情的诗歌……胡桃树……他感到一阵悲痛。他斜着眼睛从窗口望出去:花园里一片荒芜,但老胡桃树还是站在老地方,在风中沉重地呻吟着,吱吱嘎嘎作响。托尼奥·克律格的视线又回到手中拿的书上,这是一部非常熟悉的优秀作品,他扫视着一排排黑字和段落,句子流畅,颇具技巧,在创作的热情中达到某种高潮,扣人心弦,然后急转直下,巧妙地停了下来。
“啊,写得真好。”他说,然后把诗集放下,转身离开。他看见管理员仍旧笔直地站在那儿,眨着眼睛,表情既热情又带有某种怀疑。“藏书真不错呀,我看了一下,”托尼奥·克律格说,“我已经了解了这里的情况,非常感谢你,再见。”说着,他走了出去;但这样退场有点不太合适,他知道管理员一定感到不安,会眨几分钟的眼睛。
他已经不想再继续研究了。他已经回过家了。看上去,有陌生人居住在楼上圆柱厅背后的几间大屋子里;楼梯的顶端重新安装了一扇玻璃门,门上还挂着牌子。他走下楼梯,经过发出回响的走廊,离开了父母的故居。在一个餐厅的角落里,他吃了一顿丰盛油腻的午餐,然后回到了旅馆。
“我要离开了,”他对那个穿黑衣服的绅士说,“今天下午就动身。”
然后,他要来账单,订了一辆马车,打算乘马车到码头,再搭上开往哥本哈根的轮船。他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安静地挺直身子坐在桌旁,手托着脸腮,低头盯着桌面出神。后来,他付了账,收拾好行李。到了约定的时间,马车来了,托尼奥·克律格整好行装,走下楼去。楼下,穿一身漂亮黑衣服的绅士正在等他。
“对不起!”他边用小指头把衬衣的袖口塞到袖管里去,边说“请原谅,先生,但我们不得不耽误您一会儿。谢哈斯先生,也就是旅馆的老板,想和您讲两句话。例行公事而已……他就在后面……麻烦您跟我来……只不过是谢哈斯先生,旅馆的老板。”
他引导着托尼奥·克律格向前廊的后面走去……谢哈斯先生果然站在那儿。托尼奥·克律格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他个子矮小、身体臃肿、罗圈腿儿。剃修整洁的颊须已经发白了,但他还是穿一件低领的旧大衣,戴着一顶绿边装饰的天鹅绒帽子。他并不是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身旁,一个戴头盔的警察站在一个固定在墙上的高高的小桌子边。这个警察右手戴着手套,放在写满彩色字迹的一份公文上。他转向托尼奥·克律格,表情严肃,看上去十分英勇,好像指望着这么一瞪眼,就会把托尼奥吓得魂不附体。
托尼奥·克律格看了看两人,耐心地等待着。
“你从慕尼黑来的吗?”最终,警察用阴沉而和气的口气问。
托尼奥·克律格说是这样的。
“你打算到哥本哈根去吗?”
“是的,我到丹麦的海滨浴场去休养。”
“海滨浴场?嗯,你得出示证件。”警察用心满意足的口气说出最后几个字。
“证件?”他没有证件。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向里面看了看,但除了几张钞票以外,只有一部短篇小说的修改稿,那是他打算随身修改完工的。他不喜欢跟官吏打交道,从来也没有领过什么护照。
“很抱歉,”他说,“我身边没有带证件。”
“啊?”警察说,“什么证件都没有?那么请问你的姓名?”
托尼奥·克律格说出自己的名字。
“是真名字吗?”警察问,突然挺直了身子,把鼻孔张得大大的……
“是的,真名字。”托尼奥·克律格回答。
“那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托尼奥·克律格咽了一口唾沫,用坚定的口气说出自己的职业。谢哈斯先生抬起头来,好奇地端详他的面孔。
“哼!”警察说,“你不承认自己是某人,”——他边说“某人”,边指了指他那张彩色文件,拼出一个离奇古怪的复杂名字,听起来好像是所有不同民族语言混合在一起一样——托尼奥·克律格立刻就忘记了——“该人身份不明,无固定职业,”他继续念,“因各种卑劣行径被慕尼黑警察局通缉,据报正向丹麦潜逃。”
“是的,我对此予以否认。”托尼奥·克律格耸了耸肩膀,说道。
这个姿势起了一些作用。
“怎么?啊,是的,当然啦!”警察说,“但你说你无法出示任何证件啊!”
谢哈斯先生插进来打圆场。
“只是例行公事,”他平和地说,“没有别的意思!你一定明白,这位长官不过是执行公务而已。只要你能证明自己的的身份——比如某种证件。”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他是否该结束这桩事呢,向谢哈斯先生暴露自己的身份,说明自己既不是个无固定职业的骗子,也不是乘绿马车的吉卜赛人,而是已故的领事克律格的儿子,克律格家族的一员?不,他不想这样做。毕竟,这些并不在这些市民秩序维护者的权力范围内吧?尽管在这一点儿上,他同意他们的做法。他耸了耸肩膀,继续保持缄默。
“你那里到底是什么,”警察说,“我的意思是,你的皮夹里面?”
“这里?没什么,不过是一篇修改稿。”托尼奥·克律格回答。
“修改稿?那是什么,让我们看看。”
托尼奥把他的作品交给他。警察把它在写字台上展开,开始读起来。
谢哈斯先生也凑过来,和他一起读。托尼奥·克律格探过头,看他们读的是什么地方。这正是精彩的一段,一个动人的高潮,写得非常完美,他顿时产生了自我满足感。
“你们瞧,”他说,“这是我的名字。是我写的,就要发表了,你知道。”
“喔,这些就能回答!”谢哈斯先生把修改稿收拾起来折好,还给托尼奥·克律格,然后果断地说,“足够了,彼得森!”他简短地重复道,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好像不用再看,不用再问了。“我们不要再耽搁这位先生啦,马车在等着呢。先生,打搅您了,请原谅。这们长官只不过是执行公务,他一来,我就告诉他,找错人了……”
“确实如此!”托尼奥·克律格想。警察看上去还有点怀疑,嘴里还咕哝什么“某人”和“证件”之类的话。但谢哈斯先生却接二连三地道歉,领着他的顾客穿过前厅,从两座狮子中间走过去,多次鞠躬,把他送上了马车,然后亲自关上了车门。于是,高大、宽敞、怪异的马车沿着陡峭的小巷,吱吱嘎嘎地颠簸着向港口奔去。
这就是托尼奥·克律格到故乡的一次奇异的访问。
托尼奥·克律格所乘的轮船开到远海时,黑夜已经降临,一轮明月升到天空,发出银色的光芒。风愈来愈大,他裹着一件大衣,站立在船头,俯视着来回涌动的黑色海浪此起彼伏,噼啪作响撞击在一起,接着四处散开,泛起明亮的泡沫。
他沉浸在宁静的恍惚的情绪中。在故乡他差点被当成骗子给逮捕起来,这段在旅馆发生的插曲让他有点沮丧,尽管在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这样做很正常。但上船以后,就像在童年时与父亲来到码头上一样,他观看着在混杂着丹麦话和低地德语的呼喊声中,货物被装进轮船腹部的深舱里。这次装载的不仅有箱子和包裹,还有被关在结实的铁栅栏箱子里的一只印度虎和一头北极熊。它们可能从汉堡来,要运到丹麦的动物园去。这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驱散了心中的忧闷。当轮船沿着平坦的河岸中间前进时,他已经忘记了警察彼得森的审讯,之前发生的一切——昨天晚上甜蜜、悲哀、惆怅的梦、城外的散步、胡桃树——又重新涌上他的心头。现在,海洋在面前展开了,他看到了远处的海滩,小时候他曾经在那儿倾听过海洋仲夏夜的梦呓;他看到了灯塔上的光芒和疗养所的灯光,他曾跟父母在疗养所住过……波罗的海!他扭过头,迎着强劲的海风。风继续在空中扫荡着,把他包裹起来,让他感到头晕目眩、双耳齐鸣。在这种恍惚的状态中,他对一切罪恶、悲痛、过错、努力和意志力的记忆,全都被快乐地遗忘,完全消失了。周围的咆哮声、撞击声和泡沫泛起的声音涌入耳朵,在他听来像是老胡桃树“吱吱哑哑”的呻吟声,花园栅门发出的吱吱嘎嘎声……夜色愈来愈暗了。
“星星!噢,上帝,看那星星。”突然传来了一个低哑、平板的声音,好像从大桶里发出的声音一样。托尼奥分辨出来了,这个声音属于一个淡褐色头发的年轻人,在沙龙吃饭时,他坐在托尼奥·克律格身旁。
他衣着朴素,红眼睛,面容潮湿寒冷,看上去就像刚洗过澡一样。吃饭时,他急迫地吃下了多得惊人的龙虾煎蛋卷。现在他又靠在托尼奥旁边的栏杆上,用拇指和食指托住下巴,仰望着天空。毫无疑问,他正处于一种稀少、快乐、有益的情绪中,这种情绪可以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当一个人会向陌生人敞开心扉时,他就会倾吐平时难以启齿的话语。
“你瞧,亲爱的先生,瞧瞧星星吧。它们悬在天空,闪闪发光,天晓得,满天都是星星。我问你,当你站在这里向上看,意识到有许多星星比地球还大一百多倍时,你有什么感觉?是的,人类发明了电报、电话以及所有的新成果,取得了许多成就。可是,向上看时,我们就不得不意识到,并且我们只是些小虫子,可怜的小虫,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我说得对吗,先生?也许我说错了?是的,我们都是些小虫。”他自顾自回答道,并向苍天谦逊、绝望地点了点头。
“啊,不,这人胸无点墨!”托尼奥·克律格想。他突然想起了最近读的法国一位著名作家的令人愉快的随笔,讨论的是关于宇宙哲学和心理哲学的内容。
对这位青年的富于感情的话语,托尼奥作了点回应,然后两人靠在栏杆上继续聊天,观察着夜空中星辰的运动和发出的忽明忽暗的光芒。这位旅伴看上去是一个出来度假的汉堡商人。
“我想应该乘船到哥本哈根,于是我就在这儿,而且过得很愉快。但他们不应该给我们龙虾煎蛋卷,先生,因为暴风雨快来了——船长说的——胃里装这样不容易消化的食物,可不是闹着玩的……”
托尼奥·克律格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些善意的蠢话。
“是的,”他说,“这里的食物都太难消化了,让人感到懒散和忧郁。”
“忧郁?”年轻人愕然地望着他,重复道,接着,他突然问道:“先生,你是外地人吧?”
“嗯,是的,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托尼奥·克律格摇了摇头,含糊地回答道。
“但你说得对,”年轻人说,“上帝知道,关于忧郁的事你说得对!我总是感到非常忧郁,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夜晚,满天繁星的时候。”
他又把下巴支撑在拇指和食指上。
“这个人一定会写诗,”托尼奥·克律格暗自想,“充满深沉情感和一心一意的商人的诗歌。”深夜慢慢降临,风越来越大,两人感到谈话很困难,于是便决定去睡觉,彼此道了晚安离开了。
托尼奥·克律格在舱里狭窄的床上舒展了肢体,但却无法安静下来。
那带着刺鼻的特殊气味的狂风使他清醒过来,无法入睡,好像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期待。此外,每当轮船冲到陡峭的浪峰,又从浪峰上下来时,螺旋桨脱离水面,痉挛似地摇摆,他便难受得要呕吐。于是,他又穿上衣服,走上甲板。
云彩在月亮旁飞驰过去。海在狂舞,不是完整、规则的海浪一道道滚来,而是在遥远处,在苍白摇曳的黯淡月光下,海水被猛击、撕裂、蹂躏,像巨大火舌一样向上窜腾,悬挂在令人晕眩的深渊上,形成无可名状的怪形怪影,还用力大无穷的巨臂,疯狂地投掷着泡沫,把它们抛向四面八方。轮船徘徊着、踯躅着、呻吟着穿过汹涌的海水,费力地前行着。下面舱里的老虎和北极熊难受得直咆哮。有个人披着防水布,戴着头兜,胸前捆着一盏防风灯,费力地在甲板上来来回回巡逻着。船尾处,那个来自汉堡的年轻人伸着脑袋,呕吐个不停。“上帝!”看到托尼奥·克律格时,他用空洞而颤抖的声音说:“看看自然界的骚乱吧,先生!”
但他无法再说了——他不得不迅速转身去呕吐。
托尼奥·克律格紧紧抓住一根结实的缆绳,观望着大自然的狂妄和放荡不羁,心里一阵狂喜,内心响起了一首献给大海的诗歌,这是一首热爱大海的诗:“年轻时代的放浪的朋友,我们终于再次相会——”但这首诗到这儿结束了,他没有完成它,注定没有最终成形,也没有经过琢磨,没有在冷静的心情中锤炼成为一个整体。因为他的心已经满了……
他站了很久,然后在领航员房间外的一张长椅上舒展一下筋骨,仰望群星闪烁的苍穹。他甚至还打了一阵瞌睡。冰冷的浪花溅到他的脸上,半梦半醒的他还以为被抚摸了一下。
矗立的白垩悬崖,在月光下像妖怪一样,进入了视野。他们已经接近梅恩岛了。他又睡了起来,不时被带着咸味的浪花搅醒,他的脸都僵硬麻木了……等他真得清醒了,天已经大亮了,呈现着淡灰色,空气清新,大海也平静下来了。吃早饭时,他又遇见那位汉堡来的年轻商人。
那个人顿时满脸通红,大概是为他在黑暗中吐露的那些富于诗意的蠢话感到羞愧。他用五个手指揉了揉发红的褐色胡子,迅速向托尼奥道了声早安——之后,故意避开了他。
托尼奥·克律格在丹麦登陆,到达了哥本哈根。只要什么人露出要钱的神情,他就付给他小费。他在旅馆订了一个房间,然后手捧着一本旅行指南,花了三天工夫走遍了全城,俨然一副富裕的外国人开阔眼界的神情。他观看了皇家的新市场和市场中间的那匹“马”,虔诚地仰望圣母大教堂的圆柱,在雕塑家托尔瓦德森高贵漂亮的雕像前伫立了许久,登上了圆塔,参观了宫殿,并在提佛里游乐场消磨了两个快乐的夜晚。
但他所看到的并不只这些。
在房屋的门上——这些房屋很像故乡的房子,拱形的尖屋顶上也雕镂着各种花饰——有一些很早以前就熟悉的姓名。在音节上,这些温柔和高贵的姓名还有着悲哀谴责和对已失去的东西的抱怨的重音。他边走、边看、边沉思,同时还呼吸着潮湿海洋空气。到处都可以看到蓝眼睛、金黄头发、熟悉的面孔,就跟他在故乡逗留的那天夜里所做的充满悲痛和悔恨的梦里看到的一样。有时,在开阔的大街上,一道眼光,一句响亮的话,突然的一笑,都可能直刺到他的骨髓里,引起无限遐思。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了。一股无法平静的情绪,一半回忆、一半希望、一半愚蠢、一半甜蜜,占据了他的内心。他希望放下热情寻访名胜的游客的身份,到一些非常平静的地方,比如海滩躺一躺。于是,在一个阴沉的日子里,他又乘上船,穿过漆黑的大海,沿着西兰岛海岸,向北驶往赫尔辛格。到那儿后,他马上乘了三刻钟马车,沿着,沿着一条始终比海面高一些的公路,最终到达他最后的目的地——一家挂着绿窗帘的白色浴场小旅馆。这家旅馆周围是一群矮小的房屋,木制的塔楼俯瞰着海滩和瑞典的海岸。他下了车,住进一间事先为他准备好的、阳光明媚的屋子,把东西塞满柜子和书架,准备在这里住上一阵子。
已经到九月了,阿斯加德的游客不多了,大家在一楼有横梁的大餐厅里吃饭,高大的窗子面向着大海,外面有一个阳台。旅馆的女主人亲自负责一日三餐。她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处女,头发苍白、两眼昏花、双颊暗淡,说起话颤抖无力,老是愿意把两只看上去还算健康的红手放在台布上。还有一位老先生,脖子粗短、脸色铁青、留着灰白的水手胡子。
他是从首都来的渔业商人,是个德意志通。他全身好像充血,就要中风一样,呼吸急促,经常用戴戒指的食指按住一个鼻孔,用力喷气,为另一个鼻孔通通气,以便呼吸顺畅些。尽管这样,不论是午饭还是晚饭甚至早饭时,他面前总是放着一瓶威士忌酒。在他旁边,就只有三个高大的美国少年和他们的导师或者家庭教师,这人总是默默地把眼镜拿在手里调来调去。一整天,他任务就是和少年们踢足球。三个少年长着瘦长刻板的脸,略微带点红色的黄色头发从当中分开。“请把香肠递给我!”
有一个说。“那不是香肠,那是火腿!”另一个回答。这就是他们所有的谈话资料;剩下的时间,他们就坐在那里喝热水,一言不发。
托尼奥·克律格觉得没有比这样的人同在一张桌旁吃饭更好了,可以享受平静和安宁,听听渔商和女主人交谈时发出清浊元音的丹麦音。
有时,他也会适当跟渔商就天气状况交换一下意见,然后离开桌子,穿过阳台,再次走到海边。在那儿,他已经度过了很长的清晨时光。
这里仍然是一片夏日的风光。海面上波澜不惊,光滑如缎,蓝的、深绿的和微红的细波纹上泛着光闪闪的银光;海草在太阳下被晒干,水母躺在那儿蒸发。托尼奥·克律格靠着的渔船散发着淡淡的腐烂气息和煤焦油的味道。他站在那里,不是看着瑞典的海岸,而是盯着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大海温柔的气息纯洁、新鲜,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接着,阴暗的暴风雨的日子来了。巨浪像牦牛一样,弯下头,咆哮着冲向海岸、冲向沙滩,在沙滩上光亮的、湿漉漉的海草、浮木和各种贝壳。阴暗的天空下,巨浪翻滚,绵延不绝,巨浪中间,是泛着泡沫的淡绿色水谷;但是上空,太阳躲在云后,不时将天鹅绒似的光辉,照在水面上。
托尼奥·克律格站在那儿,被狂风和浪涛声包围,陷入他喜欢的持续不断、沉重浑浊、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当他转身离去时,周围好像突然变得温暖和平静,大海就在背后;它呼喊着他、引诱着他、招呼着他。
于是,他笑了。
他沿着一条幽静的草径,向近陆走去,很快就被一片覆盖着起伏的丘陵的桦树林包围了。他停下来,靠着一棵树,坐在了苔藓上,通过树干的缝隙间,盯着视力所及的一带水域。有时,风会把浪涛声送过来——那声音就像木板在远处撞击发出的噪音。头顶,乌鸦在树梢啼鸣——声音嘶哑、空洞、悲惨。他把一本书放在膝盖上,但一行也读不进去。他陶醉在深沉的忘我境界中,飘飘然超脱于空间与时间之上。只是偶然间,会有阵阵痛苦以及带着渴望或悔恨的刺痛袭上心头,而他精神恍惚,根本懒得去追究到底是什么给他带来了这种感觉。
几天过去了,他不知道这样过了几天,也不想知道到底过了几天。
终于有一天,发生了一桩事。这事发生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托尼奥·克律格甚至并没有感到特别惊奇。
这天一开始就很罕见,像是过节一样。很早,托尼奥·克律格就带着一份微妙、模糊的恐惧,一下子醒过来,好像看到了奇迹,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彩云祥光。他的房间里有一扇玻璃门和一个面向海峡的阳台,一层白色的薄纱帷把屋子分成起居室和卧室,墙上糊着优美的彩色壁纸,颇有品味,给人一种明亮舒适的感觉。但现在,在他睡意蒙眬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片宁静的玫瑰色光芒,一种神秘的光明照在墙壁上和家具上,把纱帷变成了一幕柔和的红光。刚开始,托尼奥·克律格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他站在玻璃门旁,朝外一看,才意识到原来太阳正升起来。
几天来,一直阴云密布、雨水涟涟。但现在,天空淡蓝色的绸缎,清澈明亮地笼罩在海洋和陆地上。嫣红与金黄的云彩簇拥着它。一轮旭日,光彩壮丽地从亮光熠熠的海面上升起,下面的海洋看上去颤抖着,羞红了脸。这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托尼奥·克律格带着幸福眩晕的感觉穿上衣服,抢在别人前面在阳台上吃了早饭,从木板搭的小浴房出发,向海峡里游了一段距离,然后沿着海边散了一小时步。当他回来时,许多出租马车停在旅馆前面。他从餐厅里探望出去,看见隔壁放钢琴的客厅里,阳台和餐厅前面的露天平台上有许多人,这些人坐在小桌子旁喝着啤酒、吃着三明治,兴高采烈地交谈着。他们都是全家来的,有老人、年轻人甚至还有几个孩子。
在吃第二道早餐时——桌子上摆满了冷盆,以及各种熏的、腌的和烤的食物——托尼奥·克律格便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游客,”渔商说,“从赫尔辛格来的旅客和舞客!上帝保佑,今天晚上我们肯定睡不成觉了!要举行舞会和音乐会,恐怕会搞得很晚。这是家庭联欢会,就是庆祝和乡下远足合在一起的活动。他们都喜欢这样,可以趁机享受这好天气。他们坐船乘车过来,现在在吃早餐。等会儿还要乘车到野外去,晚上回来后,在餐厅里举行舞会。啊,真是该死,我们会连眼睛都闭不上。”
“噢,有点变化也不错。”托尼奥·克律格说。
之后,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女主人在桌布上摆弄着红手指,渔商拼命用右鼻孔喷气,美国人拉长了脸,喝着热水。突然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汉斯·汉森和英厄堡·霍尔姆从饭厅里走了过去。
游完泳,快速行走了一段路后,托尼奥·克律格感到疲惫不堪,但心情很好。他面向阳台和海洋,靠在椅背上,吃着烤面包夹熏斑鳟鱼。
突然,门打开了,两个人手挽着手走了进来——平静而悠闲。英厄堡,金发碧眼的英厄堡,仍旧穿着一身和上克那克先生舞蹈课时一样的衣服。
她那绣花的淡色的薄裙子垂到脚踝,肩上围着白绢的三角形披肩,中间开了一条尖领口,露出柔软细嫩的脖子,帽子用缎带挂在胳膊上。她可能比过去显得稍微成熟一些,现在已经把美丽的发辫盘到头上了。但汉斯·汉森却跟从前一模一样,还是穿一件镀金纽扣的水手上衣,蓝色的阔衣领翻在肩上和背上,手里拎着水手帽的短带子,心不在焉地把帽子挥来挥去。英厄堡的细长眼睛避开了人群,或许因为桌子旁的客人太多,她有点害羞。汉斯·汉森却把脸转向吃饭的人,灰蓝的眼睛带着几分蔑视的神情,挑衅地把众人一个个地瞅了瞅。他甚至放下英厄堡的手,更加起劲地挥舞着帽子,仿佛要炫耀他是怎样一个男子汉。就这样,两人以宁静的蓝色海洋为背景,从这头走到那头,穿过对面的门,进入了大厅。
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儿半。房间里的旅客还坐在餐桌旁,阳台上的客人们都开始散去,从侧门离开了,再没有人进入餐厅。客人们能够听见他们边笑边开着玩笑上了马车,然后马车一辆接一辆吱吱嘎嘎地开动起来……
“他们还回来吧?”托尼奥·克律格说。
“肯定回来!”渔商说,“真倒霉!他们雇了乐队,告诉你——我的房间正好就在餐厅上面!”
“噢,嗯,有点变化也不错。”托尼奥·克律格又说了一遍,然后站起身,离开了。
他像往常一样度过了这一天,在海滩上,在树林里,把一本书放在膝上,在阳光下眨眨眼睛。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们还会回来,在大厅里举行舞会,渔商说他们肯定会这么安排。他一直就高兴地期待着,什么也不做,心里充满了甜蜜和胆怯的快乐,在这么多年死气沉沉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曾经由于偶然的联想,他忽然想起了他的朋友,小说家阿达尔贝特。这个人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为了逃避春天的气息,竟然躲到咖啡馆去了。想到他,托尼奥耸了耸肩。
午饭比平时开得早,晚餐也是一样,而且是在客厅里吃的,因为餐厅里正在为开办舞会做准备。为了舞会,宾馆里到处都是一片忙乱。天黑了,托尼奥·克律格坐在自己房间里时,听到马路上和旅馆里又充满了节日的热闹气氛,到野外的游客们回来了;一些新客人乘自行车和马车也到了。这时,从餐厅里传来了提琴校音的声响和竖笛试奏的低音。
一切都预示着一次盛大舞会的即将举行……
现在,小乐队奏起了进行曲,他隐隐听到了节奏活泼的音乐。舞会在波兰圆舞曲中开始了。托尼奥·克律格坐了片刻,静静地听着。听到进行曲的拍子转换为华尔兹的节奏时,他站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己的房间。
从走廊经过侧楼梯,可以到旅馆的侧门,从那儿不需要经过其他房间,就可以直接到达阳台。他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地沿着这条路走着,好像经过禁止通行的通道一样,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那节奏活跃的愚蠢音乐不断地吸引着他,现在,音乐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了。
阳台上阴暗模糊,空无一人,但通向餐厅的玻璃门敞开着,餐厅里悬挂着两盏大油灯,灯上装着明亮的反射镜,反射出灿烂的光辉。他蹑手蹑脚地走上阳台,站在看不见的黑暗中,偷偷地欣赏着在明亮灯光下跳舞的人们,感觉到偷偷摸摸的快乐,浑身都好像痒了起来。他急切地四下张望,寻找他要找的那两个人……
虽然舞会刚刚进行了半个钟头,看上去已经达到了欢乐的高潮;经过一整天轻松愉快的休闲时光的人们来到这里时,已经兴高采烈了。托尼奥·克律格向前探了探头,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形。有几位老先生正坐在那儿吸烟、喝酒、玩牌;其他人则陪着他们的妻子,坐在大厅前面的丝绒靠椅上看大家跳舞。他们双腿分开,双手放在膝盖上,鼓着两颊,露出富足安逸的神情。母亲们分开的头发上扣着帽子,双手交叠在腹部,歪着头,观看跳舞的人不断旋转的舞姿。在餐厅的一面长墙边,搭起了一个平台,乐师们正在台上展现才艺。甚至还有个小喇叭在战战兢兢地吹着,仿佛害怕自己的声音似的,尽管如此,它还时常发出噼啪声,听起来不太和谐。一对对舞伴波浪似地起伏着,旋转着,其他人胳膊挽着胳膊,在大厅里前前后后地走着。没有人穿舞会的礼服,都穿着夏季到户外度假时的装束:男伴们穿着带有乡村风格的服饰,很明显这种衣服只有在礼拜天时才穿戴;年轻的姑娘们穿着淡色的薄裙子,上面别着一束束野花。甚至还有几个小孩,也在大厅里跳他们独特式样的舞蹈,音乐停了,他们也照样跳着。有个穿小燕尾服的长腿的男人,戴着眼镜,卷发,显然是这僻乡的交际能手,大概是个邮局助理或者类似的职员。
他像从丹麦小说里跑进人世的滑稽演员,看样子,是舞会的领导者和组织者。他四处招摇,汗流浃背,完全投入到舞会组织工作中。他穿着光滑的尖头短统军式马靴,走起路来,总是巧妙地先放下脚尖。他挥舞两臂,拍手指挥音乐开始,一个花花绿绿的大蝴蝶结系在他肩头上,蝴蝶结的缎带跟在他背后飘舞,他不时得意地转过头去欣赏它。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他的踪影。
是的,他们在那里,那两个今天曾在阳光下从托尼奥·克律格身旁走过去的人。他又看见了他们——他高兴地吃了一惊,几乎同时认出了他们。汉斯·汉森就站在门旁,离他很近,双腿分开,身子微向前倾,正小心谨慎地吃一大块蛋糕,另一只手放在下巴下,接住碎屑。就在墙旁,坐着英厄堡·霍尔姆,金发的英厄堡。那个邮政职员正夸张地向她鞠躬低语,看样子是邀请她跳舞。他把一只手放在背后,优雅地把另一只手放在胸前。但她摇摇头,表示喘不过气,需要休息一下,于是那个邮政职员便在她旁边坐下。
托尼奥·克律格望着两个人,这两个曾使他受到爱情的折磨的人——汉斯和英厄堡。他爱他们俩儿,主要不是由于他们的个人特征或者衣着上的相似,而是由于他们种族和类型相同:淡色的皮肤、金黄的头发、灰蓝的眼睛。这一切都让他联想到纯洁、愉快和无忧无虑的生活;联想到既简单又充满高傲的纯洁无瑕的冷漠……他看着他们:汉斯·汉森正穿着水手服站在那儿,还是像过去那样雄姿英发、阔肩细腰;英厄堡还是像往常一样笑着,兴致勃勃地把头向旁边一耸。她把手,那双少女的手,并不是特别纤细也不特别娇小的手,放在后脑壳上,以致薄薄的衣袖从肘部滑了下来——突然,思乡之情震动了他的心灵,他不由得缩回到黑暗中,以免别人看见他脸上肌肉的抽动。
“我已经忘了你们吗?”他问,“不,从来没有!没有忘记你,汉斯,也没有忘记你,金发的英厄堡!为了你们,我才工作;别人向我拍手欢呼时,我就偷偷地四下张望,看你们是否在那里……你读《唐·卡洛斯》了吗,汉斯·汉森,就像你在你家花园门口答应过我那样?不,别读了!我不再要求你读了。那个因为孤独而哭泣的国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一定不要让这些忧郁的诗歌弄暗那双明朗的眼睛,让它们变得朦胧模糊……你就是你!重新开始,像你那样成长,像你那样正常,像你一样简单、规矩、愉快,跟上帝和人类和睦相处、相互理解,得到善良和幸福的人喜欢和爱戴。娶你为妻,英厄堡·霍尔姆,有一个像你,汉斯·汉森那样的儿子——脱离知识的灾难和创作的痛苦,在上帝保佑的平庸中生活和赞美!重新开始?但那没有用。又会变成跟现在一样——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会重新发生。因为有些人注定要走上歧途,因为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一条正确的道路。”
音乐停了,到了中场休息时间,开始供应点心了。邮政职员亲自托了一盘鲱鱼沙拉,为太太小姐们服务。在英厄堡·霍尔姆面前,他甚至屈下一条腿,把盘子递给她,她高兴得脸都红了。
但是现在,里面的人开始注意到玻璃门背后的旁观者,一些激动得发红的漂亮的脸打量着他,向他投来敌意的眼光,但他仍然站在原处。
英厄堡和汉斯的眼光,几乎同时也扫到他的身上,神情那么冷淡,看上去还有蔑视。他也感觉到别的地方有道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于是,他回过头,眼睛立刻遇到了他曾想获得的眼光。一个少女站在不远的地方,脸庞精致、苍白——他已经注意到她了。她不常跳舞,几乎没有舞伴,他曾看到她坐在墙边,痛苦地紧闭着嘴唇。现在她也是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儿。和其他人一样,她穿着一身淡色的薄衣裳,但在透明的衣服下,她的双肩瘦削可怜,细长的脖子深陷在那对瘦骨嶙峋的肩膀中。当她默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时,几乎让人觉得有点畸形。她把戴着薄薄的无指手套的手搁在平坦的胸前,指尖轻轻碰在一起。她一直低着头,然而,此时却睁着水汪汪的黑眼睛,仰视着托尼奥·克律格。他转身避开了她……
这儿,就在他的附近,坐着汉斯和英厄堡。汉斯在她身旁坐下——她就好像是他的妹妹——他们坐在那里一起吃着、喝着,周围围着一群两颊通红的年轻人。他们聊天作乐,用清脆的声音互相喊着,爽朗地笑着。
为什么他不能站起来,和他们说句话?为什么不能向他或者向她说句无关紧要的话,也许他们至少能够微笑着回答?这会使他感到快乐——他渴望这样做。如果他感觉到能够和他们建立起一点儿联系,他会更加满意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他想出了可以说的话,但没有勇气说出来。是的,肯定还会像以前那样:他们不会理解他,他们会像陌生人一样听他所说的话。因为他们的语言不是他自己的语言。
看样子又要跳舞了。那个领导者开始广泛地活动了。他跑来跑去,要大家邀请舞伴,然后帮助服务员把碍事的椅子和杯子推开,给乐师们下命令,甚至抓住一些不知所从的笨蛋的肩膀,把他们推到一边……这是要做什么呀?他们排成了每组四对舞伴的方队……一个可怕的回忆使托尼奥·克律格的面颊胀得通红,他们正组成四对方舞的队形。
音乐开始了,一对对舞伴互相鞠躬,穿叉走动。那个领导者发布口令——天哪——竟然用法语!那鼻音发得格外清晰。英厄堡·霍尔姆就在附近跳舞,她的一组正好在玻璃门旁。她在他面前来回移动着,一会儿朝前,一会儿朝后,一会儿慢行,一会儿快速旋转;从她的头发,也许是从衣服的柔软的料子上,散发出一股芬芳,他闭上眼睛,享受着他曾经非常熟悉的感觉。这几天来,他一直朦胧地察觉到这种芬芳和辛辣的魅力,现在,这种无法抑制的甜蜜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头。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渴望?温情?妒忌?自卑?女士们的四对方舞!“你笑了吗,金发的英厄堡?当我跳女士们的四对方舞,当场丢尽了脸时,你笑我了吗?今天,我算是成名了,你仍然还会笑吗?是的,你还是会笑,而且有权力笑!即便我本人创作了那九部交响曲,写出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画出《最后的审判》,你仍然有权力笑……”他注视着她,心头浮上了一行熟悉的诗,他好久都想不起这诗了:“我昏昏欲睡,你却醉心于跳舞。”他非常熟悉这句诗,熟悉诗中所表达的忧郁的北方心情——沉重的不善言辞的情绪。睡觉……真希望过简单生活的感觉,在感觉孤独的时候甜蜜地休息,不用被迫行动或达到什么目的——然而却不得不跳舞,跳残酷、危险的艺术之舞,甚至无法忘掉内心忧郁的矛盾:在爱的同时,又不得不跳舞。
突然,场面变得疯狂放纵起来。四对方舞队形散了,舞曲变成了快步舞,所有的舞伴都随着音乐蹦跳着、滑翔着。他们随着急骤的节拍,从托尼奥·克律格身旁飞驰过去,交叉、奔跑、追赶、气喘吁吁地大笑着。
一对舞伴旋转着朝托尼奥·克律格冲了过来。那个姑娘脸蛋精致、苍白,肩膀细长、瘦削。猛然,就在他面前,他们绊了一下,滑倒在地,跌了下去……由于速度太快,那个苍白的姑娘重重地跌倒在地,看上去十分危险。他的舞伴也跟着摔了一跤。他肯定摔得很重,因为他连女伴都忘了,半站起来,揉着膝盖,露出痛苦的表情。姑娘看上去好像晕过去了,仍然躺在地上。托尼奥·克律格连忙走上前,轻轻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她抬起头,看上去眩晕、迷惘、非常可怜;接着,突然,她细嫩的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谢谢,啊,多谢!”她边用水汪汪的黑眼睛瞅着他,边说。
“你不应该再跳舞了,小姐。”他温柔地说。他再次回过头去看看他们——英厄堡和汉斯,然后走了出去,离开了舞会和阳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妒忌使他精疲力竭,没有加入的快乐气氛让他疲惫不堪,完全一样,完全像从前那样!他总是站在黑暗的角落里,脸上发烧,为你们忍受折磨,你们这些金色头发、活泼、幸福的人!然后,只能孤独地走开。现在,应该有什么人来呀!英厄堡一定注意到他的离开,应该悄悄跟出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回来吧,高兴一点儿,我爱你!”但她没有来,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啊,所有的事情就像从前那样,他也像从前那样感到幸福,因为他的心活着。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到底是什么使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冰冷的悲伤、孤独,来自精神世界和艺术世界的悲伤和孤独!
他脱下衣服,躺下,熄了灯。他在枕边低诉着这两个名字,这几个纯洁的北方音节,对他来说,这意味着真正的、天真的爱情,意味着渴望和幸福,意味着生命和家乡,意味着简单、深沉的情感。他回顾了过去经历的时光,想起了他所经历过的感官、精神和思想上的梦幻般的探险;看到自己如何被理智和讥嘲所啮食,被见识所蹂躏和麻痹,被创作的狂热和严寒折磨,无助地在两个极端之间痛苦徘徊,在圣洁和肉欲之间被抛来抛去;看到被冷酷和人为陶醉所麻木,变得贫乏、疲惫;看到自己走上歧途、内心荒芜、倍受折磨、身心受到摧残——于是,悔恨和对家乡的思念使他痛哭起来。
房间里一片宁静和黑暗。但从楼下,充满生活气息的甜蜜、平凡的华尔兹节拍隐约传到他的耳朵里。
托尼奥·克律格坐了起来,根据自己的承诺,从北方给他的朋友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写信。
“亲爱的丽莎维塔,你在南方的阿卡狄,不久之后,我也要回到那里。”他写道,“这算是一封信吧,但它可能使你失望,因为我只打算写封普通信件。并不是我没有什么可讲的,事实上,我经历了许多事情。
“比如,在故乡时,他们甚至要逮捕我……但这件事还是当面讲给你听吧。
“现在,我宁愿笼统地陈述一些事情,而不是继续讲述什么故事。”
“你可能还记得,丽莎维塔,你说我是中产阶级,一个走上歧途的中产阶级吗?之前我无意吐露了另外一些心里话,向你承认我热爱生活,或者说是我称之为‘生活’的东西,你便这样说我。我问自己,你是否意识到,你的话多么接近事实,我对‘生活’的爱和我的中产阶级身份简直就是同一件事情。这次旅行使我有很多机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你知道,我的父亲具有北方人的性格:可靠、善于思考、清教徒似的严格、具有忧郁的倾向。我的母亲身上流着不确定的异国血统:美丽、感性、天真、热情、无忧无虑,我想,本质上还有些不合常规。毫无疑问,这种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结合,必然会产生异乎寻常的危险。它的结果是造就了一个误入艺术领域的中产阶级,一个怀念可尊敬之事或人的放荡不羁的文化人,一个良心有愧的艺术家。肯定是我的中产阶级意识让我看到了,在整个艺术领域,在所有的不平凡的事物和一切天才中,存在着一些令人怀疑、声名狼藉的事物,而这些使我尤其热爱那些单纯、美好、充分正常、平凡、没有天赋的令人尊重的人。
“我站在两个世界之间,对哪个世界都不自在,因此倍受折磨。你们艺术家说我是中产阶级,而中产阶级打算逮捕我……我不知道,哪一件事更令我伤心。中产阶级是愚蠢的;可是你们这些‘美’的崇拜者,称我冷淡无情、没有激情和渴望,你们应该考虑到,成为艺术家有这样一种深刻的体会:对平凡事物的渴望和祝福比任何渴望和祝福都更甜蜜、更值得感受。
“我佩服那些高傲和冷酷的人,他们在伟大而迷人的‘美’的路途上探险,蔑视‘人类’,但我不羡慕他们。如果说,有什么使我从一个知识分子变成一个诗人,那正是我对人、对生活、对平常事物的中产阶级的爱,它是所有温暖、善良和幽默的来源。我甚至觉得它就是书上所说的那个爱,如果没有它,一个人即便能说人类和天使的语言,也只不过是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我所做的工作没有什么,或者说没有多少价值——简直算不了什么。我会做得更好,丽莎维塔——这算是个诺言吧。在我写这封信时,大海向我低语,我闭上了眼睛。我正在探索一个尚未诞生、没有成形的世界,需要加以整理和塑造。我看见一群人类的影子朝我招手,让我创作出新的具有魔力的作品,让他们得到救赎:悲惨的人、可笑的人,还有一些既悲惨又可笑的人——我被他们吸引。但我最深刻、最隐秘的爱属于金发碧眼的人,那些美丽活泼的人,那些幸福、可爱、平凡的人。
“不要再责骂这种‘爱’,丽莎维塔;它是美好的,也是丰硕的,里面有渴望,也有温和的妒忌,还有些蔑视和许多天真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