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垂下眼帘,陷入沉思。“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排书中主人公的命运,是让他们死,还是让他们活呢?”
一直到秦川离开,幽兰也没有确定怎么写完她的小说。秦川答应看过后再给她意见。她留他吃午饭,他借口有别的饭局推脱了,其实是不想碰到朱道枫。
车子又驶到了鹅卵石小道,刚想开过去,前方也驶来一辆车,秦川一眼就认出是朱道枫的黑色奔驰,显然对方也认出了他,停住了,两个人都没有前进,也都没往后退,僵持着。秦川死死盯着前方,下定决心不后退。朱道枫好像也没有退的意思,熄了火,在车里看着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概僵持了十多分钟,还是朱道枫让步了,缓缓把车倒到了一边。秦川则大摇大摆地把车开过了鹅卵石小道,到达岸边。他并没有绝尘而去,而是摇下车窗冲朱道枫深浅莫测地笑,“这样很好嘛,退一步海阔天空。”
朱道枫也摇下车窗,很有风度地说,“我这叫以退为进。”
“我让你退了就不会让你再进。”
“不要逼人太甚,你还年轻,一味地冲锋向前,到想退的时候只怕已经没了退路。”
“既然走上这条路我就没想过退路。”
“我不希望你伤害无辜,有什么怨气冲我来,别毁了她的幸福。”
“她跟了我就不幸福吗?未必吧?”
“你给的幸福不是她要的,因为她不爱你。”
“别太早下定论,我已经预感到命运已经在向我倾斜了。”秦川信心满满。
“好啊,那我可以告诉你,就算你得到了她,你也无法拥有她,我已经要了她的全部,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恨,她的爱,她的灵魂,当然还有她的身体……”朱道枫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冷静下来后的杀伤力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很绅士地把手支在方向盘上,笑容款款,“她一切的一切都被我要了,最后你得到的恐怕只是一具躯壳,就算你跟她上床,她心里想的还会是我,不信的话你可以走着瞧。”
“好啊,走着瞧,纵然我得到的是一具躯壳,但我让你失去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失去她你会没命这个我不信,但我相信你这辈子也不会忘了她,无论你跟哪个女人上床,你心里想的都会是她,而她可能正和我在床上,哈哈……”秦川大笑,猛地踩下油门打着方向盘扬长而去。
“到时候你失去的会比我更多!”朱道枫在后面喊。
秦川没理睬,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可是开着开着,他的眼底却升腾起水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得不把车放慢速度,最后停在了路边,他很恨自己不争气的眼泪,拼命敲打着方向盘,咆哮如雷:“那就看最后谁失去的多吧!”
晚上他在外面吃饭,喝了酒,又陪朋友去ktv,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一觉睡到次日上午十点才醒,吃了点东西就开始看幽兰的手稿,他已经给社里打了电话,说在家看稿的。小说一如既往继承了水犹寒细腻曲折的文风,字里行间无不显露出作者内心的矛盾,是继续和仇人生活下去,还是给予他最锋利的一刀,作者无从决断。毫无疑问,这正是幽兰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她爱那个男人,现实中的她放下仇恨开始新生活,并不表示书中的人也能有同样的命运,在内心,她真的会将过去刻骨铭心的仇恨一笔勾销吗?难怪她会写不下去了!
看完稿子,秦川也陷入沉思。
幽兰的矛盾也正是他的矛盾,要他放弃仇恨是不可能的,要他和仇人和睦相处也是不可能的,现实的人生远比书中的人生更复杂,没有结局,无法结局。
后来的几天他反复思考,还是找不到答案,于是给幽兰打电话,告诉她很抱歉,他暂时还没想好怎么继续这个故事。幽兰说没关系,她的注意力好像完全不在小说上,她激动地告诉秦川,她母亲马上就要从美国回来了,就这两天到。
“那真是太好了,你们母女总算可以见上面了。”秦川为她由衷的高兴。
“是啊,我们十几年没见面了。”幽兰说着声音都有些哽咽。
“不是马上可以见了吗,她回来你可得好好陪她……”
“那是肯定的!”幽兰的兴奋隔着电话秦川都可以感觉到,甚至可以想象她手舞足蹈的样子,“我真是好激动好激动,十一年了,我想了她十一年,秦川,你能理解吗,我都以为她不在人世了的……”
“我能理解,好好珍惜,再也不要离开母亲……”秦川这么说着心里一堵,赶紧岔开话题,“小说的结局你可以慢慢想,我也帮你想,别急,写作这种事是不能急的。”
“我不急的,有时间再去想吧,现在我要去准备我妈回来要用的东西,她肯定也在准备我的东西。”说完就挂了电话去忙活了。
几天后,幽兰打了个电话过来,说她母亲已经回来了,秦川以为她应该会很兴奋,可是听她的声音嘶哑混浊,好像很疲惫的样子,可问她又不说。秦川想可能是兴奋过了头,百感交集没法表达吧,并没有太往心里去,而是一心一意帮她想小说的结局。
小说的结局很快就有了眉目,他兴奋地给幽兰打电话,想约她出来谈。可是她不在,电话是保姆小艾接的,说她和先生带母亲去医院看病了。秦川听到“先生”两个字很刺耳,纠正保姆:“他们还没有结婚,不能称呼先生的。”
“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这个月底他们就结。”小艾在电话里争辩。
秦川“啪”的一下挂断电话,莫名地来火。
难道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命运真的只眷顾他,给他想要的一切吗?
这出戏就这么落幕了吗?
当然不会。
幽兰的电话是在两天后的上午打过来的,她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一句话:“秦川,救救我……”
跟上一次在公园里把幽兰捡回家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是秦川把她从铁路边拉回来的。秦川赶过去的时候,她正蹲在铁路边,离轨道很近,往前迈一步,就会葬身铁轨。他拉她起来,她抬起头,顿时让他吓一跳,这是幽兰吗?脸色苍白如纸,双眼通红,眼神空洞,死一般的沉寂……她满脸泪痕,像不认识秦川似的,他一拉她起来,她整个身子就滑在了地上,昏过去了。
秦川把她抱回家。之后她一直昏睡,一直睡到傍晚还没醒,朱道枫却赶过来了。秦川把他拦在门口,“我不会让你见她。”
“小川,我必须见她!”朱道枫也不是人样了,衣衫不整不说,也是满眼通红,胡子拉碴的,憔悴得像是几天没睡觉。
发生了什么事?
秦川一无所知,最后还是放他进来了,想问个清楚。
朱道枫得知幽兰在睡觉,顿时放心很多,秦川还没问,他自己先说了:“出事了,她母亲出事了,昨天去医院看病回来就失控,晚上她突然拿着刀闯进父亲的房间……我赶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厮打在一起,结果那刀不知怎么就……”
秦川愕然。
朱道枫说不下去了,捂住脸痛不欲生。
“死了?”
“……”
“那你要了她的命!”
然后朱道枫请求带幽兰走,遭到了秦川的断然拒绝。“我不想让她死在你手里,”秦川很不客气地说,“如果你也不想死在她手里的话,趁早离开……”
“我要在这等她,等她醒了再跟她解释。”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这是意外……”
“意外?你家老头子不把她拐到美国去,她会有今天的意外吗?”
“不,我要在这等!”
“你还敢在这等?她醒了会杀了你!”
“我宁愿被她杀死,”朱道枫的样子完全崩溃了,“我不能失去她的,小川,求你让我在这等,无论如何我要当面跟她说……”
秦川冷冷地看着他,不理他,自己上了楼。这是天意?他把自己关进书房里,心情激动了又平复,平复了又激动,一边为幽兰失去母亲而心疼,前几天接她电话时她是那么兴奋,眨眼工夫母亲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她该如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伤痛;另一边他又为命运的奇妙安排惊讶不已,老天爷也在帮他啊,幽兰是断不会原谅朱道枫的,不仅是不会原谅,以她的个性来说可能还要跟他拼命,那么……
秦川不必再去想什么了,无需他多想,命运已经倾向了他这边。他走出书房朝楼下看。朱道枫还坐在客厅沙发上,整个人像是已经瘫痪了似的,目光呆滞地仰望着天花板,无声无息。阿忆真是一个善良的女孩,上前问道:“先生,你要喝点什么吗?我看你嘴唇都干裂了。”
他动都没动。没反应。
“先生……”
这回他听到了,把目光收回来,看着阿忆动了动嘴唇:“谢谢,给……我杯水吧,我口很渴。”声音虚弱得像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阿忆凑到跟前才听到,很高兴,原来这个人还活着,连忙说:“那你等会儿,我这就去给你倒杯水。”
他接过水一口气全喝光了,焦渴难耐的样子像是刚从干涸的沙漠跋涉而来。阿忆又问:“还要吗?”
“不了,谢谢。”
“你想睡吗?想睡我给你拿张毛毯来,你的样子很疲倦。”
“谢谢你,小姑娘,”朱道枫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就在这闭会儿眼,不会真睡着的。”
“我叫阿忆,先生。”
“阿忆?”
“嗯,回忆的忆。”
“回忆,回忆……”朱道枫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嘴角抽搐,眉头紧蹙,像是真的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晚饭时间到了。秦川下楼吃饭。
阿忆又上前问朱道枫吃不吃。他摇摇头,表示不吃。
秦川没理他,自顾吃了起来。阿忆却吃得很不安心,时不时地看看斜躺在沙发上的朱道枫,眼中充满同情。可一瞧秦川的脸色,又不敢吭声。
一直耗到晚上十二点多,幽兰醒了。秦川为了尽快打发朱道枫走,就让他进去看。结果进去没两分钟,卧室里就传来幽兰的咆哮声,“你滚,滚,我不想再见你,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你,我不会放过你们,我变鬼都不放过你们……”
那真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吼声,后来变成了尖叫,凄厉如恶鬼,仿佛来自呼啸的山谷,撕裂了夜空的黑。秦川被吓到了,阿忆更是吓得躲进了厨房。朱道枫失魂落魄地出来,最后还是离开了,秦川给他开的门,他都准备进电梯了,秦川又给了句临别赠言:“这回你相信命运的轮回了吧,你不可能得到世界上你所有想要的东西,死心吧,先想好怎么逃过这一劫,幽兰肯定是要杀你的!”
“你很想我死吗?”朱道枫回头反问。
“当然还是不希望你死,”秦川双手抱胸,倚在门框上,“怎么说也是兄弟一场,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来纠缠,下次你来,我是不会给你开门的。”
“小川,就算我失去她,最后得到她的肯定不会是你。”朱道枫冷静了很多,表情很是嘲讽。
“就算得到她的不是我,但你已经失去她了,我心满意足。”
电梯门开了,朱道枫走进去,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最后你失去的会比我更多,秦川……”
这回他叫的是“秦川”,而不是小川。
此后的三四天,幽兰没说过一句话。
秦川也没有打搅她,也要阿忆尽量不要去打搅。而幽兰好像整个生物钟都乱了,白天昏睡不醒,晚上就睁着眼睛,她住的是秦川的主卧,带阳台的,要么在卧室里走来走去,要么就在阳台上晃,也不开灯,像个幽灵似的,让人无法接近。阿忆很怕她,白天做家务尽量把声音降到最低,晚上是不敢出卧室门的,因为有几次她起来上洗手间都被阳台上的白影子吓到。
幽兰彻夜不眠的时候,秦川也很少睡着,听着隔壁的脚步声,或者叹息声,有时候是呜咽声,他很想进去看看,却不敢敲门。
这天晚上下很大的雨,气温很低,他怕她又在阳台上晃会受凉就过去敲门。连敲了三下,里面传出一个鬼魅一样的声音:“进来吧。”
半夜听到这样的声音,还好是知情的,不知情的恐怕早就吓得夺路而逃。秦川推门进去,房间里没开灯,谢天谢地,她没在阳台,借着闪电的光亮,秦川看到她穿着白睡袍虾子似的缩在床上,一动不动,让人难以想象刚才的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幽兰……”他朝她走去。她没动。
“冷不冷?要不要再加张毛毯?”他知道她没有睡着。坐到她床边。她翻了个身,秦川就把床头灯打开,一开就被吓了一跳,躺在床上的还是个活着的人吗?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头发稻草一样地散在枕头上,眼睛恐怖地瞪着,眼珠发出幽幽的暗光,嘴唇紧闭,因为过度的消瘦两颊颧骨高高突起,整张脸没有表情,却又变了形。
“幽兰,你怎么……”秦川见状心里像针扎一样地疼。
她瞳孔的光芒开始聚拢在一起,魂魄回来了,看到了秦川坐在床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能是太久没说话,她只发出几个混浊的喉音,感觉像是不知道人类的语言了。她现在还是在人类的世界吗?她不能确定,自己这副僵硬的身躯还有没有生命,她只知道她的魂早就不在了,在母亲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她就已经魂飞魄散。
“幽兰,别这样,”秦川伸手抚摸她冰冷的脸颊,好冷啊,完全没有人类的热度了,秦川心疼得几乎掉下泪,“求你不要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我也跟你一样,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我们都要活着……”
“秦川……”
她总算唤出了他的名字,虽然还是吐字不清,但毕竟是人类的语言了,她的目光散落在他身上,颤抖着声音说:“告诉我,怎么样我才能活着,我是要活着,我……我不能死,不能死,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要……要……”
她呼吸急促起来,情绪变得激动,一激动又说不出话来。
“要怎么样?别急,慢慢说。”秦川把她背后的枕头垫高些,好让她的呼吸更顺畅。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很费力,眼睛开始活动了,可是目光阴冷刺人,像两道黑夜中劈下来的闪电。
“我要杀了他!一年前就该杀了他!”这是她挣扎着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秦川反倒很冷静,也许这是他预料中的吧。他等着她把话说完――
“秦川,你知道什么叫望眼欲穿吗?从知道妈妈要回来,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盼啊盼啊,人是盼回来了,结果没几天就成了把灰!我真恨我自己,竟然还爱上他,跟他在一起生活,我怎么这么贱……十一年了,我活到今天是为了什么,仇没有报,连唯一的妈妈也失去了,我现在就恨不得变成一只吸血的蝙蝠飞到他面前,吸干他的血,掏出他的心,他和他父亲一样都是人面兽心,用虚假的爱情来俘获我,毁灭我的意志,让我放弃仇恨,我是放弃了,想做回正常的人,过正常的生活,希望我的后代都不再有仇恨,可是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又把我打回了十八层地狱,该下地狱的是他们!为什么会是我?秦川,他们一家人作恶多端,为什么他们不下地狱,要我下啊……”
“幽兰,冷静点……”秦川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箍紧她,用自己的生命贴近她,唯恐她一崩溃又魂飞魄散,“我们都要冷静,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杀人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你想过没有,对于他们这家人,死是最轻的惩罚……”
“最轻的惩罚?”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疑惑地望着他。
“难道不是吗?让他们轻易地死去,他们反而解脱了,逃避了惩罚,对于他们来说死不算是惩罚……”
“那什么才算是?”
“你有过生不如死的感觉吗?”
“生不如死?”
“是的,生不如死!”
第二天早上,朱道枫又来了。自从上次来过后,他已经好几天没来,每次来都是晚上,把车停在楼下的花圃边,整夜的在车里抽烟。看样子他昨晚又是抽了一夜的烟,因为阿忆一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
“幽兰姐姐还在睡,川哥哥也没起来呢。”阿忆拿双拖鞋放到他面前。“谁说我没起来?”秦川穿着睡衣站在楼梯口,像是刚起来。他虎视眈眈地盯着站在门口的朱道枫,冷冷地说:“你又来干什么?她不会见你的。”
“我知道,我是来给她送点东西的。”朱道枫换上拖鞋走进屋,样子比几天前还要憔悴,脚步零乱,很是虚弱。他把一袋东西交给阿忆说:“这些都是她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药,她每天要吃的……”
“哦,知道了。”阿忆接过袋子放到沙发上,回头又问,“您吃早餐了吗?没吃就在这吃吧,我刚熬的皮蛋瘦肉粥……”
朱道枫肯定是没吃过,但是瞟了一眼无动于衷的秦川,就笑了笑说:“谢谢你,阿忆,我……已经吃过了。”
“您这个样子像是吃过吗?走路都走不稳。”阿忆的一双眼睛很厉害,转身就进了厨房,很快就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放到茶几上,“您吃吧,我熬了很多的。”说完又朝已经走下楼的秦川说,“川哥哥,你的我马上就盛来。”
秦川没吭声,坐到了沙发上。
朱道枫可能是真的饿了,也没顾秦川的冷眼,端起碗就喝了起来,一会儿工夫就喝了个精光,刚放下碗阿忆又端着另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到秦川面前,朱道枫瞟了一眼那碗粥,低下了头。秦川看到了他眼中的饥饿,把粥推到他面前,说:“吃吧。”
朱道枫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那碗粥喝了下去。秦川看着他,难以想象这就是那个高贵矜持、潇洒傲慢的朱道枫,不说落魄,精神像是全垮了,虚弱、悲伤、无奈、绝望……如此不堪一击,幽兰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可是对于这样一个失去战斗力的人来说,杀他显然是帮了他,不能让他死,要让他活着,活着受煎熬,活着受折磨,让他也尝尝“失去”的滋味。
“还要吗?还要我再给您盛一碗。”阿忆看着他的样子像是很心疼。
“谢谢,不要了,我已经饱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碗,很绅士地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都这样了,还是忘不了他的教养。“人是铁饭是钢”这话真是没错,喝了两碗粥,他的精神恢复了些,连呼吸也有力了,秦川没理他,他自己说:“抱歉,这几天没空过来,爸爸……他住院了,白天我都在医院,晚上在楼下,怕你们睡了就没有来打搅……”
“最好不要来打搅,如果你不想她疯掉的话。”秦川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问及朱洪生为什么住院,那个人住不住院跟他没任何关系。
“她,她现在怎样了?”他问起幽兰的情况,问得很小心。秦川回答说,她在睡觉,
不睡就会死,她一清醒就想死。
“我可以见见她吗?”
“不能!”
“明天她母亲下葬……”
“下葬?葬在哪里?”
“后华墓园。”
“那可是葬有钱人的地方,为什么葬那里?”
“我们家……去了的人都是葬在那里。”
“她是你们家的人吗?她是幽兰家的人!”
“这是爸的意思……”
“随你吧,到时候别怪幽兰撬坟就是。”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当幽兰得知朱家要把母亲的骨灰葬到后华墓园后,咆哮如雷,从床上爬起来就往楼下跑。秦川好说歹说才让她穿上衣服,已经深秋了,外面很冷。他载着她直奔墓园。这个墓园位于市郊,解放前是个乱坟岗,后来经过改造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正式墓园,由于这里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正处在一个四面环水的山脉上,懂风水的人管这叫“龙脉”,所以葬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一块巴掌大的墓地没个七八万是买不下来的,而位置好一点的都是十万以上,甚至是几十万。最贵的一块墓地就是朱家的,光买下墓地就花费八十几万,加上修筑的费用耗资已经过百万了,这个价钱可以在市区买好几套商品房,所以当地老百姓都说活着的人还没死了的人住得宽敞,什么世道。
秦川带幽兰赶到墓地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幽兰的母亲已经下葬,土都填上了,正准备往上面砌大理石板。参加葬礼的人不多,但看衣着就像是身份显贵的人士,牧文和善平他们都在其中。朱洪生被人搀扶着,还拄起了拐杖,在风中颤巍巍,样子的确像是刚出院。朱道枫一身黑西装伫立在父亲身边,神色凄然,低着头。
“住手!”幽兰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冲开人群扑到了刚填上土的坟上,“妈妈,妈妈,我来了,妈妈……”
朱道枫看到幽兰,赶紧上前去扶,“幽兰……”
“你滚开!你,你凭什么把我母亲葬在这里?凭什么?”幽兰挣扎着爬起来,一身都是土,人还没站稳就揪住朱道枫的衣领,双目喷火,恨不得将他燃成灰烬,“你们这些恶棍,囚了我母亲十一年,现在又把她葬在你们家的墓地,你们是何居心,想让她做鬼也不自由吗?说!你们是何居心?”
“她是我们家的人,当然应该葬在这里!”
说这话的是朱洪生,几天不见消瘦得骇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可声音还是一样的洪亮如钟,“她是我太太,是我们家的人,不葬在这葬在哪里?”
一听到这话幽兰就松开朱道枫,把矛头对准了朱洪生,指着他的鼻子说:“谁说她是你们家的人?我不承认!我从来就不承认!她早就失去了正常人的意识,你拐走她,一拐就是十几年,走的时候是个活生生的人,回来几天就成了一把灰,你……你这个刽子手,你的手上沾满了我们谷家的血,你还有脸把我母亲葬在这……”
“幽兰,冷静点。”朱道枫过去扶住她,因为她的身子在剧烈地摇晃,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可是却遭到了她的激烈反抗,一把推开他,吼道,“你给我滚远点,别碰我,你跟你父亲一样,都是刽子手!早知道一年前我就不该手下留情,饶了你一命,你该死!你死十次都不够给我们家还债!我真是瞎了眼,居然放下仇恨爱上你,老天爷都在报应我了,夺走了我的母亲……”
朱道枫松开她,痛苦地看着她,这回要倒的是他了,“幽兰,这是意外……”
他不说“意外”还好,一说就更加刺激到了她,她跳起来,甩手就是一巴掌,朱道枫一个踉跄,差点就跌倒在地。朱洪生眼见儿子被打,立即冲上前拽住幽兰的手:“你这个疯丫头,竟敢动手打人……”
几乎是同时,秦川也冲上前一把扯开了朱洪生的手,“你放开!你敢伤她试试!”他的力气很大,朱洪生又刚出院,往后一倒,正撞在了朱道枫身上,秦川指着他们父子咆哮道:“你们不是人!你们真不是人!要遭天谴的啊,人都死了,还不放人自由,把人埋在这,要埋怎么不埋你们自己,阻隔她们母女十一年,活着霸占人,死了霸占鬼,你们真要遭天谴……”
旁边的人鸦雀无声。
朱氏父子也无言以对,朱洪生还想说什么,被朱道枫阻止了。
这个时候幽兰又扑到了坟边,哭泣着用手刨开那些土,边刨边哭:“妈妈,我带你回家,这里不属于你,爸爸和姐姐在另一边等着你,我这就送你过去,妈妈,我的妈妈,女儿不孝,没能让你活着见到女儿,我现在就带你回家……妈妈,我好孤单啊,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孤苦的世界,让我怎么活得下去,妈妈……”
秦川这时也是泪流满面,不止他,参加葬礼的很多人都在流泪,朱道枫更是伏在牧文的肩上泣不成声,善平轻拍他的背,试图安慰他。秦川走过去,蹲在幽兰身边,也用手帮着刨土,一点点地刨,很快两个人的手都刨出了血。这时候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仿佛老天爷也动容了,人世间太不幸,活着不如死去,死去的已经消失,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消失的亲人啊,如果埋葬的是躯体,人真的有灵魂,那他们是否看得到活着的不幸,来世他们还会是亲人吗?谁又认得谁?谁又记得谁?所以才更不幸,今生的缘分已尽,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到此为止了,尘归尘,土归土,今生都靠不住,还指望来世吗?
山谷的风很大,寒风肆虐,整个世界都已经冻僵。
黄土边的两个年轻人还在刨土,仿佛刨出的不是土,是人世间的不幸。
牧文看不下去了,给其他几个人使了眼色,哲明和善平,还有吴昊和东波都过去帮着刨,朱道枫也已经支撑不住,脸色煞白,绝望地看看父亲,看看幽兰,又无奈地仰望苍穹,身子摇晃了几下,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三幽兰
故事进行到这里好像已经结束了,还需要我接着讲吗?朱道枫终于还是失去了我,就如我也失去了他一样。挣扎这么久,我们还是不属于彼此。或者,我们本就不应该属于彼此。上天安排我们相遇,却让我们的相遇建立在仇恨的基础上,这样的相遇又怎么会有结果?其实我很希望那次被王管家毒死就好了,死了就不会看到后来的悲剧,至少不会看到母亲死,也不会为了让他“失去”而跟秦川结婚。没错,我和秦川结婚了,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失去”!他这个人从一来到世上就只有“得到”,他一生得到的东西太多,拥有的东西也太多,失去什么对他来说都不伤毫发,唯有失去挚爱,那才是他致命的打击!比如当年他失去他的未婚妻心慈,这可能是他人生真正的一次“失去”,所以才让他心痛了十几年,至今仍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这让我看到了他的弱点,要想杀人不见血,就得攻他的弱点,那是他的死穴,一剑封喉,无需你费过多的力气。
秦川说得很对,对于他们这家人来说,死是最轻的惩罚,所以我才想换一种方式去谋杀他,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让他“失去”,失去他们最珍贵的,这比挖他的心掏他的肺还要让他痛苦百倍,这就是秦川说的生不如死!
每次冒出这个念头,就犹如咬破自己的嘴唇一般,倏然蹿出的血腥味竟令人感到兴奋。我知道我很残忍!因为我生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活得像一缕轻烟,冷漠地穿行于世间。而经历过的那些苦难早就将我的心束成了一个茧,原以为母亲的到来会让我脱茧而出,重获遗失多年的亲情,却不料让我彻底坠入绝望的冰川。
那些日子,当得知母亲要回国后,我兴奋得夜夜落泪,一接到她的电话就落泪,连小说也没写了,整天忙个不停,精心布置她的房间。我知道母亲很爱干净,每天都亲自打扫房间(不要小艾插手),跪着擦木地板一擦就是半天,然后就上街收罗母亲喜欢用的东西,比如母亲以前很爱用一种叫百雀灵的蓝盒子的霜,小时候我经常偷着用,很喜欢那种淡雅朴实的芬芳,对我来说那就是母亲的味道,可是现在的人都用高档化妆品了,大商场根本找不到这种便宜货,我跑遍大街小巷的化妆品店,最后是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找到了,一买就是十几盒。朱道枫笑我,说几年都用不完呢。我说就是要多买点,让母亲长时间地留在身边。
而我在这边忙碌的时候,母亲也在美国为我忙碌,每天我们都通电话,报告一天各自的收获,虽然母亲的意识还是很混乱,老以为我还只有十几岁,也以为父亲和姐姐都还在世上,可我不介意,从不提醒她,让她的思想停留在十几年前吧,那样她不会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因为我已经替她承受了十一年。
记得她回国前跟我最后一次通话是在那天下午,美国时间是晚上,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格外温柔,婉转动人,她问我:“幼幼,功课做了吗?”
她还以为我在上学。
“做了,早做完了。”我回答得很自然,一点也看不出破绽。
“你爸呢?”母亲又问。
“他今天加班。”
“怎么老加班啊,也不回来做饭,静静呢,回来没有?”
“妈,你忘了,她每天都要去学舞蹈的。”
“哦,瞧妈这记性,”母亲在电话里笑,“越老越不中用了。”
“妈,你这么漂亮怎么会老呢?”
“人哪有不老的啊,不老的是妖精。”
“那你就当妖精呗,我就是你生的小妖精……”
“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不像话!”
我拿着电话在这边“咯咯”地笑,好喜欢听母亲责骂的声音,以前是听着烦,现在才知道这是人世间最幸福的叮咛,听的时候当耳边风,一旦听不到了,会让你后悔都来不及。我现在就很后悔,怎么不跟母亲在电话里多说几句,我根本没想到,在她回国后我们就再也无法正常谈话,因为她根本就认不出我是谁,无论我怎么叫她,跟她解释,她就是拼命摇头,“你不是我的女儿,不是,不是……”
仿佛是晴天霹雳,我被直接打入十八层地狱……
而母亲在回来的当晚,没有见到她心目中的女儿,就发疯似的揪住朱洪生咆哮:“幼幼呢,你把她藏哪去了,你把我女儿怎样了,你说!你说!”
“妈妈,我就是幼幼啊,妈妈……”我扑过去抱住母亲。
“你胡说,我女儿怎么会是你这个样子?”母亲一把推开我,“你们都当我老糊涂了吗?我连自己女儿也不认识了吗?说,你们把我女儿弄哪去了?”
我身子摇晃,几乎跌倒,朱道枫扶住我安慰道,“等阿姨冷静些再说,你也要冷静,听话,你先上楼……”说着就把我往楼上拖。而朱洪生显然也没意识到事情有这么严重,他试图去抱我母亲,可是母亲抓住他又踢又打,“朱洪生,我要跟你拼命,你把我女儿弄哪去了,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这辈子唯一的希望,你竟然把她弄不见了,迈青被你弄得不见,静静被你弄得不见,连我唯一的幼幼也不放过,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幼仪!”朱洪生喊。
我哀绝地看着失去理智的母亲,依然还是那么的美丽,可她满脸是泪,披头散发,女儿就站在她面前,她却不相认……我不甘心,随后的几天我使出浑身解数让母亲相信我就是她的幼幼,可是无济于事,母亲不仅不认我,还对我充满敌意,我一接近她,她就张牙舞爪,轻则骂人,重则朝我砸东西,我的头已经被她砸了几个大包了。朱道枫心疼不已,在母亲回国的第四天晚上建议把她送到医院去,我说送什么医院,他支吾了半天说送精神病院,我一听就发狂了,暴跳如雷,大骂他没心没肺,竟然要把我千辛万苦盼回来的母亲送到疯子住的地方去,朱道枫被我骂得不敢吭声,谁知他老子却站在他这一边,也劝我说:
“只能这个样子,幼幼,本来你母亲在美国恢复得可以的,哪知道一回来就失控了,她的意识仍然停留在十几年前,肯定是不认得你的,不仅不认得,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她的病情会更加恶化,重蹈当年覆辙……”
“重蹈覆辙?什么意思?”
“当年把你母亲带到美国,她没见到你父亲和姐姐,就彻底发疯了,几次要自杀,杀不了自己就杀别人,捅伤了几个佣人,我当时也是没办法才把她送到当地的医院,病情时好时坏,直到这两年才趋于稳定,我很怕她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那你当初为什么把她拐走?”我跺着脚,挥舞着双手也要疯了,“如果你不把她拐走,我就不会去梓园找她,不找她就不会被你们家的狼狗咬伤毁容,没有毁容她又怎么会不认我,都是你作的孽,你现在竟然还要把她送到疯子的地方去住!你们安的什么心?怎么不把我也送进去!干脆送我进去啊!”
“幽兰,过去的事情再说有什么意义,当务之急是给阿姨治病!”朱道枫始终是跟他老子一个鼻孔通气的。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你们要把我妈送走,就把我先送走!”
“幽兰!”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完全不在我控制之下,母亲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整夜的不睡觉,没有办法,只好给她服用镇定药物,吃了药她就安静了,昏睡不醒。母亲昏睡的样子更加让我心如刀割,我常常伏在她床边哭到天明。而药物一失效,母亲就更癫狂了,从厨房拿起刀就要砍人,小艾几次差点被她砍到,就算我收起了所有的刀具和尖锐物件也没用,她开始自残,不是撞墙,就是要跳楼,我和小艾二十四小时轮番看着她,连眼睛都不敢眨。几天下来,我像是从地狱里捞起来的鬼,整个人都脱了相,朱道枫再次提出把母亲送到精神病院接受正规治疗的想法,我还是不同意。他老子就说,再这么下去,你会比你母亲先进去!
“我先进去就我先进去,哪怕是进坟墓,我也要把母亲留在身边!”我看到朱洪生就冒火。
他们完全不能理解!和母亲失散这么多年,哪怕是死在一起,我也不会跟母亲分开的,虽然我心里很清楚,今天的母亲已不是十几年的母亲,她已经没有正常人的思维形态了,她彻底丢失了从前的记忆,但是有什么办法,明知是没有希望的事,我还是抱着最后的幻想,幻想奇迹出现,母亲能“醒”过来。如果她“醒”了,她就会记起一切,虽然会很痛苦,但至少会认我这个女儿,只要她认我,我愿意跟她一起承受痛苦,哪怕我已经承受了十几年!
然后,世上的事情哪是人可以完全想象得到的,母亲后来的确醒过来了,却让我彻底失去了她……
那撕心裂肺的一天发生在母亲回国后第九天,朱道枫一大早就说既然不送去精神病院,那就送到善平的医院去检查一下,看看医生怎么说。我还是犹豫,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犹豫……朱洪生很赞同儿子的想法,也说要送到常规医院去检查,再这样每天吃镇定药会吃出人命的。我只好答应了,答应得忐忑不安,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忐忑不安!
到了医院,善平早就安排好了精神科的知名专家给母亲看病。详细询问了母亲的病史和所接受过的治疗,就在那间并不大的接诊室,我、朱道枫和他老子朱洪生全副精力都在听医生说病况,完全忽略了一边精神恍惚的母亲,等我突然反应过来去看她时,她不见了!
“妈妈!”我尖叫起来,拔腿就往外跑。
朱道枫和他老子也追了出来。
我们楼上楼下地转,善平发动几个护士也帮我们找,最后在一间急救室门口发现了母亲,她死死盯着床上的那个被抢救者,脸上的表情惊惧万分,那个人显然抢救无效已经死亡了,白布都盖上了,床边是捶胸顿足失声痛哭的亲人。我把母亲拉走,她的眼睛还盯着那个死者,脸色煞白,瞬间的工夫就老了十岁不止,颤巍巍地被我和朱道枫搀扶着离开了医院。
她很安静,从医院回到巨石岛的家一直很安静,安静得让我害怕……
晚饭的时候,她仍然很安静,没有闹,坐在餐桌前怔怔地看着我们吃,目光在我们三人间扫来扫去,我惊讶地看着母亲,感觉她眼神跟往日有所不同,很透彻的样子,并不像失控时那样混浊,那样疯狂,似乎顿悟了什么,这眼神更让我害怕!
睡觉时,我见她情绪稳定,就没有给她服药,但仍然守在她床边,给她梳头修指甲。房间内只开了盏小灯,母亲的脸沉寂如画像。思绪好像飘在很远的地方没回来。
“幼幼……”她突然唤了声我的名字。
我一怔,没反应过来。
“幼幼。”母亲又唤我。
我全身发抖,以为听到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妈妈,你……是在叫我吗?”
“你是我的女儿吗?”她抬头,一脸茫然。
“妈妈!我是啊,我就是你的女儿幼幼啊,我长大了你不认得我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母亲看着我,抖抖地伸出手抚摸我的脸,“真……真的是你吗?”
“嗯,是的,妈妈!”我握住她的手不能抑制地哭。
“我真的不认得了,你怎么完全变了样?”
“妈妈!”我不顾一切地抱住母亲,失而复得般,感觉却似乎更痛苦,“不要问了,妈妈,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