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显示有一条语音留言。按了播放,是陈文。
“三儿,我同意离婚……”
她没听完就关了电话,走出洗手间,见齐豫跟小宇趴在沙发上,探头向窗外看,笑声连连。
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夹杂着巨大的人潮喧沸声浪。她觉得一阵烦躁,打开吧台的小冰箱,翻出罐啤酒打开,咕咚咚喝了起来。
齐豫手捂着小宇的脸,回头看她,小宇欢声叫她一起来。她站到他们身后,陪着他们一起疯,玻璃窗上映出她的脸,看上去近似癫狂,异常苍白。
很快齐豫关上了窗户,叫小宇去睡觉。小宇哈欠连连,可又舍不得去睡,耍赖地腻在齐豫怀里不肯离开。
“我要姐姐陪我睡。”他提出条件。
欧杨珊耐不住他的哀求,帮他洗干净了手脚,上床陪睡。
“讲个故事吧,电视里睡觉前都有人给讲故事的。”小宇半睁着眼睛看着她。
欧杨珊从自己皮包里拿出下午收到的冯烁寄给她的书——《小王子的故事》,也不知他能不能听懂。没读多久,便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她放低了声音继续读着:“最好还是在原来的那个时间来,比如说,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感到幸福。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就会发现幸福的代价。但是,如果你随便什么时候来,我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准备好我的心情。”
“这故事实在不适合孩子。”齐豫拎着啤酒靠在墙上,“不过,很适合你。”
她帮小宇盖好被子,同齐豫走出房间,她问:“你有烟么?”
齐豫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扔给她。
她道了谢,转身走到阳台上,点上烟,眺望远方,借着尼古丁和刺在她脖间的寒风慢慢地平复心情。
“三儿,我同意离婚,已经签字了……你可以跟我离婚,可以折磨我,这是我活该。可是欧杨珊,我爱你,你也爱我。你问问自己,咱俩分得开么?分不开,死都分不开!”
她反复听着电话录音,字字在耳畔来回滚动,顺着血管撞进心脏。
齐豫把大衣披到她身上,拿了烟,径自抽起来。
她放下手机,问他:“你觉得有什么事情是永远不会变的么?”
“你跟陈文是不是要离婚了?”他反问。
“啊!”她瞪大眼睛。
他吐了口烟,含笑离开。
风如同钉子般刺骨,等她身体的最后一分热量也被抽走,她哆嗦着逃进房间。
他坐在沙发上看那本书,见她进来,便倒酒给她。
“不喝了,我该回去了。”她告辞。
“现在到处是人,车根本开不动,聊聊吧。”他坐回沙发里,举着书晃晃,“就聊这本书好了,你看过了没有?”
她失笑,“这书不适合你读吧?”
“挺好的,我看了几页,你今天应该看落日。”他说。
“什么?”
“当人们感到非常苦闷时,总是喜欢日落。”他读出书里的句子,“你看着很苦闷,也许需要看落日。”
“没有啊。”她装着无所谓地摇摇头,“感怀新年而已,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
“你刚刚问我有没有能永久不变的,我想了想,没有!时间是不会停止的,只有不断的变化才能活得长久,当然感情也是一样。”
“也许吧。”她感叹。
他把酒杯递给她,“别憋了,都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呢,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干吗要压抑自己?”
齐豫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总是恰到好处地勾出她的话。
她说话越多,酒也越喝个不停,最后手舞足蹈起来,“男人就是白眼狼,根本没把婚姻当碟菜,觉得那就是一种生活方式,结婚就是得到法律保护的同居。只享受权利,一说义务就全完蛋,搞了这么多年女权运动,这男女平等都平等到哪儿去了?你上得了厅堂,交际力一流,长袖善舞,工作拔尖,事业有成,但下不得厨房,家里的事情都是三脚猫,连做饭都不会,那你就活该被温柔贤惠的女人抢了位置。反过来,如果你家务样样精通,把丈夫伺候得跟地主老财一样,但是出门什么都不会,那就是个保姆,被人偷了男人也是理所当然。”
齐豫笑着摇摇头,“男人不也是会有这样的问题么?陈文可怜啊,找了朵带倒刺的霸王花。”他看着她,“你啊,只能远处看,真要养起来,还真是不容易。”
“所以啊,他找没刺又好养的去了。”她苦笑。
“那正好。”
“正好?”
“他不离开,想要你的哪有机会?”
“呵呵,别安慰我。”她拉拉身上的衣服,“觉得我被人甩了是吧,成了可怜的弃妇。对了,你是不是早知道他的事情?”她疑惑地道。
他笑而不答。
“男人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她恨恨地说。
“我当时也不认识你。”他很无辜地缩缩脖子,“后来认识了,想告诉你,你也不给我机会。再说了,我告诉你,你不是要说我蓄意破坏你们夫妻感情么?”
“我说不过你,总之你那时候就是不地道。”她撇撇嘴,没提防他猛地逼近,适才微醺的眸子闪着光,“我怎么不地道了?我做什么了?嗯?”
她觉得空气浮动,气氛有些走了味道,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补,“没有,你全是为了孩子不是么?是我多心,我自作多情。”她低头讪笑,冷不防被他捉住了下巴。
他嗤笑,目光烁烁,“欧杨珊,我也不想和你绕圈子了,你装傻充愣的本事实在一流。”他看着她,“我说我喜欢你,你听明白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无措,他低下头温热的唇印在她的额头,她僵直着后背,任他把自己拥在怀中,她从未和陈文以外的男人如此亲近过,从来没有。
他在她耳边说:“新年快乐!”
江帆得知陈文同意离婚的消息,大惊失色,“真离啊?”
陈文没好气地瞪他,“一边儿去,不离怎么办?你给我出个主意?”
“唉,婚姻真是爱情的坟墓啊!”江帆摇晃着脑袋感叹,“潘曦辰,怎么连你都被活埋了?”
潘曦辰瞥他一眼,“那又怎么样?有个坟头总比暴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好吧。”
“曦辰,你可别跟陈文这厮学啊,好好跟你媳妇过日子吧。那些个白骨精就由哥们儿我来对付好了。”江帆拿着啤酒瓶子对吹了一气。
陈文不屑地哼了声,“美死你了吧,老孔雀终于开屏了,先把你屁股兜兜再说。”
“哥们儿,离婚的怨夫,有脾气咱理解。没关系,不就是三儿不要你了么……”
“闭嘴!”陈文使劲把酒瓶往桌子上一砸。咣一声脆响,泡沫四溢。
江帆看他真急了,也不敢继续调侃,赶忙安慰道:“说着玩的,你跟三儿还能真怎么样啊。她就是气急了,你把你那臭毛病改改,哄哄就没事了。”
“怎么哄啊,她脾气上来比驴还倔,往死里作。根本不给我留活口。”
“陈文,这话过了啊,她怎么作了?你觉得你还没错,是吧?”江帆双手抱着胸,冷冷地看着他。
“是,我错了,我知道错。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原谅我,干吗非要离婚?你们说真不能过下去了?好歹给个机会啊,人毛主席都说过,有错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潘曦辰说:“你就是这些年和她太顺了,你自己想想,要是换成她跟别人好了,你会怎么样?还能跟她过下去么?”
“我……”陈文噎住,烦躁地灌了口酒,冰凉的液体顺着舌滑进喉咙里,他似乎被呛到了,大声地咳嗽,整个人趴在沙发上,剧烈地抖动。
潘曦辰和江帆谁也没动,互相看了眼,叹口气,别开眼睛。
好一会儿陈文才平复下来,头还是埋在手臂中,声音嘶哑,“她不可能,我也不想去想这没用的。”
江帆恨得跺脚,“她是不可能干出这事,可你能,你也干了。女人你还不明白么?就希望自己被成天放在心里,你偶尔不搭理她也没关系,只要就她一个,一切就都OK了。可你非要弄个其他妖精来,就算你没想把那女的怎么样,可你碰了,你这心就脏了,脏了也就脏了,还给她发现了。算了,看你那衰样,就知道你不明白,就该她也找别人体验一下,气死你。”
“帆子说得没错,陈文,你想不出来她跟别人好的样子,你都不敢想的事情,可你做了,还让她知道了,要是能原谅你,她就不是欧杨珊了。”潘曦辰拍拍他肩膀,“离婚之后,她就自由身了,有资格接受新的感情。你要还德行,到时候就等着蹲醋缸里泡吧,回头成了腊八蒜,你就明白了。”
“不可能!”陈文被刺激到了,猛地抬头,正碰上潘曦辰和江帆怜悯的眼光,他嘴边那句“她爱的是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就那样卡在喉咙里,堵在胸口。他们才一起走了多久,还有多少梦想没有实现,从开始到现在,说好要白头偕老,可他迷失了方向,想回头,路却被堵死了。
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他不甘心,不断地告诉自己,她是爱他的,无论如何她都只爱他。
可有句广告,一切皆有可能。
乌鸦嘴,金牌乌鸦嘴,说什么什么中。还没等陈文有所作为,诅咒灵验。
当他从电话里听到有个醇厚的男声唤着她:“赶紧过来,鱼要下锅了。”陈文当时就觉得被人迎头狠敲了一闷棍。
欧杨珊顿了顿,说:“还有事么?”
“谁跟你一起呢?”他尽量平静,那个声音有些耳熟,他努力地回想,辨识。
“你管不着。”她直接挂了电话。
这当头一棒打得陈文两眼泪汪汪,明白了什么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新年伊始,丁丁发短信告诉欧杨珊,陈文已经签了离婚协议,现在文件就在她手上,恭喜她解脱了。
彻底解脱了?关系结束了,感情呢,她心里真能放下么?
这段日子以来,她抽烟抽得很凶,几乎一日一包。
虽然不再拒绝和同事一起出去玩,可身处人群中的她仍能感到处处见缝插针、无处不在的寂寞孤独。
陈文不在她身边,无论是高兴还是悲伤他都不在了,只留给她一道伤口,她不是小龙女,受了伤能继续在断肠崖下修炼玉女心经,世俗的、现实的生活令她明白谁也成全不了谁的幸福,只有自己好,才是真的好。
齐豫时不时地来串门,教她做个几个小菜,或者给她带本畅销的小说。
“记住了,要热锅冷油,鱼皮才不会破。”齐豫利索地把煎鱼翻面。
欧杨珊拿着小本子,按照他的指示飞速记录。
“记全没有?”他盖上锅盖,看她写的菜谱。
欧杨珊别扭地拿开,不让他看,嘴里嘟囔着:“这么多步骤,怎么记得住?”
“你不是下周要参加Party需要自己带食物么?好不好吃再说,总得像模像样让人看出来是盘菜吧。”
“您这水平也太高了吧,我整盘西红柿炒鸡蛋就得了,你这又是煎又是烧的,我可学不来。”
“没有学不来的,只有不上心。”齐豫把锅铲给她,“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去打个电话,你看着火,差不多了,就端出来吧。”
“我怎么知道它熟了?”她赶忙问。
“直觉,女人的直觉。”齐豫关上厨房门,走人。
好好一条鱼,被欧杨珊用筷子戳得惨不忍睹。齐豫端着饭碗对着可怜的鱼,长吁短叹。
“我不相信直觉,只信事实,所以用筷子翻开看是最好的办法。”欧杨珊夹了块鱼肉,大吃起来。
“都说女人天生会做饭,看来放你身上真是不适用。”
欧杨珊笑了,“没有科学根据的话别乱讲。”
“有时候我觉得做饭很有意思。小宇小时候,我给他弄苹果泥,看他吃得那么香,觉得特别有满足感。”齐豫含笑用筷子扒拉着米饭。
“外面不是有卖的?”她奇怪。
他笑笑,“自己做才有意思。”
她感叹道:“你还真是个好爸爸。”
“这话我喜欢听,虽然我还不是很合格。”他给她夹菜,“我原来觉得结婚生子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后来有了小宇才明白,能有个你惦记的人在家等你,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可他会长大,会离开你。”
“但至少我曾经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的成长过程我全程参与了。”他说,“有人说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我觉得他的到来使我明白了很多东西。”
“比如?”
“责任。”他耸耸肩膀,“如果你有了孩子,你就会明白的。”
“你是说男人有了孩子才会有责任感?”她步步紧逼,“父母、妻子都无法让他明白什么是责任?”
“别什么都往陈文身上扯。”他用筷子点点她的鼻尖,“我说过了,婚姻应该是双方的责任。”
她恼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和他结婚,就要对他负责,你要关心他,和他沟通。婚姻不是保鲜柜,而是一场角力。”他目光沉静,“跟时间,跟人性,跟社会环境的角力。”
“不累么?”
“你离婚了,不更难过么?”他反问道。
“的确难过,”她指指自己的心脏,“严重供血不足,就差心肌梗死了。”
“刚才是你父母的电话?”
“是啊,我跟他们说我正做饭呢,吓得我妈以为我受了什么刺激。”她得意极了。
“你这次回去,给他们露一手。”
“要多谢你,要不我真成小龙女了。”
他大笑,“那还好,只要不是水母阴姬就好。”
“我还李莫愁呢,你也会看武侠?”
“什么叫我也会看?”他瞟了她一眼,自己憋不住笑起来,“真把我当神仙啊。”
她解释道:“不是,就是觉得你平时都有板有眼的,呵呵。”
他收起笑容,颇为深沉地说:“你不知道吧,其实我是个演员。”
隔了几天,齐豫带小宇回国,临行前他来告别。
“我不要求你现在给我回应,等你想明白了再告诉我你的决定,我不能说我是最适合你的人,或者你是最适合我的人。毕竟现在说这些都太早,只希望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别老跟防流氓一样防着我。”
她想了一下,还是说:“我现在真没办法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你现在需要时间来沉淀,我明白,我也不会给你过多压力,还是那句话,选择权在你手里。”
一月底,冯烁背着简单的行囊出现在欧杨珊面前,之前她已经接到医院的通知。只见他俏皮地敬了个军礼,“欧杨珊同志,我来报到。”
“敢情是杨老新出炉的关门弟子了吧,恭喜啊,小师弟。”
“以后咱们就是同门了。看,领导安排我来跟你学习。”他笑着放下包,环顾周围,“条件可真不错啊,怎么那么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西红柿鸡蛋面。你飞机上没吃啊?”
“飞机上的不好吃,分我一碗吧。”他边脱外套边乞求,“饿了一天了。”
欧杨珊无奈,拍拍手,“等着,我再给你下碗面。”
他跟着她到厨房,看她切西红柿,摊鸡蛋,啧啧赞叹:“原来你还会做饭,了不起。”
“那是,我是谁啊。”她实在是很受用,美滋滋地切着菜。
冯烁挽起袖子,洗手,“我也会,咱们可以轮流做。”
“您是大少爷,还是我来伺候您吧。”她从冰箱里拿香肠,却被他一把抢过去,“看不起我?我好歹也曾经自立门户过。”
“那你自己小心点儿,我可不想吃鸡爪子。”她由着他倒腾。
冯烁的房间就在她的斜对面,她本想帮他收拾一下,可冯烁自个儿三下五除二,利索地把房间打扫干净了。
“你怎么什么都没带啊?”欧杨珊看他整理他那个小包。
他挠挠头:“衣服现买好了,就四个月,带来带去的太麻烦。”
“那你现在睡什么?床上用品买来不洗吗?”欧杨珊觉得这孩子还真是个少爷。
“哦,对,我真没想到。”他左看右看,犹豫半天才说,“要不,你今天先借我一条床单?我叫我家亲戚明天给我送别的东西来。”
“那哪成啊,我就两条,一条还刚洗了。”她想了想,“要不,我给你条被子,你凑合着过一宿吧。”
“太好了,谢谢你。”他冲她灿烂一笑。
欧杨珊点点他脑门,“少给我用美人计。”
周六她陪着冯烁到处购物,冯烁对衣服很挑剔,从衬衫到鞋子、袜子,从头到脚都搭配得恰到好处才肯罢休。他买了不少,勾搭着欧杨珊也大出血,逛到最后累得几乎瘫了才回了家。
隔日,她蒙着被子在房间里睡得正香,猛然被墙壁撞击的闷响以及隆隆的音乐声惊醒。看看表才九点多,她腾地一下起床,火蹿起来,她使劲踹了踹墙,对方压根没有反应。她真是恼了,裹上睡袍走出去,摔上门,想去敲隔壁的门抗议。冯烁正站在走廊里指挥工人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搬进房间,见她杀气腾腾的样子,便说:“吵到你了?我已经给保安打了电话投诉,估计马上就上来了,你先回去吧。”
她从鼻子里喷出股火气,瞪了一眼隔壁的大门,推门回去,悲惨地发现门已经被关死了。
冯烁见她那样子,指指自己的房间,“打电话叫人吧,外面冷,快进来。”
她无奈地跟着冯烁进了他的房间,打电话叫房东来开门。
冯烁验收完东西,把暖气开大了些,打趣地说:“怒发冲冠,我今天真是见识到了。”
她抓抓自己的头发,白他一眼,“出来吵架,我还沐浴更衣、化个大浓妆怎么着?”
他失声笑出来,抽了张纸巾给她,“那不如直接把丝袜套头上,好歹别人看不着你眼部的分泌物。”
“女为悦己者容,跟你一小屁孩打扮什么啊?”她尴尬地擦擦眼角,“别没大没小,把昨天买的吃的拿出来,饿了。”
“我先给你热杯奶,弄个煎蛋吃。”他起身,去厨房。
门外传来争执的声音,欧杨珊赶紧趴在门上,对着猫眼看热闹,嘴里喃喃地说:“活该。”
有个东方女子的头忽然冒出来,吓了她一跳。门铃随即响了,她挂上防盗链才开了门,探出小半个脑袋。
门外的女子仪容精致,精明干练的模样,见她出现,略微一愣,看看门牌,随即用英语说:“请问这是丹尼尔·冯的家吗?”
“丹尼尔?”她也愣了,忽然反应过来冯烁的英文名字就是丹尼尔,“哦,对,请问你是……”
“我是他姐姐,他在家吗?”
“在,稍等,我给您开门。”她打开门,又招呼冯烁,“冯烁,你姐姐来看你了。”
那女子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只是上下打量她一番,眼睛微微一眯,嘴角上翘。欧杨珊被她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双手抱着胸,平静地解释道:“我是他同事,房间钥匙落在屋里了,来他这里借电话的。”
“姐,你不是说下午来么?”冯烁站在吧台后面问,见两人气氛不对,快步走过来,轻轻地推了推欧杨珊,“我跟我姐有点儿事情要谈,蛋正煎着呢,你帮我看着点儿。”
她直觉感到他姐姐对她不友善,但碍着冯烁的面子,只得去炉子上看着煎蛋。
冯烁把他姐姐拉进了卧室,关上门,半天也没出来。
欧杨珊懒得掺和他们家的事情,反正自己也解释过了,爱怎么样怎么样。算算时间房东也该到了,她敲敲卧室门,说:“冯烁,房东来了,我先回去了,今天的事情多谢了。”
不待回应,甩手走人。
她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了件衣服,窝在沙发上大聊MSN,晓琴不停地把医院的各路八卦向她汇报,哪个科出了医疗事故,哪个医生走关系,被人贴了匿名信,家长里短的。她看着对话框里不断涌现的文字,觉得自己好像根本不曾离开过医院。
“陈文最近跟吸大烟似的,残得不行。”哓琴忽然发来这么一句。
她笑容隐去,快速打字,“他成大烟了,都跟我没关系。”
“你俩真不能和好了?”
“离婚协议都签了,怎么你想接手?”
“滚,我贱啊我?那么多花花草草不要,偏要个残次品?”
“你和江帆怎么样了,那么久了,还不摊牌?”
“你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当你和一个男人相处的时候打嗝、放屁、吧唧嘴,互相都不觉得厌烦,那就是可以结婚了?”
“怎么了?你俩不早这样了么?”
“关键是我是觉得他怎么样都可以,太可以了,可以到我对他都找不到那种感觉。真跟打嗝一样,打的时候噎心,没事了就没事了。”
“你这是自己作的,早谈开了,估计现在孩子都能上小学了,弄得现在不咸不淡的。”
“你说咱俩的命怎么就那么苦?”
“多好俩优质女青年,生生被两个乌龟给霸占那么多年,现在可好,都TMD成龟婆娘了。”
“你怎么那么粗俗啊,好歹我也是结过婚的人,你刚哪儿到哪儿啊。”
“粗俗么?我这还粗俗?跟你说,我最近特别憋,别人都成双成对的,就我孤身一人。前两天我们科那个小沈结婚,你知道她吧,地包天,大奔头,新郎那叫水灵,还是个外企白领,据说有点儿钱,你说我比她强多少啊,怎么我就没这个命呢?难道鲜花注定要插在牛粪上?”
“要不,你去跟江帆直接说好了,再拖着不结婚,人家还以为你们是二婚呢。”
“怎么说?江帆你丫到底娶不娶我?”
“你俩都这样了,谁先捅破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婚姻是男人对女人一生最大的承诺,我不能先开这个口。”
“要不我去点点他?”
“点也没用。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吧。对了,听说冯烁那主治医的名额下来了。”
“哦。”
“哦!你怎么办啊?还不赶紧找你老爷子活动一下,起码同时弄个副主任医生啊。”
“再说吧,等等,有人敲门。”
“欧杨大夫,你好,我是冯栎,冯烁的姐姐。”冯栎率先伸出手说。
“你好。”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我听冯烁说了,感谢你对他的照顾。”
“不客气。”她淡淡地笑了笑。
“中午有安排么?我想请你同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她笑了笑,“去法拉盛吃中餐吧,反正很近,不会耽误你下午的安排。”
“好啊。”她大方地点头,“那么,请稍等一下,我换件衣服。”
冯烁这个姐姐不是省油的灯,她长得同冯烁并不像,只能算清秀,年纪大他不少。她的身份是外交部驻华盛顿使馆的商务参赞,浑身泛着金光。席间,她旁敲侧击地问俩人的关系,欧杨珊叹了口气,实在不想在闲杂人等身上花脑细胞,直截了当地问:“您到底想说什么?”
“呃……”冯栎被她噎住,转头看看冯烁,后者低头浅笑,冯栎露出老冯家标志性的官方微笑,“没什么,就是觉得穿睡衣出门,令人觉得很不礼貌。”
“都说了,那是误会。”冯烁无奈地再次解释。
欧杨珊明白了她的意思,压下火气颇为老实地点头,“要么说无巧不成书呢。”
“我也没说什么啊。欧杨大夫,我不是说你啊,就是觉得有时候我们人在海外要时刻注意自己是代表着中国的形象,有些地方尤其是细小的地方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素质。再说了,如果不是被我看到,而是给其他人看到会怎么想?尤其是你们俩,一个是单身汉,一个是丈夫在国内的已婚女性,这个楼里还有其他留学生呢,要是传出去了,没事别人都给你们说成有事。”
锋利的语气刺得冯烁猛一抬头,“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欧杨珊的事情更用不着你来管。”
冯栎轻轻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说,“冯烁,你的礼貌去哪儿了?”
“你的礼貌又去哪儿了?她怎么了,别动不动拿素质说事。实验室里从导师到同事都很尊敬她,那不是靠关系、靠爹妈的名字换来的,是因为她有真本事。谁没有一时疏忽的时候?谁能天天端着架子生活?我还就喜欢她这样的,比天天对着个道貌岸然的假人好多了。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姐,现在不是封建社会,你也不是皇帝女儿。如果你想别人尊重你,就要先学会尊重别人。”他站起来,拉住欧杨珊的胳膊,“我们走。”
欧杨珊缓过神来,笑出声,轻轻甩开胳膊,“这是干什么?”她不以为然地拿起纸巾擦擦嘴角,“你条件的确太好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弟弟,铁定也跟戴防毒面具似的,一点儿灰都恨不得不让你沾。”
“你……”冯烁气得眼睛溜圆。
“别气了,你姐姐也是为你好。”她觉得自己够忍辱负重的了,可偏偏眼前这主儿一根筋,憋红了脸,拉着她的手不撒开。
她借口去洗手间,把问题扔给这对姐弟自己解决。走廊上,有人跌跌撞撞地跑来,把她撞到一边。她回头怒视,对方也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人瘦得像根白化了的豆芽菜,枯白似鬼。后面有几个人扑上来,把那人按在墙上,大骂道:“吸毒了不起啊,吸毒就可以随便拿店里的东西?”
她想起哓琴形容陈文的样子,心中一紧。快步走进洗手间,掏出手机,犹犹豫豫,反反复复地摸索着快捷键。
有人走进来,她一惊,手下一重,电话被拨通,又被手忙脚乱地挂断。她心里忐忑不安,铃声四响,也不知道拨出去没有。
电话很快响起,她看看屏幕,按断,又响,按断,又响……持续地、坚持地,一如陈文以往赖皮的作风。她定定神,接通。
“你找我?”他有些欣喜地问。
她急忙说:“哦,没什么。就是想说我春节不回家过年了,想给家里带点儿东西,直接寄去你公司,可以么?”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那个……我现在在洛杉矶……听爸爸说你在纽约,我去找你拿?”
“不用了,我还是寄你公司吧。”
“呵呵,你好么?”他声音有些嘶哑,鼻音很重。
“嗯,还不错。你呢。”
“还好,你又可以去帝国大厦了。”
“是。”
“以前……不知道跟以前是不是还一样。”
“我也不知道,到时候拍照片回来给你看好了。”
“我想,应该和以前一样吧。”他迟疑地开口。
“谁知道呢。”她故作轻松,“这年头什么不会变啊。”
没有人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彼此起伏的呼吸声。
她终于打破了沉寂,开口说:“我挂了啊。”
“三儿!”他叫道。
“还有事?”
他说:“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陈文,别说爱这个字,爱是债,是责任,你负担不起。”
刹那间她恢复了冷静,直接挂了电话。
佛曰,不可说,说生说灭,皆是颠倒。
从饭店出来,冯烁拒绝了冯栎送他们回去的请求。
冯栎勉强保持笑容,“欧杨大夫,不好意思,我刚才要有什么话说重了,你别见怪。”
她知道冯栎这样心高气傲的女人能这么说已经很不容易了,便安抚地笑笑。她还没来得及说客套话,就被冯烁拉着就走。
“她就这样,劲儿劲儿的,谁都看不上,连我妈都跟她处不好。你别生气啊。”他边走边说。
“她是你姐姐。”
“我跟她不一样,她是跟我奶奶一起长大的,我奶奶是老地下党。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学得跟女特务一样,小的时候,只要我不在,她就东翻西翻我的东西,还打小报告,说我早恋,和女同学有不正常的关系,还说我交的朋友都不是正经人。我父母都不管我,她却跑去老师那里说三道四,给老师施加压力。”
“我说呢,你怎么那么苦大仇深,原来是初恋的小苗苗被扼杀了。”
他使劲攥了下她的手,“关键是没有这回事。她这样闹,害得我连朋友都没有了,直到我上大学的时候,她被派到美国,我才算解放了。”
她很是同情地安慰他,“了解,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我知道她是关心我,可我不接受不了。她不在乎我需要什么,而是要我走她给我安排的道路。”他边走边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她自私,但我也是自私的,我们都想捍卫自己在乎的事情。”
她了然一笑,绕开话题,轻轻拍他的肩膀,“你就害我吧。咱俩这样跑了,跟私奔一样,回头不知道她要怎么跟你父母说呢。警告你啊,如果她找欧院长的麻烦,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不会的,我们家除了她,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再说了,我身边就有你了,别人谁敢碰!”他停下脚步,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要不,我们真私奔吧,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说什么呢?醒醒吧,大少爷,等米下锅呢,饿你两顿,就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了。”
“现在是十二点零八分,从这一刻开始我们什么都不想,就我们俩人,做想做的事情,去想去的地方,明天凌晨一点零八分,我们结束这个梦,好不好?”他背着光,用孩子一样的口吻企求着,阳光刺痛了她的眼,做想做的事情,去想去的地方,这样的梦幻,如何抗拒?她笑着点点头。
冬季的ConeyIsland只有零星几个游客,没有美人鱼只有冰冷的沙滩和孤零零的木板道。心是快乐的,世界便是快乐的。他们跑过甲板,冲进游乐场,旋转木马、海盗船、云霄飞车一个也不放过。风从身边呼啸而过,撕碎了那张曾经在她身边紧张得发抖变形的脸,她放开喉咙大声嘶喊,感官的冲击,血液上涌,她脑袋里霎时没有了他的痕迹。
坐在旋转木马的马车上,她拿着巨大的棒棒糖装出可爱无比的甜腻微笑,冯烁坐在前面的白马上给她拍DV。
“别老一个表情,欧杨珊小朋友,这是DV,不是照相机。”
“啊!哦,大家好,我是林志玲。”嗲嗲的声音,颈部微微前倾,胸背挺直,那气质那身段,她自信唯一输给本尊的地方是,她是A,对方是假C。
她伸手接过DV,“换我拍你。来,骑白马的介位哥哥,让我们来看看是王子还是唐僧……呀,原来是八戒兄,以为戴个帽子就认不出来了?敢情今天没有插上大葱出门啊。”
冯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能否将您那即将滴落的两行清鼻涕擦掉?新买的机子啊。”
音乐响起,童话结束,冯烁扶她下车,兴奋地问:“还玩什么?”
“那个。”她手指不远处,象征幸福的摩天轮缓慢地转动,“坐一次那个,我从来没有坐过。”
他们看天看海看世界,安逸得如同摊开四肢、晾着肚皮晒太阳的猫咪。
都说仰望摩天轮就是仰望幸福,小小的轮盘,终日转动,永远没有终点,可游戏终究是游戏。
冯烁待机器停稳,率先下去,回头见她坐着不动,疑惑地问:“怎么了?”
她半伏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看那灰蓝色的海洋,“冯烁,我想再坐一次,一个人坐。”
“那我去买票,在下面等你。”
缓缓升高的座舱,因为重心不稳,不住地摇摆。
“可真冷啊。”她哈了口气在窗户上,用手指慢慢地写着玩。
上次来,因为陈文恐高,被她威逼利诱着坐了一次云霄飞车之后,他装死,耍赖就是不上摩天轮,她一个人坐也没意思,只好放弃。曾以为是终身的遗憾,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她在玻璃上写下两个字,擦掉,换了地方继续写,还是同样两个字,十几分钟的旅程,四面的玻璃被她写了擦,擦了写,不想想起这个名字,眼泪却流了下来,冷冷地滑过脸颊。骗不了自己,她知道,一刻也未曾忘记过,她爱他,即使记忆里的感情已经慢慢封冻、破碎。
黄昏与黑暗交接的时刻,她登上了帝国大厦,临上来前,冯烁突然说肚子不舒服,要她自己先上去。
旁边有一对台湾游客夫妇问她是否来过,她笑着点头,“结婚前曾来过,好久,好久了。”
“那你的丈夫是不是在这里向你求的婚?”那妇人好奇地问。
她看着脚下点点灯河,又回身看入口的方向,陈文抱着花,哆哆嗦嗦地倚在墙脚,他一直看着她,隔着人群,隔着风,他们彼此对视着,一言不发,要说的话,要表的情,却尽收心底。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距离,什么都没有变,消失的只是那个人。
“那个抱着花过来的年轻人是你丈夫吗?庆祝结婚纪念?”妇人捂嘴惊叫。
“不……”她正要解释,冯烁已经走近了,把花举到她面前,微笑地看着她。
逢魔时分,她迷茫地接过了花,凑近了,仔细地闻。
风声很大,他靠近她俯身低头说:“喜欢吗?”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很喜欢,谢谢你。”
他抬头望天,好一会儿才颓丧地摇头说:“怎么没有啊。”
“什么没有?”
“怎么没有飞机?”
“干吗?你要劫机啊。”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在帝国大厦顶上,为自己心爱的女人,”他双手捶胸做了个金刚的经典代表动作,“打飞机。”
“神经!”她捶他一拳,“还本·拉登呢。”
他捂住胸口,委屈中夹杂着得意说:“总算笑了。”
“我不一直在笑么?”
“你不快乐,谁都能看出来你不快乐,我更能感觉到,即使你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越是这样我就越不好受。”他站到她的身边,把她拉到身体的另一边,“别站风口,不冷么?”
“不冷,站在这里,觉得清醒了好多。”
“迎风站着不能解决你想哭的问题,只能找个沙子迷眼的借口。”
“你现在怎么这么贫啊,以前不是话挺少的么?再说,把你当风筝放了。”
“原来大师要我乘风归去,”他掏掏口袋,无辜地摊开双臂,“可惜我没带绳子。”
“……”
“好了,不贫了,跟你丈夫有关系?”
她狐疑道:“你怎么知道?”
他的指尖点在她的额头,“你这里刻了四个字,我,是,怨,妇。”
“去你的。”
“好,是为情所困,可以了吧?”他欠欠身,搭住她的肩膀,低声哼唱起来。
这段情越是浪漫越美妙
离别最是吃不消
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转面
要走的一刻,不必诸多眷恋
浮沉浪似人潮,哪会没有思念
你我伤心到讲不出再见
讲不出再见
他唱了几句,瞥一眼她,“有没有心被刺中的感觉?”
她没理他,低头拨弄着怀里的花。
“你今天带我去的地方都是以前你和他一起去过的地方吧?”他笑了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你眼前的人是我,你眼里和心底的那个却是别人。”
“不是。”她无力地辩解,声音哽咽。
他叹口气,搂住她,“今天你把我当成谁我都认了。走吧,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