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胜美从上班开始便很困,很累,很心烦气躁。可她唯有强打精神应付。需要强打精神的不仅是她的笑脸,还有她的皮肤,一夜几乎未睡,最后爸爸让出床头,妈妈考虑到她必须上班挣工资,让她与雷雷一起勉强睡了两个多小时。她的皮肤连粉底液都排斥了,自然无法让散粉服帖地附着,脸色在阳光下异常灰败。
已不知喝了几杯茶,几杯咖啡,樊胜美再一次进入茶水间泡速溶咖啡的时候,一个同事悄悄过来,赔着笑脸道:“小樊,请帮个忙,这个月我迟到好几次,打卡有记录,你请千万手下留情。我这房奴一身的债,扣掉那些就喝西北风啦。”
樊胜美忙也赔笑,“考核还没到我这儿,我给你查查有几次,等会儿发短信给你。可这些记录都是死的啊,除非修改程序,要不然没法改的。”
“不是改……我的意思是,你统计迟到数字的时候出个错儿,当作没看到我那几次迟到。嘿嘿,拜托,拜托。”
“这个真不是我说改就能改的,这个统计有几个人经手,我改了也会被其他人查出来。真不好意思,对不住,对不起。”
同事悻悻而去,显然不满意樊胜美的回复,估计有一条小小梁子就这么结下了。但樊胜美无可奈何,这种作弊的事若是被发现,她的工作就丢了。她手头除了工作,还有什么呢?而今唯有工作是她的命根子。
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回去工作。或许是今天加的量特别多,咖啡入口异常苦涩。
没等樊胜美喝下第二口,一个陌生手机号码呼叫。樊胜美而今有些风声鹤唳,看见陌生号码就怀疑那一头连的是她讨债鬼哥哥,因此不接。但那号码不屈不挠地再次接入。樊胜美无奈地走去卫生间接起电话。那一头,却是一个陌生男子厉声道:“你妈跟你说话,怎么搞的。”
樊胜美莫名其妙,以为有人打错电话,可很快她妈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阿美,我们被大楼保安关在外面了……”
“啊,不是跟你们说了别走出大楼吗,大楼有门禁。”
“不行啊,雷雷要出来玩,管也管不住,不让玩就哭。可等我们旋回来,保安就不让我们进了,说我们没带什么卡。怎么求都不行,我们都还没吃中饭呢。幸好有个好心人借手机给我们打你电话,怎么办呢,你快想想办法,雷雷饿得哇哇叫。”
“你没带钱下楼吗?”
“带了,五块钱。”
“你把手机还给人家,谢谢人家。我打保安室电话,跟他们说说。”
樊胜美直着眼睛发了会儿呆,才筋疲力尽地调出保安室的电话。一听声音是熟悉的小郑,忙赔笑道:“小郑啊,我妈刚才来电,说是给关在外面了,对,就是两老夫妻带着一个小孩子。”
“哎呀,他们说是你家人的时候我还不信呢,怎么住得下。樊小姐啊,这个我真没办法,你是懂得规矩的,要是被其他住户看见我私自放人进门,老板要炒我鱿鱼了。”
樊胜美觉得这对话听着好熟悉,“小郑,通融通融,帮忙,就一次,我下班立刻补签。”
“下班补签那就要我命了,等你下班我就换班了啊,下一班的人非告领导不可。你怎么不留张卡给你爸妈呢。”
樊胜美依旧赔笑,笑得越来越柔软:“小郑啊,朋友帮帮忙吧,你让我爸代我签个字,放他们进门吧。就算你帮帮朋友,一次,就一次,他们大冷天的在外面冻着,都还没吃饭呢。”
小郑笑道:“朋友就免了,高攀不上,你樊小姐也从来没拿我们当朋友。你们2201和2203两个邻居虽然也没拿我们当朋友,可好歹还送我们一些圣诞礼物,拿我们当人。我可不能帮你冒这个风险,我们全家还等着我的工资呢。”
樊胜美气得脸色青白,关键时刻,住户还是租户,区别就来了。平时客气,那都是假的。但樊胜美还得好声好气地道:“那就最后一个请求,让我妈接个电话,我跟他们说一下,不让麻烦你。”
樊胜美的妈妈再接起电话,樊胜美道:“妈,你们再等一个多点小时,唉,我请半天假吧。”
“哎哟,别请假,扣钱。千万别,好好工作,好好挣钱,别让你们老板难看你,上班时间不打你电话了。”
电话被樊母挂断,樊胜美好一阵子没法回过神来。悠悠还魂,才想到小郑拒绝她的段子就跟刚才她拒绝同事一个样。生活真叫荒诞。
曲筱绡趁中饭时间赶去医院验证微博逼捐成就,不料遇见赵医生也在小孩的病床边。“赚了!”曲筱绡心说,眼睛顿时忘了清点床尾堆积的羽绒服羽绒被,晶光灿烂地只顾围着正查看伤腿的赵医生打转。直到小孩子看见她,大声叫她阿姨,才把她从花痴九重境界拉回黑暗世界。
赵医生抬头看曲筱绡一眼,但只是笑一笑,又低下头去操作。曲筱绡魂飞魄散了几秒,装作低头查看羽绒服。但她从一堆羽绒中拎出一条暗绿色的羽绒裙,怒了,看一眼下面的吊牌,就知道是谁家的,立马拨号过去。
“喂,拿条裙子来干什么?我写明了是男孩子。”
曲筱绡的朋友笑道:“我家老娘说的,给你穿,别学这年头女孩子叉两条黑腿,都像忘了穿裤子出门。哈哈,开玩笑。我拿裤子时候看到裙子,想到小孩子腿还没好结实,还是套裙子更利索,上下一扎,鞋子都不用穿。反正他们不爱用就给那孩子妈穿呗。我还给了点儿钱,你说吧,怎么请客。”
“好说,晚上,地点你定,挂微博上号一声儿。想不到你还蛮细心,你未来某人有福了。”
孩子妈一直笑着看曲筱绡,等曲筱绡说完电话,就笑着道:“你们朋友都真好,可都水也不肯喝一口就走,我真是谢谢你们啦。”
“谢什么,用雷锋叔叔的话说,这是俺应该做的。”
赵医生听着不伦不类的话,扑哧一声笑了,“你,快,哪来哪去,我要专心工作。”
曲筱绡眉毛跳了两下,赶紧扑过去亲了一下小男孩,但,她是勇猛的,也扑过去亲一下赵医生的脸,才施施然而走。什么?他说绝交就绝交?两个人的事,当然不可以一个人说了算。她没表态,赵医生说了就不算!
赵医生愣了,回头看看同样吃惊的护士,闭嘴不语。
樊胜美一下班就跑着去公交车站,下了车就跑着去地铁,紧赶慢赶地赶回家,看到的是父母冻得嘴唇青紫地坐在背风处,围巾什么的都裹在雷雷身上,雷雷倒是欢快地跑来跑去,没事人一般。走近了,看清楚妈妈眼里噙着的泪,樊胜美心酸不已。她领着爸妈进去大楼,看到换班了的保安的眼色,就知道他们早传开了。还能是怎么回事呢,无非是欺她是个租户。樊胜美咬牙切齿,却也没有办法,找物业投诉,人家才不理租户呢,巴不得租户全部搬空,省得增加他们管理的难度。人穷被人欺,樊胜美从来都知道。
在电梯里,樊胜美策略地问:“雷雷中午吃什么?”
“生煎包子。”雷雷大声说,显然挺满意。
樊胜美一张脸黑下来,“爸妈都没吃?都给他吃了?”
“我们年纪大的人,饿一顿就饿一顿啦,这不就可以吃大饼了吗?”
樊胜美看着又冷又饿又疲惫的父母,心里开始动摇。她心肠是不是太硬了,她是不是该拿着信用卡去透支。
进入2202,樊母开始忙碌地分大饼。第一个大饼给樊父,家长;第二个给樊胜美,樊母说工作一天辛苦了,赶紧吃。樊母自己不急着吃,先开始烧水。樊胜美放下包,洗手卸妆出来,见爸爸又坐到门外,先不急着吃大饼,而是赶紧过烟瘾。她妈妈则是坐在水壶边,脑袋一歪一歪地打瞌睡。雷雷在走廊里跟爷爷说话。樊胜美心中苦不堪言,站在妈妈面前,盯着妈妈发呆。
水开了,水壶嘴发出尖锐的叫声,樊母猛一下惊醒,一个踉跄起身去拎水壶。樊胜美连忙伸手抢先了。
“妈,给我五十,我去买点儿吃的,你们一天没吃,又冻了一天,不能光吃大饼。”
“不给,吃大饼!反正雷雷中午吃肉了。后面日子不过了啊,你下个月才发工资呢。你想吃好的,中午在食堂里吃。”
“后面日子再说,人要吃饱。给我钱吧,起码去买几只鸡蛋来也好。”
樊母就着开水咬一口大饼,想了会儿,才给樊胜美十五块钱,“去买两斤鸡蛋,再加一包酱油,问小姑娘借锅煮两斤白煮蛋,够我们吃几天。路上看到大饼馒头,再买几个。今天用了二十块,要省省了。”但想了想,又抽出十块钱给樊胜美,“给雷雷买牛奶,那种一袋一袋的牛奶。”
樊胜美放下大饼,她没吃,不仅是没胃口,她的喉咙干疼,想哭。她背上包,默默出去了。透支,她决定透支。不仅买吃的,还给爸妈找个旅店,要不然,不出三天他们就得被折腾死。
但樊母忽然想到一件事,大声叫住女儿,“阿美,我替你问了,你隔壁……昨晚那个开车的姑娘,答应借钱给你,还说要多少给多少。你问她借点儿吧,下个月发工资立刻还她。”
曲筱绡?妈妈问曲筱绡借钱?曲筱绡又是什么意思?樊胜美没挪动一步,站着呆呆地想了会儿,喉咙不疼了,但她又硬下心肠。好吧,就去超市花这二十五块钱。
正好邱莹莹下班回来走出电梯,见到樊胜美才招呼一声,就被樊胜美推回电梯,两个人一起往上升。邱莹莹莫名其妙,问道:“樊姐,怎么了?要我做什么吗?”
樊胜美不语,直到最后一个人出去,她婉转趴到邱莹莹肩上,“让樊姐哭会儿,别问。”
邱莹莹莫名其妙,站得笔挺地支撑着樊胜美,让她轻轻啜泣。邱莹莹果然不敢开口问一句。
电梯一会儿停,一会儿开门地到了一楼,樊胜美就站直了,擦干眼泪跟邱莹莹一起走出大厅,不愿让保安看笑话。邱莹莹听得樊胜美去超市,她担心樊胜美的状态,就跟着一起去了。
安迪本想晚点儿回家的,可逛了一圈书店,买到几本中意的书,她就想立刻回家看书了。她想这个钟点,2202应该已经太平,她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走出电梯,果然没听到什么声音,只是当头看到樊父又是靠墙坐在门口。她就客气地打声招呼,但奇怪,樊父耷拉着头不理她。她忽然发现,有半只大饼掉在地上。安迪心里一惊,赶紧敲2202的门,“有人吗?樊胜美在吗?”
里面没人应答,安迪赶紧窜进门看,只见小孩子安静睡在床上,而旁边樊母则是趴在床头呼呼酣睡。安迪心里稍微放心,怀疑樊父也是昨晚没休息好,边吃边睡着了。她拍拍樊父的肩膀,试图唤醒他,让他进去屋里睡,可推了好几次,樊父还不醒,安迪慌了,连忙抬起樊父下巴,只见他牙关紧咬,脸色不对。
安迪一看不对,试图给樊父做人工呼吸,可怎么都撬不开樊父的嘴,情急之下,赶紧按了电梯,等在电梯门口。电梯打开,里面果然有男人,她撑开电梯急问一句:“请问急救打电话叫救护车快,还是自己送过去快?这儿有人急病。”
里面的人一愣,“可能还是自己送过去快。”
“请帮我一个忙,把人抬上车。万分感谢。”
那男人看安迪样子不像是坏人,感觉不像是诈骗,就冲出电梯,帮安迪将樊父一起扛入电梯,又是送上车子。安迪一问,原来离最近的医院就是赵医生所在的那家,正好她熟悉路,连忙飞一样地冲出去了。
樊胜美与邱莹莹两个拎着购物袋从超市回来,只看到熟睡的樊母和雷雷,却不见了樊父。樊胜美心里虽然嘀咕,可也没当回事,她怀疑爸爸可能问妈妈要了点儿钱,出去买烟了,也就买烟买酒这两件事,她爸是亲力亲为的。她放下手头的东西,怕妈妈着凉,轻轻推醒妈妈。
“爸买烟去了?不会让我一起带回来嘛。妈你躺床上睡,我去下面等爸回来。要不然又得不让进了。”
“你爸……”樊母艰难地转了转眼珠子,“没说去买烟啊。”她摸出藏在里面口袋的皮夹子,将钞票数了一遍,没几张钱,她张张熟悉,没错,一张不少。
樊胜美翻一个白眼,走到楼梯间对着楼梯大喊几声,可惜没人应答。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一个老头子也出不了什么事,又不是雷雷。她走回来,想把椅子搬回室内,低头,发现椅子下面的半只大饼。
“妈,爸爸出事了,你快来看。”
樊母迷糊着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出来,邱莹莹也走出来看,两人都看到地上的半只大饼。樊母这时全醒了,“老头子,老头子。你爸从不舍得扔掉吃的,你爸出事了,你爸出事了,你快去找。哎呀,我不该睡着,我不该睡着……”
樊胜美急得团团转,偏偏手机响起,她一看是安迪的,恨不得掐掉,顺手交给邱莹莹,“你帮我接,我去楼下问保安。”
邱莹莹接起,便大叫:“樊姐,樊姐,别走,你爸中风让安迪送去急救了。快,我们去医院。”
“哎哟,快去医院。”樊母急着奔向电梯。樊胜美也是奔向电梯。但樊母很快想到一件事,“雷雷,雷雷怎么办。”
“我管着。”邱莹莹唯有留下。
走进电梯,樊母摸出钱包,还给樊胜美。什么都不用说,樊胜美也知道妈妈的意思,谁都知道进了医院不脱层皮出不来,钱包里的这点钱完全不够用。樊胜美则是漠然,她想到,即使把唯一一张信用卡透支了,透支到底,估计都付不清爸爸中风的医药费。又要借钱了,这回要借大钱。问谁借呢?
摸出一张一百元,母女俩打车到医院,找回几张零钱。此时樊母顾不得心疼钱了,与女儿一起直奔急诊而去。
樊胜美见到安迪,冲过去抓住安迪手臂,急问:“怎么回事,我爸要不要紧。”
安迪浑身不自在,但此时又不便收回手臂,只得浑身有点僵硬地侧着身,道:“刚刚医生告诉我,命捡回来了。但问题很严重,具体还要做一系列的检查。具体医学方面的名词我有点跟不上,中文与英文的对照不起来,对不起,等下医生出来你再问问清楚。还有我回家时候可能已经晚了,要早点儿……”
“谢谢你,要不是你,等我回家我爸就麻烦大了。谢谢,谢谢。”
安迪于是将经过说了一遍,樊胜美与她妈听着一直哭。安迪介绍完这些,道:“我去洗一下车,位置上都是大便小便。已经预付了一笔费用,不知道今晚够不够用,我会顺便再取些钱回来。不要说不。你刚才抓着我手臂时候我表现出一脸不舒服,并不是因为你,而是我对旁人接触我身体有心理障碍,从小落下的心理毛病,你别见怪。”
樊胜美惊住,连忙放开手,呆呆看着安迪不知说什么才好。
安迪也在发呆,她并不愿说出自己有心理方面的障碍,非常不愿意。可今天看着惊慌失措的樊胜美,怕这种时候若樊胜美再误解她嫌弃樊胜美,那就太给这可怜人百上加斤了,她只有豁出自己。但看着樊胜美的眼神,安迪心里很不舒服,她也是病人,只不过不是那种招人痛苦目光关注的病人,而是被人用异样目光注视的病人。她悻悻地耸耸肩,勉强道:“你们拿着这些单据,等下医生还得出来找你们。我去去就回。”
安迪行动迅速,等樊胜美醒悟过来说谢谢的时候,安迪早已走得只剩下个背影。
樊母为急诊室里的丈夫焦急之余,还是没忘了给个评价,“你们几个邻居小姑娘都蛮好,蛮好。”
“是蛮好,蛮好。”樊胜美看着安迪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只有我最不好……”樊胜美说到这儿刹车。她该怎么跟妈妈说,她不肯透支,不肯借钱,才导致父母晚上无处可睡困顿劳累,导致父母跟着她啃大饼饮食不调,导致父母被保安拦在门外冻了半天血脉不畅,导致而今爸爸中风送入急诊。她无法开口,唯有在心中狠狠忏悔,她都对自己的父母做了些什么啊,她与她的哥哥又有什么区别呢。
“八千!”妈妈的一声惊呼将樊胜美从忏悔的深渊里拉回,她见到妈妈正在翻阅安迪交给的单据。樊胜美也不禁问一句:“八千?”她忙从妈妈手中抢来单据,看一眼数字,冒出一阵心虚,刚刚的忏悔被轻度迷惘取代。爸爸这一中风,究竟将耗去多少医药费?而这些钱,毫无疑问,当然是着落在她的头上。八千,才是她借债的开始。
关雎尔下班,走出电梯门便听到雷雷的哭闹声。原来雷雷一觉醒来不见了爷爷奶奶,想吃什么,陌生的邱莹莹阿姨又没有,他的姑姑樊胜美则是不高兴给雷雷买牛奶,购物袋里只有大白馒头和酱菜。雷雷唯有祭出大哭一招。可邱莹莹不懂哄小孩,最初打开电脑勾引雷雷玩游戏,雷雷上当了半小时,等邱莹莹一走开去做菜,游戏大法便告失效。然后邱莹莹许诺做好吃的给雷雷吃,问题是她冰箱里好吃的有限,而雷雷要求的那些东西她没钱买,这个月交了一个季度的房租费,她早穷得叮当作响,无力满足雷雷要求。于是雷雷认识到眼前这个邱阿姨的虚伪,他怒了,以大哭来拒绝和解。
而关雎尔解决此问题的办法很简单,捧出她的零食盒子放到雷雷面前,雷雷当即哑了,小手在盒子里翻检出最醒目的一只小熊派,让他眼里的仙女阿姨关雎尔帮打开,便狼吞虎咽起来,他真的饿了。邱莹莹此时才得以吃饭,她与雷雷一样狼吞虎咽,但其间没忘了含糊不清地告诉关雎尔,樊姐爸爸被安迪送去急诊了。
关雎尔连忙打电话给樊胜美,送去关怀一片。
“樊姐,你爸爸有医保吗?如果有,赶紧委托谁在老家办理转院手续,要不然医药费承担不起。”
“听说现在住院需要打点医生,要是有熟人就好办事不少,小曲有个朋友就在那医院做医生,要不要我跟小曲联络?”
作为资深HR,樊胜美当然了解医保的各种规矩,但是关雎尔提供的第二条线索让她眼前一亮,她不禁想到曲筱绡早先不费吹灰之力一个电话查出王柏川车子归属那件事。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闻,富在深山有远亲,曲筱绡的朋友遍天下,她樊胜美身边朋友躲着她。可是,她与曲筱绡有矛盾,这矛盾并不可能因为昨晚曲筱绡帮她找到父母而改变。樊胜美只得请求关雎尔:“小关,请你帮我个忙,问问小曲,能不能提供帮助。如果她不愿意,那也算了。”
关雎尔原本以为樊胜美在海市盘踞多年,交游广阔,在医院当有个把熟人可以托付,她无非只须在樊胜美着急上火之时点拨一下即可。关雎尔想不到樊胜美竟然需要请求曲筱绡帮忙。
而曲筱绡则是毫不掩饰她的疑问,“咦,美女还需要我帮忙?小关你问清楚,别是你自作主张吧。我可是得撕下脸皮去找前情人说话呢,这个任务很艰巨。”
关雎尔笑道:“我提供你机会呢,这个机会不比拉着小邱去探望被车撞的孩子差。”
“哈哈,什么都瞒不过你,你坏死了。我再告诉你,省得你费劲观察。安迪也认识赵医生,魏大哥也认识赵医生,但是,凡是需要跟赵医生接触,你们事先必须跟我禀报一声。赵医生被我垄断了!哗啦啦鼓掌。”
关雎尔唯有对着手机鼓腮帮子,她是多心不甘情不愿啊。
曲筱绡不疑有它,她当然愿意管这闲事,原因则是被关雎尔说中。但是,昨晚火车站找人的所见所闻告诉她,这事儿若做得不正确,弄不好一脚陷入无底泥淖。樊家父母与樊家哥哥等可以为了一场纠纷逃离家乡,制造第一起讨债门,那么也很可能为了沉重的医药费而偷偷逃离医院,制造第二次讨债门,于是弄不好被她请求办事的赵医生因此受到牵连。这种陷害赵医生的事儿曲筱绡可不干。因此她做事之前需要问个清楚明白。
曲筱绡第一个电话打给送樊父去医院的安迪。安迪正郁闷无聊地等在洗车房,她的车子不仅需要洗外表,还得洗车椅,最终还需要给整车内部做个桑拿去味,她的VIP卡很内伤。对着曲筱绡打来的电话,安迪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最后还指出:“你伸手帮忙之前有必要理性思考,虽然樊家当前的急与被撞小孩家的急是一码事,但救急之后的局面,两家则是两码事。”
曲筱绡最头痛安迪的理性思考,她心中默默将安迪的话复述两遍,绕了几个圈,才找出答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现在虽然无偿垫资救急,但此后就诊的钱需要樊大姐自己考虑筹措。樊大姐当然可以问你借,但她需要出示借条,依照规矩来。嗯,如果她借到了钱,我倒是可以帮她联络赵医生。但安迪,我也得提醒你一件事,像樊大姐这种没车子没房子的人搬家逃债太容易了,海市那么大,只要她自己留意,可以让债主一辈子都找不到人。尤其是她家有逃债的优良传统。可她爸这种病吧,这回住院可能要花不少,以后每月都得从她工资里开销钱,她怎么还钱?她那年纪上场子捞钱可能也捞不到几个了吧。你借钱给她要小心,尤其是借给樊大姐这种没打算爱花钱的,超过一万的钱,你就不能光一张字条了事,你得要求抵押物。”
“小樊手头可能连一万都拿不出,我先救急,帮她过了今夜。今夜之后需要她清醒地拿出态度,而不是指望仅凭邻里关系问我借钱。至于赵医生那边的帮忙,你跟他说清楚关系即可。”安迪想到,樊家母女赶来医院见到她,还真挺不见外,一句关于钱的话都没说。可安迪将这个想法吞了,不能让曲筱绡知道,要不然曲筱绡又不知将如何给樊胜美定性,反正曲筱绡也不像是个肯借钱给樊胜美的人。
曲筱绡嘿嘿一笑,“她还不如出台找钱来得容易呢。但我需要指出一个事实,昨晚跟今晚,樊胜美遇到的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她那些男人呢?她怎么一个都不找?或者说她心知找了也白找?由此说明一个现实,那就是她与那些男人们的关系。我说她是捞女,再次得到证明。”
“别瞎说,王柏川就是个想主动提供帮助,却被拒绝的典型例子。忙你的去,收敛着点儿,别把小樊真往捞女逼。”
“哇,我罪过好大哦。”
但安迪不禁想到樊胜美与章明松,还有章明松的那个局长客人之间的关系,樊胜美的那些男人……
曲筱绡因为早退,被朋友们罚了一瓶啤酒,她只能打车赶往医院。她通知的赵医生还在路上,等她找到急诊室门口的樊胜美,只见一个穿白衣的医生正与眼泪汪汪的母女俩说话。曲筱绡于是旁听,眼睛则是打量着那个年轻医生,长相不行,声音也不行,因此毫无说服力。但曲筱绡听懂一件事,那就是要樊家立即准备钱做手术。樊家母女又急又怕抱在一起团团转,再说医生说的那些术语她们根本无法好好理解,只知道听着,记着。曲筱绡却是冷酷地插问一句:“不动手术能不能活命?”
“必须立即手术,否则很快没命。”
“手术后人能不能恢复正常,还能活几年?”
医生拿出核磁共振、CT等结果,指给曲筱绡看,反而忽略了旁边无法提出问题的母女,“你看这个出血点……”
等医生一说到出血点在什么什么脑,出血对周围脑组织将造成什么后果,曲筱绡立马晕了,她觉得这玩意儿22楼大约只有安迪听得懂。但她好歹事不关己,还是听出些要点,“你是说,花那么多钱做手术后可能全身除了眼珠子,啥都不能动?而且还不知道能活几天?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医生,我们需要商量商量,有没有必要做这个手术。”
医生以为曲筱绡是病人家属,略微吃惊地看她一眼,转身回去里面。樊胜美毫不犹豫地追着医生的背影道:“手术,当然手术……”
“钱呢?你拿得出手术的钱吗?”曲筱绡依然冷静到冷酷。“安迪给你垫付八千,你欺负她好心还想问她借多少?你拿什么抵押给安迪?你拿得出可以抵押的资产吗?”
“但是一定要手术,不手术爸爸就没命。我打电话问人借,我问人借钱……”樊胜美抖抖索索地摸出包里的电话,循着通讯录一个一个地看下去。今晚就得借钱,可谁肯今晚送钱来,谁能交情好到雪中送炭。
樊胜美不管不顾了,她先给章明松打电话。但章明松听了她的哭诉后跟她讲:“你知道我今天出差出席年会,非常抱歉今天不能帮你。等我后天晚上回来,会去看望令尊大人。”
樊胜美发了一下呆,接着寻找下一根可以抱的浮木。但那些曾经与她一起喝酒跳舞唱歌看电影的人,有些就像打发叫花子似的说他手头有一千块现金,要不要先送过来。有些则说最近年关,手头紧得自己都想跳楼,爱莫能助。有些则直接问她怎么卖。
曲筱绡才旁听了一个,还来不及分析樊胜美遇见的窘境,就见到赵医生携一年轻女子急匆匆而来。曲筱绡大囧。这女孩是赵医生的新抱还是正牌女友?赵医生见面给两个女孩作了一下介绍,就进去办公室找医生询问。曲筱绡则是盯着眼前的女孩,心里依稀记得,朋友帮忙打听到的赵医生那正牌女友似乎就是这个名字。难道两人谈了那么多年既没结婚,也没分手?
那正牌女友则是了然地看着曲筱绡,一脸蔑视。但是,曲筱绡机敏地捕捉到那正牌女友看见她手中最新粉色爱马仕包时羡慕忌妒恨的眼神。然后,那女友看到曲筱绡的香奈儿耳环。名牌那明晃晃的LOGO拥有绝对的指向性,那就是让别人对价格一目了然。曲筱绡看一眼那女友手中花花绿绿的沙驰,得意地一仰头,丢回一个蔑视的眼光,她感觉到痛快地扳回一局。
樊母自然是无法领会那种只可意会的对峙,但她听得清楚,女儿借钱不容易,看样子今晚靠她女儿筹集手术费类似天方夜谭。樊母奇怪,女儿为什么不求近在眼前的这个曾经说过“借多少给多少”的邻居姑娘?眼看着女儿打电话的神情越来越焦躁,樊母一边担心手术台上的老头子,一边挂念女儿如何借债,还揪心杳无音信的儿子,她情急之下,冲着曲筱绡跪了下去,“姑娘,求求你借钱给我们,你说过你有钱借的,只要阿美出借条。求求你,求求你啊,今晚我家老头子性命就全靠你啦。”
曲筱绡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吓得一声尖叫,一不怕脏二不怕苦地窜到椅子上贴墙乱挠,不知如何对付。“樊胜美,救命,啊……”
曲筱绡的尖叫声不仅招来樊胜美,樊胜美赶紧急红着脸抱她妈妈起来。连赵医生也冲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团混乱中,曲筱绡一眼看到赵医生先急切地问她“小曲怎么回事”,她心中总算略有安慰。但她站得高看得远,一眼看到目瞪口呆的安迪与皱眉的奇点。原来奇点刚下飞机,他担心安迪这个路盲不怕黑不怕冷又去机场迎他,就一直没说什么时候回家,直到下了飞机到了市区,才给安迪一个电话,说是几分钟后到安迪家。结果索性与安迪会合后一起赶来,两人正好看到樊母下跪一幕。
奇点当即顺手剥夺了安迪手中放现金的包,“安迪,你去车上等我。这边我替你处理。”
“别苛刻就行。”安迪看看撕扯在一起的樊家母女,转身就走。连她的疯妈都知道,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绝不跪求。因此她能理解车祸孩子妈妈的跪,却无法面对樊母的跪。她放手让奇点去应付乱局。
奇点倒是有点意外安迪答应得如此干脆,似乎与传说中的职业女性喜欢当家做主相悖。而等他走过转角看到赵医生,以及赵医生身边的女孩,他不禁看一眼小心翼翼避开樊母跳下来,又小蛮腰一扭躲到他身后的曲筱绡,与赵医生交换一个了然的眼神。
赵医生的开讲分散了樊母的注意力,也算是间接救了曲筱绡一命。因为是赵医生说话,曲筱绡听得更加认真。但她偶尔开个小差看一眼赵医生带来的妞,却发现那妞也在看她。曲筱绡于是脖子稍歪,端出她最娇媚的姿势。
赵医生解释完,尤其是将生存的成本解释清楚,便抛出一个问题:“救,还是不救。唯有家属可以表态。”别人的目光都看向樊家母女,唯独曲筱绡的眼睛没有离开赵医生一秒。
“当然要救,不能眼睁睁看老头子死掉啊。”樊母毫不犹豫地说。但是钱呢?众人的目光进一步集中到樊胜美的身上,都在等樊胜美作出最后的回答。而樊胜美一脸呆滞。钱呢?钱呢?关键是她借不到钱,她怎么答应啊。樊胜美心中充满了罪恶感。
安迪才刚走出大门,就接到王柏川的电话。她很想再次掐掉王柏川的来电,不想听他絮叨樊家的事,但回望医院的大门,她犹豫了会儿还是接起。王柏川却在电话那头道:“很抱歉,安迪,不过这回不是来麻烦你,呵呵。”
安迪一听也禁不住笑了,“我放心不少。”
“我刚从老家回来,带来一些土产放在你们一楼保安那儿,请你回家时候取一下。”
“嗯,好,我回头转交给小樊。当然我要雁过拔毛哈。”
“这些小土产是送你的……”王柏川显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聊表我的一些歉意,我前阵子做事不怀好意,不晓得你原来是个实在人。我还想这么晚送去你可能在家,我又不用撞见小樊……呵呵,这么晚还在路上?年底治安不大好。”
“啊,谢谢,非常感谢。我在医院,周围人挺多,不碍事……”
“医院?哪家医院?需要我帮忙吗?我去看你。”
“你别来了,感谢。我有魏兄帮忙。”安迪不打算跟王柏川说樊家的是,这种事,说了就是逼王柏川表态。
“我既然知道了,哪有不去看看你的道理。请问是哪家医院?”
安迪感觉王柏川今天聊表歉意的诚心不是说说而已,再拒绝反而容易误会,只得道:“你别来。是樊家的事,小樊爸爸中风急救,现在急救室门口一团乱,无非是钱从何来、要不要手术的问题。小曲被小樊妈妈跪得上墙,我直接交给魏兄去处理,自己逃出来了。你要是有高招就给一个,若没有,当作没听说此事。”
果然,王柏川沉默了,安迪倒是觉得这个很正常,人性哪个不是趋利避害的?“外面冷,我去车里躲着,等有好消息,我再转告你……”
“唔,别挂,我有个挺没良心的建议,只是需要怎么组织一下语言,你稍等我会儿。”
“别组织语言啦,对我都一样。”
王柏川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对,他领教过安迪的透过现象看本质。“呵呵,我直说,我建议你和小曲别借钱给小樊。经过我这几天的了解,她哥哥是个无底洞,她则是个耳根子软的,不懂在自己的资产与父母兄弟之间画条分界线,这几年的收入全填了无底洞。我原以为她这次斥骂她哥哥,她应该已认清现状,可没有,她拒绝不了父母的投靠,最终还得让一大家子人靠着。你今天在医院,小曲也在,你们两个财主都在,你们是不是打算借钱给她?很显然,这笔治疗费最终又会落在她的头上,以她的收入,扣除她爸未来需要的护理费,她不知要几年才能还清。问题是为什么要她一个人承担。她家有资产,父母和兄弟各有房子一套,反而她没有房子。遇到这种生老病死的大事,卖掉一套房子治病,是不是首选方案?当然,我们还真不能逼小樊父母或者哥哥卖房子,可若你们借钱给她……”
“我懂你的意思。还说挺没良心,对小樊挺有良心啊。”
“同学朋友一场,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拔不出来。但这件事你们要是做起来,又是得罪她,你们真无辜。如果她真执迷不悟……唉,我回头请你转一万给她,白送。”
“行。你的意思我立刻转告给魏。谢谢提醒。”
奇点不动声色地接听了安迪的提醒电话,不动声色地看樊母对着樊胜美哭,不动声色地看一脸灰败的樊胜美求助的眼神看向他和曲筱绡。奇点看到,曲筱绡已经快承受不住樊胜美哀求的眼神,毕竟年轻,但年轻的曲筱绡避开那眼睛,绝不主动开口。
樊胜美则是终于看向不期而至的魏渭,为什么她的救命稻草安迪没来,而是来了魏渭?但樊胜美来不及细想了,她疲惫的大脑需要想的事情太多太多,还有更重要的事等她决定。这时樊母忽然没头没脑地道:“阿美,你爸有退休工资,我没有。”
樊胜美发了半天愣才想到妈妈此话后面的意思,即使她爸爸手术后只有眼珠子会动,但只要活着,只要如赵医生所言不进康复中心就不需要太多医药费开销,那意味着爸爸只要活着即使躺着还能赚取正数收入维持家用。生命即使走到关键的十字路口,依然逃不过金钱的考量。樊胜美只能无奈地看着她妈妈,道:“你以为我不想救爸爸吗?这时候还……”她看看周围的人们,不语了。爸爸当然非救不可,她考虑的只是钱,不交钱就没有手术台。
樊胜美最终唯有走到冷静得有点可怕的魏渭面前,她相信,魏渭的背后是安迪,而安迪早前说过出去洗车并拿钱,安迪是打算借钱给她的,她估计魏渭此来绝对受安迪差遣。“魏总,请你借点儿钱给我,我保证连本带利还给你。”
“行。但我需要跟你谈利息和抵押,毕竟这需要涉及十万元本金。”奇点这才掏出纸笔,拉开架势。
樊胜美一听就晕,她的借钱史上从来就没忘记付人利息,可抵押这种要求还是第一次听到。然而眼下刀架脖子上,钱这种三俗物儿对她无比重要,她唯有答应。可她哪有东西可以抵押。“魏总,我一屋子的东西都可以抵押给你,可……”
“我不清楚你一屋子有些什么东西,但根据规矩,我只收容易变现的资产做抵押,比如你父母的房契之类的文件。”
曲筱绡三心二意地听着,听到这儿眼睛一亮,立即变得一心一意,“这个倒是可以做到。樊家一家子逃难到海市,一定随身带着所有重要文件,什么户口本信用证身份证存折房契应有尽有。对,这个抵押可以做到。樊胜美,樊大姐,你爸生病是你全家的大事,该你们全家出力出钱,别只顾着想你自己有没有,你算老几,你有几毛。要我说,把你那混账哥哥的房子卖了,给你爸治病。反正他们出逃也用不到那房子……”
“如果房产证就在这儿,事情倒是好办不少。”奇点打断曲筱绡的侃侃而谈,以保证节奏,但同时给了曲筱绡一个赞许的眼光,“房产证放我这儿,一年期,如果一年到期还不出,我把房子卖了收回本利。”
“不行,房产证不能给,阿美,你哥的房子不能卖,卖了房你哥就得离婚了。”樊母一听外人打她儿子房子的主意,顿时蹦起三尺高,都顾不得哭了,“阿美,你说你能借到钱的啊。你快借啊,我们家只有你一个人有工作了。”
“离个……”曲筱绡丑话冲到嘴边,立即刹车,看了一眼赵医生,才变得文雅点儿,继续道:“你儿媳就是个拖着儿子的中年妇女吧,这年头中年妇女离了婚还有谁要,你放心,谁也不敢跟你儿子离婚。再说,即使你儿媳脑袋发昏跟你儿子离婚,人家也好歹已经给你生了孙子,你够本。你别光顾着你儿子不顾你女儿,你女儿今年三十,过了元旦三十一,剩女了,别让你女儿背一身债连嫁都嫁不出去,做一辈子老姑娘,你做娘的有这么偏心?不会吧。樊胜美你难道打算头脑发昏做圣母?你也不想想你这把年纪要再背上一身债,你还上哪儿掐尖去。”曲筱绡越说越来劲,颇有挥斥方遒的豪迈。她原本对可怜的樊家老幼三个无限同情,犹如她看见欢乐颂满院子毫无招架之力被人类抛弃的流浪猫。可樊母刚才那一跪跪得她魂飞魄散,她才拨开云雾见青天,前后贯穿弄清楚樊家那烂摊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此时才发现总是虚张声势的樊大姐原来是个傻大姐。但看着樊胜美迟钝的眼睛,曲筱绡怒了,“不会吧,樊大姐,难道那房子是你有份出钱买的,你有感情?得了,那就抵押吧,反正魏大哥是债主,只要魏大哥同意。”
樊胜美被她妈抓着摇晃,她妈不许她答应。但樊胜美到底还是被曲筱绡点醒了,她咬住嘴唇,心思开始活动。对啊,为什么不卖了哥哥的房子,为什么妈妈如此偏心,为什么要她一个人背负所有欠债。
奇点趁机面不改色地加上一个砝码。“我无所谓。你们把房产证押我这儿,我可以接受。你们如果打算卖了房子,相信远水不解近渴,你今晚还是得问我借钱。我只跟你们亲兄弟明算账,不管借期长短,利息一样,照私人借贷规矩办事:三分利,没有还价。”
樊胜美记得听道上兄弟说起过私人借贷利息就是这个三分利,但她不是很弄得清楚这个数字的具体含义,“魏总是指每个月百分之多少的利息?”
“借十万,每月三千利息,年底连本带利还十三万六千。虽说这是规矩,可樊大姐,你工资够还本付息吗?别把你逼良为娼了。”曲筱绡痛快说完了才捂住自己的嘴,又忘了装文雅,“而且据赵医生说,十万还是个基数。”
“这……这不是高利贷吗?国家不是不许高利贷吗?你们邻居隔壁的,客气点儿好吗?”樊母被曲筱绡明明白白说出来的利息给惊了。
“大半夜的别做白日梦,真高利贷才只三分?”
曲筱绡又抢了奇点的话,奇点只能等曲筱绡说痛快了,才道:“三分利已经是友情价。不信请小樊打电话问一遍,今晚借不借得到钱。”
樊母忙道:“行,行,阿美,你答应吧。救你爸要紧,以后你咬咬牙再省省,总还得出钱。”
曲筱绡听到这儿惊呆了,“靠,真要逼你女儿卖身啊。”
樊胜美一直沉默,听到这儿死命咬了咬嘴唇,果断对她妈道:“妈,我一辈子都还不出。两条路,卖哥哥的房子,给爸动手术。不卖,让爸等死。你决定。”
“你们有权卖你哥哥的房子吗?”奇点冷静地插一句话。
“放心,我哥房子是我爸妈出钱买的,为了怕嫂子总嚷嚷离婚分去一半房子,房产证写的是我爸妈名字。”樊胜美终于冷静下来,一冷静才发现眼前有路可走。“妈,快决定。爸爸大脑出血不等人。妈,妈,你还磨蹭什么?”
赵医生虽然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金钱与性命的较量,可见此还是忍不住扭过脸去看一眼今天有点陌生的奇点。奇点冲赵医生微微摇摇头,继续面不改色面对樊母。
“妈,你不想救爸爸吗?你打算看着爸爸死在你眼前?你刚才不是拼命要我救爸爸吗?妈,你说话啊。”
“我不敢作决定啊,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敢作决定啊……”樊母被女儿逼得双腿一软,缓缓坐到地上痛哭,“你爸知道会打死我的,我不敢作决定啊,我怎么办啊……”
“爸要打,找我。”樊胜美扶了母亲一把,扶不起来,只得站起,对奇点道:“魏总请草拟借条吧,等我爸进手术室,我跟你回22楼取房产证。事不宜迟,救我爸要紧。”
奇点翻开笔记本,立刻熟练地草拟借条。很快写好,自己先签了名,然后交给樊胜美。樊胜美看了一下,就是刚才谈的几点条件,她签下名,又蹲下,轻声逼她妈也签好名字。奇点这才打开安迪的包取出一叠钱,再打开自己的包,取出一叠,稍微不够,但已够手术预付。
樊胜美拿着钱匆匆奔去付费,这边,曲筱绡收回浑身毛刺,娇滴滴地道:“魏大哥,你相信赵医生跟身边这位美女是恋人吗?刚才还差点儿被他们骗了,可等现场剧情一紧张,两人光顾着看戏开始乱露马脚。你说,一个男人要有多混账,才会随随便便领一个女人来骗另一个女人呢?赵启平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奇点微微一笑,赵医生则是忍俊不禁,转过身去面对墙壁暗笑。奇点看看地上依然痛哭的樊母,轻咳一声,阻止曲筱绡胡闹。他想将樊母扶起,但樊母拿他当仇人,一把推开奇点。奇点只得向还在面壁而笑的赵医生求助。赵医生这个权威的扶持被樊母接受了,等樊胜美付款回来,樊母已经坐在椅子上拍腿痛哭。
樊父终于被送进手术室,众人全都松一口气。曲筱绡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回家,吵醒睡梦中的父母,由衷地表示,她爱他们,非常非常爱他们。看到樊胜美的妈妈,她才发现她爸妈对她简直是好得没道理,她平时有点忘恩负义。但转身,曲筱绡就对赵医生说走着瞧,似乎忘了赵医生这是专程赶来帮她的忙,她又忘恩负义了。而且,曲筱绡强硬地坐上赵医生的车,强迫赵医生送她回家。
出了大门,与赵医生一起来的女孩才收起严肃的脸,哈哈大笑,“赵启平,我不做你的挡箭牌了,吃不消曲家美女,你自己玩儿去。拜拜,我打车,你自求多福。”
赵医生无奈地与女孩挥手告别,皱眉看着曲筱绡,“你想怎么样?”
“你得听我解释,我今晚不是无理取闹,我是帮樊胜美的大忙。走,找个地方喝酒说话。”
“这么晚,我明天有手术,我要为病人负责。我送你回家吧。”
“但你已经误会了,这可不行,我注意形象呢。明天晚上给我,我一定要解释清楚,我不能平白无故做坏人。还有,你也得向我解释,刚才那位传说中你的女友是怎么回事。”
“美女,我们不是说好分了吗?”
“当然分了,你说了算数。但是,分手不妨碍把话说清楚,把形象拔高大啊。明天!这次轮到我说话算数。公平合理。”
赵医生无语问苍天,他发现曲筱绡原来不是草包。
那一边,奇点领樊胜美走出来,安迪远远看见就把车开过来。两人默默就座,安迪也默默将车开了出去。走了有一阵子,奇点才回头对樊胜美道:“小樊,刚才得罪了。我们跟王柏川商量了一下,觉得你一个人背着全家的债务不是办法,也不合理,就自作主张了一下。等下你找到你哥的房产证,我们先替你收着。最终该怎么处理你哥的房子,我建议你等你爸手术后,一切尘埃落定,你也心定了,再慎重考虑。”
樊胜美大惊,“你们……”她说不出话来,只会呆呆看着前面两个头。张了张嘴,却是哽住,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安迪听到后面的啜泣声,不由得斜睨奇点一眼,这家伙一张嘴还真能煽情,看起来他已把问题解决。正如安迪把问题交出去时候所想,她觉得奇点只要接手,必然解决。
但车到欢乐颂,走出车库的时候,樊胜美毅然道:“魏兄,麻烦你,再帮一个忙,把我哥的房子尽快卖了,免得夜长梦多。”
“行。但这事我会托付给王柏川,我对你们老家不熟,怕吃亏。你不用出面,知道就行。”
樊胜美深吸一口气,点头,“谢谢。那房子有一半是我出钱,我问心无愧。安迪……”她紧紧抿了一下嘴,“我会好好重新开始。谢谢你。”
安迪没说什么,只微笑着,主动伸出手,轻揽樊胜美的肩膀,一起走入电梯。但进了电梯,她还是不习惯地将手收回。