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冷翠知道,真正的悲剧已经降临。
当那个女人打电话给母亲,邀请她参加生日Party时,冷翠就预感到这女人开始下手了,却没料到下手这么狠,冷翠还来不及给母亲提前做心理准备,巫婆转世的南希夫人就将全部的真相和盘托出。冷翠闭着眼睛都知道她一定会推卸自己的责任,会说她是如何对碧昂视如己出,耗费半生心血栽培她,而碧昂不听话,谈恋爱谈到疯人院,最后吸毒走上不归路……她一定会这么说的!而母亲听到这样的话无疑会崩溃,自责和心痛会让可怜的母亲一生都在悔恨中煎熬,她会恨自己当初把碧昂送出国,恨自己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恨自己没有陪伴着碧昂成长,这无边无际的恨,足以要了她的命。
冷翠是在Party的第二天下午发现母亲不见了的。事实上,头天晚上回来,母亲的qíng绪就不对,无论冷翠跟她说什么,她都像听不懂似的,jīng神恍惚。到了半夜,她直说不舒服,胸闷,喘不过气,在chuáng上翻来覆去到天亮。早上冷翠要送她去医院,她坚持不肯,只说买些药回来就可以了。冷翠问清药名,吃过午饭就去附近找药店。
“翠翠,”临出门时,母亲叫住她,“如果,如果当年我没有把你姐姐送出国该有多好……”
“妈,过去的事,你还提它gān什么。”冷翠最怕母亲提这些。
“可是这世上就是没有后悔药啊……”母亲长长地叹口气,目光中透着令人心碎的哀伤,“我真是不明白,好端端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不信碧昂会那样,我生的孩子不会是那样,翠翠,你是我的孩子,你就不是那样……”
“妈,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冷翠的心立即揪在了一起。
“没事,就是心里堵得慌。”母亲捂紧了胸口。
“那好,我马上去给你买药,一会就好。”冷翠穿上鞋子忙不迭地跑出了房间。在电梯门口正好遇到南希手下的两个人,冷翠jiāo代他们,“好好照看我母亲,她有什么需要你们只管照着做。”那两个人都很尊敬冷翠的母亲,欣然应允。可是冷翠一路上都在犯嘀咕,总觉得母亲哪里不对劲,难道南希夫人跟她说了什么?
一想到这,冷翠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仔细回想昨晚的Party,没发现异常啊,母亲表现得还很兴奋,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翠翠啊,你这孩子真是的,知道你姨妈就住在巴黎也不带我去见她,你姨妈说了,她几次要见你你都不肯,怎么回事呢?都是一家人,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再怎么你姐也是她带大的,我欠她的这份qíng这辈子都还不清啊……”
寒冷,刺骨的寒冷,从头漫到脚。
当时正在车上,冷翠望着毫不知qíng的母亲,竭力控制住心里的恐惧,用微弱的力量,徒劳地抵抗着末日的降临。她隐约预感到,灾难的脚步好似已无法阻挡,只是时间而已。
“妈,你要坚qiáng。”冷翠在心里这么跟母亲说。
黑色奔驰平稳地行驶在巴黎灯火辉煌的街头,是南希夫人专程派车来接她们的。这条街有很多的名胜,灯光将那些宏伟的建筑照得通明,圆顶教堂、凯旋门、宫殿、广场、皇家公园无不尽显着世间的繁华,只是太过璀璨的灯火让巴黎的天空都黯然失色,黑色天幕上居然看不到一颗星星。
让冷翠颇感意外的是,Party的地点不是上次去过的那个公寓,离巴黎市区很远,车子行驶了近两个小时才到,驶入一个望不到边的大花园。冷翠搀扶着母亲下车,足足两分钟愣在原地没动。这不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种满郁金香的花园中,灯光映she下的巨大的喷泉池喷出冲天的水柱,变幻着不同的造型,透过水雾望过去,一排古老的欧式建筑傲然耸立在天幕下,红砖墙,尖屋顶,大拱窗,冷翠脑子里立即冒出两个字:古堡!
电影里才有的。
画册上才有的。
传说中才有的。
此刻却真实地呈现在她们面前!
两个女仆装扮的侍者款款走过来,对着目瞪口呆的冷翠母女行屈膝礼,微笑着领着她们往前走。冷翠拽着母亲的手,明显地感觉她在颤抖,冷翠也在抖,却反过来安慰母亲:“妈,没事的,跟着我就行了。”
“翠翠,这是哪啊,你姨妈就住这儿?”母亲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来巴黎虽然也有两个来月,也经常在城里游览,但那都是名胜景观而已,再豪华壮观都跟自己无关。可眼前的不是景观啊,是她亲妹妹南希夫人的住处,这太不真实了,完全不真实!
步入大厅,宛如步入的是十八世纪某个宫廷殿堂。
冷翠已形容不出这铺天盖地的华丽和宏伟,她只能将自己置身度外,qiáng迫自己冷静清醒,因为她知道现在站在什么地方,一切都是假象而已,这华丽背后的黑暗随时都会将单纯的母亲推入无底的深渊。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其所能保护母亲,让她免受伤害,南希夫人走来跟母亲拥抱的时候,嘴角隐含的笑意就让冷翠不寒而栗。
身为女主人的南希夫人一袭黑色天鹅绒露肩晚礼服,鬈发高高绾起,发际别着一朵鲜艳的红色玫瑰,除此之外,她身上就再无别的配饰。好聪明的女人!她深知自己的本钱在哪,雪白的肌肤,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婀娜丰盈的体态,足以胜过世上一切珠宝。那朵玫瑰,简直就是为她而生!
冷翠盯着她头上的玫瑰,从心底被这女人的美丽折服,五十岁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六岁,简直惊为天人,活脱脱现实版的埃及艳后。只是这美丽无端地透着邪恶,尤其那眉眼,冷翠在母亲的相册里看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当时就感觉到了这一点。
“姐姐,我好想你,想了三十年啊!”南希夫人抱着她的姐姐哽咽,泪光闪闪,qíng真意切,真是感天动地啊。
冷翠一脸冷漠,瞅着她冷笑。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上流社会吧。宾客们各个华服丽影,见状都围了过来。南希夫人拉着已经哭得说不出话的姐姐给大家介绍,说的是法文,冷翠听不懂,但从众人的表qíng看,显然都被打动了,一个个过来跟她拥抱亲吻。
法国人就是这点不好,有事没事就搂搂抱抱,当南希夫人给大家介绍冷翠的身份时,那些男男女女又过来亲吻她,弄得冷翠很尴尬。而就在此刻,透过人群,冷翠意外发现了一双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边。
他坐在轮椅上,金发,有着一双深邃的蓝眼睛,体态略显臃肿,但jīng神很好,五官生得非常有轮廓,典型的欧洲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英俊得体的绅士。
他……他是谁?
为什么他会用这样的目光嘲讽众人?
冷翠揣测着他的身份,他也注意到了冷翠,事实上,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冷翠,一身白色曳地长裙,露出半个香肩,白色的轻纱挽在手臂间,头发没有做特别的打理,随意地披散在胸前,脸上略施脂粉,衬出一张清丽jīng致的面孔,画中才有的jīng灵轻盈地降落在众人眼前。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四目相对,一下找到了共鸣。
冷翠走过去主动跟他用英文打招呼:“您好,我叫冷翠,您是杜瓦叔叔吧?”
对方一怔,脸上露出诧异的表qíng,蓝眼睛目光闪烁。而他的微笑无疑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很温和地朝冷翠伸出手:“你真是个天使,跟碧昂一样。”
冷翠惊得一愣一愣,他会说中文!
“宝贝,欢迎你来到琴瑟堡。”杜瓦叔叔握住冷翠的手,轻轻在手背上吻了吻,抬头看着她说,“今晚你的光芒盖过了所有的人。”
他有一张温和的脸。
明明从未见过面,感觉却如此相熟。
“您的中文说得很好!”冷翠由衷地说。
杜瓦一直注视着她:“哦,当然,碧昂教的嘛。”
冷翠本能地僵住了身子,眼光瞬间黯淡下来。碧昂……
杜瓦的风度无懈可击,再次握住她的手,轻拍她的手背:“宝贝,你没事吧?别难过,碧昂从未离开我们,她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的心里。”
冷翠哽咽,点点头:“是,是,您说得没错。”
杜瓦笑着跟她说:“介不介意陪我到花园里走走?这里太闷。”
冷翠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继续扮演苦qíng戏的南希夫人,同意了这个绝好的建议,却又说:“这么动人的表演,您不要看吗?”
杜瓦哈哈大笑:“我都看了二十年了,宝贝。”
“深表同qíng。”冷翠点头,笑着绕到杜瓦的身后推轮椅。
众目睽睽下,两人旁若无人地走出了浮华到极致的大厅。法国人善用香水,冷翠从人群中穿过时,闻到了各种各样的香水,一阵头晕,什么香水,吸入肺腑的分明是腐朽的味道,还有虚伪。
“妈,我陪这位叔叔到花园里走走。”冷翠跟母亲打了声招呼。母亲的衣服是冷翠挑的,一身素色旗袍,很典雅的东方味道。但毫无疑问,她比不过自己的妹妹南希夫人,已经发福的身材,松弛的肌肤,鬓间的白发和眼角的细纹无不表明着,她和南希夫人来自两个世界。
而南希夫人挺着优雅的身姿,刹那间就显了原形,看着冷翠在她眼皮底下推着杜瓦去花园,yīn冷的目光锥子一样,直钉入冷翠的脊背。冷翠有意回过头,脸上微笑着,眼睛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有的只是隔阂和挑衅。这一刻她是痛快的,很痛快,却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母亲!
南希夫人就没有忽略,神qíng哀戚地拉着姐姐的手说:“姐,我们这么多年没见面了,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们去楼上吧,好好聊聊。”
如果冷翠听到这句话,断不会离开母亲半步。
但她没听到,推着杜瓦步入了花园中。
真的是没有星星呢。黑沉沉的天幕泼了墨般,一望无际。人世太过繁华,连星星都厌倦。但园中的花糙却很享受这样的夜晚,随风摇曳,倾吐芬芳。喷泉池的水雾小了些,冷翠这才看清,花园中央的园艺堪称jīng品,一个个圆的、方的立体造型摆在花糙丛中,修剪得没有一片赘叶。整个花园至少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衬出琴瑟堡宏伟的贵族风范,傲然独立,不可一世。
“好美的古堡。”冷翠发出赞叹。
她对这样的夜晚qíng有独钟,风声花香雨露,使人更贴近自然,她觉得整个身心都得到滋养,就像那些花糙树木一样。
“在法国,这样的古堡很多的,随处可见,”杜瓦环顾自己的家园,眼光飘忽,脸上看不出什么表qíng,“在我们这里很多古堡都对外出售,买古堡也容易,只要出得起价,我前两年就卖掉了两座古堡,唯独这座琴瑟堡一直保留着。”
“为什么?”
“因为碧昂。”
“碧昂?”
“是的,你知道吗,这座古堡是碧昂看中的,当年她还只有十五岁,有一次我带她到朋友家做客路过这,她一眼就看上了,非常喜欢。正好这古堡出售,我就买下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她,想给她以后陪嫁用的……”杜瓦深邃的目光穿越水雾,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她很喜欢这,跟我一样,她不喜欢巴黎闹市,一有时间就来这度假。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老了,很多东西都淡了,房子一栋栋地卖,反正死了也带不走,我也无儿无女。可是这座琴瑟堡我舍不得,感觉碧昂还住在这里,昨晚我都梦见了她,穿着红色的衣服,在后花园的林子里骑马,一切又跟昨天一样……”
“姐姐会骑马?”冷翠被吸引。
“是啊,是我教她骑的,她很聪明,一教就会。”杜瓦慡朗地笑了起来。他说得这么自然亲切,就如碧昂真的还住在这里一样,甚至一刻钟前还跟他说过话似的。冷翠怔怔地看着他,一阵痛楚,眼泪立刻如泉般涌出:“姐姐说过,您对她很好,很好……她是个善良的人,谁对她施舍了哪怕一点点的好,她都会铭记于心,只是命运不济,她付出全部的力气去与命运抗争,到头来还是难逃劫难。我不知道上帝造人的时候为什么要将人的心分成邪恶和善良,而且很多时候,总是邪恶凌驾于善良之上……姐姐现在深埋地下,但我不相信她真的已沉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能听到来自那个黑暗世界的叹息,那是她的恨,因为她被最亲的人踹进地狱,最亲的人!”
说到这,冷翠忽然不哭了,眼神散开,好像被自己的话吸进了一个冰凉yīn森的空dòng,眼泪和呼吸都在这一刹那冻结了。悲愤的表qíng令人心碎。
“你心里也有恨。”杜瓦看着她。
“是。”冷翠答。
杜瓦独特的蓝眼在夜幕下深浅莫测,“我也知道你心里恨着的是谁,看得出你很坚qiáng,这一点正是碧昂欠缺的,我欣赏你。”
冷翠眼光飘飘忽忽地看着他,一脸无助和恓惶:“我其实一点都不坚qiáng,虽然一直有颗战斗的心,可对手太qiáng大,即便我拿着明晃晃的刀,对方的暗器也随时可以将我致命,她像一头不可理喻的狮子完全不守决斗的规则,我想还击,都不知从何下手……”
“宝贝,你知道我的身份吗?”杜瓦脸上突然没了笑容。
冷翠此刻也异常勇敢:“知道,南希夫人的丈夫,名义上的。”
“你知道得还很多。”
“不敢。”冷翠笑。
“你当着我的面说我的夫人是狮子,你没有考虑过我的反应?”
“我当着您的面说她是狮子,已经是顾及了您的反应。”
“好厉害的嘴,我喜欢!”
“比起您的夫人,我差太远了。”
“我想你是不是对我有需要?”
“不明白。”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
杜瓦目光闪烁,嘴角向上一扬又露出了笑容,明明笑着,脸上的表qíng却异常冷酷,跟方才的温和可亲简直判若两人。冷翠到底年轻,瞅着他一阵发愣,这老头,怎么忽然换了表qíng?尽管坐在轮椅上,老谋深算的样子像极了《教父》中的马龙·白兰度,整张脸透着魔鬼样的邪气,“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虽然我已经是个半身不遂的糟老头子,但既然敢娶狮子做夫人,你说我会比狮子温顺吗?而你要跟狮子决斗,如果不依靠比狮子更qiáng大的家伙,你赢得了这场决斗吗?”
冷翠竭力保持镇定。一定要镇定。
“您是说要我投靠您?”她恍然挤出一丝笑容。
杜瓦笑:“有些事不必要讲那么明,心里知道就行了。”
“……条件。”
“聪明。”
“你只说要我怎么做吧。”
“做我的女人。”
“……”
2
宽畅舒适的办公室里,祝希尧一上午忙得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听不完的汇报,签不完的文件,会不完的客,办公室进进出出的人让他不厌其烦,借着机会,冲着秘书丽珍发了一顿无名火:“你是怎么当秘书的?这么多的事qíng一定要堆到一天处理吗?我是人不是签字机器,这么高的薪水养着你们,是我gān活,还是你们gān活?”
丽珍低着头,不敢做声。
Peter适时地敲门进来。祝希尧跟他对视一下,立即吩咐丽珍:“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今天我不再签任何文件,不再见任何人。”
“是。”丽珍躬身走出去,带上门。
“老板。”Peter坐到了祝希尧办公桌的对面。跟随老板多年,已经很有默契,一个眼神就可以知会对方的意思。
祝希尧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已经查到了,丁晖跟安娜小姐十年前就认识。”
“十年前?”祝希尧大惊。
“是的,十年前丁晖还在大学攻读法律,是安娜小姐供他读完大学的,在认识安娜小姐之前一直在餐厅打零工赚学费。”
“接着说。”
“丁晖毕业后,是安娜小姐通过朋友让他进律师楼的,并为他在佛罗伦萨和罗马各买了一层豪华公寓,此后他一直听命于安娜小姐的吩咐,随叫随到,在您离开意大利的这些年,他们一直……一直是半公开地同居……”Peter叙述得很吃力,时不时地察看老板的脸色。
祝希尧却不动声色:“很好,还有呢?”
“还有更重要的,丁晖和碧昂小姐是挚友,认识时间还在安娜小姐前面,至于怎么认识的目前还不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只是朋友,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而且在碧昂小姐进疯人院的三年里只有丁晖去看过她,也是他将碧昂小姐接出疯人院的,并在经济上时常资助……”
“等等,”祝希尧打断他,似乎没听明白,“你刚才说什么?疯人院?”
Peter一愣,“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说,快说!疯人院是怎么回事?”祝希尧的脸霎时变了色。
“这个……”
“说,怎么回事?!”他提高了嗓门。
“是这样,碧昂小姐曾在巴黎郊区的一家疯人院住过三年,至于怎么进去的我不是很清楚,这是在我跟随您之前发生的事qíng,我以为您知道的……”
他听不进去了,仿佛灵魂出了窍,脸因为极度的挣扎变了形。他的下巴可怕地抖起来,额上青筋突突地跳,铜铃一样的眼睛瞄准了Peter。一动不动。
“老板……”Peter被吓住。
太突然太严重了!她竟然进过疯人院,而他浑然不觉,一无所知。他多年来的恨,恨她突然嫁作他人妇,恨她失踪三年杳无音信,却原来是一个残忍的误解,他恨她的日日夜夜里她原来深陷疯人院,跟一群疯子为伴。他无法接受,不能接受,头脑轰一阵炸一阵,心里火一阵冷一阵,手脚不由得变得僵硬,身体已经接受了这个打击,可头脑本能地抗拒着,眼睛发直,脸煞白。
“老板,您没事吧?”Peter问。
他无力地摆摆手,“……没事,你接着说。”
Peter一时慌乱,他竟忘了刚才说到哪了。
“丁晖一直跟碧昂有来往?”祝希尧自己先问。
“是,而且可以肯定地说,安娜从碧昂小姐那里取得画后,是丁晖帮着联系买主,出价抬价都是他,具体签字才由安娜出面,我已经联系到有些买主,大部分都同意转让画,但价钱却都翻了好几番……”
“别管,买下来!”
“是。”
Peter打量着老板,觉得他的声音出奇地平稳,平稳得就像从蚕茧里凝神屏息抽出来的一根丝,一触即断……
他说:“给我订巴黎的机票,马上。”
“我已经给您订了,因为我们查到了冷翠小姐的下落,她此刻正在巴黎。”Peter的确是个好下属,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祝希尧眼光死而复生地闪了闪,“她果然在巴黎?”
Peter回答:“没错,她住在巴黎一家酒店,跟她母亲在一起。”
“她母亲?”
“是,两个月前刚从中国过来的。”
“她身无分文怎么有钱去巴黎?”
“应该是她威尼斯的一个朋友资助的,她从天使之翼搬出来后就住在威尼斯的朋友家里……”
“文弘毅!”祝希尧的眉心蹙到了一起。
“是,冷小姐住院的时候也是他照顾的。”
“住院?住什么院?”
“具体qíng况不清楚,好像是烧伤的,跟安娜小姐有关。”
“又是她!”他大吼一声,惊天动地的一拳,猛地砸在办公桌上,“哐当”一声,桌面玻璃炸响着碎开,玻璃屑四处飞溅……“别再让我见到她!冻结她账户的所有存款,收回她住的房产,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都是我的宽容忍让纵容了她,才有了今日的下场,我是咎由自取,自己受苦还连累到碧昂和冷翠,一个死了,一个流落他方,我才该死!我真的该死!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我该下地狱!”
“老板……”Peter连忙起身上前,因为祝希尧的右手被玻璃刺伤,鲜血淋漓,他冲着门外的秘书室喊,“来人,快来人!”
回到天使之翼,祝希尧吩咐仆人将安娜的所有东西都扔出了房间,包括安娜养的两只纯种猫都被赶出了花园,还有一只哈巴狗也被祝希尧踢下了楼。
他恨!从来没有这么恨过!
傍晚的时候刮起了大风,乌云堆积在天边,天空yīn沉得像要塌下来。到了晚上,他刚在chuáng上躺下,呼啦一声巨响,bào雨如期而至,倾盆的大雨噼噼啪啪在窗玻璃上炸响。他刚想抬头看看窗外,就被一道qiáng烈的闪电,刺得睁不开眼睛。这闪电炽烈无比,不及反应,便整个儿穿透了这间屋子,整栋房子都战栗起来,接着是一声天崩地裂的霹雳……
冷翠,冷翠,他唤着她的名字,qíng绪再度失控。他知道她最怕闪电,这样的夜里,她一定吓得大哭。这让他想起了罗马的那一夜,在纳佛那广场的酒店,那间看得见落日的房间,也是这样的狂风bào雨,他拥她在怀里,亲吻她,哄她,一切恍若隔世。现在离开他的怀抱,她在哪里躲藏呢?
闪电持续到半夜。
他昏昏沉沉疲惫不堪,似睡非睡,眼睛明明闭着,却看到了好多景象。他觉得他应该是睡了的,也许是太久了,黑暗让他变得焦灼不已,他挣扎着从黑暗中爬了起来……腿软软地,像踩在稀松的泥里,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而黑暗渐渐散去,他恍然看到了一线光明,立即变得兴奋起来,他看见了一条水流湍急的河,一个白衣女子在漩涡中挣扎,凄厉地唤着他的名字,Jan,Jan……
“碧昂!”他认出那女子,唤着她,一头栽进了河里……
“Jan,带我回家,我要回家……”碧昂哭泣着,绝望地朝他挥舞着臂膀。他不顾一切地朝河中挣扎着游去,“碧昂,你回来,我等了你十年,你回来!”
“我也等了你十年啊,Jan!”
“那你快回来,别在外面流làng了,回到我身边来,碧昂……”
“不,我知道我回不来了,Jan,我只求你将我带到普罗旺斯去,你答应了要带我去的,那里才是我的家!”
“好,好,我带你去,可是你不能离开我,好吗?”
碧昂哭泣着连连摆头:“Jan,我不行了,我没有办法继续留在你身边,会有人替我来爱你的……”
“碧昂,碧昂,你回来!……”
他霍地从chuáng上坐了起来,额上一片冷汗。他瞪着眼睛,迷惘地扫过整个房间,闪电还在继续,拉着窗帘,屋里的每一样东西仍然清晰可辨。
还是黑夜吗?这漫漫长夜何时才是个头?他虚脱般地下chuáng走向窗边,扯开窗帘,茫然拉开了格子窗,一边拉,一边就哗哗地淌下无法抑制的热泪。
“碧昂!碧昂!”他哽咽着,伸出头对着茫茫雨夜大喊,“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害,我也不相信会有谁能替代你对我的爱,就如冷翠,即便我爱她,她也不会爱我,没有办法,我解脱不了自己……十年前你离开我嫁给那个男人,我就进了地狱,碧昂,给我活下去的理由吧,失去了你,又失去了她,即便今夜让这闪电将我劈死,我也是解脱不了的……”
狂风卷着bào雨灌进房间,他半边身子一下就淋得透湿。他把脸仰起来向着远处的天空,伴随着宣泄,胸腔内巨大的悲伤牵起撕裂般的痛,让他以为他就要在这一刻死去。是的,他不后悔,也不痛惜十年光yīn只为了对qíng人的一个承诺,他不信来世也不信鬼神,可有时候想来,这爱在哪儿?所谓的爱,轰轰烈烈后终归于沉寂,爱与不爱,生命与死亡,从来就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当她说爱,你就觉得拥有整个世界,可是一旦转身后再回头,她不见了,就觉得这一切灰飞湮灭,恍若一场梦。他和她,终逃不了两地分离各奔东西,一想起来,心就“咔嚓嚓”地碎成两半……
清晨,他恍然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chuáng头、地毯上都是huáng澄澄的一片。而窗外,又是一片勃勃生机,仿佛昨夜的bào风雨只是一场梦境。不过花园里的薰衣糙被肆nüè得厉害,一片片倒在花田里,沟渠中还漫着水,水面漂着无数紫蓝色花蕾。
还没有盛开,就已经凋谢。
爱,是不是也如此呢?
Peter一早就来了,送老板去机场。上午十点的飞机飞巴黎。可是祝希尧执意要先去墓地,他说:“我要去那里跟她说说话,她昨夜来找过我。”
说得跟真的似的。Peter原本说要误航班的话都咽回去了,这么多年鞍前马后他深知老板的个xing,决定的事qíng是改变不了的。
墓地被bào雨冲刷得gāngān净净。绿糙如茵。
在这片高高的山冈上,长眠者应该欣慰,因为这是一个纯净的世界。朵朵白云漂浮在蓝天上,绿色山冈上流动着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投影。有时候投在糙地上,有时候投在树林里,有时候又投在灰色的墓碑上。那一定是天堂的使者,挥舞着云的手,来抚慰亡者的灵魂,安息吧,人赤luǒluǒ来去,来自黑暗归于尘土……
碧昂的墓很不起眼。祝希尧这是第一次来,即便很多个夜晚站在窗口遥望着墓地,他也不想亲自来面对,心里已经接受了她的离去,感qíng上却无法承受。十年之约,最后却相见于墓地!
可是怎么回事,碧昂的墓前躺了一个人。隔着十米的距离看过去,应该是个女人,背靠着墓碑,耷拉着脑袋蜷缩在地上,浑身湿透,睡在那里一动不动。温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一只小鸟栖在她的肩头叽叽喳喳唱歌,好似在唤醒她,场景甚为凄凉。
祝希尧不敢靠前。Peter也吓住了。
“那是谁?怎么睡地上呢?”祝希尧张望着问。
“我……我去看看。”Peter自告奋勇地朝前走。这种时候他不去,难道还要老板去不成?他走到女人身边,俯身拍拍她的肩膀:“喂,女士,你怎么样?”
没动静。
“喂,醒醒!”他又拉了拉她的胳膊。
还是没动静。
他回头和祝希尧对视,qíng况不妙!
他壮着胆子拨开女人脸上的头发,年纪很大,起码也有五十多岁,脸色惨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他屏住呼吸将手伸到女人的鼻子下面,又探了探她脖颈的动脉,当下惊得倒退几步,折身就往祝希尧这边跑:“快,快报警,她……她死了!”
3
文弘毅问紫凝:“你真的要去罗马?”
紫凝答:“是。”
“你了解唐临风吗?”
“不了解。”
“那你还去?”
“不去怎么了解?”
文弘毅直摇头:“坦白说,我跟他是多年的好友,相jiāo至深,按理我不该说他的坏话,但他混迹qíng场多年是事实,而你太单纯,我怕你会吃亏。”
紫凝笑,“你把问题看严重了,我只是去散散心,不是去嫁人的。”
“冷翠回来了怎么办?她一定怪我没有好好照顾你,才让你出走的。”
紫凝看着他:“你还是很在意她的感觉,我也劝你解脱自己吧,冷翠比你想象中的还固执……”
文弘毅把头埋在双手中,不吭声。
紫凝又说:“听说她来意大利喜欢上一个男人,但是不是爱呢,她自己都不确定,可惜这个男人又死了,你说她还会接受爱qíng吗?”
“不会。”文弘毅老实地回答。
“那你……”
“但我还是会在那座桥上等她,我有感觉,我一定可以等到她。”
“唉,”紫凝叹口气,“我们两个,好似同病相怜。但我不会像你那样固执地去等,等不到的,我知道。既然等不到,就只能去继续另外的旅程了,或许不会甘心,但总比等到枯萎要qiáng,女人是等不起的,不比男人。”
“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但我还是希望你快乐,不管跟谁在一起。”
“你放心,我会快乐的。”
“你是个好女孩,紫凝!”
“谢谢!”
两人说完这些话,登机时间已经到了。文弘毅送紫凝到登机口。紫凝从他手机接过机票,头也不回地拖着行李走了进去。她不敢回头。
文弘毅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好一阵发愣。也只有在紫凝的面前,他才会现出本相,衰弱憔悴,毫无生存的乐趣……自那天在叹息桥上表明心迹后,紫凝像变了一个人,自尊心受到沉重打击,这些天就一直没怎么跟他说话。他又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面对她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生活在一栋楼里,感觉非常局促。偏偏唐临风这家伙不识趣,三天两头地来串门,罗马的生意都不管了,一来就找紫凝说话,逗她乐。紫凝的脸上,终于见到了久违的笑容。结果没几天,紫凝竟然要一个人去罗马,说是散心,其实是为了避开他,唐临风无疑钻了空子。天知道这家伙跟紫凝说了什么。
文弘毅送走紫凝,准备回公司上班。大步走出机场,迎面一个金发美女冲他笑,他也笑笑,不作停留。他是吸引人的,白T恤配上牛仔裤,衬出他年轻健康的体魄,加上独有的东方人面孔,儒雅俊朗,自然赢得女郎们的青睐。这些只是风景而已,他已经习惯了过目就忘。他心中的风景,远着呢……刚出机场手机响了,他拿着电话才“喂”了声,脸色霎时灰白,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他转身就往机场跑,直飞佛罗伦萨。
到了警察局,跟祝希尧碰个正着,他惊得目瞪口呆,“你……你还活着?”
祝希尧冲他笑了笑:“是,还活着。”
“你怎么在这呢?”文弘毅问他。
“有点事,来录口供。”
“录口供?”
祝希尧还没回答,一个大胖子警官走了过来,跟他说,“死者的初步检验报告已经出来了,年龄在五十岁左右,身份不详,死亡时间为凌晨两点左右,死于心肌梗死,据我们的推断,昨夜下雨,气温低,死者可能在墓前qíng绪失控诱发心肌梗死,没有及时抢救从而导致死亡……”说着转过脸看着文弘毅,问,“请问阁下是文弘毅先生吗?”
“嗯,我就是。”
“我们在死者口袋里发现了一个电话簿,里面记载有你的号码,所以才联络到你,请跟我来吧。”说着转身往里走,文弘毅忐忑地跟着警官走进去,不到十分钟就出来,整张脸由灰白变惨白。
祝希尧和Peter正准备离开,见他这样子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文弘毅直直地看着他:“那个老太太死在碧昂的墓前?”
祝希尧点头:“对,一早发现的,所以来录口供。”
“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知道。”
文弘毅突然涌出泪光,浑身战栗,扶住旁边一张桌子似乎站都站不稳了,他望着祝希尧连连摆头,哽咽着:“怎么办,冷翠怎么办?”
“冷翠?”祝希尧一把上前拽住他,“冷翠怎么了?啊,她怎么了?我正准备去巴黎找她的……”
“那个老太太就是她……母亲。”文弘毅吃力地说。
祝希尧张大嘴巴,“母亲?冷翠的?”
文弘毅痛苦地点头。
“那她也应该是碧昂小姐的母亲。”Petercha了句。
“你给我闭嘴!”祝希尧狠狠瞪他一眼,吼道,“你还愣在这gān什么,赶紧去处理后事,快去,马上!”
Peter转身就跑出去了。
4
一天前。巴黎。
冷翠买药回来,发现母亲不见了,问南希那两个手下,得到的回答是,“老太太要我们送她去琴瑟堡……”
“谁让你们送她去那的!”冷翠咆哮如雷。
“小姐,是您jiāo代我们,老太太有任何需要都要我们照着做的。”那两个白痴还振振有词。冷翠气得快晕厥。她懒得理会他们,打个车直奔琴瑟堡。一路上她都在哭。天已经黑了,透过车窗,田野沉睡在星光点点的夜幕下,一两声穿肠透肺的野鸣,正像她心中的悲哀,格外揪心。她已经与世无争,已经忍让退缩,可灾难仍接踵而来,毫无怜惜地漫上来,浸到了她的脖颈,她觉得她就要被灭顶了。
“夫人不在。”琴瑟堡的仆人这么跟她说。
她站在隐秘在黑暗中的客厅里,已经是半夜,古堡内一片沉寂,大灯都熄了,只有墙上的壁灯微微地亮了两盏。自走进大门,她就被扑面而来的黑色镇住了,不是那种惶惶然yīn沉沉的黑,是那种星光璀璨又宁静安谧的黑,如同童年摇篮里的一首歌一个梦,黑得让你坠入梦境浮想联翩。难怪碧昂会看上这里。
冷翠纤细的身影长长地拖到了墙上。一幅欧洲贵妇的肖像画正对着她,雍容华贵,头发高高绾起,袒露着大半个胸脯,倾倒众生。看着这个妇人,她没有可能不想到南希夫人,那个女人的脸像剑一样刺痛了她,不可遏制的疯狂和绝望让她一下就失控,提高嗓门尖叫着:“我要见她!我要见她!把她叫出来,我必须马上见到她!……”
仆人立即去叫来了管家。是个满头金发的老男人,显然刚刚从chuáng上起来,尽管穿着笔挺的西装,衬衣的领口还没来得及扣上,他认出了冷翠,非常有礼貌地用英文说:“对不起,小姐,夫人的确不在,这么晚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我母亲下午来过,南希怎么会不在呢?”
“哦,您母亲下午是来过,我家夫人跟她聊了会,正好夫人要出门,就把您母亲带走了,至于去哪里了我们下人是没有理由知道的,很抱歉!”
“骗人!巴黎的公寓没有她,这里也没有她,你们都在护着她,叫她出来,今天她不出来你们谁也别想安静地睡觉!”
“小姐,请不要让我把保镖叫来。”管家板起了脸。
“我不管,我就要见秦菲,这个巫婆,你给我出来,为什么躲着不见我,你不是人,没人xing,bī死女儿,连自己的亲姐姐都不放过……”冷翠此刻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像一只困shòu喷she着野xing,很快从客厅的各个角落涌出好些人,将她团团围住,而她毫无畏惧,此时此刻所有的人都成了她的仇人,她只是本能地发作着,凭着发自心底的疯狂。
“你们尽管都过来好了,即便我死了都不会放过那个女人,你们都是她的帮凶,魔鬼,这整个就是座魔鬼的城堡,我不怕你们!……”她跺着脚歇斯底里地嚷着,把自己整个儿点着了,胸脯一起一伏大喘着粗气,“巫婆,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两个猛汉冲过来就势拽抓了她的胳膊,她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拖出了好远,她又踢又打眼看就要被拖出门外,“放开她。”黑暗中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话音刚落,两个猛汉马上松手,冷翠跌倒在地上。
她抬头,视线很模糊,但还是一眼就认出坐在轮椅上的杜瓦,穿着睡袍都还是很绅士的样子,冷冷地扫视着客厅:“怎么回事?”
管家连忙过去,叽里咕噜地用法文跟他说了一通。他这才把目光投向跌坐在地上的冷翠,眼睛立即火焰般地点亮了,他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仆人把他推到了冷翠的身边,他俯身朝她伸出手,“宝贝,出什么事了?这么晚,你是怎么过来的?”
冷翠遇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杜瓦的手大哭:“我妈妈不见了,南希夫人跟我妈妈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妈妈就不见了,我找不到她,我找遍全城都找不到她……”
“巴黎这么大,你怎么会找得到呢?快起来,宝贝!”杜瓦拉她的胳膊,旁边的仆人连忙把她扶到了沙发上,他冲她很温和地笑,“南希的确不在这,下午她就去东京了,你肯定见不到她。至于你妈妈,她跟南希一起走的,南希不会把她怎么样,别担心,明天我就会派人帮你去找,上帝保佑,她不会有事的。”
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
冷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极度的焦虑和悲伤,让她脸色萎huáng,灯影下单薄得像个纸人,缩在沙发里瑟瑟地抖。幸亏窗户是关着的,否则一阵风chuī进来,真会把她chuī走。杜瓦半边脸都罩在yīn影里,眼睛发亮,长久地凝视着她:“真没想到,我会这么快见到你,其实我一直有预感你还会来这里,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已,宝贝,你该相信,是上帝带你到这来的,这几天我一直留在这里,本来是要回普罗旺斯的,我知道,是上帝留我在这等你的……”
冷翠这时已经清醒,仆人都被支走了,偌大的城堡仿佛就剩下她和这个老人。不,不,他的样子一点也不显老,人是坐在轮椅里,气势仍然很bī人,尤其他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只古董壁钟,走得格外清晰有力,静极了的室内,钟摆的滴答声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带着不安向她压来……她必须走,一刻也不能停留。
但是她走不了,这么晚,郊区怎么可能搭得到车?
杜瓦看着她孩子般无助的表qíng,脸上浮现出异样的温qíng,手一挥,黑暗中不知道哪里又冒出个仆人,他叽里咕噜用法文跟仆人说话,大意是马上准备一间客房,仆人给他行了屈膝礼上楼去了,他这才跟她说:“你的样子看上去很疲惫,到楼上睡个好觉吧,明天我帮你去找母亲,放心,宝贝,在巴黎找个人对我来说不是问题。”
冷翠的确是很疲惫了,躺在被窝里浑身瘫软。在完全陌生的房间,她拼命抱着一只枕头,并用枕头死死地堵住自己的嘴,巴不得立刻就像闷死一个婴儿那样杀了自己。她太大意,竟让毫不知qíng的母亲遭受无妄之灾!她知道自己整个儿就是一个伤心绝望的舞台,只要她活着,种种悲剧,生离死别的悲剧就会不断地上演,爸爸死了,姐姐死了,Jan死了,母亲现在又不见了,而自己,不断心碎,痛极累极,还得挣扎着继续活下去。
谢天谢地,早上她还能醒过来。
起chuáng,早有仆人等候在门口,见着她就朝她行个屈膝礼。一连串叽里咕噜的法文,她听不懂,看她的手势,大概是要带她下楼。
仿佛走在一个神秘恢弘的宫殿,到处都是色彩鲜艳的华丽地毯。踏在上面没有一点声音,软软的,如漫步在云端。古堡里的走道和楼梯非常多,绕来绕去,晚上看不清绕了几圈,白天还是搞不清方向,只看到墙上随处都挂着油画,不像是赝品,应该都是真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她走路有点摇摇晃晃,一天一夜没吃东西,铁人都扛不住。仆人将她领到一楼餐厅的时候,她就已经两眼昏花了。杜瓦坐在餐厅的主人位置,微笑着跟她打招呼,她嘴里应着,眼睛就盯着桌上的食物。
法国人习惯在七八点钟吃早餐,一般喝咖啡或红茶,吃涂huáng油的面包片或月牙形小面包。冷翠没要咖啡或红茶,要了牛奶,不到十分钟,扫dàng了六块面包片和三块糕点,意犹未尽,最后又塞了两个甜饼。
杜瓦自己吃得很少,一直微笑着看她吃。
待她吃得差不多了,他才跟她说正事:“翠翠,昨晚我连夜派人去巴黎,今天早上得到消息,你母亲已经出境,目的地是意大利,刚打电话证实,是南希送她上飞机的,南希正好要去东京,走前就给你母亲买了去意大利的机票,她说是你母亲要去的。”
冷翠嘴里包着甜饼还没咽下去,差点噎死:“什么,意大利?”
杜瓦点头:“是的,昨晚八点出的境,有记录查的。”
冷翠差点跳起来,喜极而泣,好不容易咽下喉咙里的甜饼,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她连声跟杜瓦道谢,噌的一下起身就要往外跑。“机票我已经给你订好了,我会派人送你去机场的。”杜瓦不慌不忙地在后面说。
她转过身来……
决非故意,这刺激着她的神经,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包围着她,针一般扎进她的毛孔,她不由得条件反she打了个寒战,惶惶然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如何反应。
“你应该跟我说‘麦森’。”杜瓦提醒她。
“麦森”是法语“谢谢”的谐音。
“去吧,去找你母亲,但我相信你一定还会再来的,我跟你的命运必会连在一起,宝贝,我在普罗旺斯的卡依隆庄园等你,那里有你梦想中的东西……”
“我梦想中的东西?”
“是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在那里找到。”
“我要真相呢?”
“真相?什么真相?”
“我姐姐有一本罗马日记,日记里有两年的内容被撕掉,那两年里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一定要知道。”
“好,没有问题,我可以给你答案,但前提是你来普罗旺斯。”
“……普罗旺斯?”
“是的,我在那里等你。”
“可……可以。”
“要回答gān脆些,可能你对我还不了解,我答应别人的事qíng一定会做到,别人答应我的事qíng也必须做到,否则……”杜瓦炯炯的目光直视着她,“违背诺言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想你的姐姐碧昂,就是个例子。”
“我姐姐?她违背了什么诺言?”
“这个,以后你会知道的。”杜瓦并不愿深谈。
冷翠看着他,心慌意乱,手心里也冒出汗,目光幽幽地在空中飘散中,她在想她来巴黎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寻找姐姐日记中遗失的两年吗?既然有人可以帮她达成所愿,那么她还犹豫什么?因为他是个老头?没什么不可以的,人只要狠下心来,有什么不可以做到的。她咬紧了嘴唇,咽下心里泛上的苦涩和绝望,终于还是点点头,“好,我答应你,我会遵守诺言。”
“那就这么说定了,宝贝!”
杜瓦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餐厅。
冷翠站着没动,仰着脸闭上眼睛,qiáng迫自己不去想如果她食言会怎样,她也来不及细想,收拾心qíng匆忙赶赴机场。上飞机前,她给文弘毅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母亲已经回了意大利,要他随时留守在那边,一发现母亲就马上告诉她。文弘毅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冷翠懒得跟他细说就挂了电话。
飞机上的每一刻都如坐针毡。
冷翠两只手攥紧了又松开,手心一直冒着汗,没来由的窒息。三个小时的飞行比三年还漫长。下飞机时,她差一点就从升降梯上跌下来,幸亏身后一男士拽住了她。“麦森”,她胡乱说了句,连头都没回就朝出口飞奔,人流汹涌中,她谁都看不清。
“冷翠。”仿佛是梦中的呼唤,突然在她脑后响起。
她一愣神,迟钝的大脑用了几秒钟来反应这个恍若前世的声音。她又一次转过身,人来人往中,隔着几米的距离,她骇然地瞪着那个唤她的人……
“冷翠,是我。”他朝她走来,一步步,像踏在她的心上。
不可能的!是幻觉吧?什么都没有,不会有,一定是太紧张了。她镇定着自己,巫婆似的叨念着这不可能,不可能,一遍又一遍,直到喉头渐渐松弛,重新能顺畅地呼吸,“Jan?……”
“是我,冷翠。”他已经站到她的面前。
她想逃,却挪不动步子,觉得自己又像从前那样灵魂出了窍,偷眼瞅瞅四周,竟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又犯病了?梦游?大白天像见了鬼,头脑一片空dòng,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她身边走过,耳边嘈嘈杂杂,没一样能让她感觉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